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须弥天……”

  通天想说什么,但又停住了。

  商音手中琵琶声连绵不绝,闻言看了通天一眼,淡淡道:“若是想好了,随时来找我便是。”

  “作为交换,封神量劫后,替我教一阵子徒弟。”

  商音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通天就忍不住道:“孔宣那张脸……怎么回事?你和师尊,总不能和那元凤……”

  商音的眼神满是无语。

  “孔宣化形时恰好是不周山倒塌之时,看到了鸿钧的脸,凤族生来爱美,便凝了我与鸿钧的模样化形。”

  “哦。”通天应了一声,思考了下,真觉得孔宣这小子挺厉害,“这招真挺绝的。”

  “不过我们都见过之后,也应当不会再震撼到谁了。”

  世间知道道祖鸿钧模样的,也没有几人。

  商音眼波流转间粲然一笑,意有所指道:“哦?那可不一定。”

  通天虽然纳闷,但也没再刨根问底。

  两位圣人修为的大能,就这么一个轻轻地弹,一个沉默着听。

  此前通天问过孔宣,从孔宣嘴里得到了商音在封神量劫之中,不打算渡任何截教阐教弟子入须弥天的回答。

  当时商音的回答是:她此番入世,五弦琵琶只渡因果,不渡生死。

  通天那时并不明白商音这样的混沌魔神和外界之主,会和人族有什么深刻的因果牵扯,但现在看着商音毫不介意如开闸洪水般涌散而出的灵力,便知道商音此番是真正站在了人族的一方。

  商音渡走的人族魂魄并没有商周之分,并且通天看的很清楚,魂魄越靠近天空展开的须弥天入口,颜色便越淡。

  初生的魂魄不沾因果,是没有任何颜色的,而商音的渡化显然与西方和六道轮回都不同。

  她是在用自己的修为去渡这些凡人的因果,不仅仅是绝龙岭,还有因为这场量劫无辜横死的百姓。

  饥、寒、困、苦、战、乱……凡人既坚韧又脆弱,这场已然拉锯了太久的对峙,已经让人族急剧缩减到远不及从前之数。

  以修为渡功德,本就是毫无益处的事,更别提商音这个已然与洪荒没有真正联系的须弥天界主。

  没有功德落下,没有气运加身,琵琶声乘着风,和着雨,四处飘散,似远似近,如同一双无形的柔夷拂过人间界。

  抱琴弹奏的商音也从最开始修为的深不见底,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迅速跌落下去。

  圣人、准圣、大罗金仙……

  商音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悲天悯人,她只是沉默着弹奏,表情忽喜忽悲,手中却一刻也不停。

  封神量劫本与西方无关,但接引与准提却是想要靠此次量劫填补当初成圣的大窟窿。

  此番一想收人族魂魄化为己用,二想摘些阐教截教资质上佳的弟子。

  元始天尊行事古板性情严苛,在阐教弟子方面尤为重视。

  那申公豹虽说跟在殷商一边,表面上和姜子牙作对,但却并未实际坑害阐教弟子,行叛教之举——他的目标似乎都放在了殷商和西岐贵族身上,还有一些被气运与功德吸引而来的妖族。

  接引与准提也不敢朝着阐教弟子伸手。

  本想着截教弟子良莠不齐,通天对门下弟子管束并不严苛,他们兄弟二人大可把注意力放在截教弟子上,结果才挖了一些资质平庸的小角色,刚碰上一个多宝道人,就正正好撞上了通天亲临。

  接引与准提心中内郁,百般不愿收手。

  见商音此番以修为渡化人族魂魄,修为境界眼看着一寸寸跌落,二人心中都是一动。

  如若此时出手,说不定……

  心中本就不痛快的通天看出西方二圣的意动,提剑而起,锐利的剑光直直朝着接引与准提的方向直刺而去!

  “通天!我兄弟二人处处礼让,不是我们真的怕了你!”

  接引险而又险地避开剑气,厉声高喊。

  准提的面色也十分难看。

  他们如何不知西方在洪荒之中声名狼藉?可他们又能怎样?

  他们诞生于西方,从一开始就注定归属西方,西方缺少的东西,他们没办法自然获取,便只能用抢靠算计——东南方生灵不过是占着一个出身好罢了!

