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二月猝然响起的第一道惊雷声, 春风便化作一道利刃,迅速在九州之地由南而北,对寒冬发起了猛烈攻击, 咸阳的雪早已化了,秦国农人们怀着喜悦的希望,开始在秦吏的指导下为今岁的春耕做准备。

  而在燕国各地, 无论是燕北一带飘飘扬扬下了整个冬日的厚雪, 还是燕南一带凝结了半个冬日的冻雨,皆在与春风的顽强对抗中,在数个寂静无声的日夜里, 随着山涧间细微的雪解冰融嘀嗒声,纷纷无可奈何地悄悄败下阵来。

  当裹着厚实棉袍的秦国探子, 第一时间将通往燕国的道路、凝冻已融化的好消息传回邯郸时,三十多万秦军立刻整装兵分两路, 踩着残雪踏上了前往涞水与易水之路。

  越往北走, 天空越灰暗, 大地越白茫, 连吹来的风也夹杂着寒咧的消融碎冰渣, 道路上凝冻虽已化成水渍,但举目四望, 到处仍布满了半融半化的冰雪,这般北国风光, 是生活在中原腹地的秦国士卒鲜少见识的——燕国的地理位置, 决定了它是列国阻挡寒潮的天然屏障。

  好在, 秦军有暖和的棉袍, 有热气腾腾的自热米饭与方便面,更有一颗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复仇之心, 士气非但未被燕境严寒冲散,反倒越往燕国城池方向走,将士们愈发斗志激昂:这块土地,很快就是秦国的了!

  蓟城王宫之中,鞠武抖索着身子,按压着快跳出胸膛的心脏,一脸惊惶地看向突然冲下殿的君王。

  他虽已追随王上数十年,但王上多疑又多变的面孔,总让他有些难以看清,从前那个温和无主意的君王,与后来毫不犹豫命人割下太子首级的王上,还有如今这个愈发喜怒难料的王上,哪一个才更真实?

  燕王已上前,一把揪住报信之人的衣襟,眸色黑沉沉打量着哆嗦的探子,片刻后,厉声道,

  “好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竟敢收受秦人贿赂,前来欺瞒挑拨寡人...”

  说着,他便猛地放开对方衣襟,飞快往探子脖子扼去,在探子骤然因呼吸困难而变红的面色中,重重收拢了掌上力度。

  燕王姬喜虽贪婪无能,但他自持为周王室正统后人,为继承祖宗之荣耀,倒颇费苦心练了一番骑射之术,凡精通箭术者,臂力自是不差的。

  更遑论,在君王骤然而至的怒火面前,探子纵便有天生神力,亦不敢反抗半分,以免殃及家人。

  宫人们急忙垂下头屏住呼吸,生怕被他们的王上迁怒,一时,伴随着殿中漏刻嘀嗒水声的,唯有火墙中煤石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被燕王紧紧扼住脖子的探子,面色已渐从通红转为青紫,但残留的理智让他不敢发出痛苦的呻/吟。终于,在彻底失去空气的窒息感重重来袭时,理智全无的他开始胡乱挣扎着,试图掰开燕王的手...

  很快,在鞠武愈发惊恐的浑浊目光中,探子无力地垂下了脑袋,再也没有动静,燕王这才冷哼一声,嫌恶地将对方丢在地上,吩咐道,“来人,将这狗贼拖出去烧了!”

  侍卫急忙应声进殿,将探子的尸体搬去殿外。

  鞠武自从时常梦到无头的姬丹后,最是忌讳见着死人,此刻已面色已愈发灰白起来。

  燕王转身抬首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爱卿对寡人忠心耿耿,何须这般惊慌?莫非,你是信了这狗贼之胡言乱语,抑或对他有几分怜惜?”

  鞠武心中一凛,急忙强压下心头的惶恐不安,恭声道,“王上,此贼传递假情报,妄图以‘燕齐两军皆已覆灭’之言,离间王上对考粟之信任,动摇我燕国君臣之心,实乃居心不良死有余辜之徒啊!臣并非为他之死而惊慌,而是有些担忧攻秦之战况进展呐...王上可要再派人手,前去邯郸打探一番?”

  燕王紧蹙着眉头回到殿上,跪坐于厚实的毛毡上,端起温过的秦酒一饮而尽,这才开口道,“不必,如今国中道路已畅通,想来考粟派出的探子,不日便可抵达蓟城,秦人总不能将我燕国探子全收买了...”

