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分是案子,几分是真心。
沉沉夜色如同跨越十七年时间的长河。
灼眼的白光从地狱深处飞驰而出, 霍无归的意识瞬间随之驶向九霄云外,被那个吻抽离出脑海。
他木然地勾起舌尖,顶了顶上颚。
柔软的触感和坚硬的小物体一起消失了。
所有的声音和感官戛然而止, 只剩下“阿叶”落在耳膜内,与那个吻桴鼓相应, 震耳欲聋。
追踪器没了!
霍无归设想过很多次, 该以怎样的方式与简沉敞开心扉,将一切摊开在阳光下。
他甚至一字一句琢磨过究竟要用怎样的措辞, 对着镜子演练过无数遍。
“小沉, 是我。”
“小沉, 好久不见。”
“小沉, 你还记得我吗。”
镜子里的人却好像总是太过冷漠沉郁, 甚至勾动唇角笑起来的时候还不如邵烨看起来和蔼可亲, 于是霍无归想,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生怕自己的态度不够诚恳,心思不够虔诚,亵渎了这漫长寻找和等待的十七年。
谁知道……越过酝酿多日的久别重逢, 直接迎来了唇齿相交的亲密接触。
还是为了案子。
霍无归心头一酸, 不由感到些许怅然若失。
简沉对自己, 到底是怎么看的呢, 刚刚那个吻里, 有几分是为了破案,又有几分是真心流露?
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是现在。
霍无归一愣,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简沉并非有意选择在此刻道破一切, 而是被迫为之。
他在害怕自己之后将不再有机会说出这一切。
油门和方向被他人主宰, 在夜幕笼罩的原始雨林,朝着国境线的方向疾驰。
没有任何人有把握可以在这场赌命般的游戏里全身而退。
霍无归眼神顿时黯了下去。
简沉在他眼前轻启唇齿,舌尖勾着刚刚分开时带出的那一点银亮,抿了抿唇:“放心,阿叶,等我带好东西回来。”
那双一尘不染、近乎澄澈透明的眼眸,配上这个动作,不仅没有丝毫违和,反而给人一种勾魂摄魄般的惊人美感。
只有霍无归知道,他这是在调整追踪器的位置。
也只有霍无归知道,好东西并非任何肮脏龌龊的毒,而是通向公理与真相的证据。
简沉这个人的相貌说起来十分有趣。
他是寡淡的,并没有太多棱角和锋芒,眉眼均清冷修长,颌面、颧骨瘦伶伶的,没半点多余的肉,有些像电视剧里成婚三日就死了老婆、自己染上痨病的温润书生。
可就是这样一幅面孔,勾唇微笑的时候竟然有种无与伦比的气质。
令人从舌尖痒到心头,意识一路下滑,跌进不可言说的浮想中。
霍无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那张稚嫩、苍白、满是伤痕的脸出现在脑海中。
“阿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放心,阿叶,等我带好东西回来。”
他眼底泛红地直视简沉,心道,你总是要这样,抱着近乎决然的心离我而去吗。
霍无归心头热得几乎要涨开,满腔话语恨不得统统脱口而出,然而他什么都无法说,只有将骨节分明的手指拢上简沉脸颊,转瞬即逝的触碰跨越了十七年时光。
他张了张口,有太多话想说,最终却道:“毒还是戒了吧,别总整幺蛾子吓我。”
那些沉痛的思念,不必说出口了。
不管简沉在心里暗自做了什么决定都无所谓,只要他在,不管从任何地方,他都一定会将简沉带回来。
“好的。”简沉垂下眼,声音低沉,“这次之后就戒了。”
不是毒,是赌,这次也依然是拿命去赌。
“你们还要唧唧歪歪多久啊?”虽然有了姓名,但仿佛没有的绿毛不耐烦道,“眼神都拉丝了!这么想做,赶紧速战速决,回来随你们去哪胡搞。”
绿毛早就看好了。
那个姓陈的大高个,一看就能打得很,到时候万一想黑吃黑自己绝对干不过。
倒是他这个小男朋友,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不说,还是个瘾君子,好拿捏还不抗揍。
这大高个对小男朋友越是痴情,他反倒越是对这俩人放心。
“拿去。”霍无归目光在简沉身上转了一圈,把钥匙丢给了绿毛,“保护好我男朋友,不然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得嘞。”绿毛一把接过钥匙,摩拳擦掌地发动引擎,“这车!光听声音就牛逼!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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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山林间,尘土飞扬,远光照射在车轮带起的尘土上,光线在丁达尔效应下有了实体,越发迷蒙。
如果这是电视剧,那应当是一副极为动人的画面。
但现实中,简沉在令人作呕的颠簸,和刺痛双眼的强烈光线中,死死瞪着眼睛,注视着光束覆盖的每一棵树。
得益于在山林和农场中成长的经历,在寻常人眼中完全一样的树木和道路,在他眼中都有独特的模样。
每棵树都有不同的生长环境。
迎风、背风、山峰、山谷、朝阳、背阴、靠近水源、远离水源、靠近人类群落、远离人类文明。
随后细枝末节的区别,都能改变一棵树的外表。
“树皮干裂脱落,严重缺水,叶片发黄,阳光照射不足,树冠朝西侧倾斜,树干同样朝西侧倾斜,树下有折断的白罗伞和闹马肝菌。”
简沉在心中默默记住看见的所有细节,眼角在头盔的遮掩下泛出生理性的泪。
狄马山北峰,拉班村!
