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澄心中咕噜噜冒了泡, 一句话就被扰乱了心神,夏澄很想问“熟了之后呢?”她已经抛出了一句“只喜欢学习好的”,他愿意为了她努力吗?
夏澄不知道。
这种犹如悬在半空, 走钢丝的感觉, 令她整个人都有些不安, 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月考成绩进步了吗?”
他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头, 夏澄只能扬起脸看他。
裴钊修长的手,下意识伸进了兜里, 摸到一根烟。
拇指稍微用了点劲儿, 碾了几下。
烟头被他碾碎, 一点烟丝从他指尖滑落,掉了出来, 风微微一吹, 飘在道路两旁的草丛里。
预想中的烦躁没有出现, 他将印章收到了兜里,声音微哑, “希望我进步?”
夏澄白皙的小脸, 因紧张, 微微绷起, 眼睫也轻颤了几下,她没有吭声, 裴钊也没再说话,他五官立体, 下颌线利索凌厉, 板着脸时,总有种生人勿近的可怕。
一阵安静, 耳旁只有风声和汽车声。不知过了多久,他主动打破了沉默,“带你去个地方。”
裴钊转了身,走下了台阶,也不管她会不会跟来,直接走到了马路边,冲一辆没载人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车子在他跟前停下时,他偏头往后看了眼,小姑娘慢吞吞跟了上来,清澈的大眼带了点茫然。
他先上的车,对司机报了个地址,见小姑娘乖巧地钻了进来。他脸上的冷淡没维持住,似笑非笑朝她睨了眼,“这么乖?不怕卖了你?”
夏澄不理这话,怕他多想,她小声解释,“初三暑假,你救过我。”他如果是坏人,当时就能卖了她。
裴钊大马金刀地依靠在椅背上,闻言,眸色微微动了动,“不是分不清?”
夏澄心跳加速,白皙的掌心微微出了汗,面上还算镇定,“我问过裴泽,高一开学,他才回来。”
裴钊哼笑了一声,车内空气不太好,司机之前抽过烟,仍有烟味盘旋在空中,挥之不去,夏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裴钊伸手打开了窗户,风顺着窗口灌了进来,车内浑浊的空气,被风卷走。
夏澄轻声道谢。
裴钊靠在椅背上,两条腿像是无处安放一般,先是半伸展着,随后又翘成二郎腿,姿态懒散。
接下来车内都很安静。
大概行驶了二十分钟,车子才停下,裴钊给了钱,率先下了车。
附近不像市中心高楼林立,反倒是工厂多一些。
他们面前的建筑像是个厂房,已经被废弃,门口的铁门生了锈,地上的青砖也不算平整,甚至有杂草、青苔顺着砖缝冒出来。
裴钊将手从铁门缝隙里伸了进去,一拉一推,铁门就被打开了,“进来。”
夏澄小心翼翼跟了进去。
里面别有洞天,院子挺大,虽然也有杂草,瞧着不算多,被打扫得还算干净。
裴钊带夏澄穿过院子,走到了屋檐下,他从某块砖头下,摸出一把药匙,打开了最中间这扇门。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夏澄才看清里面的场景,空荡荡的厂房里,只余一台破旧的机器,墙壁上还有蛛丝网,一眼望去看不到头,里面不知具体有多少间厂房。
夏澄难掩好奇,“怎么荒废了?”
