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 随着三路秦军朝大梁方向合拢,魏国王宫的氛围也不免紧张了起来,每日一拨接一拨传来秦军路线的探报, 如同催命符一般让魏王惶惶然寝食难安。

  虽然他向来以大梁城池坚固为荣,认为秦军根本破不了城,可作为一个贪生怕死的君王, 只要闭眼想到三十万秦军, 即将守在大梁城外、侧卧于王宫之旁,他就忍不住心跳如鼓猛然睁开眼——豺狼在侧,何人能酣然安眠!

  他一心盼着送往赵楚两国的密信, 能求来数十万援兵,但数日过去两国全无音信, 城外却传来一个更坏的消息:除却早在大梁西面梁囿扎营的桓猗五万人马,王翦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已于半夜抵达大梁北面, 在距离黄河数十里之处驻军安寨!

  魏王听完城外已有二十五万大军, 愈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忙让人再去请张天师前来商议御敌之策。

  这一回, 张天师总算飘然而至殿中, 依然一派世外高人的超然神态,魏王看着他面上的泰然不惊, 顿觉心中安定了许多,忙问道,

  “天师啊, 我大梁城高池坚, 却并非无懈可击, 只要秦军利用大梁城西北高而东南低之地势,在西北方向挖渠筑堤, 引水倾灌东南,如今,王翦扎营方位离荥泽不远,若他果真命人水攻,则大梁危矣!不知天师可否施法,助寡人击退秦军...”

  张天师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君王遇大事则静,还请王上稍安勿躁!水攻之计需挖渠筑堤,而要淹没偌大一座大梁城,王上可知要挖多大之渠?老夫断言,便是三十万秦军同时挖渠,至少亦须耗费一两年之功...而在这一两年之内,已足够老夫解决这三十万秦军!”

  魏王一听这话,虚浮的面色顿时涌起浓浓的喜意,“天师此言可当真?”

  张天师伸出两个手指头,“王上只需备好两万斤黄金,二十万石菽豆,老夫必能在两个月内,以上古黄帝召巫咸之阵法,通晓天上神君,以黄金为魏国召来二十万天界神兵襄助...”

  在魏王期待的目光中,他斩钉截铁道,“让大梁之战,成为三十万秦军的埋骨之地!”

  魏王欢喜得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哽咽道,“天师竟会黄帝之阵法,您如此神通广大,却对寡人如此忠心,真乃我魏国之幸啊...只是,我魏国金矿稀少,如今国库之中黄金已不足万斤,寡人着实无法备齐两万之数,不知天师可否恳请神君少收些黄金...”

  话音未落,张天师一把夺回宽袖,冷声道,“王上可知老夫若施这场法事,要损耗多少寿元?二十年!老夫不过区区凡世俗人,能见神君一面已是天道垂怜,岂敢再与神君讨价还价?若王上心意不诚,此事便作罢,老夫亦可省下这二十年之寿元,只是这解决秦军一事...”

  魏王忙道,“请天师勿要误会啊!寡人并非不愿出这两万斤黄金,着实是先前炼丹用金太多,眼下国中存金不多...”

  张天师这才长叹一声提点道,“王上糊涂啊!魏国黄金不足,楚国却有列国间最大之金矿,楚金精纯,品质远胜列国之金,若神君能收到如此黄金,想必定会对魏国更满意几分...”

  魏王眼中精光闪烁,“以物换楚金?可国库之中粮食...”

  张天师看出他的不舍,微微一笑,“贴心”提醒道,“国难之时,妇孺匹夫亦当为国出力,王上不妨下令让百姓捐出粮食,再以粮找楚国换金。如此一来,有了神兵天助,便可魏国得保,万民皆安呐!”

  魏王抚掌而笑,“天师真乃我魏国之恩人也,寡人即刻下令征粮!”

  张天师得到满意的答复,便昂首阔步走出王宫,待行至宫门之时,见魏无知正在苦苦哀求侍卫放他进去,不由轻蔑一笑,登车赶回府中。

  待坐在马车之中,他终于放下人前的骄矜自持,恣意笑了起来——何谓时运昌隆?老夫是也!

