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女童和周围人的衣着打扮都十分陌生,班昭哪怕没见过这阵仗,也知道绝非自己原本的世 界。

  她前世活了七十多岁,熟读经史典籍,其中也有一些神怪志异,只是从未想过,会有一日,自己遇 上这等奇事。

  尽管脚痛得厉害,恐怕已经被掰折了脚趾骨,班昭也不敢轻忽,努力收回脚来,拼命挣扎。

  她这一挣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两个婢女都没能把她按住,硬是让她一翻身,挣脱了她们的 挟制,却被脚上缠着的白布条绊了一下,加上脚趾骨裂的疼痛,让她刚刚站起来走了不到一步,又一头 摔倒在地上。

  只是这次,没想像中那么疼,身下好像还压了个人,班昭一抬头,对上一张同样稚嫩的小脸,却带 着一股子生无可恋的绝望眼神。

  “啊,对不起!”班昭赶紧翻身而起,却见那小女童抹了把脸,直接一头就朝地上撞去。

  一边撞还一边说:“这一定是噩梦,朕怎么会变成个小女娃……”

  “嘭”的一声,她撞得头破血流,班昭看得目瞪口呆。

  一旁的婆子和仆妇们却已经开始尖叫起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玉姐儿撞头寻死了!—▁”

  “快来人啊!——”

  “要死人了—▁”

  班昭悄悄地后退,趁着到处一片混乱,扯掉了脚上缠着的布条,全靠一双膝盖,爬着躲到了屏风

  后。

  屏风,后是一座精雕细琢犹如小房子般的黄花梨月洞门罩架子床,班昭并不认得这是什么,但看到 上面挂着的锦帐,铺着绣花锦被,知道是寝室卧具,只是不想如此奢华。

  她这会儿脚痛体虚,就算外面再怎么混乱,她这样想要跑出去也不可能,就干脆掀起了床边垂下 的帷幔,一头钻了进去。

  “唔——轻点!”她刚往里钻,就听里面传来个含糊的女童声音,又是一惊。

  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个女娃儿。

  不过这个女娃儿显然十分大气,主动朝一旁挪了挪,腾出地方给她:“小声点,赶紧钻进来。嘘

  ——小心别人让人听到!”

  班昭有些狼狈地钻到床底下,哪怕这里黑乎乎的一片,凭着触感和刚才这个小女娃挪动时的动 静,她也察觉到,这位..…占地面积不小,能挤出这点空间给她,真是不容易。

  “多谢……”

  “不用客气,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黑乎乎的床底下小女娃含糊不清的声音,语气却十分成熟,甚至没有半点惧怕和慌乱,似乎无论 怎样的困境,对她而言,都不算事儿。

  “给你,含着!免得一会儿有人进来找人,一紧张容易咳嗽,发出声就麻烦了。“

  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糊在班昭脸上,有个圆溜溜黏糊糊的东西被她从鼻子顺到嘴边硬塞了进去。

  班昭只觉得一股怪异的味道充斥在口中,酸甜成鲜…….一下子刺激得口舌生津,倒是真的缓解了 先前因为紧张导致口干舌燥的情况。

  “悟——这是什么?”

  “酸梅子。”小女娃小声说道:“是给三房太太吃的,听说她怀孕就爱吃这个,我悄悄顺了一

  罐,够吃一阵的。”

  班昭有点无语,这时候,还不忘顺零嘴吃,这个小女娃看来是真的小女娃,而不是刚才看到的那 个自称“朕”要一头撞死自己的假女娃。

  她慢慢回过神来,已经开始明白,自己这是不知为何,死而复生,附身在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童 身上。

  本来能重活一回是件好事,可这一睁眼就受到被折断脚趾的“酷刑”,叫人如何能受得了。

  心念及此i,她脑中忽然“嗡”的一声,无数画面涌入脑海之中,让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身处于 此时此地。

  原来在后世有不少腐儒,将她晚年教导族中女儿所写的《女诫》列为女四书,要求女儿们自幼学 习,谨守“三从四德”。

  一开始还只是家教严格了一点,到后来,又因为几个皇帝喜好女子的三寸金莲,甚至还有位亡国 皇帝为一个跳金莲舞的舞姬特地写词赞美,导致上行下效,那些所谓的士大夫们纷纷跟风而上,将一 双纤纤玉足吹捧成了美谈。

  后来这股风气愈演愈烈,缠足成了身份的象征,不缠足的女子在婚嫁上都要被人挑三拣四,说尽 口舌。

  到了明清两朝之后,这缠足也从原来的束裹抑制长大,变成了从小就折断脚骨硬生生扭曲变形 成“三寸金莲”。

  这种残忍的刑罚彻底打断了女子的双足,让她们无法行动,无法外出,变得体弱气虚不说,缠足 导致无法迈开腿走路,缺少锻炼的盆骨狭窄,让原本就体弱的女子一旦遇到生育,就等于踩在了鬼门 关的门槛上,半边身子躺在产床上,半边身子已经进了棺材里。

  被束缚了双足的女子们,不得不“清闲贞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为被“贞节”枷锁铐 住的囚徒,而裹脚,不仅是她们一生无法摆脱的噩梦,还成了她们对下一代的辖制。

  一代又一代,母不壮而子不强,最终繁华锦绣的九州之地,终于引来无数饿狼,靠着大炮和Y片

  打开国门,将曾经盛极一时,万邦来朝的oo之国变成了殖民地,其中惨状,光是那些涌入脑海中的画 面,就足以让人目呲欲裂,心痛难忍。

  班昭恍恍惚惚间,吸收着这些来自“未来”的记忆,不知不觉,泪水已爬满面颊。

  这一切,难道起因都是她?

