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一封盖着秦王印玺的密信,秘密送至南阳郡衙之中,假守宁腾看完信,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暗暗感慨秦王确实足智多谋,以本国君王之蠢, 便是五匹马拖着亦赶不上半分。

  嬴政君臣先前的猜测没错, 宁腾此番密谋降秦以换菽种,确是一位能吏在韩国的走投无路之举。

  宁腾出身韩国望族,从未躬亲于田间农事, 按理说,他原本并不会知晓, 朝廷今冬发下来的菽种有问题。

  但韩国自推翻申不害变法新政后,官场便频频出现官员拉帮结派、随意提拔任免下属之举。

  如此一来, 秩比二千石的南阳假守的宁腾亦不能免俗, 为弥补自身不懂农稼之事的缺憾, 便提拔了一位庶民出身的门客为郡丞, 专门辅助自己处理各县乡呈上来的事务。

  而那位张姓郡丞平日办事虽勤恳, 却有一个早年间挨饿养成的习惯——无论收粮还是收种,皆会暗地抓一把藏来生吃。

  正是在这般机缘之下, 半夜吃出菽豆不对劲的张郡丞这才惊恐万分,再顾不上掩饰颜面, 连忙将事情竹筒倒豆一般如数禀告给宁腾——菽豆是煮过的, 虽未熟透, 却已是农家日常舍不得柴薪的半熟之豆, 是绝不可用来播种的!

  宁腾亦是震惊不已,即刻命人装上一袋豆子, 连夜快马加鞭赶往新郑王宫,欲向君王禀告此事。

  哪知待他进宫后,在那宠臣姬槐的百般阴阳怪气挑拨下,韩王一口坚称此菽乃赵王所赠之高产优种,绝对没问题。

  宁腾只得当堂抓起一把菽豆嚼碎咽下,以向君王证明,若此豆是生的,以自己世家子弟的出身,绝无可能将之下咽。

  偏生,那奸贼姬槐也跟着尝了一粒菽豆,随后便吐了出来,一口咬定此乃生种,绝非熟豆!

  无奈之下,宁腾只得恳求韩王亲尝菽种以辨生熟,却引来韩王怒不可遏的一顿训斥,不但下令将他逐出新郑王宫,还扬言,过些日子要撤去他的假守一职。

  回南郡的路上,宁腾在风雪中愤怒疾驰着骏马,不断回想起韩王那句“便是此菽真乃熟种,无非也就是来年寡人国库的之中,少了些税粮,你这大胆佞臣,竟敢让寡人生食低贱之菽豆,看来这假守之位你是不想要了”,一时只觉心寒不已,满腔炽热振兴韩国之心,尽数在寒风中逝去。

  当初三家分晋之时,韩国土地本就最为狭窄贫瘠,又多山多石,五谷之中不产稻不产谷,唯最不挑土壤肥力的菽豆种得最多,韩国百姓日常所食,左不过是豆饭糟糠,吃得甚至还比不上律法严苛却农耕强盛的秦民。

  韩国今岁遇上大旱,本就粮食减产许多,这昏君不但不救灾,还数次下诏要求各郡如数征税,劝百姓“再忍忍”,如今,他连粮种都不肯拨付给郡县春耕,偏要拿赵王“好心”赠送的熟种,来害大伙来年继续连粗糙的豆饭都食不上…

  宁腾不怕被撤职,只怕等到果真颗粒无收之际,昏君又会将南郡饥荒一事怪在自己头上,推自己为替罪羊平息民愤,继而赔上宁氏一族之前途与性命。

  他一路上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那位有大才而被昏君荒弃数十年、最后反被抄家除牒的韩非,又比如同样有大才,却被君王以“年龄太小”为由、拒绝起用的前相之子张良…

  所以,他几乎是一回到南郡便做出了决定:小罚则受,大罚则走,连王叔韩非都被他逼得反目事秦,我宁氏又岂能白白为这昏君殉葬?

  至于朝中热议的所谓“灾星已吞噬秦国气运”一事,宁腾并不太相信,因南郡紧邻秦国之故,他前几日曾暗中派心腹前往边境查探,发现秦人竟兴高采烈从山中挖一筐筐黑石!

