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同样,生产关系会反作用于生产力,上层建筑也会反作用于经济基础。

  这在后世但凡上过中学的学生都背过的内容,在这个连识字都未普及的时代,别说一般人,就是吕雉母女和张良萧何陈平张苍这样的顶层人物也得在脑子里转上无数圈,才能把它和自己曾接触过的理论结合起来。

  萧何对于自己快走到人生终点时,却见识到天降神谕和直播未来视频的奇迹,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哪怕被人抬着,也要来参加大汉政权最高层的智囊研讨会,见识一下这些从后世得来的信息和“神物”。

  太医和家人拦都拦不住,按他的说法,这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别说到晚上了,让他看完那些书,他就算当场死在昭明殿都心甘情愿。

  吕雉可不想看着这位为大汉呕心沥血还曾被刘邦猜疑下狱的老臣,活活累死在自己的面前,想尽办法让太医熬了药膳,给他调理着身体,甚至在他们谈话讨论时还让太医时刻守在萧何身边,生怕有个万一他就无了。

  张良将刘盈和鲁元公主从视频中抄录下来的内容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先是攒眉凝思,后来发呆良久,到最后,才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嬴政……比我们看得更深远,可惜……”

  步子迈得太大了。

  这话他没说出口,在场的也全都是人精,他一提,其他人就完全听得懂,明白他话中的未竟之意。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秦始皇所打造的大秦帝国,架构之庞大,思想之先进,完全超出了当时的经济基础,在生产力达不到的情况下,强求的结果,就导致基础崩溃,大秦灭亡。

  吕雉显然汲取了这个教训,哪怕大权在握,也没有急于登基称帝,而是先从民心人心出发,开荒种地、办学养士、修渠开源、鼓励农商……

  当初刘邦能以弱胜强,击败不可一世的楚霸王,最根本的,便是张良为他谋划的“约法三章”,得民心者得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才能真正坐稳了江山,而不是靠着武力和阴谋上位,便如昙花一现,转瞬既亡。

  张良都不禁有些佩服这位一度隐于刘邦和刘盈身后的女人。

  若不是刘邦用完就想扔的渣男举动,若不是刘盈扶不起来的软弱无能,她也不必如此劳心费力,殚精竭虑地为儿女谋划,为家族谋划……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变得如此强大,强大到跳出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藩篱,开始瞩目天下,为天下百姓谋划。

  或许这就是天幕神谕选择了她,而不是刘盈或刘如意刘恒等人的原因。

  其他任何一个皇子,甚至换成已经死了的刘邦项羽韩信等人,都跳不出争霸的圈子,就连刘邦最后也不顾他劝谏地大肆封侯,哪怕这样会给子孙留下无数大坑,可在当时而言,这是他所能看到的,掌控藩属国最大力度最可靠的手段。

  张良虽然在经历楚汉争霸后,也亦是到分封诸侯的弊端,才有“筷论”之说,一改原来的复立韩国之愿,劝阻刘邦重新分封六国后人为诸侯,就是意识到分封制的弊端,但没想到,刘邦铲除了异姓诸侯王之后,又大封刘氏诸侯王,换汤不换药,妄图以血脉维系分封制,难怪会在二代之后就面临削藩之难和“七王之乱”。

  说来说去,多少历史,都可以用这短短的两句话概括。

  难怪吕雉一反从前的行事作风,对于天幕神谕中已经预言的未来“反王”都没有赶尽杀绝,反而是将他们留在长安“学习”。

  因为她明白,只要分封制存在,诸侯王存在,那么地方诸侯与中央皇权之间的矛盾就会一直存在。

  强干弱枝时,诸侯王自然会奉从中央,而中央皇权也会设法削弱诸侯势力,巩固中央政权。

  可一旦主弱臣强,形势倒转,他们便会趁虚而入,尤其是刘邦分封的还是同姓诸侯王,这些原本都是拥有皇位继承权的诸侯们,岂能错过问鼎天下的机会?

