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中时,收养宁堔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按照辈分关系,也算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房表亲,宁堔管他们叫叔和婶。

  叔叔婶婶有自己的孩子,对宁堔算不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好歹给吃给穿供宁堔上学。

  虽然读的学校又破又烂,但在当地的中高考政策,非本地户籍除了这种破烂学校对入学资质不做严格要求,剩下只有学费贵得离谱的私立。

  养父母能力有限,每日起早贪黑挣的都是辛苦钱,买不起房没有户口,只能靠租房勉强在这个过于发达快节奏的一线城市立足。送宁堔上这种破烂初中,已经算尽了全力。

  当年他妈去世后,亲爸宁景洪跟人间蒸发一样迟迟不露面,亲戚们本着微薄情分收留宁堔一段日子,继而立马会撒手不管。宁堔便被辗转送往不同的亲戚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收养一个小孩不比养花鸟宠物,衣食住行再加读书上学,样样都是不小的开销。

  况且人心隔肚皮,万一养出个白眼狼,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好不容易供到成年,结果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捞不着一句感激反倒埋怨你不是亲生的,最后跟着亲爸走了,岂不是花钱遭罪。

  如此风险高获利少的买卖,除非脑子被门夹了,或者钱多的没处花,一般人不敢轻易尝试。

  宁堔很早就懂得这些道理,开始学着降低自身需求,给了他才接着,不给绝不开口要,懂事乖顺得完全不像个十岁出头的人。

  不能给人添麻烦,否则被讨厌被嫌弃就真的无家可归了,类似的想法在宁堔脑子里根深蒂固。

  有时候看着电视新闻播放的那些因为被父母抛弃,而流浪在街头巷尾穿不暖吃不饱的小孩,宁堔都会因为心理压力过大,而吓得整宿睡不着,担心哪天自己也会变成电视里的流浪儿童。

  没有安全感,每天活得战战兢兢,即便在学校受欺负,宁堔的第一反应也是不能让养父母知道,免得他们为自己担心。

  挑头欺负人的名叫王浩,家住本地,因为学习成绩差加上公然打老师被其他中学给开除学籍,靠着家里花重金找了一堆关系,不得已才转入现在的初中。

  这货惹是生非惯了,骨子里天生带着蔫坏,加上多少有那么些作为本地人的优越感,瞧不起学校里大多数没有本地户口的外地人,甚至就爱霸凌这些没背景没依靠的外地学生。

  跟着王浩的都是些爱捧他臭脚的,成天追在屁股后头耗子哥长耗子哥短,捧得他越发无法无天,老师领导全不放在眼里,就差没在学校封地为王。

  初中没有月考,只有期中和期末。一开始宁堔过得还算相安无事,除了因为上课认真听讲以及按时交作业被同班学生笑话排挤外,没闹出过什么大篓子。

  那会王浩正忙着在初二初三高年级树立威信,成天校内外堵人打群架,恰好又谈了个附近某卫校的小太妹女朋友。业务繁忙分身乏术,没顾得上招惹这帮初一新生小崽子们。

  关于初一有个期中考试全科拿满分还是跳级生的消息,直到过去两个多月才传到王浩耳中。

  在这破烂学校教学多年,老师们见惯了各式各样不读不进书的差生,哪怕拿个喇叭一对一连哄带骂地教。最后都会发现,草包就是草包,智商水平摆在那,不会做的题照样做不出来。

  学校基本已经对这些学生放弃治疗,能顺利混到毕业,都算祖坟冒青烟。

  宁堔的出现,堪比野鸡窝里凭空飞出个金凤凰,把校长这尊大佛都给惊动了,火急火燎非要见一见传闻中的金凤凰学生。

  宁堔的班主任是个成日爱在女学生堆里混的油腻老男人,对男学生一向是采用不问不管不在意的“三不政策”。遇上心情不好,找理由体罚男生那是家常便饭,搞性别歧视搞得理直气壮。

  导致班里好些男生琢磨着毕业后要教训这老色鬼一顿。

  老男人主教地理,是个睁眼瞎的半文盲,原本连宁堔的名字都叫不对,回去查了字典才知道有堔这么个字,顺带啧啧称奇了好一会。

  班主任破天荒将宁堔叫到办公室,很是怜爱地对宁堔嘘寒问暖,了解宁堔在之前学校里的的基本情况后,笑出一脸褶子地长吁短叹:

  “好啊,真是个好孩子,加油读,不要放弃!再者别被其他人影响了,那都是些成不了气候的完蛋玩意儿,撑死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宁堔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比他们好太多了,老师头回见到像你这么优秀的学生,务必要稳住现在的成绩,你现在可是我们学校的栋梁之才啊!”