  “喂喂,别哭啊,我刚听着呢,你才开始裹脚,只要躲过今天,养几天就能好。”

  旁边的小胖妞听觉十分敏锐,就是安慰人的话十分笨拙。

  “再说,大不了就就痛上一阵子,小脚就小脚,以后还不用自己走路了……”

  班昭没好气地说道:“那你干嘛躲这里?”

  小胖妞尴尬地说道:“我那不是胖吗?你们裹脚只用白布裹,她们居然要拿碎瓷片割破我的脚放 血,还说要把我饿上十天半月的饿瘦了再裹….….那不是要人命啊!”

  她嘟哝着说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出的馊主意,居然想得出这么残忍的刑罚来。我们那时候,顶 多也就让小娘子们穿穿小鞋,收束脚型,哪里用得着如此残酷的刑罚啊!”

  “你们那时候?”班昭发现了她话中的语病,“原来你……也不是这里的人?”

  “当然不是。”小胖妞叹口气,“我一听,就知道你和玉娘都跟我一样,不是这里的人。其实早 先还有一位,比我们来得早,先前也是因为受不了缠足之苦,撞过墙,投过井,现在被关在后面的绣 楼上,估计不到嫁人,是不会让她再出来了。”

  班昭听得毛骨悚然,“那.……是什么人?”

  小胖妞愤愤然说道:“是个抽Y片的毒书生,尽写些荒诞无稽之书也就罢了,还喜欢那变了形的 小脚,写了篇《品莲说》,将金莲分成三等九品,简直是文人之耻!活该他落得今日下场!“

  班昭忍不住又问道:“那方才的玉娘,你也认得?”

  “当然认得。”小胖妞啐了一口,说道:“就是那位让自己妃子跳金莲舞的亡国之君。那些女子 是被折断了脚,可他是自己没了脊梁骨,自废肱股之臣,荒淫无度,就连殉国的勇气都无,还让自己 的皇后去陪灭了他国的人.……睡觉,就知道哭唧唧地写几首伤春悲秋的词,哭有个屁用。”

  一说起来,她越想越气,忍不住抱怨道:“若不是从他那开始兴起这小脚之风,也不会影响到那 些贵族和文人跟风,诗词写得再好又如何,现在轮到他裹脚了,倒是比谁都怕,还以为撞头就能死回 去?做他的春秋大梦…….嗝!”

  班昭听得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那位玉娘,就是当初教自己妃子裹脚跳金莲舞的那位,不知他经受 此番裹脚后,还能不能亲自去跳一个金莲舞?

  听到此处,她不禁好奇起来,“那你呢?你又为何会被带来此处?”

  刚才还骂人骂得打嗝的小胖妞,一听这话,瞬间就蔫了。

  “我….….那个..….我也就是一时跟风,跟着友人说笑时,说及小脚的妙处,写了几首词。唉.…..真

  是一时嘴快手快,这祸从口出的毛病,上辈子没改掉,这死了还得再遭一回罪,真是.….”

  “哦….”班昭回忆了一下先前涌入脑海的记忆,迅速对跟这位进行对比,胖子、贪吃、词人、 说过小脚的妙处,祸从口出.…

  “原来你就是因为写了首诗就被贬官流放了十几年的苏.……胖子啊!”

  “嘘!不要那么大声!”小胖妞急得差点拿黏糊糊的胖爪子捂住她的嘴,“我都说了,你还没说

  你是谁呢?“

  班昭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是班昭.……”

  “班大家?!”小胖妞惊呼一声,“你怎么也会被弄来?“

  班昭叹口气,“应该是因为我所写的那篇《女诫》吧!听说后世之人,都以此为戒律,来约束女 子,从一开始的言传身教,到后来居然变成用裹脚束缚行动。“

  “说到底,你们是从oo上束缚女子的行动,而我当初所写的女诫,却是从思想上束缚了她们,这

  的确是我的错啊!”

  “若是再能重来一次,我绝不会写《女诫》………”

  话音未落,她眼前白光一闪,一阵天旋地转,只听到小胖妞急切地叫了两声,整个人的意识又经 过一阵天翻地覆,终于能够睁开眼。

  此时此刻的她,正坐在书案前,手中还执着一支毛笔,而她面前的书简上,刚刚写下了一列端丽 的文字。

  “……间作《女诫》七章,愿诸女各写一通,庶有补益,神助汝身。(注1)“

  脚上隐约又传来一阵阵剧痛,班昭毫不犹豫地放下笔,命人端来火盆,将刚刚写了个卷首语的 《女诫》投入火盆之中。

  看到竹简在火盆中被烧的“噼啪”作响,渐渐化为焦炭,她终于长出了口气。

  “这一次,没有我的女诫,不知那些男子又会拿什么来做借口?“

  她想到为了一己之私而让舞姬裹脚跳金莲舞的亡国之君,想到将自己的欢乐建立在无数女子痛苦 之上的风骚文人墨客们,还有那些所谓的“卫道士”.……

  女四书啊,就算少了她这一本,那些人还能再编出一本甚至无数本来,归根结底,是他们不想让 女子抛头露面,不想让女子成长起来……

  想到当初有意无意请她介绍持家之道,用以教导族中子女的那位大儒的夫人,班昭恍然。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些人恭维她守寡多年,孝敬翁姑,抚育幼子,妇德无双,向她讨教这妇德 家教,说到底,不仅仅是因为她说到做到,更重要的是因为她能影响到的人——

  当今临朝称制第一人的邓绥邓太后!

  她这一回,给人当了刀尚且不自知,简直是老糊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