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你现在待的地方?”宋青珂站在客栈的大堂, 看了眼四周,和别的客栈不一样,这里的大堂非常开阔, 只有一个柜台, 其余的, 四位的桌子整整齐齐井井有条的排放在大堂里,窗户也开得极大,此时腊月十二, 寒风袭来,虽然有些冷意,但是在这大堂里却莫名的让人觉得舒爽。

  而此时,大堂里已经有不少客人了, 都是衣着打着补丁的面黄肌瘦的人, 老人居多,也有孩子, 还有少数的汉子, 他们大口大口的狼吞虎咽的吃着饭菜,而那饭菜, 却是腓肠肌简单的土豆白菜炖肉,宋青珂见过,在当初,在明州的时候。

  这是非常简单的家常菜,然后配着那米饭, 那米饭自然不能跟他的日常吃食相比,但看着却是很能顶饿的样子。

  “这位公子, 小的是这客栈的掌柜,管事, 您是要用饭还是要住宿?”宋玉书挂着故作的讨好的笑,笑容很假,但弯腰的模样倒是显出几分恭敬。

  宋青珂看着,默然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可以吗?”

  宋玉书盯着宋青珂好一会儿,才懒懒的转身,“那跟我来吧。”

  在柜台那边记账的花容抬眼看去,见宋玉书不着痕迹的对他摆手,花容便继续低头算账。

  待进了里头的厢房,这是宋玉书和花容自己的小书房,他们的主子给起了名叫“工作室”,平常有事或者算账记账的都在这里讨论。若是医馆那边来人讨论事情,也是在此处。

  因此,此处只有两张书案,一个大书架,一张小圆桌。

  “说吧。”宋玉书靠着书案站着,姿态懒散的透着几许不耐烦。

  “我现在在安州是来赈济灾民。玉书,不若你和我一起做事,待事了,我们一起回去金陵。”宋青珂低声说着。

  宋玉书挑眉看向宋青珂,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恨不得我死呢。”

  在金陵宋家,他和宋青珂的关系可没有那么好,宋青珂厌恶他,他也不喜宋青珂的嚣张阴险,仗着头上两个嫡亲哥哥的保护,就嚣张自负的做着那些烂事。但是,没想到,宋青珂居然会邀请他一起做事?

  啧,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厌恶你,但,你我都是宋家血脉。眼下的局势,我们宋家人最好团结一致。”宋青珂看着宋玉书,神色复杂,带着几分希翼,“我哥说了,你在外头,也是给宋家留了一条退路,眼下我邀请你,便是想和你合作,我们一起护住宋家。”

  宋玉书收起脸上的假笑,面无表情的盯着宋青珂,一起护住宋家?

  难得,宋青珂看到了吗?

  “我不会和你合作。我有我自己要做的事,你也有你要做的事。宋青珂,你我之间,是无法殊途同归的。”宋玉书低声说道。

  宋青珂怔然,随即皱眉,“你要做的事,便是在此处做一个掌柜?!”

  宋玉书没有辩解,继续面无表情的开口,“宋青珂,你要护住宋家,但我,并不想护住宋家。”

  宋青珂先是一呆,随即怒视宋玉书,“你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因为此番被逐出金陵,你气恼,你恨,可是,玉书,那是宋家,那是我们从小到大一起玩闹的地方,是抚育我们长大的宋家!”

  宋玉书扯了扯嘴角,露出几分生硬的笑容,“我知道啊。但是,我有我的路,我选了,我便要走下去。宋青珂,我和你,不一样。”

  宋青珂捏紧拳头,死死的盯着宋玉书。

  宋玉书看着眼前的宋青珂,以往是挺厌恶的,但这会儿,倒是觉得这个人不那么厌恶了。

  ——至少他对宋家,是真心诚意。

  “赵景渝和你一起来的,对吧。”宋玉书突兀的转开话题。

  宋青珂满心怒火,正欲痛骂,突然宋玉书转开了话题,问起了赵景渝,不由有些不解,也皱起了眉头,“是。”

  “小心赵景渝。”宋玉书低声说着,语气里透着几分意味深长,“苏煜与他,两人都断了指头,苏煜断指后,就放弃了他苏家嫡子的身份,做了他自己喜欢的事,赵景渝呢?”

