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严凛开完会已经晚上八点, 牧念河不愿意他去找,自己也不想自讨没趣,开车准备回家看看老太太。

  他自十五岁被季家找回来就一直养在季老爷子和季老太太身边, 季老爷子早早放权, 安心和季老太太一同教导他, 家里公司不闻不问, 全靠他父亲的原配何夫人。

  那时候季家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何夫人带着季如絮去做,他们孤儿寡母,硬是在丈夫死后撑住了大房的脸面, 没叫二房三房夺了权。

  说起来何夫人对他多礼貌,从小到大不苛责也不过多关怀,秉承着客气疏离,老爷子叫她给季严凛买车, 她眼睛眨都不眨的买一辆劳斯莱斯,不抱怨也不讨好,只安心做好手中的事。

  季严凛觉得做继母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很不错了,不愧是打小教养出来的名门典范, 换做是其他人,丈夫死了这么多年还能领回一个私生子,还被老爷子定了第二继承人的名号, 估计弄死他的心都有。

  甚至季严凛一度对何夫人十分尊敬, 毕竟这么多年来,这家里能威逼他的向来是那些姓季的男人, 而被套牢在季家的女人则一个比一个活的清明,简直难能可贵。

  方桓跟着季严凛回季家老宅, 下车给他开门,顺便请了接下来一周的假。

  “年纪大了, 腰肌劳损,天凉了就更难受了。”方桓“呵”笑了声,有些不好意思。

  他跟了季家三个话事人,还是第一次在季严凛这儿请假。

  季严凛关车门的手滞了下,眼神落在他脸上。方桓今年快四十五岁了,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看起来平和近人,眼角的纹路却一年比一年深,脸上带着些精干的疲色。

  季严凛收回眼,声音缓了些,“多休一周吧,带薪假。公司的事情交给周隽,她的才能也不只在端茶倒水。”

  “哎。”方桓估摸着近日也不会有太忙的事儿,思索片刻后也点头,“周隽是个灵巧的,学历漂亮、能力出众,重要的是拎得清,没有过不该有的心思,可堪重用。”

  季严凛:“嗯,再历练一下,将来带去云缆。”

  方桓失笑,这季二先生是铁了心要和季大先生打擂台了。

  季家的老宅在京北远郊的半山湾,季老爷子低调,不喜奢靡铺张,二房三房分家出去以后,季老爷子就携其夫人和大房住在这半山湾的独栋别墅,平日里无人打扰,除了季槐清常来看望外,倒也清静。

  季严凛和方桓推门进去,正撞上何夫人在客厅看电视,身边坐着一身某奢新季冬装的季槐清,那衣服鲜亮,裁剪大方得体,衬的季槐清一张脸红扑扑的,看上去娇嫩又不失端庄。小姑娘一见季严凛回来了还看她,不禁有些瑟缩的缩了下脖子,慢吞吞的站起身来,轻声喊了句“二哥”。

  “嗯。”季严凛换好鞋,随口应和,视线也从她身上移开,先朝着坐在沙发上与他点头致意的何夫人,语气恭敬客气,“我来看奶奶,没提前知会,打扰了。”

  何淙珏一双细眉轻微上扬了下,晓得他说的知会是什么意思,只是紧了紧身上的披肩,复回头看电视,声音平淡:“无妨,你想来便来,无需将季如絮的气话放在心上。”

  季严凛宣布自己已经领证结婚的时候,全家反应最大的就是季如絮。一来觉得违背了和齐家的联姻约定没法体面收场,二来季严凛几次三番挑战自己的命令,季如絮面子上下不来,直接给他定了条不许回家看祖母的命令。

  季严凛算季老太太养大,感情比旁人深厚,季如絮自以为能拿捏他,却不想季严凛根本不是个好摆弄的主儿,说回来就回来,没把他的“惩罚”当回事儿。

  “我先上去了。”

  何夫人的态度他不意外。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被这个家套牢了一辈子,只堪堪将季如絮送上集团董事长的位子就退了下来,每日品茶插花,旁的一句不多问,自然也不会多在意他的事情。

  穿过客厅要上楼,季严凛却在路过季槐清时忽然停了下来,季槐清呼吸骤紧,这是怎么了?自己做错什么事儿了?

  “二...二哥?”

  但是季严凛不是来找她麻烦的,他眸子半眯,又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了圈,才开口:

  “你衣服是什么牌子的?”