“原本是个生产汽车零件的地方,我爷爷在时,这条线就出了点问题。”
老爷子年轻时野心勃勃,一直在忙事业,在生意场上,他无疑是成功的,为裴氏集团积累了普通人没法想象的财富。
他将全部的精力几乎都放在了他的商业帝国上。
膝下两子一女都交给了妻子,每次他在时,孩子都会在他跟前卖乖,瞧着再懂事不过。直到他们即将成年,老爷子才发现两个儿子在妻子的溺爱下,全长歪了。
富贵窝出生的孩子,花钱大手大脚,性格也谈不上多好,大儿子性格急躁阴郁,成绩虽优异,却心胸狭隘,没有大局观,二儿子更是被养废了,也就一张嘴甜些,是个只会伸手要钱的纨绔子弟。
女儿虽然心地善良,却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有能力,没城府,玩心也重,根本不愿意在家族企业上班。
有好几年,他都在着力磨炼裴振远,他的磨炼,在裴振远眼中却成了刁难,反倒是小孙子裴钊最衬他心意,可惜年龄太小,老爷子等不到他成长起来。
见长子扶不起,他就从资助名单中选了两个资质好的孤儿栽培,想让他们当裴振远的左膀右臂。裴振远却怀疑,这两人是他的私生子,还怂恿老妻给他闹了一通,为了看他的遗嘱。
老爷子被气得不轻,当场喊来了律师,修改了遗嘱。
裴氏集团是他一手创立的,他占股60%,六个元老级人物各占5%,唯有他的亲弟弟占10%,他立遗嘱时,原本给裴振远的股份占30%,想确保他能在公司行使最大权利,被他们一闹,他直接一分为六,裴泽两兄弟也各占10%,剩下的究竟谁能掌控公司,让他们各凭本领。
当时裴振远和傅锦初的感情已经出现了问题,儿媳对裴泽的偏爱,老爷子看在眼中,若两人真离婚,他几乎能想象裴钊的处境。
他心疼小孙子,人都有私心,尤其是将死的老人,他便悄悄将自己歇脚的地方和这个厂房留给了裴钊,这条生产线虽然出了问题,厂房占地面积却挺大,如果裴氏集团真有倒闭的一天,地皮也能卖一笔钱,等裴钊长大,可以作为创业资金。
裴钊寥寥数语概括了一下:“爷爷把这片地留给了我,他在世时,将工厂租给了一个合作伙伴,对方三年前移民去了海外,我懒得往外租,偶尔会来这儿搞点发明。”
裴钊没停留,带着她右拐,进了其中一间办公室,打开门后,夏澄有些惊讶,室内有二三十平米,里面竟然摆满了各种零件。
不止零件,还有已经做好的小汽车、小坦克,小挖掘机等,全都摆在架子上,一眼望去,很是震撼。
夏澄有些震惊,“都是你做的?”
她一脸不可思议,裴钊轻描淡写地说:“没你想的难,轮子、杜邦线都是直接买的,就驱动电机费点时间。”
老爷子去世后,裴振远接管公司时,并不顺利,老太太最疼他,直接将自己的股份转给了裴振远,饶是如此,他也顶着巨大的压力,本就阴郁的性子,也开始变本加厉,每次他在公司受了气,都会将火发在家里。
婚姻破碎后,他性子愈发偏执,对裴钊不止一次动过手,裴钊为了躲避他,时常不回家,晚上也会直接住在老爷子给的那栋小洋楼里,小洋楼的存在被裴振远发现后,他开始往厂房跑,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窝在厂房里。
这里不仅是他的避难所,也是他的实验基地。
夏澄走到了第一辆小汽车前,眼里难掩好奇,“这是你设计的第一辆车?”
小汽车是黄色的,外观精致,巴掌大小,屁股后面有个开关,裴钊取了下来,“要不要试试?里面有电池,说不准还能跑。”
当时的裴钊更想设计武器,火箭、大炮,一切有杀伤的东西,想借此威慑裴振远,然而第一次发明却是辆简单的小黄车,一辆能自由跑动,由他掌控,想跑哪儿就跑哪儿的小车。
夏澄忙不迭点头,“好。”
裴钊直接将车子递给了她,夏澄按了开关,一放在地上,车子就跑了出去,夏澄小跑着追了上去,刚跑到门口,车子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裴钊也跟了上来,高大的身躯将窗口透来的光挡了大半,“可能没电了,初一安的电池。”
他弯腰将车子捡了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两节新电池放了进去,车子又重新跑动起来。
夏澄:“你初一设计的吗?也太棒了吧。”
她初一时,完全是个孩子,连过马路都紧张,他却已经会独立制作小车了。
裴钊不以为意,指了指角落里的沙发,漫不经心地说:“没你想的厉害,看到这个发黑的沙发没,是绝缘故障引起的烧坏现象,当时我在组装另一辆车子,太过专注,没听见声音,闻到焦味,才发现冒火了。”
他当成一件糗事,夏澄却难掩心惊,他小小年龄就玩电,身边还没个大人指导,想想就危险,幸亏他平安长大了。
她将小黄车从地上捞起,关了开关,放在架子上后,又看了看其他小车。
裴钊斜靠在木桌上,见她看得津津有味的,也没打扰,直到她看完一圈,裴钊才淡淡开口,“月考虽然没进步,在我喜欢的领域,我敢说,这个年龄,没人比得上我。”
裴振远最在乎他的成绩,他每次考砸时,裴振远都会暴跳如雷,裴钊喜欢跟他作对,故意考砸就是不想让他痛快,另类的报复,幼稚且有效。
高一之所以稳在六百多分,是因为有心仪的学校,这个分数足够了,自从傅锦初带着裴泽回来后,他又没了安生日子,他不喜欢她自以为是的关心,考试成绩无疑成了对她的警告和抗议。
他讨厌一切管束。
连他都不清楚,为什么要将她带来这里,也许只是想让她知道,他也没那么差。他有喜欢的东西,有为之拼搏的东西,只是没表现在成绩上。
夏澄一怔,他说这话时,桀骜又张扬,有种胜券在握的笃定,骄傲又耀眼。
夏澄很想点头附和,却又怕他继续考砸,她略显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小声说:“我、我还是觉得考试能考第一更厉害!毕竟,我们是学生。”
裴钊被她气笑了,眼睛危险地眯起,“你不如直接说裴泽更厉害。”
夏澄有些怂。
虽然他很厉害,她还是希望他能考上最好的军校,能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发光发热,五岁的孩子都知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能够望得更远。
单靠他自学,又能走多远?