  他虽不信方才那探子之言,但正值联军与秦国交战之际,这等自家军队覆灭之言,总归令人心头愤恼万分。

  燕国今冬的雪,比往常数十年间下得更大更久,除却四处有被压垮的民屋马厩,山上许多竹木亦遭受冻雨侵袭而死,这场罕见的雪灾冰灾,让燕王愈发对攻秦一事寄予了殷殷厚望。

  他盼着考粟大胜而归,早日迁都于咸阳——气候适宜的中原富庶之地,本就是他姬氏先祖建都之地,燕国早该换个都城了!

  燕王话音未落,侍卫又跑进殿大声禀道,“王上,有急报!”

  燕王忙命他召探子进来,这回,三个浑身冒着寒气的斥候同时进了殿中,鞠武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们。

  第一个斥候从邯郸一路奔驰而来,他一见到君王,便哭丧着脸跪下嚎道,

  “王上,考将军早已战死,我燕齐联军已全军覆没,秦军..秦军已朝燕齐两国杀来了,还请王上早日做好迎敌准备啊...”

  第二个斥候来自涿郡,他带来的郡守所书密信中写道,一大队秦军正在往易水方向靠拢,请君王尽快派兵御敌。

  第三个斥候来自安葛,他带来的密信则写道,一大队秦军正在往涞水方向靠拢,请君王尽快派兵御敌。

  燕王听完第一个斥候与方才那人毫无差别之言,面上再次浮起腾腾怒气,恨不得将对方也变成一具尸体。

  但当鞠武战战巍巍念完两封密报后,燕王手中金光闪闪的青铜酒爵,便咣当一声滚到了地上。

  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燕王急促下殿的脚步,他大步上前一把从鞠武手中夺过绢帛,细细辨认着印玺与花纹,看着看着,胸膛间喷涌的悲愤怒火便烧得愈发旺盛——印玺确是两地郡守之印玺,花纹亦是燕国官吏专用之花纹!

  他将两张绢帛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中,神色阴鸷地打量着三个斥候。

  鞠武担心又要目睹骇人的君王杀人场面,忙上前劝道,

  “王上,此事恐需派人再核实一番啊!燕齐此番调兵乃是暗中行事,忙于修路之秦国,一时之间仓皇迎战,恐最多能筹集二三十万士卒...而秦军纵便再快,赶到邯郸之时也绝不会早于上月...”

  “如今,秦军寡而我军众,秦军士气受挫而我军士气大振,秦军被动发兵而我军占据先机...臣以为,我燕齐联军处处占据先机,秦军绝无可能在短短时日,便轻易灭掉我五十万大军啊,此事定然有诈!”

  他见燕王仍面色沉沉,急忙又劝道,“王上啊,就以当年长平一战而论,虽赵国损失四十多万兵力,秦国亦损失半数士卒,但这伤亡人数,乃是秦赵两国足足打了三年打出来的...秦军仅凭一个月功夫便灭光五十万人,实在令人生疑...”(1)

  燕王听了这话,急忙又将皱巴巴的绢帛打开,再次细细核对起来,可待他再次看清印玺与花纹,不由得举着绢帛盯着鞠武道,

  “爱卿之言虽有几分道理,但此书信确是我燕国官吏所书,秦人...总不能连我燕国境内之官吏,亦已尽数收买?”

  此刻,渐渐冷静下来的燕王已信了密信所言,但他信的,只有秦军已往燕国靠拢一事,至于燕齐五十万大军覆灭一事,他并不相信。

  他的目光如淬了毒一般,恨恨道,“但爱卿有一点说对了,秦军,绝不可能凭借比燕齐联军更少的人数,在短时间内灭掉五十万大军...”

  鞠武一喜,忙想再劝燕王派人前去邯郸查探,却听对方饱含怒气道,“若我燕军果真已在邯郸全军覆没,唯一的缘由,便是齐军在战场背叛了我燕国...全军覆灭的,唯有我燕军罢了,齐人,乃无耻庶子!”

  鞠武心头猛地一跳,是啊,若是齐军与秦军联手,人数便远远超过燕军了...

  他急忙跪下请罪道,“王上,若早知齐人如此歹毒,臣当初,便不该劝王上与齐王结盟的...臣罪该万死啊!”