  自秦军攻魏消息坐实,魏王便再三派人前来请他商议大计,他苦恼于该如何以子虚乌有之术“御敌”,根本不敢贸然前去接下此事,只得一边以“长生丹药火候正在关键时期”敷衍,一边暗中派人前往燕国送信求援。

  诚然,张天师大可一跑了之,但魏王的无上恩宠已让他日渐膨胀,渐渐竟已将魏国视为了囊中之物——未到战败的最后关头,他断然不舍将之抛弃。

  正在这一筹莫展之时,一日府中忽天降一美髯仙师,自称其乃黄帝座下仙翁,因当年追随黄帝修行于具茨之山,如今见具茨故地将生灵涂炭,故来此人间助魏国渡过难关,此番乃是循着城中龙气而入...(1)

  按理说,张天师这种精于玩弄人心的术士,是绝不会被此言蒙住的,但对方在天师府开门见山便道“循着龙气而入”,实在大大取悦了他。

  试想,哪个凡夫俗子敢在魏国都城之中,口吐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怕不是活腻了?

  再者,他见对方隆准龙颜,通身气度比自己还要胜上几分,所说之事又有上古典籍为证,堪称言之凿凿,竟不自觉就信了几分。

  而当对方以“狭窄之地气势不足,需找一开阔地授你仙法”为由,邀他前往山间修习驱除秦军之法时,他立刻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在对方施完一场他从未见过的神妙法事后,当场取出一把菽豆撒于地上,除此外再无任何举动。

  片刻,他便亲眼看着一队身穿坚甲、手执利器的神秘士兵突然出现于山下,大呼“神兵愿听仙翁调遣”,岂能不当场震惊地俯首贴地,心悦诚服敬呼“仙翁”?

  想到这里,张天师抚着一把美髯,自得地笑了起来——仙翁认准他乃魏国之主,已亲自传授他撒豆成兵之法,他于山间试验过,一把菽豆便可变出一队神兵,只是他功力有限,不能如仙翁那般百发百中罢了。

  但他深知,神兵所用之神戟神刀,并非凡间俗铁所制,而是击打扭折亦分毫无损之神铁,堪称能以一敌十!

  如此一来,只要他有足够的菽豆,莫说灭掉这三十万秦军,便是灭掉列国亦不在话下...

  所谓两月之期,不过是他特意留给魏王那蠢货筹集粮食与黄金的——既然这魏国迟早是他的,这钱财粮食,他自然要早些握在手里。

  ...

  两月之期转眼便至,张天师终于将撒豆成兵之术练得炉火纯青,而那些未落到秦军手中的各城池,也堪堪凑齐了君王下令征收的“每户三十石粮食”——因魏王担心得罪豪强贵族,此番便只向平民征收粮食。

  魏国本就地少人多,一户四五口庶民之家,纵便勤快些租种豪强之地,一年到头能留下的收成也不过六七十石,全靠平日偷采树皮枯草野菜凑合着熬过一年。

  而眼下,今岁税赋原本早在秋季便已上缴,百姓还要再多交半年之口粮,心中之绝望愤恨可想而知——这意味着,他们只能将原就不多的一日两餐之口粮,再一分为二精打细算,分成四餐来食用。

  可那些本就掺了半数树皮草根碎末的稀粥,根本无法支撑他们度过漫长的大半年,在这种情况下,抛弃小的还是老的、以节省口粮的严峻难题,再一次出现在魏国百姓面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凡一家人能勉强糊口人人不饿死地活下去,谁又愿亲手将至亲之人送上绝路?

  如此一来,本该与魏军同仇敌忾抗击秦军的魏国百姓,便失了那股守护家园的心气。

  因为他们如今对魏王之惧恨,更要远胜对秦军来袭之惧恨——

  听闻,秦军沿途攻打城池却纪律严明,只与魏卒拼死决战,不曾扫荡过百姓,待秦军占领那些城池后,亦是自备军粮埋锅造饭,并未朝城中百姓要过半颗粮食。

  而他们的君王,竟要趁此国难之机,将各地百姓逼上死路,何其狼心狗肺的昏君!

  ...

