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念河的玉石材料最后是托她老师解决的。

  远在沪市的方景尘是她在徽美艺术学校的老师,教她风景园林设计,也是后来带她入这行的师傅。

  昨夜她跑了四个熟悉的石材厂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货,万般无奈下只得求助方景尘,托她从沪市的石材商那里问问,临时调来一块。

  顺利调到货源,雕刻师也连夜被拉起来赶工。

  “这种小事你怎么不问奇雩?他的人脉不比我广?”事情告一段落,方景尘电话里打趣她,“都快结婚了,还这么见外?”

  牧念河坐在高脚椅上,脚尖一踢一踢,低着头没说话。

  电话里只有静谧微弱的电流声,她的沉默被方景尘敏锐的感觉到,声音不由得严肃起来,“奇雩欺负你了?”

  “没。”她身子动了下,解释,“他希望我做个能交际的奇太太,我做不到也不愿,他昨天说了两句便挂电话了。所以石料的事儿,我也没好再打扰他。”

  她语气平平,用的也是陈述句,并没有发泄情绪,可还是被方景尘和邢丽捕捉到了。

  “挂你电话?”方景尘旁边的邢丽听见接过话来,语气担忧,“喔呦,那这不行的呀,有问题得好好沟通呐,挂电话甩脸子是怎么回事呀?”

  邢丽是土生土长的沪市人,讲了一口地道的老沪市话。沪市话有个特点,语气词颇多,什么话用沪市话一说,听起来瞬间就不简单了。

  方景尘听着忙道:“你师母说的对,都快结婚了,哪能这样。小念啊,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老师、师母,你们说,我是不是性格真的有问题啊。”

  牧念河眨了眨眼,忍下酸涩,没回答方景尘的话。

  她还是被奇雩那天说的话伤到了。

  尽管她能在奇雩面前竖起保护机制表明态度,因他攻击自己的性格而拗着不联系,但在亲近的人面前却难忍脆弱。

  她不禁荒诞的想,如果她能活泼点、外向点,善于交际些,是不是今天就不会和奇雩这样吵?

  方景尘和邢丽一听这话头就知道两人之间有些难以忽略的问题,两人对视一眼,沉吟片刻,最终由邢丽道:“小念,按道理这些话该你父母和你讲的哦,但是...反正你也别嫌师母多事,婚姻可是人生大事,尤其不能将就呀,要是总是别扭怄气,就得好好想想嘞。师傅师母是过来人,我们懂的呀。”

  “嗯,我知道。”

  挂了电话,牧念河一个人坐在客厅,陷入沉思。

  老师和师母的建议她不是没想过。但三年的感情,要这样说断就断么?

  扪心自问,这三年中奇雩对她的包容远胜于父母和她自己。每一年最让她辗转难眠的祖父母忌日,也是他放下手中的一切赶来陪她过。

  去年订婚,奇家嫌弃她工作,是奇雩挡在她身前,发誓非她不娶。否则奇家独子何苦娶一个没家世、工作也不被世人接受的女人呢?

  她一直相信奇雩是爱她的,而他们也彼此承诺过,不会轻易放开对方的手。

  可近日发生的种种,却让她心里起了犹疑。想到要继续走下去,她忽然就没有信心了。

  —

  她提出暂停婚事,互相冷静一段时间时候奇雩正在沪市出差。

  这两天熬夜处理张先生的单,老板特批一天带薪假。牧念河第二天足足睡到10点钟,才被窗外的人声嘈嘈吵醒。

  一打开手机,奇雩的消息果真哗哗涌入。

  她任由手机震着,略略扫过,又重新扔回枕头上。

  “那天手机没电了,后来又在局上,没顾上回你,不是故意挂你电话的。”

  “心肝,我真错了,咱不开这种玩笑好不?”

  消息是凌晨两点半发的,奇雩的消息里最早几条是早晨五点钟回的。

  “对不起小念,我知道我最近忽略了你,但我真的很忙,青企峰会要连开五天,等我后天出差回来,我再好好陪你好不好?”