  这对矛盾,是从分封制定下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存在,只能因为情势变化而短暂平衡,却会随时崩溃成你死我活的局面。

  就算吕雉现在杀了刘濞和刘肥父子,还有其他的诸侯王存在,起异心谋反作乱那只是早晚的事,根本无法杜绝,就算换了吕氏上台,吕姓诸侯王,也不会甘于自守一地,同样免不了纷争。

  所以吕雉在正式临朝执政后,不急着称帝,先种地,让百姓能够吃饱,能够安稳生活,繁衍生息。

  然后才开始办学开蒙,逐步削减诸侯王势力。

  从刘濞到刘肥,她是真的一步步在推行郡县制,通过办太学教育和选拔出的人才,天然就站在她的立场上,按照她的想法去治理地方,这样才能够让朝廷政令措施真正落到实处。

  而不似秦始皇当初大刀阔斧的改革,直接将全国改郡县制后,却没有相应的人才和官员来贯彻他的理念,仍是沿用六国贵族治理一方,不仅是政令无法通达,而且给了六国贵族死灰复燃的机会。

  一个政策的好坏,不仅在于制定政策的初心和目的,还在于执行的人员和力度。

  就好似开国以来的休养生息之策,刘邦和吕雉一直推行轻徭薄赋,与民生息,田租税率也从开国是十税一降到十五税一、乃至如今的三十税一,可以说史无前例,甚至连后世也未必能做到如此。

  可在另一方面,真正能归他们管辖收取赋税的,也只有关中之地,其余的地方都被刘邦分封给诸侯,诸侯王的确对朝廷按照三十税一交税,可转头他们对内收税,别说十税一,高达五成的都有。

  农民种地养活不了自己,最终只能卖田卖屋,沦为佃户。

  田地被豪强贵族买去之后,他们和诸侯勾结,交给朝廷最低的税率,养着自家的兵马,自耕农成为佃户后,隐于诸侯贵族户下,就朝廷能够收税的人越来越少,收不抵支,自然就开始走下坡路。

  如此中央逐渐衰弱而地方靠着吸血强盛起来后,不去谋反夺权那简直就成了圣人。

  而现在,诸侯王的后代们,从小到大,都将在长安城的太学里,受教十二载,学的是朝廷典章律例,习得是礼法道德修身养性,跟其他人一样成为大汉官僚体系中的一个环节,而不是自成一国的诸侯。

  这,才是吕雉真正的目的。

  刘邦杀人还得诛心,吕雉如今不杀人了,只修心,还要以“德”服人,这让张良如何不服?

  当初替她谋划保住太子之位时,张良是出于保住朝纲和礼制,太子是嫡子,并无过错,只是仁厚心软,刘邦就单凭着宠妃戚夫人的哭求易储,对于任何一个遵守礼法的大臣来说,他要破坏的不是太子的地位,而是整个国家的传承礼制。

  如今,张良才是真心实意地佩服吕雉,也彻底放下了反对女帝当政的念头。

  嗯,他其实也曾想过劝吕雉继续辅佐刘盈,就算刘盈心软无能,但只要他听话,真正执政当权的不还是她吗?

  反而是她自己称帝,改立鲁元公主为皇太女的话,等于要向世俗理念和朝臣诸侯乃至所有男子发起挑战,一个不慎,就是身败名裂的结局。

  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格局小了。

  吕雉不仅仅是要当女帝,还要让女子读书,让女子当官,给更多女子和男人一样的机会和权力,就必然要打破陈规旧俗,开创一个新世界。

  她不光要自己站起来,还要天下女子也站起来。

  如此大志,尤其是站在刘盈身后的太后能做到的?

  这甚至都不是她这一代,甚至鲁元公主那一代两代可以做到的。

  前路何其艰难,却有无限风光。

  张良和萧何看得心旷神怡,对天幕直播之事更是无限向往。

  他们想要看到更多的未来,还有那个开启直播的世界,那些敢于评述帝王将相功过是非的UP主,那些拥有亩产千斤粮食的广袤田地,那些无需牛马便可奔驰在道路上的车辆,还有传说中可以上天下海的铁甲飞机大船……

  在那个UP主评点历史时随口提及的世界,是他们穷尽想象都不曾想到过的太平盛世,是一个比秦始皇毕生追求的海外仙山更要神奇的地方。

  尤其是不光那个UP主是女子,在她口中亦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女子,在各行各业从事跟男人一样的工作,丝毫不亚于男子,才能成就那样繁华兴盛的世界。

  所以他们才敢相信,吕雉所要开创的,并非一个昙花一现的女帝之国,而是一个真正能让举国男女齐心协力开创盛世的大汉帝国。

  吕雉见他们终于能够接受自己的想法,这才说道:“其实哀家也并不强求继承人是太子抑或太女,只是哀家这对子女之中,鲁元心性坚韧,勤学好问,又能够体恤民间疾苦,敢于发掘新人新物,对于如今的大汉而言,比盈更合适。”

