蓬莱山铜铃很多。

  廊檐画椽下、八角阁亭中。

  哪怕是习武的操场,四周蟠龙石柱也挂着铃铛。

  外门弟子就在此服用丹药。

  二师兄祁莫抱剑在怀,站在高处,看着鱼贯而入的外门弟子。

  他挑眉笑道:

  「咱们蓬莱山不比其余灵山,最是温和,丹药也就滋补功效——可不会像他们一样爆体而亡。

  「你太谨慎小心啦。」

  我捏着两个酒葫芦,也登上高台,将其中一个酒葫芦抛给他,道:

  「总不好觍着脸,浪费大长老的心血。」

  「放一百个心,这次你必筑基。」祁莫大为受用地灌了几口酒,笑眯眯地挥手,对外门弟子吩咐:

  「时辰到,服药,引气,洗涤经脉。」

  我像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默不作声地看着外门弟子们,欣喜若狂地接过仙丹。

  再虔诚地服下。

  我死死盯着那些丹药。

  数以百计的样本展现在我的面前。

  祁莫陪我旁观了一天。

  所以,我很轻松能看到,它们是如何生根发芽的。

  吞入的第一个时辰,灿金外壳融化。

  第二个时辰,虫子们探出细长的触手。

  穿透胃囊,下探到腹部肚脐的位置。

  也就是丹田。

  紧接着,它都在胃液里汲取营养。

  直到第六个时辰。

  修真者会突觉胃部略痛。

  那是因为,黏虫从胃部穿透而下,带着部分的胃部组织,像囊泡一样飘曳降落到丹田处。

  犹如蒲公英的种子,生根着床。

  第七个时辰,虫子完全吸附在了丹田。

  它们蔓延开触手丝线,贯穿经脉,啃噬血肉,窃取营养。

  和这具身体的主人合二为一。

  两三天的啃啮后,人体肌肤会代谢出「凡人」的秽物。

  这便是……洗涤经脉的过程了。

  9

  服下「仙丹」,至少一个时辰,我是安全的。

  可以催吐。

  可那样将再次筑基失败,暴露后,我必死无疑。

  但筑基成功,到底意味着什么?!

  该死的。

  我完全不敢放任自己「筑基成功」。

  我看着祁莫晃了晃空的酒葫芦,懒洋洋道:

  「哎师弟,你可快点筑基结丹吧,筑基后世界会完全不一样的。」

  他那张脸风流倜傥,眸光诚恳。

  根本看不出是灭人满门的冷血杀手。

  我一阵心烦意乱,胡乱点了头,去师父那里领了丹药,当他们的面服下。

  又回到房间,给自己留了张纸条。

  然后架了把匕首,调准弹射角度。

  再设法将自己的双手捆绑起来。

  我想尝试挑战一下……筑基。

  10

  第六个时辰。

  胃部已经开始蠕动疼痛。

  我额头落下冷汗,觉得眼前有点模糊。

  有繁复嘈杂的声音,在耳畔嗡鸣。

  舅母单手将包裹给我,温和笑道:

  「彤儿,此去路途遥远,替你做了新衣。」

  舅舅也闭上眼,摸摸我的头:

  「照顾好自己。村里不用担心。」

  我看到白鹤村外,刻了村名的石碑处,成群熟人给我送行,纷纷让我路上保重。

  咦?

  奇怪。

  舅母是独臂吗?舅舅……什么时候眼盲的?

  我压下疑虑,走到半路,转过头看,他们仍在笑着挥手。

  我下意识地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漫过不祥灰雾,抬头一看,又是村口。

  「彤儿,此去路途遥远,替你做了新衣。」舅母用多瓣的手,捧上衣服。

  黑色的青筋脉络跳动,吸盘染湿了白衣布料。

  舅舅也睁大了眼,摸摸我的头:「照顾好自己。村里不用担心。」

  他全身上下七百多双眼慈祥看我,笑呵呵的:

  「你在舅舅眼里,一直是孩子,还记得你小时候玩打地鼠吗?」

  哦我想起来了。

  小时候,我戳他眼睛玩呢,打地鼠似的。

  戳中睁开的眼睛,就可以把眼珠子挖出来。

  这么想着,我再次心怀不舍,转身离去。

  背后的目光慈爱。

  可我竟然有些……

  不敢回头。

  第十三个时辰。

  窗檐外,铜铃随风轻响。

  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我歪着头,打量外面黑沉沉的天。

  浓稠的汁液从天里倾泻而下。

  我说:「铜铃响了十九次。」

  叮叮、叮叮¥%*叮叮

  我说:「铜铃响了十九次。

  「铜铃响了十九次。

  「铜铃响了七千九百三十八次。」

  我顿了顿,忽然道:「你是谁呀?」

  11

  而与此同时。

  我不断痉挛的手指,触碰到了简易匕首开关。

  它唰的一下弹射而出。

  刺中我的丹田。

  刹那间鲜血直流。

  耳边万籁俱静,下一瞬,刺耳的呢喃差点没掀翻我的天灵盖:

  「¥%!……%&*&%¥@」

  我几乎是立刻昏厥了过去。

  不知道多久后,我在满身冷汗里惊醒。

  有些疑惑地看着满地狼藉,铁锈味道刺鼻。

  与此同时,我的卧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师弟,在吗?四天都过去了!

  「怎么回事儿?不会出问题了吧?