  快十点左右,奇雩又发来两张照片解释,一张特写,一张全景,特写照中的男人坐在一排椅子靠右一侧,西装革履,带着眼镜,正看向主办方的大屏幕。

  牧念河又滑动到全景照上,今年的青企峰会延续了一贯的互联网风格,以蓝色为主,显得科技感十足。奇雩的助理在外围从前往后拍,拍到奇雩的同时也将前几排的人拍了进去。

  匆匆一扫,她便看见了第一排坐在特邀位置上的人。

  的确是季严凛,她没有看错。

  男人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照片中他正在拍手,神色疏离客气。

  想起少年时季严凛对季氏集团的不耐烦和抵触,再看他如今的样子,牧念河突然就陷入了一种荒诞的虚幻感。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这样改变一个人。

  手机每隔一会儿就“嗡”的响一下,像是要把连续几周以来的冷淡一口气全补上,在寂静的冬日早晨显得格外刺耳,也把她的思虑拉扯了回来。

  “我让助理把机票改签了,今晚就回京市。”

  “暂停婚事是大事,我们当面聊。”

  奇雩看出她是认真的,不是闹脾气,当即作出决定。

  牧念河手指滑过屏幕,看着对面不断跳出来的信息,默了默,没回他。

  她只休了半天假,中午在家简单煮了个面,垫了垫胃就去了工作室。

  初雪过后的路极难行走,尤其是薄雪被人走来走去的踩实结成了冰,稍微一用力就会打滑。她从地铁站出来下台阶时差点滑倒,多亏扶住了墙才没太狼狈。

  工作室离地铁口不算远,有八百米左右,她一边溜达一边过去,临走到门口时看见了辆黑色奔驰横在路口,颇为霸道。

  见她来了,齐司辛从车上下来,一摘墨镜就朝她冲了过来,张牙舞爪:“你怎么不回我消息。”

  “你给我发消息了?”拿出手机一看,果真在一个小时前,有七八条来自齐司辛的微信,一点开,全是情绪喷张的感叹号。

  “抱歉,我关了网络,没看到。”

  刚才奇雩消息发的太多惹她心烦,干脆关了网络,打算到了工作室再开,没想到竟然错过了这么多。牧念河揉着眉心,一点点滑动信息,费力解析齐司辛的意图,发现竟然看不太懂。

  “没事儿关什么网啊,是不是现代人呐。”齐大小姐哪里干过等人这事儿,还等了快一个小时,此刻止不住的嘟囔抱怨。

  “所以...你是想让我重新给你爷爷设计一稿,把你二叔的建议替换掉?”借着齐司辛抱怨的空档,牧念河才看明白她七绕八绕的意思。

  “没错。”齐司辛幸灾乐祸,“我家管事儿的回来了,我二叔的话不管用了。”

  齐司辛的兴奋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看来早就苦她二叔暴/政久已。

  牧念河无心思考齐家的内部斗争,她长舒一口气,看的直头疼。

  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设计风格,她才刚交付定稿,转眼而告诉她要重画,换做任何一个设计狗都得抓狂。

  但她已经见惯了奇葩客户,当即没露出什么情绪,只是收起手机,语气平平,“可以换,但要加钱。我们工作室已经被你们遛了三次了。”

  牧念河所在的工作室虽然看起来是独立的工作室,身后本家却是沪市一家大型殡葬服务公司,在全国都数的上名号,走的是高端定制路线。虽说服务至上,但也管理制度严格,不能任由客户这般。

  齐司辛自然也知道自己反复无常的行为不好,当即点头表态,“放心,按流程走,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

  齐司辛说完就要走了,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

  “路上都是雪,你开车注意安全。”到底是高中同学,她忍不住提醒。

  这关心的话头一落,齐司辛探出头,受宠若惊,而后又羞赧的缩回去:

  “圈里过几天办晚宴,说是有大佬,我这是着急去订战袍,好抱大腿。”