  刘盈急忙说道:“母亲所言极是。儿子远不如阿姐聪慧,识人善任,原本受父皇传位,亦曾竭尽所能,战战兢兢,仍无法处理好朝政事务,甚至引狼入室,险些害人害己。”

  “儿子如今方才明白,自己更喜欢读书耕田,收获之喜,远胜于困守宫中,案牍之劳,儿既心甘情愿禅位与母亲,就不曾想过再继承帝位。”

  “阿姐,远胜于儿。”

  他说得诚恳,张良和萧何看着他,亦是百感交集。

  当初为了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在座所有人可谓殚精竭虑,跟刘邦斗智斗勇,一直到最后还差点把樊哙搭进去,可没想到,短短两年时间,兜兜转转,竟然又要他让出帝位,从此做个逍遥王。

  哦,按照吕雉的规划,以后的王位,只带俸禄和少量封地,不可超过千亩之数,更不可有独立的官员和兵马,等于一个虚名而已。

  尽管如此,看刘盈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失去了一个帝国江山,倒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

  果然,刘邦的识人之能还是强的,他的确没看错,这个儿子,的的确确不适合当个皇帝。

  现在的选择,或许对他对所有人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鲁元公主并没有谦让,而是同样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我会努力跟母亲学习,善待天下百姓。”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四个字:“无论男女。”

  张良笑了,拍拍手说道:“我儿张不疑,有一女名微娘,可为公主谋。待太学下月选士大考之时,我便让她来长安赴考。”

  萧何也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萧氏亦有几个读过书的女儿,到时候也会参加大考。”

  鲁元公主大喜,急忙向他一拜,说道:“多谢留侯!多谢萧丞相!”

  哪怕现在肯让自家女儿跟着吕嫣一起入太学的诸侯和勋贵们也不少,但那些小女儿们尚待成长,成年的女子之中,却少有能识文断字的,吕雉和鲁元公主早有选拔士子之念,只是苦于若是一开始没有女子参选,那么以后再想让女子加入考试,就更难了。

  而如今,这开门的第一关,有张良和萧何带头,让自家的女儿们出门赴考,等于给了朝廷所有官员们一个信号,以后选官的范围,将不再局限于男子。

  有些人家,的确有女儿生得聪慧过人,才学胜过儿郎,却不得不“藏拙”于后宅,便是扬名在外被称为才女,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对于家族除了联姻生子,并无其他助力。

  可现在,女儿们可以通过大考选官入仕,和男子一样,就不再只是联姻和生儿育女的工具,养得好了,甚至可以光耀门楣成为顶门立户的支柱。

  连留侯和萧丞相家的女儿都能读书赴考,其他人家的女儿,谁的身份还能比她们更高贵吗?

  而且,张良既然说了,他那位孙女张微可以为公主谋士,显然绝非一般的有才,只是以前没有机会,现在若能和其他男子一起赴考,说不定还能取得一个十分优异的成绩,让天下人见识到女子的才华绝不亚于男子。

  有她们来带这个头,吕雉和鲁元公主,就终于可以正式地制订属于她们这个时代的“科举”规则。

  在此之前,全国各地的诸侯王和官员们的请封上书堆积如山,都是劝太后顺应民意民心,接受刘盈禅位。

  经过这一年的太后执政时期,从文武百官到天下百姓,已经习惯了每次收到的政令都是由太后下旨颁布,皇帝刘盈的存在感越来越弱,大家心知肚明之事,无论太后如何推辞或者压下不说,他们仍是不断上书,别说三请三辞,这三十请都有了,吕后不辞不就,一直都在等着这个时机。

  而如今,全国新粮丰收,齐渠疏通,江东郡的粮产量几乎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比几个诸侯国加起来还多。

  生活在诸侯国中的百姓,和生活在朝廷直辖的郡县中的百姓,生活水平已经出现显著的差异。

  毕竟,朝廷推行郡县的同时,也推行授田令,农民无论男女,各授二十亩永业田,永业田不可交易,只能传于子孙。亦可开垦荒地,新开荒的田地可免三年田租,五年内减半征收,其后归为自有田地,可在官府登记入册,正常买卖。

  这在人口稀疏的郡县很容易推广,因为那些大地主和贵族先前都被刘邦强行迁入长安,江东郡和被战火□□多年的关内都有大量的荒地和无主之地,吕雉选派官员时,并没有按照以前诸侯国和秦朝时期由当地贵族或有才之士担任,而是特别要求“异地为官”。

