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见秦王似乎不信自己之言, 急忙匍匐至嬴政脚下,仰头急切道,“秦王误会了, 臣与昌平君并无半分恩怨!只是,臣往日知晓些诸国之密谋,又素来对秦王仰慕不已, 如今既有缘到了咸阳, 能亲见秦王之尊颜,又岂敢再隐瞒真相,坐视奸臣误君误国?是以, 臣愿亲自揭发昌平君之叛秦行径!”

  蒙武见他伸手要去抱君王之腿,登时怒喝道, “大胆!休得对我王无礼!”

  韩王吓得急忙收回手,又跪着后退几步, 眼巴巴看着秦王。

  嬴政居高临下审视他片刻, 意味深长道, “韩王这是想以计, 离间我秦国君臣?尔莫非不知晓, 昌平君之母乃我大秦公主,他的身上, 流有一半秦人血脉,岂会叛我秦国?”

  韩王一听急了, 忙提醒道, “秦王勿忘了, 他身上亦有一半楚人之血脉啊!”

  嬴政心中冷笑, 面上却佯怒道,“放肆, 昌平君对我大秦一片忠心,岂容你这外人诋毁?当年嫪毐叛变,若无昌平君率先赶来相助,寡人恐已是刀下游魂!韩王,你今日百般挑唆我君臣之谊,莫非以为,如此便能寻得复韩之机?”

  明赫闻言,急忙笑嘻嘻探起脑袋吧唧了他一口,父王样样都好,连演技都出神入化!

  韩王闻言一时却更急了,他虽有心蛰伏,却不愿被秦王早早看出这份野心,急忙举起手指发誓道,

  “请秦王明鉴啊,臣如今已是秦国阶下之囚,在秦王之巍巍威仪面前,臣深知自己德不配位,以致天怒人怨,绝不敢再生出半分复韩之心!”

  说到这里,他又趁机暗示道,“不过,若是秦王能看在...臣为秦国揪出奸臣的份上,赐臣一块小小封地,让臣能以藩王之体面度此余生,臣定感激不尽...”

  明赫一听这话,急忙扭过脑袋去瞪他,你差点害得韩国百姓遭遇□□,还想做藩王?

  我父王的案头,近日可堆满了颍川各地送来的奏章,据说韩国旧地百姓们再三前往郡县请愿,都盼着父王能早日杀了你这祸国殃民的昏君呢。

  这时,系统出声提醒道,“宿主,韩王在说谎,你要提醒秦始皇别信他!你还记得史书上,昌平君在郢陈反秦那事吗?我刷题的时候看到过,秦始皇他一开始根本不想杀韩王,还让他去郢陈肴山居住,郢陈虽然是楚国的故都,但跟秦国和韩国边境都接壤,韩王趁机暗中拉拢韩国贵族,煽动民众在新郑爆发叛乱!也正因为这样,秦始皇才会派出昌平君去安抚民众,镇守郢陈,赐死韩王,他没想到的是,后来昌平君也叛变了...”(1)

  明赫听完,只觉得一些以前想不明白的地方,终于开始渐渐明朗了起来,暗道,“哼,原来是这样!”

  蒙武状似无意看了一眼蒙恬,他前些日子忙着监管煤场,许久未进宫,出征前听蒙恬告知才知晓,暗中襄助大秦的并非甚仙女,而是九公子。

  怪不得当日他们能听见九公子之心声,原来他是神呐。

  嬴政低头贴了贴怀中小崽软软的脸墩,暗笑,这崽子一天天的,这副凡世之躯明明只有几个月大小,倒比寡人还操心。

  可是,待他听完明赫接下来的一连串心声后,面色渐渐冷肃起来,怪不得,寡人先前在小崽所说的“史书”中,会派遣本该避嫌的楚国公子,前往楚国旧都郢陈,原来是这般缘由。

  看来,昌平君为了这一天,果然处心积虑谋划了多年。

  他略一思索,便飞快在脑中推测出当时的情况:自己并非嗜杀之人,若按照本意,待灭了六国之后,是定然不会屠杀六国君王贵族的,昌平君得他信任多年,岂会窥不透君心?

  那么,在群臣商议如何该处置被俘的韩王之时,昌平君定会以方便监管为由,一力劝服自己,将对方送去秦楚韩三国交界处的郢陈。

  如此一来,既能方便韩王联络韩楚两国的反秦势力,又能在韩王的谋划暴露后,保证昌平君顺理成章地接管此地。

  毕竟,当事态发展到万民叛乱之时,若派秦国人前去,恐怕只会加剧韩楚故地民众的不满,而这位流着先楚王血脉的楚国公子,便在这个最好的时机,成为秦国众臣之中,最合适的人选。

  真乃一箭双雕之连环计——打前锋的韩王若是成功了,昌平君自然会继续留在咸阳宫,当一个“忠心”的秦臣;韩王若不成功,昌平君便能亲自前往,掌控反秦势力,在秦国毫不设防之时,给予秦军致命一击!