  明面上,三十万秦军已在大梁城外,分兵三处围攻多日,暗地里,却有上万从三川郡韩国旧地潜入的秦军,换上特制的“神兵”黄色甲服,日日出现在大梁城外一座“灵气充沛”的山谷之间。

  这支训练有素的特殊精兵,由三川郡守宁腾亲自统率,乃是为配合“仙翁”之举动而来。

  为了不在张天师面前露馅,这支“神兵”必须隐藏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所以宁腾手上,有一个秦王亲自命人送来的“仙界宝物”——双筒高倍望远镜。

  有了这宝物,便足够埋伏于山谷间的宁腾,将远处二人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仙翁”正是刘季所扮,手持魏地户籍的他,自然能自由出入魏国城中,而当日所谓的“天降”,也不过是他用张良给的大量黄金,收买了天师府门房与外院奴仆,早早潜了进去。

  别看他素日在同乡面前混不吝的,此番既下了决心要追随秦军奔个前程,也是打起十二分认真,将张良的叮嘱执行得十分到位——

  让他深信此乃天意的是,此番在秦军之中领到的任务,竟是他最擅长的忽悠之道,怎能不万分珍惜这靠忽悠便可加官进爵的机会?

  加之他此番人靠衣装,又一改往日吊儿郎当之态,倒真有一番不逊于张天师的世外高人之态。

  无论是他要求站在开阔处借“天地之势”,还是撒豆前必施法,皆是为让宁腾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及时派“神兵”现身于张天师面前呐喊,也是为了让张天师对施法的地点,形成惯有之常态反应。

  总之,一切皆按张良的布置,有条不紊进行着。

  待“仙翁”殷殷叮嘱一番飘然离去,五日后,自信满满的张天师便向魏王提出:眼下时机已到,他要亲自登临城楼施法,以借天地之势运通晓神君,故而,城楼之上,所有凡夫俗子皆不得靠近,君王在他做完法事后,务必立刻下令打开城门。

  魏王虽有些疑惑,但他对天师的本领是深信不疑的,于是,在张天师做法完毕后,他便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不顾守将们的极力劝阻,强行命人开门迎神兵!

  可惜这一回,张天师撒下的豆子再没能顺利引出“神兵”,反倒引来城外乌泱泱玄甲黑旗的秦军,发现大事不妙的他正欲下城而逃,却被秦军前锋射向城池的利箭击中,当场毙命。

  一时,魏军有人急忙登上城楼滚石射箭,有人拼了命想重新关上厚重的城门,而秦军则手持盾牌,一趟趟撞开大梁的城门...

  在这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之中,魏王早在侍卫们的掩护下,跌跌撞撞朝王宫逃去,哪知一路被最早闯进城中的秦军穷追不舍,王宫侍卫损失大半。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却见废太子魏假威风凛凛身披铠甲于马上,正带领带着数千条獒犬雄赳赳赶来。

  魏王顿时心中大喜,忙大呼道,“假儿,假儿...快救寡人...”

  话音未落,魏假便冷冷瞥来,在他以手指打了个响哨后,那些足足有一人高的獒犬兴奋嗷嗷叫着飞奔而来,将众人扑倒在地啃咬起来,追在后面秦军见势不妙,急忙飞速后撤出城,将情况悉数禀告与王翦众将。

  被啃咬得只剩森森白骨的魏王,至死也没想到,他因为那颗虚无缥缈的长生丹,而废黜魏假后,对方再无力购买大量牛羊来饲喂獒犬,便命人将大梁各处囹圄关押的刑徒和侍女侍卫抓来投喂...而这些獒犬,原本是不吃人的。

  城中百姓见此惨状,吓得纷纷紧闭门户,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很快,风卷残云的几千獒犬在血腥味中,迅速被彻底激起兽性,再无一只肯听从、魏假咆哮着让它们攻击秦军的指令,獒群反倒与守城的魏军激战起来。

  从人数上来说,魏军的数量远超獒犬,但他们使用的青铜刀戟极易弯折损断,根本无法刺破这些庞然大物的皮肉,而獒犬长达寸许的獠牙,却几乎能一口一个解决士卒的抵抗。

  正常说来,借助风速而重力骤增数倍的铁鏃弓箭,本可以轻易将它们击毙。

  然而,弓箭素日的优势,在此刻却成了劣势——在近距离人獒搏斗之中,它完全无法发挥出平日百分之一的威力。

  原来,为抗击涌入城中的秦军,魏军弓箭手方才已重回城楼之上,可这些被魏假命专人精心调.教出来的獒犬,也有一部分绕过魏军血肉之躯的围堵,闻风来到城楼发起攻击。

  弓箭手接二连三惨叫着从高大的城楼摔下,自顾尚且不暇,又何来功夫搭救同袍...

