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内脏像是被揪在一起,沈泽兰喉间涌出铁锈味,咳出口血。

  他试图捂住血。

  鲜红黏稠的血液却争先恐后从他指缝流了出去。

  地板上溅开数滴血花,重重叠叠,浸入地板。

  外头有人,沈泽兰咬死了,这才没发出声响。

  他内视丹田,寒气应是意识到挣不开灵气编织的网,竟然如丝丝缕缕的雾气一般,将自己分割开,从网眼中溢出,朝任何一条可以吸纳灵气,通过周天运转,将灵气提纯,压缩成灵力的经脉奔涌而去。

  它的速度很快。

  好比浪潮,快速从海的尽头推来。

  沈泽兰后背起了寒意。

  这寒气竟然给他一种有灵智的感觉。

  已然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稍稍稳住心神,他将拧成网的灵力打散。

  浓郁的灵力如水流一般,朝四周铺开,忽而凝成密不透风的无形屏障,将意图不轨的寒气裹住。

  体内灵力太过稀薄,无法困住寒气太久。

  沈泽兰驱使灵力形成的屏障,朝中间聚拢。

  寒气化作丝丝缕缕雾气后,挣扎力度远没有团成一团强。

  沈泽兰很快将其压回原状,他绷紧身躯,再次往外拽。此次做好了万全之策,寒气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随着寒气逐渐脱离丹田,身体越发疼痛。

  沈泽兰耳朵里似乎灌入了水,嗡嗡作响。

  随后,这间小小的木屋在他眼前左歪右歪,扭曲成一团乱麻。

  他没稳住身体,重重歪倒了下去。

  脑袋一片混乱间,门口传来声响。

  “不许进来!”沈泽兰掐诀堵住门,厉声道。

  来者站定在门口。

  这句话说得太用力,沈泽兰喉间再次漫出铁锈味,温热液体尽数灌入嘴中,他艰难张开嘴,任由血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打湿侧脸。

  “兰道友,你怎么了?”谢阳曜轻轻扣门,道。

  沈泽兰尽力使自己声音一如既往。

  “无事。”

  “我在外面听到了声响。”

  沈泽兰现在没功夫应付后者的疑问,他全心全意拔除寒气。

  灵力挟着寒气,穿过血肉,来到皮肤下层。

  沈泽兰全身冷得结出一层薄薄的冰,轻轻眨一下眼睛,冰渣便快速往地板上掉。

  他快要失去意识,松开衣服,蜷曲起来,手指紧紧扣着地板,仅凭执念,往外拽着寒气。

  ……

  谢阳曜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忽然,一股彻骨寒意从木屋内漫来。

  他不再犹豫,后撤两步,抬起青鱼刀,劈开木门。

  木门轰然倒下,干燥寒冷的光线没入木屋。

  谢阳曜嗅到浓郁的血腥味,心道不好,他转腕收势,快步走向木屋。

  破成两半的木门内侧凝上厚厚一层冰,踏入房间,整齐平整的地板同样凝上厚厚一层冰。

  谢阳曜走进去,差点滑倒。

  青鱼刀刀尖刺破冰面,牢牢定在地面,他稳住身形,朝有门的木墙一方看去。

  此处背光,灰暗的光线毫无顾及地裹着一道人影。

  人影把自己蜷成一团,衣服僵硬,头发散乱,他的脸与颈部都淹在血液里,手指深深陷在冰里,指尖冻得通红。

  谢阳曜几刀划破冰面,来到沈泽兰面前,顾不得省着灵力,他掐诀融化沈泽兰周身的冰,将人抱入怀里。

  冰冷。

  冷得他挨着对方身躯的肌肉都发生痉挛。

  谢阳曜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根据以前的谈话,应与着凉有关。

  他抱着沈泽兰快步流星出了木屋。

  木屋内,寒意比外界还盛。

  寒风凌冽,呜呜咽咽地吹来,崖底草木好些显出颓败。

  谢阳曜寻了个避风处,抱着人盘坐下来,掐了个火灵决,化去沈泽兰身上的冰,手指微垂,便要搭上怀中人手腕。

  一声低低的喘息声惊走了他的手。

  谢阳曜将沈泽兰抱起来一些,将声音压得很低,道:“你感觉如何?”