夏澄鼓起勇气认真说:“也许成绩不代表一切,但学生阶段,我觉得努力拼搏才不辜负自己,不辜负青春,你就是你,不是谁的儿子,也不是谁的附属品,可以更优秀,也可以比任何人都耀眼,荣耀是你自己的,并不是旁人的。”
裴钊静静望着她,没吭声。
气氛有些僵。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夏澄如蒙大赦,连忙说:“我、我接个电话。”
她趁机往外走去。
电话是方悦打来的。
方悦扑到床上,捶了捶枕头,生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呜呜澄澄,我要死了,我妈又一口气给我买了好多卷子,让我今天一天做五张!五张诶,她简直疯了,我写到现在才完成一张半,晚上肯定要吃竹笋炒肉了呜呜呜。”
“她整日这么压榨我,就不怕我生出逆反心理吗?就这还想要二胎,也不怕我彻底摆烂,呜呜呜我苦逼死了,还得继续写,江湖救急,剩下三张半我去你家写吧,跟你一起,效率高些。”
“我现在不在家,晚会儿可以吗?”
“你干嘛去了?”
“就随便逛逛。”
方悦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了起来,满脸幽怨,“你背着我去逛街啦?哼,我还是不是你最爱的闺蜜了?谁拉你去的,雪儿还是悠悠?竟然不带我。”
“不是,我就自己随便逛逛,等会儿就回去了,晚上我陪你,三张半,一会儿就写好了,别慌。”
挂掉电话时,裴钊正懒洋洋望着她,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根棒棒糖,正咬在嘴里,整个人显出一分落拓不羁来,“自己随便逛逛?我不是人?”
夏澄没走远,裴钊正好听见了她哄人时软糯甜软的嗓音,他带着慑人的压迫感朝她逼近,高大挺拔的身影将她罩在身下,“陪谁?”
问完最后一句,他“咔嚓”一声,咬碎了口中的棒棒糖,夏澄莫名怵得慌,后退一步,“我朋友,你也见过的,就住御水湾,你的邻居。”
他站着没动,深邃的眼眸,仍落在她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夏澄心跳怦怦作响,捏了一把汗。
她试探着越过他,朝里走去,他并未阻拦,夏澄松口气,忙拎起了桌上的小包,“五点了,我们回去吧。”
从厂房走出来时,夕阳西下,大片的火烧云连城一片,染红了整个天际,美得不可思议。
夏澄忍不住感慨,“好美啊。”
她声音清脆软糯,裴钊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愉快的眉眼上,唇角也扬了一下。
夏澄忍不住掏出手机,对着夕阳拍了一张照,裴钊就站在她斜前方,夏澄很想很想拍他,她后退几步,假装调整角度,又拍了几张照,拍最后一张时,将他的身影也纳入了镜框中。
裴钊似有所觉,扬了下唇角,“偷拍?”
夏澄退出了拍照页面,有些心虚,“没!”
裴钊已经眼疾手快地拿走了她的手机,他点击相册查看时,夏澄一慌,伸手去抢。
裴钊仗着个高,举起了手机。
夏澄跳了两次,每次手指触碰到屏幕时,他都能再扬高一些,夏澄气恼,又抢了一次,忽地一段熟悉的音乐响了起来。
糟糕。
夏澄更心慌了。
裴钊已经将手机拿到了跟前,手机播放的是一段熟悉的视频,毕业典礼上,为了给聂飞阳救场,他不得不登台唱歌。
视频里放的,正是他唱的那首歌。
裴钊喉结动了动,“哪儿来的?”