  靠拉踩贬低自己班上的学生表扬完宁堔后,老男人继续笑出某种王八之气的猥琐:“你放心,我已经和班里的任科老师打过招呼,以后在课堂上会特别关照你,晚点再给你调个座位,坐在前排也方便你听讲。总之你现在主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其余的不要管,学校能不能争点荣誉出来就全靠你了!”

  宁堔被这老王八抑扬顿挫地喷了一脸唾沫星子,顿了顿,眼底没什么喜色,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正是这些“特别关照”,导致宁堔遭受到了数不尽花样百出的灾难。

  打从那天起,班里的老师几乎每堂课都会有意无意点宁堔起来回答问题,趁机再一通大夸特夸,还自作聪明想以此激励其他学生向宁堔学习,妄图让学生们迷途知返一起投入学习的温暖怀抱。

  这帮半吊子老师教书教不出什么名堂,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倒是天赋异禀很有一套。

  正值中二叛逆期的初中生们感受不到任何激励,反而听得一肚子火大,觉得自己好端端坐在教室,也没干什么,莫名其妙被一群傻逼老师轮流排着队羞辱。

  惹了众怒的主犯仗着教师身份未受分毫影响,而被无辜波及到的宁堔,不出意外成了众矢之的。

  一开始他们还会忌惮对方是老师眼前的红人,只敢背地里耍些小手段。

  班里有个别女生因为宁堔长了张过于漂亮的脸,不忍心看宁堔受欺负,站出来想替宁堔解围,谁知却遭到了其他女生一致针对。

  “有你什么事,轮得到你来替他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人家长得好看所以舍不得了?你骚不骚哪!”

  “这么爱舔,怎么不干脆跪下来舔,赶紧的,跪着爬过去舔,我们帮你拍照记录。”

  “笑死我了,还真是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瞅瞅她那副贱样,看着就想吐!”

  女生被其他女生堵着不让过,推搡中急赤白脸望向某个座位。前排宁堔正一言不发用纸巾擦桌子上不知被谁倒的水渍,从头到尾没回头看教室后门的欺凌。

  “都他妈滚开!”女生心底憋着的情绪瞬间崩塌,恶狠狠瞪了宁堔一眼,似乎埋怨宁堔对自己的善意毫无触动,热脸贴了冷屁股。

  女生一把推开所有人,跑出了教室。

  宁堔的动作停了停,目光依旧朝下,接着无动于衷坐回座位。

  跑出教室的女生,宁堔曾亲眼见她扇另一个女生的巴掌,以及往自己水杯里倒涂改液。不过都是一丘之貉,现在又来装什么好心呢。

  猫哭耗子吗?宁堔皱起眉。

  持续一段时间后,班里的人发现宁堔似乎没有向老师打小报告的意思,是个彻头彻尾的软蛋,于是越发得寸进尺,捉弄人的花样立马升了一个等级。

  直到终于被班主任这老男人给后知后觉发现。

  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学生竟然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遭受了如此欺凌,压根没意识到这一切的根源都是他引发的,冲到教室发了好一通火:“到底是谁在欺负同学!不要让我一个个点名,自己站出来!快点的!”

  伴随着男人的咆哮,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们各个一副和自己没关系的表情,总之十分无所谓。

  真被点名,大不了他们死不承认,反正没人看到,再说看到了能怎么样,全班都参与的事情谁敢作证。

  “你们长本事了是吧!行,我今儿就跟你们耗,看谁耗得过谁。一个个好的不学,欺负同班同学倒挺来劲,今天统统不许下课!也不许吃饭!都给我饿着!查不出来人,就把你们家长全叫来!我还治不了你们这些小王八犊子!”男人猛地一拍讲台,继续鬼吼鬼叫道。

  一帮学生都是人精,自然不吃他这一套,跟看猴戏似的盯着男人在讲台上手舞足蹈,男人无能狂怒的模样逗得几个学生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老师。”正在气氛陷入僵局之时,前排传出低低的声音,向来不爱在班里说话的人,语调温吞道,“您误会了,没人欺负我。”

  老男人发火发得正上头,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转头看向宁堔:“你说什么?”