  牧念河“哦”了声,转身欲走,她不感兴趣。

  “哎,念念。”许是这几天的频繁联系,加上她刚才关心了一句,齐司辛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什么话都往外说,直接喊了她高中时候的小名,拦住了她。

  牧念河僵了下,好久没人这么喊她了,原地转过身子,声音干干的,“你要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心里不痛快。听说是在选联姻对象,还没露面。呵,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就都纷纷抢着赴宴,也是好笑哈。”

  齐司辛趴在车窗上,从下往上望着她,眼里除了一贯的疯癫,还多了丝自嘲的滑稽。

  牧念河看着她,忽就想起自己第一次被父亲强行带到饭局上的场景。

  那些人凝视着她,就像在估价一件代售的商品,看究竟值多少,他们的眼神十分恶心越界,可父亲却没有阻拦。

  齐司辛和她一样大,想来再故作坚强也会害怕。

  牧念河一时心软,语调也软下来:“你若不想去,也没人能逼你。”

  “我倒是想,没法子啊,我家那龙争虎斗的情况。”一贯散漫的人眼里染上忧愁。

  又聊了两句,齐司辛还是走了,去试她的战袍。

  只不过齐司辛最后这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盘旋在她脑海中。

  人世中有太多无奈和遗憾,有时候能用钱解决,有时候却永远都无解,只能自己挣扎着,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头破血流。

  —

  直到工作室下班,她依旧没有回复奇雩的消息,而令她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是,奇雩并没有回来,只是给她寄了礼物。

  沪市罕见的下了大雪,飞机停飞,他被卡在了机场。

  牧念河收到消息的时候竟然觉得松了口气。她说不清这种庆幸来源于什么,但她潜意识觉得,如果没有大雪,奇雩也不一定会回来。

  按照惯例,每年的青年企业家峰会要开五天,会上大佬云集,是搭关系拉人脉的好机会,以她对奇雩的了解,他并不会放弃这样好的机会。

  不过奇雩虽然没有回来,但在这五天里,消息却要比以往回复的更勤快,留意她的一日三餐,每一餐都是她喜欢的谭记私房菜,营养搭配,量多量少也把控的刚刚好,若不是记得她多年的饮食习惯,确实很难做到如此熨贴。

  朱玉顺手帮她拿外卖的时候揶揄她,“这么好的男朋友从哪找啊,这是人不在,也得哄住你的胃。”

  她笑着道谢,接过私房菜时的心情也一次比一次复杂。

  暗叹人果然是感性动物,温情和细节对她来说简直是必杀技,一降一个准。心里那份气也不由得消失了一些。

  五天很快过去,但意外的,这次的青企峰会打破惯例,一直持续了六天。等到会议结束,圈层洗牌也基本结束,京沪两圈从此仰谁鼻息也分明。

  财经圈地震了几天,外行看热闹,纷纷陷在这批青年企业家颜值升级中无法自拔,而内行看门道,早就知道这场峰会结束,北季南齐,将就此成为定局。

  牧念河因为奇雩的关系也看了几篇新闻,看得多了大数据便开始给她推送,从青企峰会的新闻到关于季严凛的新闻。

  她发现季严凛的照片最初只是频繁出现在财经首页,后来甚至蔓延到各种娱乐新闻中,乐子标齐层出不穷:

  #京圈太子归国,我的新晋老公#

  #别发我老公照片了,他会担心我不高兴的#

  #看见了么,他旁边的空气都怀孕了#

  就连她们工作室这种边缘行业也有人讨论,尤其几个年轻小姑娘,茶水间几乎总能听到“季严凛”三个字。甚至动静大到有一日惹的赵衡来问她。

  “小念,你以前见过这位季先生么?”赵衡从茶水间出来,他站姿不正,倚在她工位旁,压住了她一张稿纸,也不知道是恰巧还是故意的。

  “没见过,麻烦让一下。”她声音冷,也不愿和赵衡多说话。

  说起来赵衡也是她来京市工作后教她的小师傅,起初只是觉得人有些油滑,说话没有分寸感,到后来才发现,这人是个语言性骚扰的惯犯。

  她警告过他一次,也尝试和中层沟通过,奈何赵衡雕刻手艺好,工作室还在起步阶段,语言性骚扰更不好取证,折腾了一通反倒没折腾出什么结果。

  “瞎,还挺拿心。你家以前不也挺有钱么?难道见不着太子爷?”