收藏他的视频什么的,简直令人羞耻。夏澄连忙为自己洗白,“是、是班里的同学发我的,说你唱歌的视频还挺火,我好奇,就看了一下,估计是不小心点了下载。”
说完,连忙去抢自己的手机。
裴钊一时不备,让她抢了去。
夏澄狠狠心,打算删除掉,“我这就删掉。”
“倒也不必。”他俯身靠近了些,“好听吗?”
夏澄心跳如鼓,不自觉后退一步,一张脸更是红得滴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遮掩,口是心非的说:“一般般吧。”
一瞧就在撒谎。
裴钊心情大好,忍不住扬了下唇角,“这首确实一般般,随便换一首都比这个好听,想听吗?”
夏澄心中痒痒的,哪里敢点头,只佯装从容地将手机揣进了兜里,淡定丢下一句,“走了。”
说完,再不管他,一个人闷头朝前走。
她伸手推开铁门时,不远处一只大黄狗听见动静,兴奋地冲了过来。
大狗体型很大,黄毛,一双眼睛犹如铜铃,叫声很兴奋。
夏澄吓得一抖。
眨眼的功夫,大狼狗就冲到了她跟前,夏澄身子都是僵的,腿软得站不住。
小时候她在奶奶家,曾被一只大狼狗袭击过。
当时她正坐在小马扎上,啃鸡腿,大狼狗飞冲上来,将她扑倒在地,张开了血盆大口。
夏澄躲了一下,它一口咬住了她的后脑勺,因为奶奶给她扎了丸子头,它咬掉的是她的头发,锋利的爪子却挠破了她的脖颈,它再次朝她袭击时,夏澄整个人都是蒙的,以为要死了。
幸亏隔壁的王爷爷瞧见了这一幕,拿着铁锹,将大狗撵走了,大狼狗走时,还叼走了她啃得就剩一块肉的鸡腿。
从那时起,她就有些害怕狗狗。
裴钊也走了出来,大狼狗瞧见他,飞快扑到他跟前,兴奋地围着他打转,嘴里“汪汪”个不停,裴钊拍了拍它的脑袋,“一边玩去,这次来的突然,没给你带吃的。”
大狼狗仍围着他打转,兴奋地一直汪汪叫,还凑到夏澄跟前,拿鼻子可劲儿嗅她。
夏澄吓得腿都是软的,小声喊他,“裴钊。”
她甚至不敢大声,唯恐惊扰了乱蹭的大狼狗,一个猛扑将她扑倒,一口咬破她的喉咙。
裴钊这才发现,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有些好笑,走到她跟前拍了拍大黄的脑袋,“它不咬人,很乖,不信你摸摸。”
夏澄吓都要吓死了,哪敢摸它,红着眼眶,可怜巴巴地说:“你、你快弄走它。”
大黄仍兴奋地围着她,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夏澄的腿一直在打颤,见她是真怕,裴钊挥手撵了大黄一下,“走吧,下次爸爸再陪你玩。”
大黄已经一个月没见他了,正兴奋着,根本不肯走,仍在他腿边打转,一会儿嗅嗅他,一会儿嗅嗅夏澄,尾巴摇得很欢。
裴钊也有些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安抚了小姑娘一句,“别怕,它真的不咬人。”被秦旷知道他语气也能这么无奈,非笑死他不可。
夏澄眼中闪烁着泪花,硬邦邦杵在原地。
裴钊没想到她会怕成这样,将手递给了她。
夏澄抓住了他的手。
小姑娘一双小手柔若无骨,此刻掌心里全是汗,裴钊被裴振远往水里按过,很讨厌湿漉漉的感觉,这一刻没觉得抵触,他反握住她的手,盯着她呆愣愣的小脸,又安抚了一句,“有我在,它不会咬你,走吧。”
夏澄仍旧迈不开步子,甚至不敢去看腿边的大黄,只无助地看着他,嘴唇嗫嚅,“我、我使不上劲儿。”
大黄在她腿边绕来绕去,大脑袋在她腿上拱来拱去,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腿上。
她腿软得不行,小脸白生生的,晶莹的泪珠儿包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因为怕得发抖,卷翘的眼睫也颤了几下,微微有些湿,瞧着根根分明。
已经不是单纯的害怕。
裴钊也曾恐惧过游泳池,他能感受到她的惧怕,心中像被人捏了一把,他没再管旁的,直接走到她跟前,将人往怀里揽了揽,“跟着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