  他当日前往新郑王宫之时,本欲顺道禀奏此事,但被韩王一通怒骂之后,他立刻改了主意,与其被君王视为唱反调之奸臣,当场杀而后快,倒不如不再管分外之事,韩国之朝堂,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他悄悄瞒了下来。

  但他揣测,世间庶民本就活得艰难,岂会冬日上山服杂役还能笑得出来?能让那么多庶民冒着严寒而面带笑意劳作之国,岂有半分日薄西山之景象?所以,虽然秦军从赵国仓皇退兵,沦为六国朝堂之笑柄,但他还是谨慎地判断,秦国如今依然是七国之中实力最强者。

  其实,做下投秦的决定后,他并无几分说服秦君赠粮的把握。毕竟,对方虽然会想要城池,但秦国历代君王皆以狼子之野心闻名于诸国,而秦律更以残苛待民而臭名远昭,若要秦君白白赠数万石粮种给韩国旧民,恐并非易事。

  但身为韩国朝堂罕见的文武全才之能吏,他深知满郡数十万人口,对一个国家而言是何其宝贵的资源,实在不忍生民葬身于韩王的蠢毒之下,如此一来,才有他深思熟虑后,以印玺密信送往咸阳求粮种之事。

  他在信中,押下了一个定然能打动秦君的赌注:若秦王愿以粮种相赠,他赠城之时,必让南郡数万青壮男子不再逃窜,届时,秦国接手的不再是只剩老弱病残之空城,而是一个有大量劳动力从事农耕、韩人真心归秦的热闹城池。

  以一年之粮种,换数十年之劳动力,对秦国而言,堪称百利无弊。

  他寄去的信,虽字字未提降秦后自己的官职安排一事,秦王却在回信中给了他保证:待南郡起事之日,秦军不但会送来粮种,还会带来秦国所刻之南阳郡郡守印玺。

  想到这里,宁腾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王上,臣确实不想再做这韩国之南阳假守了,君逼臣反,臣焉能不反?

  ...

  当秦国派出的马车将张苍迎到咸阳之时,嬴政正抱着明赫牵着扶苏前往工坊,观看五黑新造出的水磨。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五黑近日原本要研造的是卧式楔子榨油机,怎奈,随着他改良以牛拉磨的大石盘、又发现石磨除做豆腐亦可研磨小麦粉,君王便颁发了一份前所未闻的小麦粉食谱。

  如此一来,有钱人家便可按此食谱,以小麦粉混合各色丰盛材料,蒸制出“包子”“面条”“烧饼”“水饺”,而平民亦能以雪白的面粉,制作出无须耗费额外材料的“馒头”,一时咸阳城中,官府设在各处的石磨,便罕见地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还累死了一头耕牛!

  要知道,牛可是秦国最宝贵的劳动力,在丰年,秦国各地一石粟米不过40—50钱,但一头耕牛至少却要2000钱。(1)

  若是极其强壮健康的耕牛,其价格甚至要4000钱,堪比三件盔甲之巨额售价。

  而咸阳之中的石磨,本就是嬴政在明赫的建议下,为改善民众饮食而设,富人之家10石以内象征性收取2钱,而庶民来磨菽麦,则不收取费用。

  先前,朝廷虽早已公布以菽豆制作豆腐之法,但精打细算的老百姓们尝试一两回后,便回家细细算了一笔账:一斤菽豆虽能制出两三斤豆腐,但豆腐全是水分,两三斤豆腐远不及半斤豆饭抵饿。所以,百姓将豆腐视作奢侈之物,极少来使用石磨。

  但麦粉则不一样,一斤小麦可出八两粉,且与麦饭一般抵饿,口感却比麦饭好上数倍,吃完还不会胀气难受,所以,每日都有百姓前来排队磨麦粉。

  当监管那处磨坊的小吏,哭成泪人回来禀报耕牛累死之时,五黑不但自掏腰包为对方赔上了耕牛款,还立即决定停下手头卧式楔子榨油机的工作,把再次改良石磨提上了日程。

  秦墨堪称一群清心寡欲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秉承着祖师爷墨子立下的苦行僧原则,虽为秦国提供了诸多帮助,但坚决不肯接受高薪厚爵。