  宋青珂先是一怔,苏煜?

  断指后的苏煜,他曾经见过,笑容倒是比以前多了些,目光非常坦荡,在西街做一个义务教书的做,每日带着那几个孤儿孩子读书,爬山……他去过几次,也和苏煜喝过茶,他……其实挺羡慕的……

  “小时候,我们在金陵的城墙上看夕阳,赵景渊带我们去的,他说那的夕阳最是好看。在那里,赵景渝说他将来要学他外祖父,大舅舅做一个大将军,然后去远征,去看更好看的夕阳……苏煜说,他要一个教书先生,专门教孤儿孩子读书……”宋玉书低声说着,语气里有些晦涩不明,“你呢,还记得你当时要做什么?”

  宋青珂怔了怔,他?

  宋青珂看着眼前的宋玉书,他倒是想起来了,眼前的宋玉书说过,他要做大掌柜,要开一家客栈,大家都可以来吃吃喝喝,不用钱的……

  宋青珂沉默的站了好一会儿,慢慢转身,“我知道了。”声音艰涩,透着几分苦涩难言,“但是,玉书,你我都是宋氏的血脉……”

  ——有些东西不是说可以舍弃就能舍弃。

  至少,他宋青珂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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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竹醒来的时候,黄昏已经降临。

  看着窗外头的那抹彩霞,已经晕染了天空,金竹忙坐起来,刚想穿衣,就见门外头唐远之已经大步走来。

  “醒了?别动,穿好再下来。”唐远之一边说着,一边瞬间闪现到金竹跟前,拿过已经放好的袍服,厚厚的披风,仔细的给金竹穿好,又蹲下,给金竹套好软和的鞋子,全程动作自然熟练。

  金竹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呵欠,虽然还有些困乏,但是精神却是好多了。

  “佑安你有没有休息一下?”金竹低头问着。

  “有,看了几本折子后,我有闭目养神。”唐远之抬头,眉眼浅淡柔和的说着。

  外头默默恭敬候着的阿七和阿六对视一眼,所谓的闭目养神就是练功……

  “嗯,那就好。我们去见你说的那个叫江田的?”金竹满意的点头,顿了一下,又说着,“我今天已经休息好久了,待会我要见无眠他们,安州好多事情我都还没有理清楚。”

  “好。”唐远之站起,牵起金竹的手,自然的朝外头走去。

  小花厅里,用了一碗药膳和两块糕点后,金竹才见到那个江田。

  嗯……如果不是佑安说这个江田是实打实的才学不错的,还是靠自己考上的户部文书,他还真觉得眼前这个皮肤黝黑,憨厚笑着的就是一普通的种田汉子。

  “江田给郎君请安了,郎君安好。”江田一见金竹,就很认真郑重的躬身拱手行礼。

  金竹有些意外,忙避开,随即拱手回礼,“江大人客气了。”

  江田抬头,憨憨一笑,开口说着,“金家郎君可能不知道,我们安州曾经受过金家的大恩,我们家也是。”

  金竹眨眼?额?受过大恩?

  “三年前,安州的粮荒最严重的时候,安州百里无一人,十户九空,有本事的,都偷偷逃了出去,剩下的都是逃不了,只能等死的。是金家管事说是按照金家的章程,还有满天星的决议,从漠州那边送来了粮食,金家管事怕这些粮食被府衙抢走,偷偷暗地里联系安州下属的几个县府,刚好就联系到我……那个冬天,若是没有金家的那些粮食,安州早就没人了。”江田轻轻的说着,语气里透着一股沧桑和荒凉。

  金竹怔然的看着江田,三年前?三年前他醒过来一次,其他事情家里人不让他做,他便翻着满天星的决议,看到了安州粮荒严重,便让金家在安州的管事联系漠州这边,又从附近州府调派了粮食过去,不过是一件普通的事情罢了,他早就忘了。

  金竹垂下眼,十年来,因为推丁法,因为白衣教,因为那些个氏族,安州这里早就是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吧,而他三年前的一次无意援手又能做什么呢。

  “满天星,是三郎在十二年前办的商会,一年一次的议程,只为救济最需要的地方。”唐远之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轻轻的牵着金竹坐下,一边继续说着,“三年前的事情,就不用说了,眼下,江田,新农法推行的如何?”