  韩王见嬴政听完自己一番“忠心”之言,竟半晌未开口,不由得愈发恐慌忐忑起来,心中闪过许多杂乱的念头:

  莫非秦王被灾星吞噬气运后,脑子确实已不大灵光,还真信昌平君那贼子忠心耿耿...不对,若是如此,那我韩国为何又莫名被他灭了...等等,他莫非是铁了心要杀我,不行,我要尽快抛出筹码...

  想到这里,他飞快地提高声调道,“秦王,昌平君确是狼子野心之贼人啊!秦国文信侯吕不韦,便是他联合列国君王以计逼死的!这般一来,六国就四处宣扬您过河拆桥、妒贤嫉能之名,盼着再无六国人才涌入秦国..再者,吕不韦一死,吾..他们便能利用安插在秦宫之中的吕不韦女儿,从后宫布局而起,伺机将秦国朝堂这潭水彻底搅浑...”

  话音未落,只听嬴政清冷的声音传来,“赵离?”

  蒙武又惊诧看了蒙恬一眼,离夫人?这又是何事,怎的从未听这小子提起过?

  韩王茫然抬起头,“啊?对,对,正是那赵国找来的女子!”

  明赫也抬头去摸了摸父王俊逸的脸庞,恍然大悟,原来是离夫人,怪不得她前言不对后语的,又一副恨极了父王的样子...

  嬴政目光复杂看向韩王,文信侯,已许久未曾有人,敢在寡人面前提起他了。

  他缓缓道,“可据寡人所知,吕不韦膝下诸子,并无女儿,再者,吕不韦与赵离并不相识...”

  韩王忙道,“您有所不知,吕不韦当年护送秦国先君逃离邯郸之时,他府中一位貌美歌姬已有了身孕...此事,前些年被赵相郭开无意间发现,待昌平君从赵王处知晓后,便利用赵太后为您从母国选姬嫔之机,将那歌姬所生之女改头换面,谎称是赵国商户之女,送进了咸阳宫...是以,吕不韦虽不知他有一女,此女却知其父是吕不韦。”

  嬴政细细回忆了一番,又问道,“如此说来,尔等莫非以为,寡人会被妇人之美色蛊惑,以致昏庸亡国?”

  韩王忙拼命摇头,“并非如此!因秦国有芈太后掌权之先例,昌平君便打算撺掇那心怀仇恨的女子、伺机谋取秦国王后之位,再扶持她的孩子为秦国太子,任由那女子将对嬴氏一族之仇恨、耳濡目染传承给那孩子,如此一来,即便吾...不,即便他们之弱秦谋划全盘皆输,秦国最终仍会灭掉六国,亦能在那女子与那孩子身上,留下一丝灭亡秦国之希翼....”

  韩王这话着实说得不明不白,但明赫结合历史上发生的一切,竟然很快就听懂了,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胡亥,哼,仇恨?也许吧。

  反正他有一种直觉,即便没有离夫人这层关系,胡亥也是个天生坏种,换了正常小孩,谁会一见面,就嘴上笑嘻嘻地把别人的脸抓出血?

  不过,没想到史书上寥寥几笔带过的昌平君,竟会利用身处秦国朝堂的近水楼台之便,早早煞费苦心设下一个个连环局。

  可他皱起小眉头再细想,不对啊,扶苏的母亲是楚国公主,又是正夫人,即便父王要立后,又怎么可能轮得到离夫人来做王后?

  嬴政亦再次想到神画中,那令他屡屡回想便觉肝肠寸断的画面,轻轻阖上了双眼掩饰眸中怒火。

  莫非胡亥屠兄杀姊之骇人癫狂,竟是应在了此处?

  但据他那日的试探,胡亥小小年纪,便能为太子之位出卖其亲生母亲,足以窥见其残忍之天性,反不如赵离这棋子,对其父尚有一片濡慕之心...

  罢了,总归世上再无此人,寡人此生必尽心竭力,绝不再让大秦步入那般境地!

  想到这里,他压下起伏的心绪,倏地睁眼,淡淡问出另一个明赫根本没注意到的问题,“但赵离进宫之时,吕不韦乃我大秦独揽大权的相国,连寡人亦要惧他三分,彼时,她对我嬴氏之恨意又从何而来?”

  韩王忙谄媚道,“秦王有所不知,郭开寻到那歌姬母女后,其母因数年操劳累垮了身子,很快便去了,正在那女子悲痛之时,昌平君安排‘知情人’告诉她,若非庄襄王当年拿剑逼吕不韦护他离赵,她的母亲便不会过得这般辛苦,她亦不会尚在腹中便失去父亲...是以,那女子心中先埋下了痛恨秦国王族的种子,这才进的宫...”

  嬴政缓缓点点头,想到离夫人对“父亲”极深的执念,接过他的话头,若有所思道,“但想来,这般旧怨在她心中,远不能与吕不韦这活着的父亲相提并论,所以...吕不韦必须死。”

  明赫越听越迷糊,韩王却猛地抬头,神情夸张附和道,“秦王真乃盖世英明之君!确实如此,那女子进宫后,见吕不韦在秦国呼风唤雨过得极好,竟渐失复仇之心...昌平君岂会容她成一招废棋?便散发‘嫪毐之子比秦王更贤’之传言,挑拨那假宦官生出日益膨胀之野心,又在事发当晚,派人将那女子乔装接出宫,与吕不韦相认...所以,接到诏令的吕不韦顺利被拖住了脚程,而做足准备的昌平君,则能第一时间赶去救驾...”