  譬如五黑虽在秦王的一再诚邀之下,做了主管少府之官员,但他执意只领取五品郡丞六百石俸禄。

  此番赔付一头耕牛,便花去了五黑大半的积蓄,但他依然认为这是自己应尽的责任,因为,以牛拉磨之法,是他向君王提出来的。

  他当初按照君王提供的仙界图纸,制作出圆盘大石磨后,一开始根据拉磨隶臣力气的不同,一日可磨菽豆一斗半至三斗,后来他又改成以驴拉磨,每日可磨菽豆一石,前些日子他发现石磨亦能磨小麦后,再次换用老弱耕牛拉磨,每日可磨小麦两石。

  而现在,五黑近日晒得黝黑的脸上,正露出喜悦的笑容,滔滔不绝为君王讲解着眼前沟渠中的水磨轮盘,“...臣又命人以煤锻铁,发现此铁之质地更坚硬数倍,便根据那榨油机的法子,用煤煅之铁制磨轴,又将磨盘圆面设为4人宽,如此一来轮盘之面便为16尺宽,一日之间,可磨十二石小麦粉....”

  身披大氅的嬴政本想走近细看一番,又担心怀中幼崽被飞扬的水花溅到受寒,便停在两丈外观察着流水带动的磨盘,待听完五黑的介绍,赞道,“如此一来,我大秦之民当尽享小麦之利,再无人需忍受麦饭啮檗吞针之口感,今岁春播便可继续扩大麦种之播撒范围,待秋收之时,不但敖仓能多得数万石税粮,庶民亦能多留些粮食。五黑子真乃当世之奇才也!”

  秦国关中主粮一直以黍谷为主,也就是小米,此物虽耐旱,产量却有限,亩产不过一石多。郑国渠开通后,秦国粮食可达亩产一钟,是因为有了灌溉水源后,开始在关中大面积种植小麦。

  但小麦产量虽比黍米高,却粒大而粗糙,无论是煮粥还是做饭,皆不如黍米细滑润喉,且食用后,百姓极易发生腹胀不适之疾,如此一来,秦国只得放缓扩种小麦之步伐。

  如今将小麦制成面粉,口感骤然变得爽滑味美起来,又有效率如此之高的水磨,想必民众对小麦的需求会迅速提升,扩种小麦便成了一件皆大欢喜之事。

  五黑肃色拱手道,“此乃王上之功也!如今列国之君皆视我墨家为奇技淫巧之雕虫小技,唯王上肯一如既往重用臣等,臣定当竭尽全力。我大秦境内有大小数条河流通行,此水磨若能在全国推广,必将获益无穷。”

  嬴政俊朗的面庞早挂满了笑意,“那便有劳五黑子,尽快教习一批通晓水磨制作的匠人,届时,寡人便命他们随邦司空之匠,尽快前往大秦各处制作水磨。”

  顿了顿,他又诚挚道,“以你为大秦接连做出的贡献,理应升至上卿之爵,赏金万两,秩三千石,请五黑子勿再推拒!”

  五黑忙拱手道,“王上,您言重了!当年墨子推拒诸侯之高官厚禄,是为向善护弱之心,不被华服美食折服,臣如今任职秦国少府,已是违背祖师之志,岂敢再妄受君恩?请王上快快收回成命!”

  嬴政轻叹一声,“墨者远离世俗烦忧之志,让寡人良心何安?”

  他怀中的明赫早被眼前的巨大水磨惊呆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老天啊,这可是几百年后才会出现的水磨,墨家果然是大秦的最强外挂!看看,人家能从楔子榨油机得到启发,直接跳过若干步骤,一步到位搞懂水磨的动力原理!

  他腾出小短手摸着胸口噗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果把秦国的生产力提升到明清时期水平,凭借墨家开挂的理工思维和动手能力,是不是能直接把华夏的科技水平,提升到工业革命前夕?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浑身血液开始沸腾起来,搂着嬴政的脖子边蹦边亲他,扭着小脑袋在心头疯狂喊道,“我希望五黑学孔子,多收点学生,从战国时期开始,让技术人才遍布华夏的每一个角落!这样一来以后开启工业革命的就是华夏,是大秦,是我父王!哈哈哈到时,我们就能一直遥遥领先,再也不会因为落后被列强按着打了...”