  “他说没人欺负他。”有学生乐颠颠重复。

  “你给我闭嘴!”老男人瞪眼一指说话的学生,继续看着宁堔,“我告诉你宁堔,你别害怕,被欺负了要大胆说出来,老师学校,都会为你主持公道。你说说,欺负你的都有谁,我要他们好看。”

  “没有。”宁堔继续坚持道,目光如同一潭死水般平静,“是我自己故意把书撕烂,课桌椅上的东西也是我画的,还有椅子都是我从楼上扔下去的。”

  “你说什么!”老男人猛地一吊嗓子,瞬间破了音。

  教室里爆发出不小的笑声。

  “都给我安静!吵什么!要吵上来吵!”男人再次气急败坏抬手砸向黑板,黑板凹槽里的粉笔灰刷刷往下落,学生们立刻不敢再笑。

  “好,那宁堔你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堔坦然回视男人:“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读书了。”

  “你跟我来一趟办公室。”终于,男人努力控制着情绪,脸色跟吞了屎一样难看,匆匆离开教室。

  宁堔站起来走了出去,背后全是教室里学生的嘈杂说话声,虽然听不清,却刺耳又尖锐。

  出教室瞬间,宁堔抬头看了眼教学楼外,沉闷不露锋芒的表象从宁堔脸上褪去。取代而之的,是少年耀眼夺人的精致五官,好像世界上的所有美好不美好的,均被他尽收眼底。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也不说,因为知道说了没用。

  宁堔想起期中考完出成绩那天,兴致勃勃将全科满分的成绩单拿回家给养父母看,原本期待的夸奖和笑容并未如约而至,取代的是隐约透着尴尬的凝重表情。

  “挺好,嗯……挺好。”叔叔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再无下文。

  宁堔很会察言观色,将成绩单收好放回书包,没再拿出来。

  当天晚上,吃完饭准备睡觉时,宁堔口渴想去厨房喝水,无意听到了夫妻俩的对话:

  “家里哪来的钱给他读高中,咱家军军治病的钱都没着落,让他上完初中直接出去挣钱。”

  “成绩好,成绩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读再多书也不是亲生的,你指望他给你养老啊,白日做梦。”

  “他和他那亲爹都一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流着同样的血,指不定也是个没什么感情的。”

  “对,我心狠我不是人,你善良你去养着他,我带孩子走行不行……你自己就这点本事,赚不来仨瓜俩枣,逞什么能。”

  从那之后,只要回到家,宁堔再没有谈论关于学校的任何事情,哪怕叔叔婶婶主动问,他都会把话绕开只字不提。

  办公室内,老男人一改先前慈祥和气的模样,换了副嘴脸对着宁堔数落了近半个小时,骂过瘾后才恨铁不成钢地让宁堔赶紧滚,嘴里不断絮絮叨叨着“朽木不可雕,我真是白在其他老师面前夸奖你了。”

  宁堔觉得自己挺无辜,从头到尾他也没求着让谁表扬他,都是这帮老师在自我高潮,拿他的成绩教育这个教育那个,惹得全班学生对他敌意颇深。

  如今受欺负的是自己,他倒成了做错事的。

  不过事情很快出现了转机,可能是那天面对班主任的质问宁堔主动扛下一切,在班里刷了点好感。又或者是因为自此以班主任为首所有任科老师对宁堔大失所望,老师不再点宁堔起来回答问题,更加不会有事没事拿他当榜样教育学生。

  班上学生渐渐对欺负孤立宁堔这件事没了兴趣,转移注意力干别的去了,宁堔暂时回到了当初风平浪静的学校生活。

  但有句话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下来的经历,让宁堔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当一个人本身就充满恶意时。除了以恶制恶,你别无选择。

  “宁堔别睡啦,有人找你。”下课时间,宁堔正睡着觉,被同班的学生轻轻推了推胳膊。

  宁堔含糊不清应了一声,扭头看向教室外,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脸。笑脸的主人直勾勾把人看着,跟脑子有病似的疯疯癫癫对着宁堔做了个抹脖子吐舌头的鬼脸。

  宁堔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要么肯定是出现了幻觉。

  后来宁堔才知道,这神经病正是王浩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