  韩王越说越兴奋,恨不得一口气将当日六国君王与昌平君的密谋,统统告诉秦王,昌平君当日是何其趾高气昂,每想出一计,便递出密信与吾等细细炫耀,呸!

  赵迁,昌平君,尔等奸诈小人,且给寡人等着!

  他继续滔滔不绝道,“后来,秦王您果然因吕不韦之姗姗来迟生疑,派人细查之下,查出他与嫪毐勾结的‘证据’,如此一来,昌平君不但一举除去两大盘踞秦国朝堂之势力,亦成为您的救命恩人,成功取代吕不韦,成为秦国最得君王信任重用之人...”

  “但他见秦王顾念旧情,只将吕不韦贬回封地而不忍杀之,便又使出一个毒计...”

  嬴政扶着明赫后背的手,情不自禁加重了些许力度,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这一计,便是让六国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前往列国任相,是也不是?”(2)

  韩王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按照昌平君之计划,若六国齐齐相邀吕不韦为相,您必会万分震怒,愈发认为他果然不忠于秦,进而怒而杀之。哪知秦王之心胸宽阔至此,您竟只下诏责骂了他一通,仍旧不欲杀之,还下令将吕不韦全家迁至巴蜀!昌平君愤怒之下,只得又生一计,他暗中让人给吕不韦传话,假称秦王表面大度,实际要灭他满门,不如主动了断为家人求条生路...”

  “如此一来,吕不韦本就因六国挂相之事被逼得惶惶不安,便信了那贼人之言,连夜喝下毒酒自戕,昌平君又命人四处告知其门客家臣,称他乃被秦王逼死,一时之间,秦王残暴、吕不韦冤枉之流言传遍秦国,想来,您这才耐心丧尽忍无可忍,雷霆处置了那些门客家臣...”

  嬴政想起那位如师如父、亦如敌如对手的文信侯,心间不免涌起几丝怆然。

  蜀道虽难行,巴蜀之地却有比关中更肥沃之千里平原,绝无缺粮之患,昔年长平之战秦赵粮草皆乏,我大秦正是得来蜀中运粮,解了燃眉之急——身为大权在握的君王,若要杀个臣子,寻个“相国擅自专权不敬君王”的由头便能灭他满门,又何必让他举家迁至富庶之地,安度晚年?

  寡人又岂会因吕不韦之狂骄,而忘却昔日他于秦国之贡献?昭襄王不杀范雎口中“天下人只识穰侯,不识秦王”的魏冉,寡人同样不愿杀吕不韦。

  昌平君此计,堪称杀人诛心!

  他看了一眼韩王,颔首道,“如此一来,赵离必将桩桩件件皆算在寡人头上,倒能遂了那贼子之意。”

  明赫听得怒火嗖嗖往上直窜,咬着嘴巴气愤不已,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隐情,该死的昌平君,后世史书上逼死功臣吕不韦的骂名,可全让始皇大大背了!

  但是,世人却没有想过,以我父王的性子,他若想杀谁,便会像杀嫪毐一样,痛痛快快地下旨杀了,还有功夫跟对方来来回回绕弯?

  他如果是为了名声而惺惺作态之人,还能被后世有心人找出那么多“证据”,称为暴君?

  吕不韦,确确实实是被六国逼死的!

  一旁的蒙恬早已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将那昌平君抓来碎尸万段,四代秦君的信任,反倒为那贼子在秦国布局提供了便利...

  嬴政看着神情愈发兴奋的韩王,目光灼灼问道,“寡人不解的是,若这般诸事真出于昌平君之谋划,寡人的正夫人,既是楚国之公主,亦是昌平君之侄女,他为何要费如此之周折舍近求远?”

  “这...”,韩王急忙蹙眉思索着,可又不是他设下的计策,如何知晓其中缘由?

  “本宫知道是为何!”,随着一道女声的响起,宫人扶着华阳太后慢慢走进殿来。

  嬴政大惊不已,急忙将明赫递给蒙恬,大步亲自去搀扶,柔声道,“外面风大,祖母怎进宫来了?往后您吩咐人来说一声,吾派人前去接您...”

  华阳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沉沉看向韩王,打断了嬴政话头,“好孩子,此番你不声不响灭了韩国,今日蒙武又将韩王押来咸阳城绕了一圈,本宫这是特意赶来章台宫为你庆贺,我还有样礼物,要送与你。”

  说着,在嬴政不解的目光下,她拍了拍手,华阳宫的侍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还用麻袋套着脑袋的人进来。

  韩王见状不,由得略微挺直了身子,还好,寡人的境遇再狼狈,也总比这家伙好上几分,不算太过丢人。

  待侍卫走近,华阳太后红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一脚踢在那人膝盖上,颤抖着揭开麻袋,指着他怒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贼子,还不速速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