  沈泽兰抓住谢阳曜衣襟,手指用力,缓缓攥紧,终于睁开了眼睛。

  冷冽的空气一下子灌入肺腑,他有了活着的感觉。

  他以为要死了。

  从来没有这般疼。

  几乎要失去意识时,疼得最厉害,恍恍惚惚间,他觉得自己被人活剥下皮,血淋淋的肉暴露在空气中,又被人拿刀一片片削了肉,最后的骨头与内脏都叫人用榔头锤得稀烂。

  现下,身体还残留着这种痛苦。

  “我可以查看一下你的身体状况吗?”谢阳曜见沈泽兰未回复自己,担忧道。

  或许是后遗症,沈泽兰耳朵内有着轻轻的嗡鸣声。

  因此,他并未听清青年的话,但见青年拿下他抓住自己衣襟的左手,食指与中指落在左手手腕,大抵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费力地挪开了手。

  谢阳曜脸色不是很好看,他的手悬于半空,手指微曲,道:“你既不肯告诉我现下如何,又不肯叫我查看身体状况,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在你看来,我会害你?”

  沈泽兰依然没有听清对方的话,他闭目养神。

  无形火气快速上涨,谢阳曜眉头浮现戾气,太阳穴处的青筋直跳。

  他按了按太阳穴,再次去探对方手腕。

  他就不是个会听话的人。

  能叫他听话的人,还没出生。

  “姚公子,别逼我骂你。” 沈泽兰眼睛都没睁开,便察觉到他的动作,轻声道。

  喉咙干涩,仅仅这一句话,便疼得像是灌了沙子。

  沈泽兰尝到血腥味,鼻腔内也漫出血腥味,他皱起眉头,忍不住剧烈咳嗽。

  谢阳曜本来是不想收手,骂便骂,这是什么大事?在现在,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见对方反应如此激烈,担心惹得对方动火,伤上加伤,收手了。

  即便查看了,说实在话,也不能改变什么。

  谢阳曜看清事实,压下火气,掐出一道清洁术,抹去沈泽兰身上的血污,又拿出伤药,给沈泽兰指尖上药。

  扣着地板,沈泽兰指尖皮破了。

  做完这一切,谢阳曜拿出自带保暖符纹的厚实法衣,搭在沈泽兰身上。

  青年五官病气苍白,鸦黑睫毛朝下垂出淡淡阴影。

  真是太虚弱了。

  往常的颜色褪得一干二净,像缕轻烟,轻轻一挥便散了。

  本来他应是这崖底最亮眼的色彩,无论行至何处,回头看去,总能从幽暗环境下,率先寻到他。

  沈泽兰咳了好一会才止住,他平复呼吸,重新闭目养神。

  片刻,他缓过神了。

  四周安静,只有冬风掠过树梢的细碎声音。

  沈泽兰运转灵力,查看身体。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拔除了寒气。

  灵力运转,带出细微疼痛,很快从丹田走遍全身经脉。

  没有寒气。

  虽然身体冰冰凉凉,但体内真的没有寒气。

  这个消息他已经期待许多年,实在压不住欢喜,忍不住笑了。

  谢阳曜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沈泽兰收起笑容,霸道地不许抱着自己的青年动,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卷着法衣,窝在青年怀里休憩。

  谢阳曜见状,意识到他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好数倍。

  定下心神,谢阳曜舒展眉头,闭目修炼。

  天逐渐昏暗了下来。

  崖底气温骤降,谢阳曜头发裹上层冷意。

  他睁开眼,手臂穿过睡得香甜的人的膝弯,连带着衣服,把人抱起,走向木屋。

  寒气溢出,木屋内已经没那么冷了。

  谢阳曜走至木屋前,掐出一道火诀,地面的冰快速融化。

  热腾腾的水汽从屋内扑出,扑得人脸上湿漉漉。

  火诀彻底烘干了木屋。

  谢阳曜把沈泽兰放入铺在一旁的衣服堆内,点燃火堆,将破成两半的木门用藤蔓绑上,磕在门口,挡住冷风。

  缝隙处,他用衣服遮了遮。

  一室火光之下,沈泽兰休息好了,休息够了,才醒转。

  残留的疼痛已经褪去许多,坐起身,并不觉得难受。

  沈泽兰探身去取水,有人先他一步,将水拿走了。

  “有热水,等会。”谢阳曜道。

  耳边嗡鸣声几乎要消失了。

  沈泽兰听清了他的话,眨了眨眼,随即看向火堆。

  火堆左侧放了个不是特别美观的石碗,石碗很薄,盛了清水。

  此时清水已经烧开,咕咕冒泡。

  青年把石碗取了出来,放在窗户下方。

  从窗户灌进的冷风将热水冒着的热气吹得看不见影。

  沈泽兰拢着衣服,退后几步,靠在角落里。他曲起双腿,用手臂环住了,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看着石碗中的热水。