简沉心头一动,迅速反应过来。拉班村位于狄马山最深处,全村均是佤族人,极为闭塞。
绿毛的名字,本就是佤族名!他是这里的村民!
拉班村因为特有的土产药材在外遭到大量仿制,数年前就村中设置了卡口,有村民把守,禁止任何人私自将任何可疑物品带进、带出村庄。
可以说,这是整个狄马山,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而偏偏,这里到国境线,最近的距离只有短短八百多米,对机车来说不过是一脚油门的功夫。
之前绿毛说“南边挖出来的天然排水沟”果然是骗人的。
甚至他说的时候连脑子都没过一下,话语中还带着逻辑错误。
“拉班。”
简沉完好的左手紧紧抓着车坐,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在屏幕上慌乱地戳了几下。
幸好头盔内置蓝牙耳机,可以悄无声息地将手机开启盲人模式,通过语音指引在背后摸索着打字。
但接下来的才是最为艰难的部分——
虽然口中隐藏了追踪器,但深山中的路并非直线,那些土路完全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
只知道目的地远远不够,没有路线,霍无归就算看得见自己在哪也无从下手。
而偏偏,出了拉班村,从后山走,有至少七八条路可以通向不同的终点。
早年管弘深的农场曾经和海沧农科所合作,进行过一段时间狄马山土特产商业价值开发。
如果不是简沉陪着农科所的科研员进过山,听山民们提过这件事,恐怕连狄马山所在辖区的派出所都不一定能认全这些小路。
每一条路,都在密林深处,最宽不过两人,机车只能面前驶过,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滑进溪流。
一旦走上一条,就会因为沿途的瀑布、断崖、巨石、拦腰倒下的参天古树而无法换路。
“不能走神。”简沉在心底反复默念,“不要眨眼,不要眨眼,一个细节都不能忘记!”
随着颠簸,他闷在头盔中的脸色越发苍白,眼眶已经盛不下泪水,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滚落下去,眼前水雾淋漓,全身皮肤都被涔涔冷汗浸透,衣服冰冷地贴在身上,随着摩托车疾驰带走身上的体温。
汗水顺着手臂滑向烧伤的手掌和小臂。
“唔……”简沉忍不住闷哼出声,几乎全身的汗都顺着皮肤洇出。
“这么难受?”绿毛从头盔中听见简沉在背后哼哼,显然是误会了,惊讶道,“你年纪轻轻,瘾不小啊?”
说罢,他自言自语道:“也是,你那男朋友一看就有钱得很,给你肯定都是纯度最高的。”
“那当然。陈哥对我好得没话说。”简沉忍住钻心的疼痛,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机车从一块巨石边掠过,发自内心道。
绿毛啧了一声:“那你们还来这山里买糖吃?我这可买不到那么好的货。”
一米左右的土坡。
一条小瀑布。
简沉在心底默念。
“那还不得怪臭条子?”与此同时,他声音含糊粘稠,仿佛依旧在昏沉中,“要不是他们去年抄了易先生的底,今年又端了他最后一个拆家,我至于来这山里受罪吗?”
“果真是有钱人。”绿毛羡慕的语气溢于言表,“易先生的糖可都是欧洲过来的,卖得一点也不便宜,赶得上林叔了。”
简沉呼吸悄无声息地停了一秒,绿毛果然知道的不少。
他提的人,是海沧警方三十年前抓捕失败的疑犯,近几年一直在缅甸神出鬼没。
这人又回来了?海沧警方怎么没听到半点风声?
简沉来不及细想,机车又一个颠簸,翻过一道突破,远光始终照射着前方。
如果是往常,简沉早已闭上眼睛,但此刻,他过度使用的眼睛充满血丝,大脑一片混沌,耳膜嗡嗡作响,却半秒也不敢错过。
一颗树皮完全脱落,树干焦黑的古树出现在眼前。
!
“前几年,后山出过一件奇事,一颗几百年的古树被雷劈了,明明树皮都掉了,树干也黑了,偏偏还能长出新叶子,你说怪不怪?”
山民叼着刺鼻的手搓烟草,晦涩的方言夹杂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浮现在简沉脑海。
“后山,北,巨石,南,瀑布,土坡,雷劈……”简沉用最简短的文字将路线不断发给霍无归。
简沉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手指颤抖,狭长的眼注视着被远光打亮的参天密林。
再过几百米就要到国境线了。
如果霍无归再追不上来,车过了国境线,一切都将覆水难收!
道路的两侧,一边是悬崖,一边是一面数米高的瀑布,除了沿着这条路,绝无第二——
“轰!”
头顶传来机车轰鸣声。
月色在头顶皎皎升起,银亮水花四下飞溅,钢铁巨兽如同鬼影般出现在瀑布上空。
“阿叶!”简沉忍不住惊呼。
作者有话说:
空降小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