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长久的陪伴,如果不曾开口,都将毫无意义。

  174并不叫174,他的正式官称其实应该是洪荒天道,不过,洪荒没了,过去喊天道的人又太多,还是称他174吧。

  至少,这个称呼只有他与另一个人知晓。

  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自我意识的呢?

  174分辨不清,不过他知道,一定比所有人以为的早。

  那时,他还无法清晰表达自己的情绪,也没办法做出任何举动,他是规则的具现化,也被规则束缚,他不懂感情,犹如一个还在子宫里的胎儿,只有本能反应。

  他看到了洪荒,看到了盘古,只需一眼,他心中便生出一个懵懂的念头:啊,那是这个世界与我最亲密的存在。

  即便盘古察觉不到他。

  很久很久以后,174学会了许多知识,也弄清楚了世间人与人的各自关系,然而,他还是无法准确说出自己与盘古算什么。

  父子?

  ——他因盘古而生,好像可以这样算。

  兄弟?

  ——他与盘古而今状况十分类似,似乎也行。

  主仆?

  ——洪荒属于盘古,他自然也属于盘古,不过,174觉得盘古不会认可自己这样反客为主的仆人。

  还是半身吧,他喜欢这个词,就好像他与盘古生来就密不可分。

  174记得,最初最初,盘古是很喜欢说话的。

  即便无人回应,他也会对一只要被花豹吃掉的兔子说快逃,会对一颗快要干死的野草说坚持下去就有雨了,世界在他眼中新奇又美好。

  174不懂,无论他说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为何要把精力花在无用的事物上呢?

  天道之下,万事万物运转都要遵循规则,对于174来说,世界没有惊喜,每个生命的本质都一样。

  除了他和他。

  174偶尔也会听到盘古抱怨,永远被忽略的感觉并不好受,哪怕一缕风也好,他想得到回应。

  于是174在大地吹起一道清风。

  其实他明白,盘古不可能知道这道风是为他而起,自己终于也做了“无用之事”,174仍旧不理解原因,却习惯性在盘古开口后以风应答。

  后来,盘古很少说话了。

  他已经接受自己被世界遗忘。

  只有在那些他血肉孕育的生灵践踏世界时,才会忍不住开口,破口大骂。

  那是174少见的语气,每当这时,他总忍不住以雷声应和。

  盘古会知道自己在帮他骂人吗?

  还是要把那几个惹盘古生气的目标劈几下?

  174渐渐开始不满足,他想发出声音,想以生命的形式出现在洪荒,想对盘古说,有一个天道一直倾听、注视着他。

  他们是最亲密的存在。

  在174视角里,盘古与洪荒等同,他的身影从未消失,始终支撑着天地,任何生命在他面前都渺小到难以看见,只有他昂首立在中央。

  我要让他知道我,这是174第一次对“自我”出现执念。

  作为一个天道,他本不应该有意识有感情,可洪荒太特殊,洪荒的天道也因而特殊,只要等下去,他迟早能达成愿望。

  174没有时间概念,不会因等待而焦急。

  结果,一个意外令他明白,守护珍宝再久,也不意味珍宝便属于你,想要,先伸手才能得到。

  174讨厌卡俄斯,无关感情,作为维护世界运转的规则,他生来就厌恶任何对会世界产生威胁的存在,而卡俄斯恰恰属于其中。

  与他相反,盘古对卡俄斯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174头一次明白何为愤怒——他想对盘古大吼,我们才是同类,你应该让他滚出我们的世界!

  可惜,他的意见无人理会。

  174也拥有了与盘古相同的感受。

  更悲哀的是,盘古拥有了卡俄斯。

  那他呢?

  他依旧无形无体,连让人看入眼中都做不到。

  天道束缚洪荒众生,也束缚着自己,他无法突破与生俱来的限制,出现在盘古面前。

  174只能旁观,只有旁观。

  他听着盘古又开始频繁说话,不过这次,他有了第二个倾听对象,并且对方会与他交流,他们说得很高兴,无人知道沉默的第者站在他们中间。

  愤怒、嫉妒、悲伤、麻木,无数不该有的情绪冲击着脆弱的意识,174甚至想杀死自己,没人告诉他,拥有意识,伴随而来的不仅有喜悦,还有更深的痛苦!