  如此一来,秦魏两军攻守之势登时反转过来:原本是魏军奋力以圆木挡住城门,秦军在门外拼命撞击想进城,此刻却变成秦军奋力在城外抵门,魏军拼命撞击想出城。

  在王翦的命令下,城外的秦军已迅速挖出一条临时壕沟,以防獒犬冲出城门乱咬。

  站在壕沟一侧的桓猗,莫名其妙看着这事态失控的走向,喃喃不解道,“这到底是个甚的情况?我等这些年打的仗也不算少了,竟是第一回 见识如此场面...”

  最后,还是李信担心被獒咬死的魏军会导致疫病流传,秦军弓弩手这才远远朝城楼射箭,除去了部分獒犬。

  谁能想到,这一刻,城楼上那些死里逃生的魏军弓弩手,竟对秦军涌起了几丝感激之情,待他们反应过来后,立刻搭弓引箭朝城中獒犬飞快射去,总算趁机解决了这一隐患。

  但此刻的大梁城中已是一片乱象,数以万计的魏国士卒,早已被獒犬咬死啃食,而被獒犬恶意攻击咬伤者更多达数倍。

  大梁城中守军三十万与别处不同,他们大多是魏武卒后裔,是魏国最精锐的部队。

  为了不辱没祖辈的显赫威名,在这魏国实力愈发式微的时代,他们依然忠心耿耿侍奉君王、守护王城。

  谁能想到,抱着为国死战之志的他们,到了最后没死在秦人的手中,却死在魏国王族的手里!

  刚刚结束与獒犬奋战、浑身破烂凌乱的将士们,看着遍地血肉模糊的同袍尸体,听着遍地同袍的呻,吟声,一个个忍不住双眼发红,却在魏假愤怒的催促声中,再次与撞击城门和搭云梯的秦军对峙起来。

  当日,魏假宣称先王已被秦军所杀,当即登基称王。

  接下来的数日激战,魏军许是将满腔愤怒都发泄在了秦军身上,士气竟比从前更盛了几分,颇有当年魏武卒一夫当关之势,一时双方皆有数千人死伤。

  城中刚被先王收走三十石粮食的百姓,眼下又被新君养的恶獒吓破了胆,竟比任何时候都盼着秦军能打进来——这个一言不合就放獒行凶的新君,已让众人对魏国朝廷彻底失去信任。

  此时此地,城外的秦军反倒成了他们急于抓住的救命稻草,起码坊间秦王的名声再恶,也从未做过养獒当街杀人之事。

  虽然眼下城门随着战事的开启,城门已不许进出,但所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百姓虽不敢与魏军发生冲突,却也能想到法子为自己求生。

  很快,城外逡巡的秦军,便捡到很多裹着石头扔出麻布,上面用魏篆歪歪扭扭写着:求救吾!

  如此一来,张良很快想出计策,在试探出这些真是魏民的想法后,他便如此这般吩咐一通,秦军按计完成布置后,便递出休战书,退回十里外扎寨。

  魏假不由大松一口气,这才兴高采烈命人抄了天师府,将黄金珠器与粮食全部搬回宫中,又寻思着待秦军撤退,他得好好收拾那些杀死他宝贝獒犬的将士,这些目无君上的混蛋!