  嬴政忙伸手托好他摇摆的脖子,又为他整理了一下被扭歪的小氅,暗道,“工业革命是何物?列强按着打?莫非待我大秦亡后,匈奴竟伙同诸戎一同欺负汉朝?”

  想到这里,他眸中幽光渐渐锐利起来,汉朝之民,亦是我大秦之旧民,岂容野蛮胡人欺负!待寡人灭了六国,还需伺机将北边的胡人解决掉...

  不过,小崽的心愿,寡人倒能帮他实现。

  于是,他继续劝了几句五黑,五黑仍是坚决不肯接受,但听君王话锋一转,“不如寡人与五黑子各退一步,寡人愿设匠人学室,广招天下喜爱匠术者为史子。你不妨将这些钱粮收下,届时,可挑选一些看得上的品学兼优之人为弟子,以此给他们发放奖励,既可解你担心墨门来日后继无人之忧,亦能鼓励更多人前来学习墨家之术,为我大秦培养更多匠术人才,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如何?”

  五黑还怔愣没反应过来,明赫倒欢喜得拱着小脑袋在嬴政怀里蹭啊蹭,一直碎碎念个不停,“父王好棒啊,他不像有些君主那样歧视工匠,这主意真好啊!这样一来,大秦不但有专门学律法的学校,还有专门学技术的学校,以后等我找到造纸的法子,再把科举制实行起来,会涌现更多的人才,好幸福啊,我怎么有一个这么好的父王...”

  嬴政温柔地把他拱歪的小帽子戴回去,含笑暗道,小崽,你这是恨不得把整个仙界都搬来送给寡人呐。

  这时,反应过来的五黑噗通一声跪下,热泪盈眶扬声道,“臣遵命,多谢王上赐我墨门不绝之恩!待学室招生之后,臣定知无不言,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与他们!”

  墨门如今已日渐式微,以他为钜子的秦墨,如今只有三名弟子,剩下的少府匠人,只是继承了父辈的工匠户籍而成为匠人,并无几人真心热爱匠术,是以,大多只肯跟他们学些浅显技艺、而不肯拜入墨门。

  又由于墨门从多年前开始,便是让诸国君王警惕的存在,为了避嫌,若无人主动登门拜师,五黑是不便四处招揽弟子的。

  正因如此,此事一直是他最大的隐忧,他不懂政治,不懂为何除了秦国,列国皆视墨者为异类。但身为虔诚的墨门钜子,他不愿看到祖师爷留下来的百般技艺,尽数失传于自己这一两代人手中,这是在作孽啊!

  秦国以法家之道强国,遵循以法为教、以吏为师,通过律法考核能入学者,便改籍为史子,以四年时间专攻秦律之道,在此期间还能免除徭役安心读书。

  如今,王上愿为匠人也设置学室,还允许墨者从中挑选弟子,怎能让他不惊喜?

  而嬴政此番突发奇想,一是被明赫心声提醒,意识到匠人之术来日或能打败匈奴,二则是信任墨者的人品,世间肯入墨门者,皆是严于律己、一心沉迷技艺之人,并无玩弄权术之心。

  虽然五黑不肯要名利,但嬴政并非寡恩薄情之君,眼下,将五黑最想要的东西送给他,又能为大秦培养出更多匠人,倒也算是双赢之计。

  正在他怀中的明赫高兴得快找不着北的时候,五黑突然面色大变,看了一眼嬴政,欲言又止,嬴政爽快笑道,“五黑子可是有何难处?在寡人面前不必拘泥,直说便是!”

  五黑忙拜道,“王上,臣之言许有些不吉…”

  嬴政笑着看他,“寡人在五黑子眼中,便是那般在意凶吉之昏君?只要于我秦国有利之言,无论凶吉,但说无妨。”

  五黑面色严肃道,“臣方才记起祖师当年断言,大旱之后必有大涝之异象,大秦去岁大旱,臣以为王上需尽早为防涝做准备。”

  明赫歪着小脑袋听着听着,脑中突然清晰闪过前世听过的“大旱之后必有地震”之言,心中一时惊恐不已,在脑海里大声呼喊道,“统子,我想起来了,秦国这回不会遇到洪灾,但会发生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