  如果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天道,他不会对任何存在产生感情,也不会有任何事情令他悲痛,他将无悲无喜注视着这个世界,直到毁灭的那一刻。

  然而,谁也想不到,毁灭来得那样快。

  就在174还沉浸在卡俄斯离开,盘古又独属自己的快乐中时,174发现上头的大道变了。

  作为离大道最近的存在之一,他首先发现即将到来的风暴。

  可就像过去那么多次站在原地一样,这一次,174依旧什么都做不了——能变更修改程序的唯有程序员,代码即便生出智慧,也无法跳出网络,指点现实。

  于是,他看着世界崩毁,看着巨人倾倒破碎,也看着自己和整个世界一起被摧毁。

  174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束缚世界的网消失了,束缚他的网也消失了,他终于有了“自我”,哪怕下一刻就要毁灭。

  最后,他拼命冲向近乎分解的盘古,把最后一点儿灵光握在手心——看,我们才是最亲近的,同年同月同日死,当我彻底消散,你也会和我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

  很久很久后,174曾想,要是当初洪荒毁灭便是他与盘古结局,会不会更好,那样他至少不用面对第二次失去。

  再度苏醒时,174很不习惯新生的自己。

  哪怕他幻想过千百次这样的场景,可对于一个做了无数年天道的意识,他还没办法一下子适应有手有脚能跑能跳的生活。

  关键是,盘古呢?

  如果盘古消失,他变成现在这样又有何意义?

  结果,不等他迷茫太久,一个意外访客闯入他的世界。

  卡俄斯,他没有死在那场灾难中,并且远比而今的174强大。

  发现自己依旧不能让这个讨厌的人滚出眼前,174气极了,他大喊大叫,对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可怜虫。

  凭什么这样看我!

  174控制不住新生的自己,他就像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任何情绪都毫无保留的展示表达。

  他告诉卡俄斯,自己才是与盘古最亲近的人,过去是他没有躯体,现在他自由了,盘古只会选择他。

  卡俄斯不理会174的宣战,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唤醒盘古。

  174当然也想唤醒盘古,可他做不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这时,卡俄斯才用创世神的身份给他重重一击——自己与盘古才是同类,一个天道,寄生世界,有何资格与他们并肩?

  174气喘吁吁,他发现了自由的坏处,和他想象中不一样,他根本赢不了自己的对手,甚至连自己都掌控不好。

  这是当然的,他本就不该诞生灵智、产生情绪,更学不会自控与克制,说到底,他只是半个生命罢了。

  卡俄斯逼问174关于盘古的情况,得知那点儿真灵太碎、太微弱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当他再次出现,拿给174一块晶体,说能帮助盘古恢复。

  174不想用他的东西,却又想再次见到盘古,最后,他同意了对方要求,却提出一个赌局——如果盘古最后选择他,卡俄斯必须离开。

  卡俄斯听完他的话疯狂大笑。

  174觉得对方根本没有把他看在眼里,他会让卡俄斯知道,自己所说才是正确。

  晶体很有用,盘古真灵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恢复,可惜以他的受创程度,即便恢复速度再快,仍需按百年计算。

  发觉盘古恢复得差不多,即将达到最低苏醒线后,174开始准备与卡俄斯的赌局。

  他凭借残余的力量构建出一个虚幻的世界,以自己记录中的数据把这个世界做成洪荒剪影,他与盘古的羁绊开始于洪荒,他相信,盘古不会舍弃洪荒、舍弃他。

  卡俄斯察觉了他的举动。

  真讨厌,活在过去不好吗?留恋自己的世界有何不对吗?

  像他这样的创世神,根本不是合格的创世神,创世神最重视的就应该是自己的世界!