  但他没想到的是,很快,城中便传出“先王死于今王之獒,公子豹更贤”的传言,此事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勾起将士们的痛苦回忆,一时,大梁城中呼吁废新君、立公子豹为王之声不断。

  在魏假为平息流言,命人将公子豹等先王子女尽数斩杀、还斩首了数名守将后,终于引来城中将士的倒戈。

  这些本愿与国同死的魏卒,在极度的愤懑不平下,冲进王宫杀死魏假,在得到秦军不杀城中一人的承诺下,打开城门主动投降。

  从偏僻郊外匆匆赶来的唐雎,拄着拐杖下马车时,不由抬首深深望向高大的大梁城墙,心中生出无限悲凉。

  他此番前来,乃是暗忖魏国此番气数已尽,特意赶来等待城破之时,与魏军一同赴死。

  岂料,他看到的是大梁百姓欢天喜地,端着陶簋竹筒为秦军送水的情形,不由五感杂陈,既欣慰百姓能彻底摆脱无道昏君,又悲痛他的故土要被秦国所占,从此世间再无魏国...气血上涌之下,一时悠悠栽倒在地。

  公元前231年农历一月,在楚王终于决定听从项燕的劝告发兵援魏之际,却接到探子快马传回的密报:魏国已亡。

  ...

  经众将商议后,由李信领二十万大军驻守大梁善后,而王翦等人则踏上了归途,与他们一同前往咸阳的,还有以张良门客身份前往秦国的刘季。

  他近日四处找秦卒打探封爵细则,又暗暗盘算了一番,喜滋滋得出一个结论:以他此番的功劳,少说也能得个二级爵位“上造”,如此一来,他便能得到此爵奖励的私田三顷,岁俸一百石,待在秦国傅籍完成,官田一百亩、草屋一间——从此,他也是薄有资产、还有俸禄可领的体面人了!

  他一路都在与秦卒吹嘘当日是如何骗住那张天师的,心中自是得意不已,“嘿嘿,眼下魏国已灭,秦国必会派出官吏接手各地城池郡县,萧何曹参的小吏饭碗眨眼便做了废,秦军威势之下,王陵雍齿的豪族家产又能保存几分?”

  “而我刘季,却因当日对人一水之恩,便抓住了这天大的福气,转眼从昔日乡间一草食之民,跃居为沛县第一个得到秦国爵位的尊者,若能再混个掾吏亭长身份,让我衣锦还乡好生炫耀些时日,此生足矣!”

  踏着二月的料峭春风,迎着咸阳百姓的欢呼声,一行人终于来到章台宫面君回禀。

  在王翦与桓猗回禀完军中诸事告退后,静静在一旁等候的张良,这才将其间各处不为人知的关节,细细说与君王知晓,引来嬴政连声赞叹不已。

  今日的明赫可没豆子玩了,他正坐在五黑新打造的小桌椅前,一脸苦大仇深地握着父王的毛笔,在竹简上鬼画符。

  嗐,要不说人到得意时,切莫乱吹牛呢,吹牛是会遭报应的!

  前几日,口齿已十分伶俐的他,在跟兄姊们玩春日流觞赛文采时,为保住“神童”的面子,根本不会做赋的他,只得厚着脸皮连名带姓背了“静夜思,唐,李白”等几篇后世佳作,却被还不懂诗词为何物的兄姊们惊为天人,愈发认定他与普通孩子不同。

  如此一来,他的好兄长姊妹们认为不能浪费他这滔天奇才,在扶苏的极力阻拦下,为他布置了一个“小”任务——先识字。

  为了让父王有个神童儿子,他只得假装笑眯眯地接受了这任务。

  但这小小的任务,着实把明赫难得抓耳挠腮,这可是对现代人而言难度堪比甲骨文的小篆啊!

  说实话,那些字全是横啊竖的还有弯钩,在他眼里长得都差不多,为了作弊过关,他只好让系统悄悄查出每个字的意思,再拿毛笔在上面写上简体汉字。

  鬼画符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他不熟悉毛笔,加之一岁的小手没力气,实在没法子。

  嬴政见小家伙不顾劝阻,每日坚持唉声叹气打开竹简的小模样,真是既好笑又心疼。

  为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年轻的君王还特意从近日愈发繁忙的政务中,抽出时间前去后宫挨个告诫子女:你们阿弟再如何聪慧,也不过是只一岁出头的孩童,往后切莫再给他布置任务了!

  张良中途讶异地朝明赫看了好几回,如此小的孩童,竟能全然不被大人的谈话所影响,认认真真握着毛笔写字?——虽然握笔的姿势是满手一把抓...

  嬴政见他好奇,便上前征询明赫的意见,“小崽此番识字已足半个时辰,父王想抱你休息片刻,可好?”

  明赫一听,忙放下毛笔,乖巧下桌朝父王伸出小手,“好!”