  这时,从邯郸来的那个斥候,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瞬,终究并未将考粟下令以强弩偷袭齐军、再趁齐军慌乱逃窜之时将对方追杀殆尽一事说出来。

  因为,考粟派出传递“齐军与秦军勾结”一事的探子,前些日子死在了归燕的路上,这斥候并不知晓此事,若他贸然将“燕军乃被齐军所灭”之事说出来,恐怕王上定要追问他缘由,但他说不出缘由。

  如此一来,他担心自己好不容易躲躲藏藏保下的一条命,会被疑心极重的王上收走——

  燕齐大军已覆灭一事,不管王上信与不信,他能逃回来如实禀告,已是尽责尽职了。

  正在暗自庆幸的斥候,却怎么也没料到,燕王扭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便唤来侍卫将他与另外两个斥候一道,押出去活活烧死。

  高高在上的燕王,认为这等为燕国带来不吉之兆的斥候,便该统统去死,且他们并无资格保留全尸,以享受后人之祭祀——哼,不吉之人!

  他看也不看一眼战战兢兢跪地请罪的鞠武,只蹙眉沉思一番后,吩咐道,

  “即刻拟诏!命各地马上征召士卒迎敌...再加征两成税赋以筹备军粮...命宗室各族,皆献上一万士卒与五万石粮食...胆敢不从寡人令者,格杀勿论!”

  鞠武忙惊慌抬头劝道,“王上不可自乱阵脚啊!先前大军出征之时,朝廷刚加征十五万士卒,国中青壮大半已征入军中...而今冬国中多地遭受雪灾冰灾,死伤者不计其数,若此时再征召青壮劳力,春耕该如何是好啊?再者,若加征两成税赋,国中恐要生乱啊...至于宗室...”

  话音未落,燕王便斥道,“闭嘴,当务之急,乃是抗秦!寡人不但要加征士卒,还要召回边关大军,绝不让秦军活着离开我燕境!”

  说着,他就在鞠武欲言又止的焦灼中,又接连下了两道诏令,命人即刻送往燕国东北边境。

  送往边境的诏令与虎符,是为召回十五万边军。当年燕昭王命秦开平定夷狄后,便设置了十八万重兵把守东北处国门,以防北边的肃慎、扶余等游牧部落再次南下侵扰。

  这支神秘的边军地位超然,唯有在燕国面临存亡危机时,方能出示燕王印玺诏令与虎符调动,在燕国“禅位”内乱引发的亡国危机之时,由于燕王姬哙的荒唐操作,导致国中并无同时持有虎符与印玺的君王,是以,并未能成功召回边军。

  至于剩下的三万边军,则是燕王留给自己最后的退路,若此番燕秦决战到了万不得已之地步,他还需借助对方的保护逃往辽东——

  但眼下,在局势并不明朗之时,他绝不肯抛下国中基业,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率先逃窜,他想豪赌一把,赌秦军无法适应燕国天寒地冻的天气,赌有半数秦军会在征战前死于冻伤。

  而另一道送往燕国边境的诏令,则要求边境郡守以“秦军在邯郸大败”之流言为饵,稳住陈兵边境的数十万匈奴、东胡大军,让他们继续牵制李牧蒙恬的秦国北地边军。

  在安排好前去迎战秦军的先锋队伍后,燕王才俯身看向趴在地上的鞠武,一字一句道,

  “相国啊,当日是你力劝寡人与齐王结盟的,我燕国近三十万大军若命丧邯郸,亦是因你而起...但当年,全力扶持寡人登上这王位的,亦是寡人的相国...你说,寡人该拿你如何是好?”

  鞠武心头虽慌,但君王不直接杀他,事情便有转圜之地,他忙俯首贴地道,

  “王上,臣虽对您一片赤胆忠心,但臣确实有罪,是臣识人不明啊!臣原以为,齐王与后胜是个好的,哪知他们竟无耻至此!为将功折罪,臣愿捐出全部家资,以黄金十万斤、粮食五万石,以襄助我燕军旗开得胜...王上,臣罪该万死啊!”

  能随意敛财的列国显贵,比起如履薄冰不敢违律的秦国官员而言,着实要阔绰得多。

  燕王见对方如此识趣,面色总算和缓了几分,便伸手扶起鞠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扬声道,

  “爱卿待寡人与燕国,果有一片真心呐!”