  新仇旧怨一触即发,接引与准提手中灵宝的光芒飞速闪动着,竟是真的起了争斗之意。

  商音手下动作一顿。“别看,继续弹你的。”

  通天冷笑一声,手中的剑却并不是出则见血的诛仙剑,而是抬手凝聚了人族怨念与恨意的猩红长剑,朝着云端的接引准提一步步走去。

  “我倒要看看,今日谁能靠近你半步!”

  通天心中本就有郁气,他心知自己在封神之战中并不坦荡,但世间之大,没有什么选择能让他心中全然无愧。

  接引和准提恰好在这个时候撞上来,实则是撞在了通天的剑尖上。

  ……

  须弥天

  察觉到大量人族魂魄涌入,盘膝打坐的商七七没有丝毫慌乱,也没有去问询打扰商音,她静静注视着这些游荡在山川湖海之间,好奇又脆弱的魂魄,忽而一笑。

  是人族呀。

  她最擅长和人族交流啦!

  小麦色肌肤的少女一甩身后长长的发辫,抬手捏诀,化作一只巨大的玄色狐狸。

  劲风吹过,无数的狐毛像是蒲公英一般,承载着灵力,飘飘荡荡着蔓延到须弥天的各个角落,融入这些自由而干净的灵魂中。

  【你好!我是基建系统001,要和我签订契约,共同基建属于自己的家园吗?】

  ……

  进入须弥天的人族魂魄被商七七归拢安置,甚至另辟蹊径,让他们各展所长,各有所用。

  外有通天护法驱敌,内有商七七打理疏通,商音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全副心神都沉浸在琵琶之上,三弦之间。

  商音的境界还在不断跌落,但她的元神却随着琵琶声蔓延到整片大地。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她。

  和从前作为自然魔神,能够沟通自然万物不同,她不是在“看着”这些生灵,而是,成为了祂们。

  无数凡人的记忆与画面,因为她的渡化如同潮水一般朝她奔涌而来,撞入她的元神。

  一瞬间,就连混沌魔神强大的元神都好似被这股浩然庞大的力量撞碎开来,散落成万千星辰。

  每一颗星辰都有着不同的记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选择,不同的人生。

  她不知疲倦地弹奏着,贪婪似渴地注视着,好似魂魄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完一程又一程,一生又一生。

  终于触及到生机道与造物道最根本的不同。

  生机一道,在于赋予,在于生长,在于盛放,在于蔓延。

  而造物一途,却在绚烂。

  哪怕只是一瞬间短暂而渺小的生命,造物于世,便有其光。

  商音的境界还在跌落。

  太乙玄仙、金仙、玄仙、地仙……

  终于,商音体内灵力被挥霍一空,身周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生而为魔神,自诞生起便是强悍的存在。

  她不理解弱小,不曾有软弱。

  但现在,她懂了。

  她还在弹。

  琴音铮铮,心跳缓缓。

  脉搏跳动,呼吸绵长。

  她坐在那,怀抱琵琶,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风可撩她发,雨可湿她衣,水可濯她足。

  她是混沌魔神,是圣人,是仙,亦是人。

  ——返璞归真。

  ……

  三十三重天外,从琵琶声响起就一直注视着商音的鸿蒙意识骤然色变。

  祂终于意识到商音的道究竟为何。

  混沌魔神,圣人,界主。

  这些都不是商音的目的,她怀中那把五弦琵琶不仅仅是气运所凝,还是她的道基。

  不是什么混沌法器。

  是同被鸿蒙意识寄居之后,被规则与信仰之力浸染,一点点变化的造化玉碟一样。

  是神器之胚。

  商音走的,是同祂殊途同归的成神之道。

  祂怎能让她如愿?!

  祂顾不上监视鸿钧转世的一举一动,眼中只剩下处在顿悟关头的商音。

  轰然间,天地惊雷,狂风大作。

  原本闭门不出不想参与此番封神量劫的圣人们耳中听到天道之音,纷纷骇然抬头。

  女娲手中死死捏着人族模样的泥偶,用力之大,就连周身灵力都在崩溃四溢。

  “竟逼我至此……”

  “圣人之下,皆为蝼蚁?圣人……哈、哈哈哈——”

  总是温声笑颜的女娲伏地大笑,将眼泪尽数吞咽回喉间,笑声过后,那双抬起的眼眸中充斥着冷意与坚决。

  元始表情复杂地摸了摸身侧的四不相,低声道:“若我陨落,你便去寻那位商音尊者罢。”