  绝不容许选派官员在原籍为官,甚至三年一小考,五年一大考,按照政绩升降调用,还要换地治理,以避免与当地豪强勾结,鱼肉乡里,或是亲眷仗势欺人,侵占民利。

  这些对于原来的朝廷大臣而言,起初都有些不能接受。

  毕竟,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是所有入仕当官的心愿之一,可他们看到刘肥如今的情况,一个个也就熄了抗议争辩的心思。

  刘肥当初因为小十三刘土豆的娘舅齐大侵占民田逼死人命,被周亚夫碰见,告到了吕雉面前,被割去了胶东胶西和琅琊三郡之地,让他回齐国一便修渠一边整顿家务事,再有这类亲眷横行肆虐乡里的事发生,就会被加倍处罚。

  当时企图诸侯王和朝臣们还在看刘肥的热闹,可没想到刘肥还真是下了狠心,不光处理了自己个便宜小舅子齐大,将他交给周亚夫验明正身当众斩首,后来还将其他几个姬妾家中有仗着他的名号,吞并土地强抢民女之类的,都一一揪了出来,依法处置。

  最让他头疼的还是齐王妃的家人。

  齐王妃育有三子,长子刘襄如今是齐王世子,上了族谱的齐王继承者,在齐王府中无人能与她争宠,她的家人虽没有被封侯封爵,可在齐国,亦有良田万亩,奴仆如云,是出了名的淄川一霸。

  尤其是她的兄长驷钧,行事霸道狠戾,手上的人命何止一条。

  刘肥杀了齐大的时候,驷钧还在叫好,刘肥又杀了二三四五个姬妾亲眷时,驷钧不以为意。

  直到刘肥将齐王妃母子都关在王府之中,带兵包围了驷家时,驷钧才开始着急发慌,苦求饶命,却为时已晚。

  刘肥杀了驷钧,抄了驷家,将驷家的土地和财物分给了苦主,还特地修建了一所“济慈院”,拨钱拨物拨人,专门用于照料那些被驷钧害得家破人亡孤苦伶仃无人照顾的老幼孤寡,后来慢慢也收容那些无力生活的孤儿和孤老,算是做点善事,为驷钧昔日所做的恶行赎罪。

  齐王妃听闻自己家满门被抄,当场就昏死过去。

  刘肥干脆将世子刘襄也送去长安读书,自己在家中和齐王妃长谈了三天三夜,总算让她不再萌生死志,而是专心去打理那家济慈院,扶助老幼,救灾安民,慢慢平复下心情来。

  毕竟,刘肥跟她说的很清楚,驷钧为恶在先,是自取死路。

  他若是包庇驷钧,那么到了朝廷之上,他便与驷钧同罪。

  若是不斩驷钧不抄驷家,改日就会迎来他刘肥满门抄斩之日。

  是让有罪的驷钧伏法,还是赔上全家人的性命一起死,齐王妃别无选择。

  更何况,就算她选择救驷钧,最终结果也一样救不回来,还要白搭进齐王府满门上下。

  她别无选择。

  刘肥修好齐渠,就带着驷钧的人头,回长安复命。

  吕雉嘉许了他一番之后,又给了他一个新的任务。

  总管天下水利之事,修渠筑堤,为工部之首。

  刘肥稀里糊涂地接了个大差事,就开始全国各地跑,不到一年时间,就瘦了几十斤不说,还带回来几十个人头。

  好家伙,群臣这才知道,他手中有太后赐予的密旨,除了勘察山水,修缮水利之外,还有巡察地方官员,诸侯王室之责。

  等于是代天巡察的钦差大使,走到哪里,看到不平之事,冤假错案,刘肥都有权代为查办。

  众人这才知道,他这一路上,从原本纠察自家小舅子大舅子的违法违纪,到纠察全国官员们的家眷贪污违纪事件,做得那叫一个热乎,走到哪杀到哪,所过之处,甭管什么王侯公爵,什么大舅子小舅子,只要犯到他的手里,那就是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为了以儆效尤,刘肥不光将这些人犯斩首示众,还将人头用石灰处理后装入木箱中,跟着他走了一路,最后一起带回了长安城。

  于是在长安城西郊十三里处,修建了一座“人头塔”,被称为恶人塔,凡是走过路过的,不去啐上一口,都不能发泄心头之恨。

  以前这些欺压百姓,吸民脂民膏的恶棍,仗着诸侯王和官员贵族的势力,让百姓根本无处伸冤,如今大家都知道了,齐王改名砍头王,专杀这种恶人。

  刘肥却欲哭无泪:我本来只想给自己洗白白,可谁知道……一不小心洗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