  看在巨额钱粮的份上,他又安慰道,“爱卿且放心,我燕国有八十步强弩,有辽东边军与数十万守军,此番定能痛击秦军!八百年来,我燕国遭遇数回亡国危机,可又有哪一国,真能灭我姬氏燕国?赵国想灭燕,赵国如今却先于燕国被灭;齐国想灭燕,齐国却被五国打得险些灭国...”

  他抬头看向殿外,目光阴冷道,“天道?寡人即位数十年来,对秦国一忍再忍,百般避其锋芒...秦王此番,竟敢与齐国联手灭我邯郸大军,寡人忍无可忍!寡人定要让他好生看看,天道庇佑的,究竟是我高贵的姬氏一族,还是卑贱的养马家奴!”

  鞠武虽仍有些担忧战事,却不敢再扫兴劝谏,只得拱手附和道,“王上英明!有文王武王与周公诸位神灵庇佑,燕国定能成功赶走秦国贼子!臣以为,国难当前,朝中公卿大臣亦当与宗室一道,为朝廷献上几分力量...”

  哼,总不能让他一人破财吧?

  燕王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丝笑意,“爱卿,果然一片赤诚之心!”

  ...

  可对燕国百姓来说,他们对燕王的赤诚之心,在收到征兵征粮诏令那一刻,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这个在燕国仍未结束的漫长冬日,对所有贫寒庶民而言,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一月,大雪压塌了他们的茅屋,压垮了他们的羊圈,冻雨凝结的长长冰块,冻死了他们省吃俭用养的一两只鸡鸭。

  很多郡县都有受灾的百姓,但朝廷并未派人前来救援他们,只有少数郡县的百姓,才遇到了心善的长官,主动冒着风雪组织人手,为他们搭建新的保暖大棚。

  大部分失去了屋顶庇护的百姓,只能扛着剩下的口粮,沿着湿滑的道路慢慢挪动,渴望有人能为他们,暂时提供一处避寒之地。

  纵便处境到了如此艰难的地步,他们亦顽强地想熬过这个冬日,想活着等待来年春暖花开,到那时,天是蓝的,地是黄的,田间地头又会布满一大片绿汪汪的色泽。

  绿色,是所有燕国百姓最喜欢的色彩,因为它意味着,隆冬时节终于过去了——世间,约摸没有一个穷人是喜欢冬日的,对失去房屋的燕人而言,更是如此。

  但努力想熬过这个冬天的许多人,都死在了凝结着坚硬冻雨的路上,他们的尸体,迅速被冻雨一视同仁地包裹起来,被留在道路上,充当后来的路人摸索着行路的拐杖。

  燕王早就知晓灾情了,但他并不肯耗费人手管这些贱民。

  在燕国,哪个冬日不会冻死些非要出门捡柴的卑贱小民?对他来说,这些不知死活的愚蠢贱民,死便死了,谁让他们命贱呢?

  而更多未受灾的燕人,这个冬日也过得很难,虽然苦寒的地势环境,让他们无比勤劳,早早便趁着忙完秋收的农闲时节,悄悄上山砍了许多柴火囤积在小院之中。

  但今年着实太过寒冷,任是格外抗冻的他们,亦不得不每日多烧两根木头取暖,如此一来,囤积的柴火自然消耗得极快,而屋外又有冻雨,这样的天气,根本无法出门捡拾被大雪压倒的树枝。

  如今已是二月,每一百姓都在盼着春天早日到来,那一抹充满希望的嫩绿早日降临,哪知在他们的翘首以盼中,等来的却是燕王还要征兵的诏令,等来的却是燕王临时加征两成税赋的诏令!

  再次加征士卒,意味着他们将失去春耕的劳力;加征两成税赋,意味着他们的口粮,无法维持到来年秋收。

  这沉重的噩耗,如同一桶冰水迎头浇下,让百姓们再也看不到半分希望。

  可他们除了默默服从,并无旁的法子,忍耐苦难与不公,是底层庶民唯一的命运。

  正在百姓们心如死灰地按照命令,开始在家中麻木倒口粮时,两支秦军已悄然无声地,一支沿着涞水来到安葛城外,一支沿着易水来到涿郡城外。

  当数番亲自上城楼督战的安葛郡守,在发现攻城的秦军人人皆穿着鼓鼓囊囊的厚重衣袍,而他们吃的军粮、亦是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热食时,心头那几分盼着秦军因不适应燕境严寒而士气萎靡的侥幸,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甚至,他还为燕国将士涌起了几分悲哀——燕国守城士卒,穿得远不如秦军暖,吃得远不如秦军好,王上还在加征税赋折腾他们的家人,如此一来,燕军士气如何能比得过对方?