  —

  而这一边,牧念河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见到伤痕累累的如希。她打开门后想将人扶了进来,却无从下手,根本不敢碰她。

  如希身上深一块浅一块,除了护住了脸以外,其余暴露出来的地方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这是怎么了?”

  牧念河心疼的搀扶着她坐在沙发上,帮她把围巾一圈圈缠下来。看见如希的脖颈后,牧念河再次倒吸一口凉气,上面有一个重重的掐痕。

  牧念河气的手抖,当即上楼找手机要报警。

  “念河,别报警。”如希声音发虚,连忙直起身来拦她,结果身体支撑不住的往下滑,牧念河没办法,复又折回来扶住她。

  “这人是要你的命,不报警你会一直有危险。”她严肃。

  然而如希却依旧坚决的摇头,“不能报警。我家门外都是记者,一旦报警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被金主包养的事情就会暴露。我才刚拿到《幻梦》的邀约,我不想因为丑闻失去这个机会。”

  “但是戏能比命重要么?”牧念河颤声,她不能理解如希。

  如希有一双极美极美的眼睛,大大的,眼尾上挑,里面总有一股永不服输的劲儿。这样的眼睛天生就有故事感,是他们演话剧里最不可多得的。

  “戏比我的命重要,念念。”如希因为疼痛而不住的留下泪,“这是我的理想。我已经走错过一步了,我不想以后每一步都走错。”

  见她坚持,牧念河只能妥协。如希依旧没告诉她为什么会受伤,牧念河是根据她刚才提到的金主做出的推断,问她是不是金主打的。

  如希苦笑,眼中漫出一丝自嘲的轻笑来:“他那样的人物哪里会和我动手,他最近在沪市,我们已经半个月没见了。”

  原来不是那位神秘金主。牧念河不禁松了口气,能把如希捧起来的人物,家大业大的,就算她要维权,只怕也不好办。

  牧念河:“如希,你不愿意讲的我向来不逼你。但有些事儿你只有说了,我才能帮你。”

  如希身上伤的重,不全是皮外伤,看样子肋骨也有断的。晚上在梦里疼的呻/吟,牧念河忙带她去附近的区医院看了看身体,如希碍于明星的身份不敢露面,挂号一应用的是她的名。

  牧念河也是三天里听如希说了些零碎的抱怨,这才勉强拼凑出事件的起因。

  打她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她的父亲李峰。如希原名李萍,是生长于贵城最倔强的花,因为长得漂亮被挖掘进了娱乐圈,工作之后经纪要给她改名字,她那会正愁演戏入不了戏,干脆取了个谐音“如希”。

  但改名并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如希在小红之后,李峰便开始陆续上门讨钱。李峰这个人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身上染了脏病没钱治这就来找如希。

  那李峰说:“不给就去找媒体曝光,你是个不孝女,你不赡养父母!”

  可偏偏如希也是个脾气硬的,直接豁出去,说现在的网友眼睛都是雪亮的,像你这种多年来不闻不问只会要钱的父亲,没人会同情你,这只会让大家更心疼我。你去爆料吧,正好给我热度。

  而那李峰没文化,也恼羞成怒,本就对自己这女儿没什么感情,这么多年过的地痞日子,一言不合就动手,直接打断了如希三根肋骨,还差点掐死她,要不是邻居听见找了物业来,如希估计就要出事了。

  牧念河听后心里一阵阵发紧,想报警,又不想违背如希的自我意愿,只能问:“但其实把这件事爆出来,未必会有你说的那种效果,对吗?”

  而如希果真疲惫的闭上眼:“当然了。舆论不是我们可以操控的,我有对家、有金主、身上有合约,有代言,信息时代的暗礁太多,一不小心就会出岔子,我不敢拿自己的演艺生涯做赌。”

  “念河,我现在哪儿都不敢去,只能在你这里躲一躲了。”

  牧念河二话不说的应下。

  连着几天从医院来回折腾,工作室积攒的单子彻底做不完了。

  这天,牧念河带人复查回来,照着菜谱炖好了汤,打开招聘网站查阅自己挂上去的招聘消息有没有人回应。

  但意料之中的没有。

  她这个行业太小众了,再加上她要招的又是有五年工作经验,来了就能上手干的员工,根本没有这么正好的人。

  可说巧不巧,当天方景尘就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他前年收的学生马上硕士毕业了,因为家在京北,不想在沪上这边找工作,问她工作室还能不能负担起一个员工。

  牧念河一听,简直长长松了口气,“您简直是雪中送炭。”

  她立马将自己目前的窘境和方景尘念叨了一遍。

  方景尘也笑:“那正好,小许虽没正式工作过,但在华君的沪市总部实习过,业绩不错,为人能说会道,专业也过关。你给他一些简单的单子历练历练,没准儿能给你了去不少烦恼。”

  牧念河:“那可太好了,让人尽快来吧!”