  174被迫更改方案,让盘古不带过往记忆进入他编制的世界中,这是卡俄斯的最低底线——如果这种情况下,盘古依旧愿意留在洪荒,卡俄斯会离开,他不是输给174,而是输给洪荒世界。

  174自信地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系统,这是他最新学到的知识。

  他知道,他们都不想洪荒毁灭,于是,他决定让盘古在他的世界中达成心愿。

  趁卡俄斯不注意,174偷偷做了手脚,他设置了一个通关条件,让盘古为他的世界付出更多心血,这样,即便没有记忆,盘古也会本能爱护洪荒。

  他将拥有一个不记得卡俄斯,只认识自己的盘古,简直完美!

  然而,无论多么完美的计划,在执行时都会遇到意外,174遇到的意外便格外多。

  首先,他和盘古的相识变得十分糟糕,盘古讨厌他!

  174委屈极了,他本能回以更尖锐的态度,好似多年积压的怒火从未熄灭过。

  开局就闹翻,174躲在自己的空间哭泣,他不懂,为什么盘古对卡俄斯的态度那样好,对自己这样差,明明自己是在帮他,卡俄斯当初可是对他有威胁!

  之后盘古要保留自己的身份。

  174同意了。

  哪怕他知道这会对自己之前的计划造成影响,可当初盘古陨落也是他的遗憾既然能在新的世界弥补,又有何不可呢?

  然而,他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盘古不信任他,对他的态度总是让174忍不住回击,然后越来越僵,越来越僵,直到无话可说。

  这反而成了174最习惯的状态。

  过去那些年,他一直是这样沉默倾听的,让他交谈反而不适应,即便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期盼。

  回到舒适区令174产生了一种逃避心理,他想,反正他们在一起了,不说话也无所谓。

  他能看盘古教训逆子,看盘古把当年大骂的话用行动表现出来,看盘古圆满过去的遗憾,心头的辛酸苦涩就像阳光下的积雪,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只要看着,看着就好了。

  怎么可能,卡俄斯再次跳出来,打破了他自以为是的完美。

  世界被动了手脚,是那颗供盘古恢复的晶石,它把另外两个世界的信息嫁接到174的世界。

  另两个世界信息极其单薄,可卡俄斯的目的只是让自己的信息合理出现在洪荒世界,因此,世界不存在不要紧,只要他的虚拟人格能顺利侵入,其他都无所谓。

  174暴跳如雷,平和的心境再次破裂。

  总是这样,在他以为自己和盘古亲密无间时,卡俄斯上来就来插一脚,让他更无法心平气和与盘古交流。

  卑鄙、无耻、龌龊、低劣!

  然而,无论他如何叫骂,真与盘古对话时,拙劣的话术都只会把对方越推越远。

  他似乎应该学学如何说话,174想,原来,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这样难。

  还是倾听容易。

  就像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把屁股露在外面的鸵鸟,174越发避免开口,只默默关注盘古。

  不过,游戏终究有通关的时候,到了最后,174不得不承认,他或许失败了,盘古一心要离开,根本没有与他一起永远留在这个世界的念头。

  为什么?从所未有的愤怒充满胸膛,令他想高声质问,可最后,面对眼神冰冷的盘古,他却只会哀求,不要走,不要离开。

  你不是最在乎洪荒?

  为什么要抛弃我与洪荒?

  你不喜欢过去的岁月吗?

  这个世界你可以任意摆弄,可以永远存在,那是我心中最完美的世界啊!

  他的小动作被发现,彻底失去翻盘机会,连最后的请求都被无情拒绝。

  回到现实,彻底苏醒,更没有机会了吧。

  174发现自己从来都明白,盘古眼中没有他,哪怕是过去,他看到的也是整个洪荒,洪荒破碎后,剩下的残余已经不值得他留恋。

  就这样吧,他失败了,败得太惨,他从来就没有站上赌桌,一直是自己虚空下注,连仅剩都机会都无力抓住。

  不要回来,不要再给他希望,他才是活在过去的那一个。

  给自己的世界加载上盘古信息,174呆呆望着对方,其实这样也很好,他们本就不需要交流,自己也不会被拒绝。

  洪荒不再了。

  洪荒在自己心中。

  他拥有一个,被盘古改变轨迹,永远永远不会毁灭的世界。

  承载他没有说出的依恋。

  他就看着自己被拉入剪影之中?

