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穿越重生>冷酷仙境【完结】>第19章 寿宴

  十二日这天,淮南王府临街全被围幕挡住,不让闲杂人等通行。周荣骑着马同硕君过来,只见沿路排开许多车轿,贺寿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到了门口,便有聂臻派来的小厮替他系好马,引他去前厅的席位。硕君是女客,同他不在一处,另有丫鬟围随着她的轿子到后院去。

  周荣随着小厮往里走,绕过热闹的戏楼,到了一处临水的小筑前停下。

  小厮递过来一副千里镜,笑道: “这是西洋传过来的玩意儿,看戏方便。爷喜欢清静自在,就是这个地方好。奴才就在外面侯着,要是有事情,爷喊一声就行。”

  周荣被他几个“爷”叫得大为尴尬,连说了几个“多谢”,便叫他出去了。又想聂臻果然为人精细,处处周到,叫人挑不出错来。

  坐定后,外面传了饭菜上来,又有两个样貌不俗的丫鬟过来给他布菜,周荣忙道: “我自己来。”

  二人闻言,抿嘴一笑。其中一个滴溜溜看了他一眼,道: “殿下说了, ‘周公子是个省事的人,一定叫你们不要忙,你们要真敢躲懒,回来我可要问罪。’公子你听听,我们要是待客不周,可不好交差。”

  听她的语气,分明一点也不怕聂臻,反而和他颇为亲昵,显然是聂臻故意派过来为难他的。

  周荣无奈道: “他还说什么了?”

  另一个丫鬟也笑道: “殿下还说,周公子实在不愿意叫人服侍,就叫我们带个信物过去给他,殿下看了,就知道公子的诚心了。”

  周荣心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他无法,只得从腰间解下一柄薄刃,放在桌上,道: “请把这个带给他,就说我的诚心好比此刀。叫他不要再来烦我。”

  二人接了刀,吃吃笑着领命去了。

  周荣终于耳根清净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接连喝了三四碗,只觉味道太淡,没什么劲儿。瞥见那精巧的千里镜,便拿起来去看戏台。看了一会儿,差点看睡着,又放下了。

  在焉支原时,周父周母也常串一两场戏,他虽然常在旁边看,却一直不大看得明白。这样拖长的调子,听得人打瞌睡。

  忽然脚步声响,抬眼看时,就见聂臻穿过花径走了过来,含笑抱怨道: “我在外面应酬客人,忙得晕头转向,饭也没好好吃,你在这里倒是潇洒。偏要来烦你。”

  他打起珠帘进来,在周荣对面坐下。身后婢女托着另一副碗箸一一放好,便退出去了。

  聂臻抬筷将他伸出的筷子打开,夹起一块糕点放到嘴里,尝了一口,道: “周兄,我那两个丫鬟哪里得罪你了?你告诉我,我再找好的来服侍你。”

  周荣把筷子一放,见他端起一杯茶送到嘴边,便冷笑道: “我看你就很好。”

  聂臻猛地一呛,一杯茶水全倾在了袖子上,惊天动地咳嗽起来,咳得两眼都有些泛红。周荣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也吃了一惊。

  “我没事,”聂臻拭了下嘴角,拧眉看向被茶水沾湿的袖子,叹道, “这个料子最不经碰,沾点东西颜色就变了。”

  他平时穿的多是半旧的衣服,今天是他父亲寿辰,这才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越发衬得他眉目如漆,气度闲雅。如今一旦被毁,周荣也觉得可惜起来。

  “我看看,”他起身拉住聂臻袖子,运内力烘干,见上面还是留着碗口大一块水渍,不由踌躇道, “这是什么料子?”

  半天不见答话,周荣抬眼看去,聂臻正盯着他侧脸出神,忽然冒出一句: “我说少了点什么……耳坠怎么摘了?”

  他诧异地说着,抬起手,指尖在周荣耳垂上点了一下。

  周荣心下一凛,偏头避开。聂臻的手蹭着他颊边划过,带起一阵细小的风。两人视线对上,皆是如遭雷击的神色。

  聂臻回过神来,忙收回手,又咳了一声,道: “一件衣服罢了,不值得什么。”

  周荣坐回去,脑子里却只记得他刚才那个问题,下意识摸了下耳廓,怔怔道: “怕别人看了奇怪。”

  焉支原上不论男女都戴耳坠,连周父也是如此,他从没觉得奇怪。到了中原,才发现民俗大不相同。平时倒也无所谓,今天来赴宴,自然不想引人注目,他本来就长得奇怪,走到哪里都被人盯着瞧,索性全身装束都换了。

  见他抬起手,聂臻的视线立刻跟了过来,落在他耳侧。周荣心内怪异感更甚,慢慢把手放下了。

  聂臻点了点头,抬杯要喝茶,送到嘴边才想起里面的水早已洒了,忙斟了一杯,却又不喝了,只望着杯子出神。

  半天,他才道: “我这几天总在琢磨怎么摆脱仙境,派人去找各地的怪事,比如瞎子突然复明,过后又瞎了之类。”