  江田神色肃然起来,拱手恭敬应答,“回阁主的话,安州下属五个县府都已经推行,且已经推行三年,成效斐然,大多数外逃的农户,有些已经悄悄的归来,但因着白衣教在安州其他县府的势力还在,眼下,也只能推行这五个被白衣教丢弃的县府。”

  “你将这十年来的试行情况仔细归整,待安州事了,你需将这些提交到阁部,再转发其他州府,漠州,潍城那边也是试行了,成效也是不错,这里是我的老师宋鸿儒老先生所做的记录,你可拿去看看,需要的话,就誊抄一本。”唐远之说着,一旁的阿六接过唐远之手里的册子,双手呈递给了江田。

  江田忙接过,有些激动,这,这可是天下有名的儒士宋鸿儒老先生的手写本!!

  “另外,你也需准备一下,安州事了,在安州全州府推行农法刻不容缓,到时候该做什么,你要心里有数。”

  江田恭敬应下。

  “还有,这是宋玉书的待考核本,他眼下在三日客栈做管事,接下来,他会在安州三年,你且好好看看,做他的监考人。”唐远之说罢,阿七双手呈递给了江田另一个本子。

  江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应下。

  “阁主,昨日,有个叫宋青珂,骑马经过,曾经下马和我说过话,问过田地的事情,问得挺仔细的,虽然一看就是不懂得田地的人,但是看他问得非常认真,还问了推丁法。”江田低声说着。

  “此事我已经知晓,无碍。他想做什么,随他。”唐远之淡淡的说着。

  随后,又谈了几句,江田就恭敬退下了。

  等江田退下,金竹就开口问着,“佑安,之前八卦小报上,你有谈这个新农法吗?”

  唐远之微微点头,“谈过,但似乎成效不大。”

  金竹转头看向身侧的花无眠,“无眠,待会把登了农法的八卦小报都拿来给我。”

  花无眠恭敬应下。

  金竹又转头看着唐远之,咧嘴一笑,“你忙你的,八卦小报这几期就让我来定稿子,我想在小报上,推一些东西。”

  唐远之点头,也扬了扬嘴角,“灿灿开心就好。”

  金竹笑眯眯的拿过桌上的匣子,一边翻着一边问,“对了,佑安,这个大皇子李璟轩来了后就不管事了?啊,对了,他迷上悦色馆的头牌了!我们把他困在悦色馆吧?”

  唐远之点头一笑,“灿灿想怎么做都可以。”说完,抬手拍了拍金竹,“此番安州赈济,宋青珂才是真正做主的人。李璟轩只是来拿个功绩而已。”

  金竹挑眉,“啧,那宋青珂也愿意啊。自己辛苦做事,功绩都被花天酒地的人拿了?”

  “宋青珂愿不愿意我不知道,但李璟轩是宋家那边看中的下任继承人,按照氏族的规矩,李璟轩只需要做那龙椅上的玩偶就可以了。其他的,也不需要他去做,也不希望他去做。”唐远之说着,放下手里的折子,看向灿灿,仔细的解释着,“如今的龙椅上的那位是唐家扶持上去的,但是唐家,希望他能够做真正的君主,而非氏族的玩偶,只是,那位扶持上去的时候,对唐家心怀戒备,而宋家,苏家,又是极为不易对付的,再加上赵家,崔家冷眼旁观,等那位发现的时候,唐家已经覆灭了,他已经无法再做真正的君主了。”

  金竹啧啧摇头,看吧,看吧,哼,活该!

  “灿灿……凡是朝政改革,总有利弊,这世间的诸多不完善之处,不是我们可以避免。”唐远之握紧金竹的手,低声说道。

  ——比如说安州,十年前,他力量微薄,灿灿亦是,他们所能做的,也就是在安州悄悄的潜伏,埋下棋子,在安州粮荒最严重的时候送出粮食救济。

  金竹一愣,抬眼看向唐远之,佑安这是发现他刚刚的失落难过了?

  “嗯,我知道。”金竹笑了笑,笑容灿烂,透着几分狡黠,“佑安不用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