  而恰好,他前些日子,也在主动组织人手为灾民搭棚、掩埋道旁冻死的灾民,是一个真正将底层士卒庶民当人看的官员。

  是以,坚守城池三日后,在秦军拖出驰车装上巨弩,准备以箭弩强攻之时,他便干脆利落下达了开门投降的命令。

  世人皆称秦王乃虎狼之君,可他却从秦军全员厚装的军资装备看出,秦王,是把卑微士卒的命,也当成人命的仁善君王。

  两相对比之下,前几月加征士卒、却不肯拨款加做冬袍的燕王,在灾年对百姓加征税赋的燕王,哪里值得燕军白白丢掉性命?总归,秦国有一箭连发三弓之巨弩,这安葛郡迟早也是守不住的。

  于是,刚摆出攻城架势的李信,莫名其妙赢得了首战大捷,不损一兵一卒便打开了燕国大门。

  而桓猗,虽未遇到这般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却也凭借射程一百五十步的巨弩,狠狠打击了燕军士气,不到半月,秦军便占领了涿郡。

  秦军如今的作战攻略,乃是“先礼后兵”,顾名思义,在摆出架势威慑后,他们并不会马上发起攻击,而是试图如攻韩攻魏那般先以“仁义”劝降。

  在尽量减少自身损失的前提下,设法攻下更多城池,是秦王嬴政对他们攻城的首要要求——但凡涉及救助民生之事,将领皆可直接允诺,待胜仗后朝廷自会派出官员核实兑现。

  于是这一遭,李信与桓猗便抓住燕国雪灾冰灾之机,大肆派人四处宣传:

  一则,凡主动投降之城池,秦国朝廷负责为城中受灾百姓,修建新的茅屋;

  二则,秦王仁善,如今秦国土地之上,无论老秦人还是韩赵魏之新秦人,如今田地税赋皆按四成征收,若在秦国傅籍二十年之家,税赋只需三成。

  很快,这流言便顺着春风的步伐,飞快传遍燕国各地。

  若说第一条流言,只有部分受灾的燕国民众眼馋,那么第二条流言,则成功调动了燕国境内,所有百姓渴盼归秦的念头。

  只要成为秦人,他们便只需缴纳四成税赋,简直令人喜不自胜!

  要知道,燕国如今之税赋跟韩赵魏诸国一样,明面上只需“十之税一”,实际上算上各种杂税,要缴纳六成之数,加上燕王刚下令加征的两成,他们这一年上交朝廷的税赋,竟有八成之高,早已让百姓愤慨万分。

  诚然,若没有秦军出现,百姓们再愤怒,也只能忍气吞声上交粮食,但现在燕国境内的三十万秦军,给了他们反抗的勇气!

  如今的形势,明晃晃摆在众人面前:

  燕国若是不亡,他们今岁便要取出家中余粮,多交两成加征的税赋,然后在秋收前数月,过着青黄不接的饥荒日子...

  燕国若亡了,他们便能顺利成为秦人,过上只需缴四成税赋的轻快日子,甚至,燕国亡得越早,他们便能越早在秦国傅籍,早日成为只需缴纳三成税赋的秦人!

  这样一目了然的形势,纵便百姓们不识字,亦能快速得出结论——他们要当秦人!

  大伙要当秦人,燕国便必须灭亡!

  趁着冰雪已渐渐融化,百姓们开始频繁悄悄出门走动,越来越多百姓在寒风中匆匆走数十里路,就为了借着家中有急事的借口,劝被征入军营的亲人:见到秦军便投降,千万不能为燕国坚守...

  一个百姓这般叮嘱亲人不可怕,一百个百姓这般叮嘱亲人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成千上万的百姓都拿出干农活的毅力,想方设法托乡邻熟人,将“不要为燕国坚守,我等想当只交四成税赋之秦人”的嘱托,传达给了他们军中的儿孙兄弟。

  而风声,是会在士卒间悄悄蔓延的,很快,越来越多的士卒知晓:燕王已下令,要找他们的家人加征两成税赋,但秦王,却会为他们的家人减征两成税赋!