  他话锋转得突然,周荣起先还有些愣愣的,后面倒是听进去了。

  从莲花瓦舍出来后,两人知道的内情更多,不管愿望实不实现,仙境都是有去无回,自然萌生了退意。和他们同样处境的人应当不少,只要有人成功了,一定能在现实中留下蛛丝马迹。聂臻这个办法,听起来倒是不错。

  周荣思索着,又听他道: “找来找去,竟然有一个人自己找上门来,说他们有一群在仙境里遇到的人,结成了一个组织,叫作“方生”,平时会互相交换从仙境里拿到的东西。”

  周荣问道: “你和他换到消息了?”

  聂臻摇了摇头, “这个就是我疑惑的地方。按理说,退出仙境的办法,一定有许多人想知道,怎么也该有点传闻。结果不但是他,连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没听说过曾经有谁活着摆脱了仙境。”

  说到这里,他低笑了一声,望着戏楼对面的看台,道: “我听到他这样说,反而松了一口气。”

  周荣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是一开始没有仙境,父王就这样去了,我还可以说我尽了力,是天意不可违。但现在我明明有办法让他活下去,也看到他有了起色,却要想尽办法从那条路上走开……简直就像是我在亲手杀他一样。”

  从这里自然是看不到淮南王的,聂臻却还在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边,神色冷静,仿佛说的是不相干的事情。

  周荣只觉一阵恶寒从脚底漫起,像中了毒一般,从后背冷到骨头缝。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周母周父相继去世时,他也是这样的感受。

  心酸,悲恸……似乎都算不上。整个人像是冻住了,看着硕君在灵前哭到近乎昏厥,他却几乎动弹不得,连眼珠都在嘶嘶冒寒气,恨不能……恨不能怎么样?

  聂臻看了他一眼,却又笑了,道: “我知道,没有仙境,父王不见得会有这五十大寿。我已经很知足了。何况,他肯定希望我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周神医在天之灵一定也宁可你好好活着。所以这离开仙境的办法,还是要找下去。”

  周荣道: “……我写了信去问师父关于仙境的事,等回信过来,也许就有办法了。有执念的人也不是都遇到了仙境,说不定知道我们和他们差别在哪,就可以——”

  他说到一半,见聂臻定定地盯着自己看,便停了下来, “怎么?”

  聂臻笑道: “关于这个,我倒是有个猜想,但是一直担心你怪我,没敢告诉你。”

  周荣抱着胳膊看向他。

  聂臻道: “我之前总在疑惑,父王病了也有好几年,为什么直到现在仙境才找上我。想来想去,也许是因为我早清楚他的病不大可能治好,已经接受了现实。直到听说周姑娘是周神医的女儿,又在这个关头出现,便又燃起了一线希望,怎么也不肯放下这根救命稻草。”

  他顿了顿,又道: “后来在潘楼那次,你说自己进入仙境不是为了周姑娘,我原本要问你,是不是想找到生身父母,到底没有问——如果愿望是这个,也不会到了淮南才想找他们。你会进入仙境,一定跟来这里之后发生的事情有关系……归根到底,还是受了我的连累。”

  周荣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想起周邯临死时拉着自己说,从今往后,小君只剩你一个哥哥,你要照顾好她。

  他那时瘦得不成人形,眼睛里却带着攫人的光,借着回光返照的一点力气从床上挺起身,抓住周荣的手。那十根手指像上刑一般,硬硬夹住他的手指。

  后来遇上聂臻,明摆着要利用硕君,她却甘之如饴,一心把他当作良人。而周荣只能在旁边看着,什么也阻止不了。

  明明他只有一件事要做,却连这一件事都做不好……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是这样强烈的悔恨,才引来了仙境。

  并不是多么高尚地牺牲自己换回养父母。只是想减轻心头的负担而已。

  “……我怪你做什么,”周荣视线掠过水面, “这么说,我和硕君不来淮南,你也不会进入仙境。我们扯平了。”

  一阵微风吹过,珠帘磕碰,响声清越。水面文光晃动,戏楼上响板一阵急似一阵,锣鼓喧天,越发显出此处的僻静。

  聂臻细听一会儿,对他笑道: “这是在唱《扈家庄》。你听,披挂整齐凤翅飞,耀旌旗灿烂也那云霞碧。这是一丈青扈三娘披挂上阵,走得特别有神韵,又威风又娇气,比文戏好看。”

  周荣凝目看着他,聂臻忽然勾唇一笑,屈指击节,跟着哼唱道: “猛陷入罗网重围,哪管他临阵前万敌施威。”

  声音温润,并不像戏台上的花旦那样婉转明亮。

  周荣默默听着,待要说话,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听见窗外的戏曲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