  要是他当真和剪影一同毁灭,就真拼不回来了。

  卡俄斯听了他的疑惑,默然片刻:“不会。”

  他沉声道:“选择权在你,只要你愿意出来,便一定能出来。”

  谢君徕听不明白,隐约觉得其中或许关系到不愿意告知自己的那个赌,他眼珠转动,好奇道:“你这些年不在我身边出现应该是答应了天道吧?那你知道我经常被绑架吗?”

  而今回想,再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了。

  谢君徕是盘古,是洪荒世界开辟者,对于有洪荒印记的生灵来说,只要灵觉够高,便会受他吸引,渴望得到他。

  于是他前半生才会遇到那么多神经病。

  谢君徕问卡俄斯,主要是好奇那里面会不会有卡俄斯的马甲,他就不信,卡俄斯真那么信守承诺,百分百相信天道。

  说不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对方已经把他从里到外检查了个遍,想着怎样在天道眼皮子底下把自己拐跑呢。

  “你猜?”卡俄斯眨了眨眼,笑得意味深长。

  谢君徕呵呵收回目光,估计是没成功,不然真不知道在没恢复记忆前,自己会经历啥。

  不过也不一定,看卡俄斯刚才纯情的模样,和他那些子孙没半点儿相像,即便养成,应当也是能上正经亲子栏目的那种吧。

  接着卡俄斯又补充了一些谢君徕想知道的细节。

  比如天道能从析出谢君徕,其实也是多亏了洪荒被毁的福。

  某种意义上,创世神自带不朽不灭特性,之前谢君徕被迫与洪荒融合,洪荒毁灭,他严重受创,可也从融和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哪怕虚弱,好过自由受限。

  再就是谢君徕记忆问题。

  在他从游戏出来前,严格意义上,他并不存在,那时的谢君徕意识是天道推演结果,盘古真灵进入,才是现在完整的谢君徕。

  也正因为原本谢君徕的是天道虚拟人格,进入游戏后,谢君徕才总觉得与现实记忆隔了一层——他其实一直活在洪荒剪影,灵魂身体分开。

  如此,谢君徕算明白为何天道不怕卡俄斯偷他了,即便偷也只能偷个壳子,于卡俄斯没有丝毫作用。

  “这么说来,我现在的姓名是天道起的?”

  或许是刚刚苏醒,又或者是因为原本虚拟人格与现在真灵融合,谢君徕半点儿没觉察出过去记忆的虚假,甚至他更习惯而今姓名。

  卡俄斯握住他的手:“喜欢哪个用哪个,对我来说,都是你。”

  谢君徕思量了会儿,开口:“还是喊我谢君徕吧。”

  他垂眸一笑:“盘古和洪荒一起埋葬,新世界,该有新的生活了。”

  卡俄斯睁大眼睛,眸光直闪。

  谢君徕莞尔一笑,搭着他的手:“过去的我为洪荒陪葬,现在我是自由的,我陪你,去哪儿都可以,一起走,一起看。”

  “好!”卡俄斯答应得迫不及待。

  他似乎回到当初给谢君徕讲述那些丰富旅游经历的时候,那时,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与谢君徕一起去看那些自己最希望分享的记忆。

  “可惜都毁了。”

  “没关系。”谢君徕也想到当年,与卡俄斯一个对视,笑道,“不是有那么多星云?我们可以走过每一颗星辰,给它们都取个名字,顺便还可以猜猜是从哪个世界掉下来的。”

  “那我肯定输了,我早不记得自己世界模样,碎了更认不出来。”

  “不一定,你忘记你去的世界多?我就熟悉洪荒,这样算,我才吃亏呢。”

  “啊,我也记得洪荒。我记得那时候你连一颗草都能讲出由头来,当时我还说,堂堂创世神被迫在自己世界数草,实在可怜。”

  “我给你说过,那不是一颗普通的草……”

  “我记得,你说它特别难吃,几百年,没动物吃得下去,快要成精了……”

  两人逗乐打趣,宛如穿越时光,把当年戛然而止的话题延续下去。

  人是物非,可只要依旧还是当初的心情,怎样都无所谓。

  一切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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