  「按理来说三天就能筑基成功——师弟!快开门!」

  12

  门被破开。

  闯进来一群修士,被满室血腥吓了一跳,皆是一脸担忧。

  为首二人尤甚。

  沉稳敦厚的那位一上来,就按住我脉搏。

  片刻后缓声道:「筑基成功了。」

  又问:「这……师弟,你伤口怎回事?有人袭击?」

  我一时没想起他们是谁,心里茫然。

  只是右眼里,他们浑身「经脉」犹如触手,狰狞黏虫盘踞丹田。

  我不由得胆颤地抖了一下。

  另一位摇着酒葫芦的,抬手将我指缝的纸条抽走,「啧」了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画符?」

  我余光瞥到纸条上的字,潦草难辨:

  「筑基,服虫丹,恐有不测,设匕首杀之。」

  刹那间,记忆如流水回笼。

  我想起来了!

  我被带上了蓬莱山,窥见恐怖的虫巢。

  被逼无奈,只能服下「丹药」。

  大师兄魏旻说我筑基成功?!

  我压下狂乱的心跳,喘了口气,故作迷茫地抬头:「我……我不知道。服下丹药后不久,我就晕了过去。」

  祁莫还在研读,估计只有我才能认出的字迹,

  「瞧着也不像符篆啊,有人偷袭,留的宣战条?什么狗爬字……」

  魏旻打断他:「我去和师父禀报。」

  又对祁莫吩咐:「你带师弟去药师那看一下。」

  13

  蓬莱山最优秀的药师,都看不出我的异样。

  开了点滋补仙药,就让我回去了。

  我……成功糊弄过去了?

  可低下头,身体的异样仍在。

  丹田空洞无物,不似他们被黏虫寄生。

  但是,四肢百骸,依旧贯穿了一条「经脉」。

  它和我本来的经脉若即若离,不断汲取周围零星的「灵力」。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但的确可以感知到,可以吸取为力量。

  源源不断,用之不竭。

  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筑基修仙吗?

  而且那魔幻的几个时辰,频频出现的幻觉里——

  曾经的亲人,被逐渐扭曲成狰狞骇人的怪物。

  最可怕的是,我还觉得这理所当然!!!

  要是、要是我不能透视,第一天就吃下虫丹——

  会不会就如祁莫所说,杀亲成道呢?

  太可怕了……

  14

  谜题实在是太多了。

  我选择留下,择机而动。

  不久,师门历练,组织几十个新筑基的弟子,前往关中地区。

  此处干旱数年,旱魃横行。百姓苦不堪言。

  祁莫随行,带队的是云游四方、刚回蓬莱的师姐。

  宣燕。

  宣燕红衣飒爽,不佩剑,用一双弯刀,据说已到元婴末期。

  她实力果然强悍,随手一劈,就将黑焦的旱魃劈成两截。

  再皱眉收刀:「毛毛糙糙的!都五六十岁,筑基期的人了,十只能放走三只,还历练,历练个屁,明天就滚回去种田!」

  「咳咳。」祁莫在一旁暗咳,打断她训话,安抚众人,

  「师姐是急性子,大家莫放在心上,今儿任务也快结束了,将小册子发了,就四处逛逛吧。」

  众人讪笑,就地解散。

  去给百姓发《百鬼志怪》,还有试水的《山海经》初稿。

  让他们能更快辨认「鬼怪」去了。

  我则将水壶递上:「师姐,喝水。」

  宣燕瞥了我一眼,揉揉我脑袋:「你喝吧,我快出窍期了,早辟谷啦。每天清晨喝一两口水就行。」

  许是我才十六,比起他们的阅历,沧海一粟。

  璇玑仙尊的三个亲传弟子,都很宠我。

  这也越发让我心情复杂。

  又过了几天,晚间,我们在一处佛堂借宿打坐。

  漆黑的天上只有一轮弯月。

  碎风吹过,老槐树沙沙作响,殿内的灯烛应声摇曳。

  忽然,宣燕惊喜地睁开眼,笑道:「我突破出窍了。」

  说着,她纤长的手指在丹田一抚,出现一个豁口。

  蠕动黏腻的触手挣扎着试探了个头,再瞬间膨胀溢出。

  犹如佛堂供奉的千手观音。

  而与此同时,我左眼蒙眬看到她背后虚幻的元婴法相。

  和宣燕如出一辙。

  柳眉凤目,瓷肌丹唇,双眼微阖,也犹如……慈悲敛目的千手观音。

  「恭喜师姐!贺喜师姐!」

  「师姐太强啦!不愧是我们这一代第一人。」

  道贺声纷纷而起。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蒲团上。

  看着所有人,围着背后虚幻端庄的法相欣羡不已。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我转过头看去,佛堂门口,一个身着袈裟的小和尚吓得跌坐在地。

  他惊恐惶然,以手撑地,僵硬地后挪,牙关打颤:「怪、怪怪物……」

  宣燕瞥了他一眼,丹田处的触手,应声而动。

  只一瞬间,就将小和尚穿了个透心凉。

  她背后的「元婴虚景」,也瞬移过去,弯刀一劈——

  我来不及阻止,猛地瞪大了眼:「师姐!你杀他干什么?!」

  「啊?」宣燕睁着大眼看我,语气茫然认真,「他不是旱魃吗?」

  「……是。」我浑身冰冷。

  随即低下头苦笑。

  是啊,我也看到了——

  左眼里,丑陋的焦尸,鬼鬼祟祟地站在佛堂外。

  作为「修仙之人」,有什么理由不杀呢?

  15

  左眼是迷障。

  右眼是人间。

  这个世上,没有鬼怪。

  16

  只有仙山高悬,生民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