  赵衡声音大,一时工位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牧念河家里以前有钱的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但赵衡眼下这么一说,人们好奇的视线便一个接一个的投注到她身上,四下打量。

  朱玉一向看不惯赵衡,没等她说什么,先冷哼了下,“有钱就得见过太子爷?说到底不过一个男人,有什么好巴结的。也就有些男人会对这种权贵感兴趣,巴不得凑上去捧人家的脚。”

  “呵,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你倒是想捧,我看你也没有入场券。”

  赵衡自知桌不过,冷着脸走了,没给朱玉回击的机会。

  “什么东西!”朱玉半句话卡在嗓子眼,气的把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摔,“那些中层都是死的吗!这种人还当个宝留着,天下的雕刻师都死绝了非得用他?”

  “别气,气坏了不值得。”牧念河给朱玉接了杯水,扭头看向赵衡。

  自己的家事从没和人说过,赵衡是怎么知道的?

  有些事儿不能细想,越想就越恶心。

  于是牧念河看着赵衡娴熟的往经理办公室走的架势,心里忽就升起个念头来。

  要不单干?

  —

  从工作室出来天已经黑了,拿出手机打车才看见奇雩三个小时前发的消息,说他马上登机,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聊聊。

  牧念河看了看时间,发现奇雩是算好了她的下班时间,她现在过去刚好赶得上。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外婆发来了条消息。

  “囡囡,阿雩给我送来了按摩椅,好用的嘞,这孩子真不错啊。”

  易岫是沪市人,多年在京市生活,但父母没跟来,一直由在沪市的二姨照顾着。看照片,奇雩这是开完会还顺路去了趟外婆哪里?

  奇雩的这举动她倒是没想到。他对她的家人是不错,但一般只限于她父母和弟弟,给外婆买东西还是第一次。

  想了会儿,她叹气,罢了。

  给奇雩去了条消息,说她一会儿打车过去。

  奇雩飞机落地的时间不她巧,正赶上晚高峰。

  她打开手机软件,发现等了十五分钟,排队人数也只减少了两个,估计是堵车了。

  她站在路边,想着要不要给奇雩发个消息,说自己来不及过去。

  忽的,眼前被一道刺眼的车前灯晃到,身后的车“滴滴”两声。

  难道是她挡路了?

  牧念河抬起胳膊挡光,以为自己挡了谁的路,握着手机后退,把路让开。

  然而她退后了足够的距离,那车灯始终没有关掉的意思。

  砰—

  伴随着关车门的声音,她听见有人匆匆跑来的脚步声,没一会儿,身前声音响起,来人客气:“牧小姐您好,您去哪儿?先生请您上车。”

  她放下胳膊一看,是一位看上去快五十岁的,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好像还有点眼熟。

  “您...”

  “我是季家的司机。”

  季家?

  牧念河身体微僵,那车里的人?

  “哦,不用了,我马上打到车了,不麻烦了。”她婉拒。

  司机还想说什么,忽的,只见黑色劳斯莱斯后车窗下移一半。

  里面的人敲了敲车窗。

  牧念河回头,发现和她在财经新闻上看的一样,西装大衣一丝不苟,眉骨英挺冷肃,一副精英企业家的模样。

  只不过他看上去好像有点累的样子,精致的衬衣开了两道扣,单手摁捏着鼻梁,半撩着眼皮看她。

  视线相撞的一瞬间,她诡异的被勾起了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心里兀的一紧,牧念河收回视线,竟转身欲跑。

  然而脚尖不过刚转了头,忽然——

  “上车。”

  身后的季严凛低哑着声音重申,卷着丝疲惫与不容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