  麒麟一族的气运被她所收,想必也定会善待始麒麟之子。

  四不相呜咽着低吟,爪子死死勾住元始的衣摆,趴在元始怀中,第一次违抗了元始的命令。

  元始的手指捋过四不相的鳞甲与鬃毛,许久,低声道:“罢了,我总能护住你的……一起也好,陪为师再走一遭。”

  首阳山中,老子的情况却极其不妙,占卜推演到半途,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一般呕出一大口鲜血,几欲晕厥。

  二弟子陆压被老子派去相助西周,此时老子的身边只有大弟子玄都。

  “师尊!”

  老子抬眸,以严厉的眼神拒绝玄都的靠近,哑声道:“出去。”

  “师尊,弟子……”

  “出去!”

  很快,房间中只剩下老子一人。

  造化玉碟出现在老子身前,闪动着青色的灵光,威压沉重。

  “吾只会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否愿意合道,以窥探世间真理因果大道,你好好想清楚。”

  “但现在,吾要你亲临人间界,杀一人。”

  老子沉默良久,声音嘶哑而沉闷:“谁?”

  “商音。”

  造化玉碟之上光芒连闪。

  “她以己身牵动殷商气运,如今处于因果偿还之际,极为虚弱,若能将其击杀于人间界,殷商国运必断,封神量劫可终。”

  “人族也不会再流更多的血。”

  “你乃顺应天意,是为拯救苍生而行事。”

  “你向来聪明,可敢一博?”

  ……

  绝龙岭之上,通天刺向接引与准提的剑光一顿,猛然转身,正对上以真身降临战场的元始,眼中虽有震颤,面上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喜怒形于色。

  他自然也听到了耳边的那道声音。

  知晓天道定商音逆天之罪,不计任何代价要将商音击杀于此。

  逆天之罪?

  通天手掌翻转,四柄诛仙剑自体内掠出,杀气凛然,灵力震颤。

  什么是逆天?

  是给人族一条生路,还是让天地生灵,让他们这些本高高在上的圣人,看清他们命运之上缠缚的牵引偶线?

  通天自知没什么逆天而行的凛然正义,但他有的是反骨,有的是不驯。

  “来吧。”

  通天挡在商音身前,深深凝视自己的兄长。

  “二哥,我们也许久不曾过招了。”

  “不如就在今日。”

  通天手中长剑挽出一个剑花,对上元始复杂的眼神,目光坦然。

  “就在此地。”

  ……

  接引见此情形,心中意动,却被准提按住了手臂。

  他不解回看。

  准提停顿片刻,轻声道:“封神之战本与我们无关,我兄弟二人对战通天已然负伤,不如回灵山闭关养伤,日后再寻机缘。”

  “可如今大好时机——”

  准提深深凝视接引,传音道:“莫要忘了,紫霄宫那位,从始至终不曾露面!想想孔宣那张脸!他如何能袖手旁观?!之前量劫,天道又何曾真的占到过便宜?”

  接引唇角微动,不再多说什么。

  二圣最后看了眼一片混乱的人间界,悄然遁走。

  ……

  元始去了绝龙岭,老子却迟迟不曾现身。

  他去了何处?

  西周王宫之上,一白眉长须老者的身形逐渐凝聚,霞光阵阵。

  他长叹一声,言西周为天命所归,却被人恶意篡改人族气运,致使商周之战僵持至此,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老子第一次出手,在绝龙岭中布下万仙阵,困闻仲于阵内,意在击杀。

  老子第二次出手,抛出可缚万物的乾坤图,乾坤图化作流光落入此时正在与狐妖白小九对阵的杨戬手中。

  杨戬得乾坤图,再不惧朝歌商王气运反压,手中利刃朝着九尾白狐直直刺去!

