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在山道间腾起, 恰与朦胧的雨幕相互交织。这条通往城郊别墅的山路渺无人烟,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场惨烈的事故。

  阮如安的耳畔一阵嗡鸣,只觉得视野里满是猩红, 连呼吸都充斥着铁锈的味道。

  这是怎么回事?她头晕脑胀地想。

  求生的本能让她望向远方, 但那里空茫茫一片,只有浩渺如云烟的濛濛细雨。

  黄金救援已经过去了多久?

  阮如安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但脑海中却翻江倒海地响个不停。

  【警告, 警告, 检测到男女主生命值降低。】

  【警告, 警告, 男主生命值将在三分钟后清空, 请宿主尽快联系医护人员对男主进行救治。】

  【警告,警告……】

  这种时候,是我想救援就能救援的吗?阮如安在心底苦笑。

  天旋地转的呕吐感褪去后,疼痛感终于缓缓追上了她, 她尝试着动了一下腿……

  “!”

  尖锐的疼像一柄尖刀直插肺腑, 阮如安“嗡”得一下失去了意识,过了好久眼前才再次聚焦。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放飞的风筝,而脑海中不断翻涌的警报声就是那根牵着她的风筝线, 但裹挟着她的风太大, 那根孱弱的线似乎就要断了。

  灼人的疼痛渐渐褪去, 一朵柔软的云托起了她, 她觉得只要现在闭上眼睛, 就能立刻远离痛苦与烦恼。

  但雨声蓦然嘈杂了起来, 两团模糊的乌云代替风筝线拉住了她。疼痛又回来了。

  “阮*&¥@!!!”

  “*&%@!”

  熟悉的声线又一次拉回了阮如安的意识, 她的头脑有一瞬间的清醒,虽然还是辨不清眼前的人, 却能对当前的情况做出一些最基本的反应。

  比如——

  “越岳,越岳……”她呢喃着,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抓住一朵乌云,“找康云……它来了,它有波动了,捕捉……”

  “康什么康?这种时候你还想着你那个实验呢?!”温热的雨水划过脸颊,沈越岳凑在阮如安身边,却根本不敢碰她,“你自己睁开眼睛说清楚!别睡!听见没有?!别睡!”

  对啊,不能睡。

  阮如安的意识逐渐飘散,但眼睛却还倔强地睁着。不知过了多久,有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相间的灯光映在她有些扩散的瞳孔上,带来了生的希望。

  *

  这是一场深沉的噩梦。阮如安随着梦境的波浪起起伏伏,一直飘到遥远的曾经。

  “她”从小就是一个异于常人的孩子,太过聪明的头脑让她的幼儿时期过得十分艰难。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它们一股脑地涌入她小小的身体,就像把无数条沙丁鱼塞进最小号的罐头。稚嫩的大脑无法处理冗杂的知识,所以极大地影响了她的表达能力。

  所以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像同龄的女孩那样喜欢玩养育婴儿的游戏,也没办法说明自己是出于好奇,才会乐于拆解精致的汽车模型。

  布置温馨的教室内,不知名的线将她与“他们”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看上去像是有人在刻意排挤她一样。

  教室外,幼儿园的老师毫不掩饰自己对异类的厌恶,她对着那对衣冠楚楚的父母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孩子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也完全不像个正常女孩那样喜欢亮闪闪的小物件,我们怀疑她可能有自闭症,阮先生、阮太太,你们还是带着这孩子去看一看吧。”

  似乎是笃定了年幼的孩子听不懂这些,大人的议论并不避人,但她其实很轻松地便能理解这话里的意思。然而发育不全的语言系统无法对这些话做出有效反馈,她就只能睁着一双娃娃一样的大眼,直勾勾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您看,她,她看过来了!”老师有些心虚地低吼道,“她一直是这样,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只会用眼睛盯人,她已经不止一次吓哭其他小朋友了。”

  “我们知道了,给您添麻烦了老师。”

  女人的声音满怀歉疚,她悄悄来到她的身边,轻声道:“我们软软只是不喜欢说话,但我们也不一定要和别人打成一片,对不对?”