  方景尘介绍的人来的那一天,恰巧周隽上午先来了趟工作室,给她送来了一只黑色小箱子。

  会客厅里,牧念河给周隽泡茶,周隽劳动夫人给她泡茶,有些手足无措,便开始汇报自己来的目的:

  “前两天先生回了趟老宅,见槐清小姐身上穿了件某奢家的新季套裙,他瞧见好看,便叫我给您也定了一件。”

  牧念河正挑茶叶,听着周隽的叙述动作停了下,视线落在那只黑色小箱子上。

  心里不禁暖暖的,连日来的若即若离好像也消失了些,她复垂下眸子,手上的动作恢复,轻声问:“他自己挑的?”

  周隽如实点头:“是的,季总给了我三张图片,标注了购买优先级,让我参考他的标注给您选一件,若是选不出来就都送来给您。”

  牧念河这才听明白,抬头:“和槐清的那件不一样?我以为是照着槐清的那件买的。”

  周隽大惊,心想夫人您怎么敢这么看低季总,连忙解释:“不不,槐清小姐的那件我见过,和您的不一样,您这件是季总亲自挑的。”

  “噢...”牧念河心里被重重击了下,茶洗了一水,这才正式开始泡,换了话题:“他最近忙吗?”

  这几天两人都没怎么通话,不是他占线就是她带如希去医院不方便,两人倒是没好好说上几句话。

  周隽接话:“季总前几天去了趟港区,云缆马上要上市了,他得过去看着,昨天才回来。回来之后又和技术部的人开会开到了三点,人是在公司睡的。今早又飞去了港区,陈工说有个技术卡口,她解决不了,得季总过去请人办。”

  听见陈杜笙的名字,牧念河心里没由来的一紧,“陈工很厉害?”

  “嗯,整个云缆的核心技术都是她和季总一手做起来的,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云缆今天这么迅速的发展。”

  “喔。”牧念河点点头,提起茶壶,由衷赞叹:“那她真的很优秀。”

  周隽也应和:“据说陈工出身科研世家,祖上出了好几个科学家,想必是家族基因太优秀。不过抛开家庭,陈工的确是一位很优秀的女性,肯吃苦,也聪明。”

  也许是同类相吸,周隽能力强,自然喜欢能力强的女性。牧念河也认同这一理念,她相信,只有各领域内优秀的女性越来越多,女性群体才会真正得到应有的尊重。

  送走周隽,牧念河盯着那只黑色礼盒默了良久,才走过去打开。

  一件黑白相间的套裙,裁剪简单却大方,很符合她一贯经典配色+大地色系的衣服。但她此刻看着这件套裙,最开始的欣喜却被冲淡了不少。

  自己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一副没什么生命力的样子。

  牧念河笑了下,不禁想,除了这张脸和年少时的执念,季严凛还喜欢她什么呢?

  —

  许绍祈是下午来报道的,牧念河正在和程寻通话。

  程寻声音落拓不少:“子邯已经下葬了,打算在清明节立碑。您这边时间赶得及吗?”

  牧念河听见他有两声咳嗽,忙道:“来得及,您放心,石料我会给您选价位合适的,您上次说的价位太高,况且材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个人觉得没必要,您和夫人之后还要生活的。您看这样的调换可以吗?”

  “可以,咳咳,我们很相信您。”程寻又咳嗽了两声,牧念河仿佛能看见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站在眼前。

  “那好,过几天我给您看3D绘画出来的效果。”

  挂了电话,牧念河这才发现门口站了个人。

  男孩身量很高,一头利落的碎盖,带某潮牌橘色黑边眼镜,穿着打扮时尚紧跟潮流,大冬天的,他身上就穿了一件牛仔夹克。

  “师姐?”许绍祈进来就喊人,他模样板正,笑起来简直应了某音上流行的那句“阳光开朗大男孩”。

  牧念河缓慢起身,“额”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寒暄一下才好?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你是绍祈吧。”将头发捋到耳后,她开口。

  “嗯,方老头儿叫我来的。”许绍祈身后拖了个箱子。

  “刚落地吗?”牧念河过去搭把手,单手拎许绍祈的行李箱,还挺沉。

  许绍祈“嗯嗯”了声,忙不迭点头,惊讶着。他很少见女生力气这么大的,尤其牧念河看上去瘦瘦弱弱,虽然个子高却如细柳一般,面容清淡,一看就像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竟然像练过似的。

  牧念河看见他的诧异也笑了,她眉眼很克制的弯了一下,笑容很淡:“很意外么?你没被方老头儿叫去搬过石头?”