  老子第三次出手,则是直言西周二公子姬发乃天命之子,若有姬发登基带兵,西周之危可解,人族之难可收。

  就在朝歌一片混乱,西岐上下哗然之际,女娲出现了。

  却并不是相助西周,而是出现在朝歌天空之中,与老子遥遥对峙。

  红绣球环佩轻响,自圣人手中而出,掠过商王帝辛的肩头,直直落在白小九的手中。

  浑身是血,已然被染成红狐狸的白小九气息微弱地抱着红绣球,有些无措地抬头。

  他虽修为境界不低,但根骨只是一只九尾狐狸,不过是比旁的妖多出几分魅惑之能,但却因为青丘行事向来正派,这几分魅惑却根本发挥不出什么力量。

  他从未被期待过,青丘的狐狸也从来不会被高看。

  女娲低眉浅笑,温声道:“怕什么呢?他纵然有可装万物的乾坤图,你身后亦站着乾坤图也装不下的人族。”

  红绣球以见证姻缘得先天功德,白小九与帝辛之间的婚约虽有名无实,实为儿戏,但如今天下皆知的婚约,怎就不算是一种连接?

  帝辛也听到了女娲之言,他自殿内缓缓走出,身后跟着丞相商容,王宫之外默默聚集着一片又一片的百姓。

  他第一次敛袖拱手,朝着圣人尊敬行礼,而后转身看向半空中显得局促不安的白狐狸,凌厉张扬的五官带出无人能比的帝王霸气。

  “谁说青丘之狐百无一用?爱妃莫怕,寡人就在你身后。”

  “打赢了,回宫吃一万只烤鸡。”

  西周国都·西岐

  伯邑考府中

  伊弦与伯邑考相对而坐,因为圣人的突然降临,又因为那句天命在姬发,伯邑考已然开始动摇心中意念。

  他的确自幼为姬昌所重视的嫡长子,但伯邑考的性格也同姬昌一模一样,谨慎、心软、优柔寡断。

  伊弦垂眸,轻声道:“长公子可是想要退?”

  伯邑考张了张口,许久之后,声音显得颓然:“二弟乃是天子,人怎能违背天命?”

  伊弦在桌案下的手指寸寸收紧,克制住自己的冲动,片刻后,只淡淡道:“长公子可想过,若公子您退了,您身后的幕僚臣子,支持您的宗亲兄弟……又该如何自处?”

  “二弟他……”伯邑考想说姬发与他同母所出,不是会赶尽杀绝的冷酷之人。

  伊弦看向伯邑考,眼神锐利而直白:“长公子当真不知,大王因何而死?”

  伯邑考骤然安静下来。

  他怎能不知?

  父王死的太过突然,又是在姜相身侧的周营之中,以姜相与阐教弟子之能,若不是……父王怎会突兀身死?

  二弟竟连等一等父王的耐心,都没有了吗?

  若是二弟继位,他、他身后的臣子、还有家中其他有继承权的弟弟……又会如何?

  “长公子,虽然二公子不孝不悌在先,长公子作为同胞兄长,自然也不能太过无情。”

  伊弦的话像是给了左右为难的伯邑考一根救命稻草,他连声问:“还请先生教我!”

  “如今二公子被幽闭于府邸,无诏不得出,阐教弟子又尽在边境,西岐如今不过只有一个哪吒。”

  “长公子不若以兵力镇压二公子府上,命二公子写下若得以登基上位,不得残害兄弟,排挤大臣的凭证,众目睽睽之下,二公子日后即使继位,也总归有所顾忌,不得随心行事。”

  “如此行事,岂不是既顺应天意,又得以保全长公子所念之人性命,更能稳固西周内政?”

  伯邑考连连称是,但大喜之下却又有所顾虑:“可是那哪吒虽看似年幼,实则很是难缠,他一人,便可抵得上数千精兵……”

  伊弦的眼神深邃而沉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无声传递给伯邑考强大的自信。

  “长公子无需担忧,我有一位……晚辈,曾在仙人处学艺,得知西岐有难,特来相助。”

  “好!”伯邑考激动之下猛然起身,朝着伊弦深深一礼,“还请先生稍等片刻,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再来相请先生!”

  面容带笑的伊弦目送伯邑考疾步离开,弯腰端起桌案上的酒樽,朝着伯邑考离开的方向,缓缓倾倒出杯中酒酿。

  上好的佳酿在地面晕出湿痕,缓缓渗入地面,散发出攻击性极强的烈酒香。

  “长公子可知,琴弦虽为文雅之物,但若稍有不慎,便会伤及弹者?”

  “长公子是个好人,只可惜……”

  “她所需要的,是会杀人的弦。”

  伊弦将酒樽放回桌案,敛袖而立,眼底浮现出笑意。

  温情而热忱。

  “我啊,是她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