  这样的冷天,热水很快凉到适宜的温度。

  谢阳曜折了一张芭蕉叶,将热水倒了进去,递给沈泽兰。

  沈泽兰接过芭蕉叶。

  暖意透过脉络清晰的叶子,传到他手上,每一根手指都因此变得温暖。

  第一次感觉到除了“大熊猫”外的热意——寒气未发作前,他还太小,感觉到热意,也全忘了。

  他有些新奇,捧着芭蕉叶,左挪右挪。

  “怎么了?”谢阳曜坐回火堆前,递来一个不解的眼神。

  “哪里不舒服?”

  沈泽兰摇了摇头,捧起芭蕉叶,小口小口喝水。暖流带走口中血腥味,顺着食管一路往下,进入胃部。

  胃部暖烘烘,随后,全身都暖了起来。

  沈泽兰感受着暖意,眯起眼睛。

  谢阳曜看着他,觉得他像堂妹那只娇生惯养的鸳鸯眼狮子猫,碰到热水便眯起眼睛,懒洋洋,似乎下一刻就要舒展四肢,摊在地上,滚上一滚。

  只是点热水,有这样舒服吗?

  热意散去,沈泽兰有些不舍,他将芭蕉叶放在一旁,看向谢阳曜,笑道:“多谢。”

  喉间湿润,说话不疼。

  谢阳曜只当他在为热水道谢,淡淡嗯了一声。

  沈泽兰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情绪不高,猜到因为什么,他披着法衣,挪了过去,侧扑到青年身上,环住对方脖颈。

  “姚公子。”

  没有了寒气,纯阳之体带来的热意便更明显了,贴上去格外温暖。

  谢阳曜离火远了几分,他抬起手臂,手指即将落在沈泽兰后腰时,又收回去了。

  他看向沈泽兰。

  “你之前是怎么了?”

  他还是惦记着这事。

  沈泽兰直视他的眼睛,弯眼笑道:“我不太喜欢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吗?”

  谢阳曜道:“随你。”

  他的语气冷了下去。

  沈泽兰不明白“大熊猫”生什么气。他们又不是两情相悦的情人,很多事情都没必要说明,这不是默认的么?

  自己可从来没有越线,追问他什么事。

  难道他是认为自己不说明身体状况,百眼鬼来袭时,会拖累他?

  这确实是个问题。

  沈泽兰松开“大熊猫”,端端正正坐好了,道:“姚公子你放心,百眼鬼明晚子时来时,我不会拖累你。”

  明天晚上子时一到,便是冥阴节了。

  今晚是最后一个安稳的夜晚。

  谢阳曜闻言,白日才压下去的火又起来了。

  他胸口像堵着团杂草,烦躁得很,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一旁的火堆都想踹上一脚。

  掐住身旁这人的腰,抱入怀里。

  冰冰凉凉。

  火气消了许多,他正要说,我没有觉得你会拖累我。

  忽然,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响起。

  低头一看,兰黛正伸手去解他领口右侧的镶墨玉银扣。

  他穿得是玄色圆领窄袖法袍,配搭銙带、五级腾蛇皮护腕等。

  圆领窄袖法袍为了方便出行,领口右侧带一枚扣子,做成了翻领衣式。

  扣上扣子,极恶符纹激活,既防沙、风灌入,又能消耗自身调节温度。

  解开扣子,衣领外翻,前襟敞开,纳凉符纹激活,便能自动吸取凉风,散热散汗。

  “你……”

  谢阳曜抓住了沈泽兰的手。

  指尖的皮已经长好了,一股淡淡的草木药味,宁绕在侧。

  沈泽兰抬起那双藏着浩渺江海的眼睛看他。

  “不是要双修吗?”