  在某一瞬间,像是链接触动了二人共同的记忆,许绍祈和她相视一笑,摸了摸鼻子,不再过问。

  “听说你家是京北市里的,这里对你来说会不会太远了?”带人进来参观,牧念河和他聊着。

  许绍祈:“还好,我爸妈本来也不想我做这个,吵个没完,我索性搬出来了。”

  “哦。”牧念河点点头,“干他们这一行的,十个里面有九个家里都不乐意。更何况像许绍祈这般,看上去家境就不错的人,要面对的压力只怕会更大。”

  “那你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牧念河又问。

  许绍祈呵呵一笑,“我先在旁边的民宿订了一个月,师姐这儿不是有试用期么?要是试用期过了,我再在附近找房子。”

  小孩看着年纪轻,吊儿郎当的,实则心里是个有数的,牧念河也不多问,只说:“那就一个月后再看吧。”

  “好嘞。”

  许绍祈的入职得等朱玉回来帮他办,朱玉去外面见客户了,得明天才能回来。

  “不好意思啊,工作室刚开张,人手不够,你别嫌弃。”

  “哈哈,哪会啊。师姐在圈里有口皆碑,去年港区陈家的单子谁敢轻易接?不还是得靠您?”

  牧念河想说那单也是误打误撞罢了,一来是方景尘推荐,二来是自己的想法恰巧对了陈老爷子的胃口,这才促成了良性的合作。

  但许绍祈是个天生乐天的人,听了直摇头,“师姐实在太过谦虚了。先且不说您是方老头儿最得意的学生,他只肯给你做推荐。就算是误打误撞,您也得有本事不是?别人就算把墙撞烂,这肚子里没东西,手上没功夫,陈老爷子也未必肯点头啊,姐姐,安心吧,你就是最牛逼的,我没跟错人。”

  许绍祈这个自来熟,一声“姐姐”算是彻底将她臊了个红脸,牧念河不动声色的走远些,心想他真的是来应聘设计师的?他合该是个销售才对!

  到了晚饭时间,许绍祈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牧念河也不好赶人,准备留他吃晚饭。

  她先把中午的鸡汤盛出来,热了热先给如希送上去,剩下的鸡肉扔了可惜,她又把鸡肉撕成肉丝,跟着教程做成了凉拌鸡丝。

  眼下如希伤口还没好全,不能吃辣的,她又炒了一盘小菜给她送上去,剩下的摆在会客桌上,她和许绍祈简单吃一顿。

  她动手能力强,虽然不常做饭,但一学就会,不至于是黑暗料理。起码这几天如希没说不好。

  “哇,师姐竟然还会做饭,看着就好吃!”许绍祈简直是一个行走的情绪价值制造机,短短两个小时接触下来,牧念河已经逐渐习惯了他的赞美。

  她起身,解释道:“刚做完饭没什么胃口,我去打个电话,你先吃,不用给我留。”

  说完她拿起手机去了院内。

  后院自带一个小亭,牧念河装修的时候没太动这里,只在上面绑了小灯。

  今夜无风,她穿了件杏色针织长裙,长度到小腿肚,身上披了件披肩,站在避风口给季严凛打电话。

  电话那边像是在忙,听筒里面响了好几声也没见有人接,就在她刚要挂断的时候,电话被接了起来。

  电话那便有些吵,有人讲粤语、有人讲英语,忙的不可开交的样子。

  牧念河握着电话,愈发觉得自己打得不是时候,自顾自道:“你先忙吧,晚一点我再给你打。”

  季严凛那头儿还是没说话,她这便猜到了,肯定是季严凛误触了接听通话。

  正要挂断,只听对面传来一声疲惫的撒娇:

  “二哥,你别回京北了行么?留在这儿帮帮我吧。”

  是陈杜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