  不过他马上又叮嘱道,“我会长高长胖的,父王哪天若是抱不动我,一定要马上说出来哦,我可以自己走路和坐的,父王别担心!”

  嬴政轻轻贴了贴他的脸墩,寡人明明养的是儿子,他却比阿父在世时还为寡人操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含笑道,“好。”

  张良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眼中也泛起几许柔和的光芒,想到魏国王族的自相残杀,再想到秦王对孩子耐心的父爱,真乃天壤之别啊...

  想到这里,他忙又道,“王上,臣方才所提那位假扮仙师的魏人,虽只是沛县一庶民,但他颇有一番与众不同之才干,臣深知王上爱才若渴,今日便擅自做主将他带进宫来,此刻正侯在丹墀处,不知王上可愿一见?”

  嬴政一听,俊朗的面庞上喜色愈盛,看看,往日一心想离开秦国前去隐居的张子房,如今竟会主动为寡人搜罗人才了!

  他忙道,“子房有心了!蒙恬,快将他请进来!”

  明赫摸了摸有些疲倦的脑袋,暗道,“沛县?”

  会是他在史书上看到过的人吗?

  蒙恬已阔步出殿,将老老实实候在殿外的刘季迎了进来。

  若按刘季与人交往的本事,便是殿前不苟言笑的卫尉,他亦有法子与对方称兄道弟——但这不是找死吗?

  这是咸阳宫中,列国最强君王所在之处,他并非傻子!

  他难得既喜又紧张地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这趟可真是赚大了,往日在沛县,他见过最大的官是县尉——远远瞄上一眼那种。

  他一直仰慕信陵君,本想去投奔他当个门客,哪知对方死了。

  后来,他又投奔外黄令张耳,得不到甚重用,只好又回到丰邑。

  哪知,这一遭奋力博个前途,不但见到了秦国大将军、大军师、魏国大天师,眼下还来到咸阳宫,见到了秦王。

  这可是秦王,灭了韩魏两国、还将灭了所有国家的秦王!

  想到这里时,他已垂首随蒙恬来到殿前,忙理了理加入秦军才混到的崭新军袍,瞄好定位噗通跪下大喊道,“小人沛县刘季拜见秦王!”

  只听一道清朗却不失威严的年轻声音传来,“贤士快快请起!”

  刘季从善如流起身,忍不住顺着声音抬首看去,登时愣住了。

  他自信在沛县是数得上号的美男子,正因有了这副好皮囊,那些酒馆寡妇才被迷得春心荡漾,不但肯让他赊账,甚至连借钱都肯,嘿。

  先前见到张良之貌,他暗暗比较一番后自我安慰道:张良貌若好女,远不如我刘季飒爽多矣。

  但眼前这秦王,不但容貌丰神俊朗,人家就这么随便一坐,便有威仪赫赫之王者气势,那摄人心魄的气度,那举世无双的风采,让他竟头一回生出自惭形秽之感,接着,便涌起一股强烈的敬慕之感——大丈夫当如是也!

  我刘季,天生便是要跟着这等王者来做大事的!

  而殿上的嬴政,却在刹那间收回了封他官职的念头,周身威势猛增地,重新审视着眼前之人,张良立刻敏锐地奇怪看向君王。

  就在方才,嬴政听到了小崽惊讶的心声,“原来他是刘邦,真巧!那他的朋友们呢?”

  “刘邦”这个词,嬴政从前也在小崽的心声里听过。此人,便是取秦而代之的汉朝开国之君。

  以他的心胸,自家儿孙不孝而至亡国,他并不会记恨那些活不下去而造反的百姓和新朝之君。

  但在当日迎接韩非那场宴会,他于神画的预示之中,亲眼目睹咸阳宫被付与一炬,亲眼目睹嬴氏全族被屠杀一光,亲眼目睹整个咸阳城陷入血腥之中——

  如此身临其境的刻骨之痛,让他着实无法轻飘飘原谅屠城作孽之人。千百年来,从无一王一将会行如此残暴之事,寡人以眇眇之身替你们终结五百年乱世,竟换不来我嬴氏全族一个安稳结局么?

  他眼下必须弄清楚,下这道命令的人,究竟是刘邦,还是另有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