  终于有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把自己往女人怀里塞了塞。

  时间一点点流逝,随着身体的快速发育,她终于能像个正常孩子一样,模仿、学习、表达。

  学校的课程太简单,获得满分总是轻而易举。在又一次第一个被点名上台拿奖状时,她表现出了一种习以为常的淡然态度。但也许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老师心里不满,那个中年大肚的男人在把奖状递给她的时候说:“女生获得了好成绩也不要居高自傲,毕竟男生的后劲更足。等你再大一些,学了物理化学就知道了。男生啊,天生的理科思维就强,到那时候你们女生光靠努力可追不上。”

  她不太明白这番话的逻辑,奇怪道:“理科思维和性别有什么直接关系?这次的全国奥数比赛,我比排名第二名的男生高了三十多分。连小学奥数都学不明白的人,也能靠后劲超过我吗?”

  这样真诚的发问却出乎意料地引来了怒火,她的父亲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狠狠批斗了一番。

  ——没有女孩子谦逊的样子。

  这是老师给她的评价。

  父母似乎也觉得她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了。女孩子可以机灵,但聪慧太过就成了尖酸刻薄,不够大气、分毫必争的女孩将来结了婚,只怕也要让婆家嫌弃。

  国学、音乐、舞道、插花、茶艺……一系列修身养性的课程如流水般袭来。她对知识并无偏见,所以还算适应良好。但她那个从小就被安排学习精算和管理的哥哥就过得不怎么样了。

  在又一次轻松指出计算上的错误后,哥哥有些郁闷地道:“软软,你学什么都快,连爸爸让我们练习的商业策划书都写得这么好。我就不一样了,我看见这堆数字就头疼。要不然我去和爸爸说,让你当继承人吧,我真不是这块料啊。”

  这个想法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同时还连累着她挨了一顿手板。两个孩子惨兮兮地面对着墙壁,被命运裹挟着踏上截然相反的道路。

  相比起言语上的打压,那些无孔不入的规训更加可怕。广告、电视剧、新闻广播……画面上哪些手持厨具,笑容灿烂的“成功女性”像标杆一样,反反复复地撕裂她的身心,在她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美丽、安静、听话、懂事、奉献……层层叠叠的枷锁嵌套在她身上,一点点磨灭她与生俱来的灵性。她逐渐堕落,果真成为了老师口中“后劲不足”的人。

  长大后,她按照父亲的指示,找到了一个“虽然现在没钱,但很有能力的潜力股”结成婚约。事实证明她的眼光还不错,贺天赐果然是个值得投资的绩优股,他只用了不到三年时间,便重振了自己的家族,让贺家重新回到了B市豪门圈中。

  可是这真的是对的吗?

  她明明也出身富贵,容貌美丽,学识丰富,却只能被困在家里,做丈夫身边昂贵的摆件。

  付出真的能收获爱吗?

  她明明献出了自己的全部,却还只能一次次地看着丈夫牵起别人的手,还要含笑为他善后。

  凭什么?凭什么?!

  她在郁郁中死去,却又在名为系统的东西降临之后重生。

  大梦一场,她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系统对“女主”的考验,她应该重生归来,用“不爱”去换取丈夫的“爱”,然后一边装作不在意,一边生下三个孩子,和丈夫过完甜蜜的一生。

  可她这样聪明,怎么会看不破这种低劣的绞杀。即便重生后被冠上了“大女主”的桂冠,她的人生依旧要被强制带上“牺牲”、“奉献”、“伟大”的桂冠。

  可为什么牺牲的人一定是她?她自己本可以过得很好。

  如果拒绝加冕,那你就会被这个世界排斥,系统威胁道。

  可她还是拒绝了桂冠。

  比起“利他”,“利己”才是一个人最原始的本能。

  于是她被放逐,被冷落,被扔在社会的最底层。可一次次的转生并没有消磨她的力量,反而令她的灵魂熠熠生辉。不知道漂泊了多久之后,她又回到了最初的世界,回到了做出选择的那一天。

  所以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同名同姓的人,那只不过是一个不屈的灵魂,在一次次的风雨中逐渐挺直了胸膛。

  “心率下降,AED准备好了没有?”

  “康博士!快看这段波动!”

  “记录,快记录!捕捉到了没有?!”

  刺目的灯光给匆忙往来的人镀上一层模糊的边。阮如安迷茫地睁着眼,竭尽全力地呼吸。蓬勃的生命随着记忆在身体中迸发,有冰凉的液体划过脸颊。但她相信这滴眼泪并不苦涩,相反,它应该带着新生的希望。

  麻醉针被推进了体内,她被迫合上了双眼,在黑暗降临的最后一刻,脑海中似乎有声音响起。

  【数据库遭外部入侵,将进入休眠状态,任务模块暂停,监控模块暂停,惩罚模块暂停。】

  【系统将切断与宿主联系,请宿主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