  谢阳曜不好说自己抱他是为了降火气,并不是催促他双修。

  顿了顿,他将先前未言的话说了出来。

  “我没有觉得你会拖累我。”

  沈泽兰笑道:“好的,知道了。”他伏了过去,“姚五,双修。”

  谢阳曜喉结艰涩滚动,低低嗯了声。

  ……

  冥阴节前一日。

  沈泽兰绑起头发,向谢阳曜要了两根发带扎衣袖。对方的护腕太大了,他戴不了。

  今日是个阴天。

  扎好衣袖,沈泽兰回忆了一遍自己所习剑术,踢起灵剑。

  灵剑飞至半空,沈泽兰抬手,稳稳握住灵剑,出了门。

  他想练会剑术。

  谢阳曜早早出门了,此时,单指撑着身体,负着一只手,正背靠着木屋旁边的一颗树倒立,做每日必须的身体锻炼。

  听到动静,他眼睛转动,朝这边看来。

  “练剑?”他问。

  “是。”因为昨晚双修过,沈泽兰嗓音有些沙哑。

  谢阳曜第一次见兰黛练剑。

  他原以为,兰黛生性闲散,不爱锤炼自己。

  对于九州少主来说,这不是什么值得批判的点,人各有志,够用就行,所以从头至尾都不曾说过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冥阴节对方会开始练剑。

  因为百眼鬼,生起了紧迫感么?

  他再朝沈泽兰看去。

  沈泽兰寻了片空地,已经拉伸好筋骨。简单几个招式后,他转了一下持剑的手腕,灵剑随之而动,朝前几步,动起来。

  剑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忘记所学一切剑术,返璞归真,将劈刺点撩等基础招式,发挥到极致。

  沈泽兰还未达到剑道最高境界,实力的高低,皆依于所学剑术。

  九州术法分为天地玄黄。

  天极最高,黄极最低。

  每个极又划出上中下品阶。

  他只学过两套剑术。

  一套名为英山,上品黄极,以奇、妙、快、准制敌。

  一套名为太极,下品玄极,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制敌。

  百眼鬼来袭,己方主力不在他,他就是个干辅助,打下手的。

  再考虑到自己还要布剑阵,所以沈泽兰挑了《英山剑术》来练。

  许久未练《英山剑术》,刚开始还有些滞涩,后来越来越流畅。

  招式转换,衔接无缝,运剑出击,轻急缓重有序。

  他的目光越发冷静,每一次出剑都又快又稳,看似轻飘无力,实则每一招都锐利无比,带出凌厉的剑风。

  随着《英山剑术》招式越发深奥,他的身影越来越快,剑招越来越密。

  白色衣摆翻飞,闪挪腾移,他如飞鸟一般,在空地轻盈疾驰。

  沈泽兰练完最后一式,气沉丹田,回过头,发现那人换了只手倒立,还盯着他。

  擦去脸上的汗,他蹲下身,微微歪头,与对方对视。

  “我舞剑好看吗?”

  谢阳曜:“……”

  谢阳曜一撑地,跃起,一个空翻,平稳落于地面,含糊唔了声。

  “你说什么?听不清。”

  谢阳曜低道:“好看。”

  “什么?”

  “好看啦!”

  谢阳曜耳朵发烫,走到一边练刀。

  沈泽兰笑出声,挽了剑花,收住剑式,还剑入鞘。

  .

  谢阳曜练完刀已经是下午。

  “吃山枣吗?”沈泽兰抱着灵剑,走了过来,问。

  这是什么东西?

  谢阳曜道:“哪来的?”

  沈泽兰示意他看天空。

  “天赐。”

  谢阳曜道:“不信。”

  沈泽兰拿起一个用水洗得干干净净的山枣,递给他,笑着道:“方才有几只鸟叼着山枣过路,吓了一下,就把山枣丢下来了。”

  沈泽兰说完这句话,又想起对方辟谷了,他正要收回去,青年弯腰低头,叼走了山枣。

  “你吃啊?”沈泽兰道。

  谢阳曜抱着青鱼刀,咀嚼山枣。

  涩,比之前吃过的野果还涩。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涩的果子。

  喉结滑动,谢阳曜随意嚼了两下,吞掉山枣,他看向靠着树干,慢慢咬山枣的沈泽兰,道:“你怕吗?”

  沈泽兰道:“你怕吗?”

  谢阳曜道:“刀下亡鬼无数,我怎么会怕?”

  沈泽兰看向灰沉沉的天空,缓了很久,道:“我有些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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