  在没有军功爵位制的燕国,上阵杀敌的士卒们,表面是为了守护燕王,实质却是为了守护家园不被敌人占领——可现在,他们的家人却说,燕王,才是阻碍他们过上好日子的敌人!

  当日不肯听鞠武劝谏的燕王,哪里能想得到:自己寄予重望的抗秦燕军,却来自于他无比藐视的卑贱庶民。

  如此一来,除了少数守将主动开门投降的城池,大多数燕国城池仍在奋力抵抗,但无论燕国将领如何鼓励士气,各处燕军士卒皆如同中了毒蛊一般,蔓延着一股消极颓废的气息,哪怕将领连杀了数人立威,士气依然萎靡不振,甚至,许多士卒一上战场便倒戈投敌...

  在这种令燕将无比恐慌的氛围中,农历三月,秦军已以披荆斩棘之势,接连夺取燕国近三十座城池。

  危机正一步步朝蓟城逼近,燕王的面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他寻由头杀的大臣与侍卫也越来越多。

  在王宫黑云压城的窒息气氛中,燕国镇守东北的十五万边军,终于赶到了蓟城。

  正因为这支边军会赶来驰援,燕王才在大臣的苦苦劝谏下,一直蓟城坚守。

  他相信,这支当年被燕国名将秦开亲手训练出来的边军,定能成为燕国最坚固的防线!

  但燕王没想到的是,边军一到蓟城,主将谷代便大大咧咧来到王宫求见,要求君王亲临军营,设宴为将士们接风洗尘,并要在晚宴上先犒赏一番军士!

  莫说燕王闻言怒不可遏,便是鞠武等人亦万分不满——如今秦军势如破竹,燕国岌岌可危,这边军主将不思抗敌护国,竟要先设宴赏功?何其荒谬!

  但为了稳住边军士气,大臣宗室们只能捏着鼻子劝燕王,不如先耽误几日设宴,再发些赏钱激励一番士气,有了勇猛的边军出手,定能一举击破秦军。

  得了台阶下的燕王,实则也是这般想的,不管谷代如何狂妄,至少对方眼下能助他守住燕国基业。

  至于往后嘛,待灭了秦军,他头一个要斩杀的,便是这狗贼谷代!

  于是,燕王亲自下诏设宴,并命人运了多车青铜所铸之银钱,大赏十五万边军。

  与此同时,两支秦军已快速于易水北岸会师,率军朝蓟城袭来。

  三月中旬,燕将谷代率十五万被燕王赞为“国中精锐之师”的边军,在蓟城与三十万秦军展开对决。

  然而,令燕国君臣大失所望的是,燕国这支地位与众不同的边军,竟在短短十日之间,便被秦军打得只剩五万人!

  主将谷代,却认为此乃朝廷之责任,在丢下一句“燕国八十步之弩,如何比得上秦国一百五十步之弩”后,便趁着夜色命人悄悄大开城门,带着剩下五万边军想潜逃,哪知秦军早在沿途设下埋伏,将其全部歼灭。

  这般一来,燕都蓟城便成了一座无人防守之城,秦军顺利进城后,得到了百姓们热烈的欢迎,还有百姓壮着胆子问,秦国是否真的只收四成税赋?

  在秦将李信与桓猗,当着众人的面在大街上承认此事、并允诺秦王一定会派人为受灾百姓重修茅屋后,人群中,带着一群游侠趁乱混入的剑客盖聂,便露出一丝释然的苦笑,挥手带着游侠们往王宫奔去。

  在听闻秦军伐燕后,他便决意趁机刺杀掉秦军主将,以慰好友荆轲在天之灵,顺道再为燕国多争取些时日,这才召集一帮朋友来蓟城守株待兔。

  可来了蓟城后,他却发现城中百姓,皆悄悄盼着秦军早日到来,一问之下才知晓,他们竟信了秦军派人散播的四成税赋之流言!

  无论他们如何解释,百姓皆不肯信此流言是假的,盖聂便趁着今日秦军入城之时,派人伪装成城中百姓,想当众让秦将露出马脚。

  要知晓,在这无比注重个人信誉的时代,流言是一回事,秦将敢当众应允又是另一回事,若他们撒谎敷衍蓟城民众,纵便秦国能得到燕国土地,亦绝不会得到燕国人心!

  可李信与桓猗,皆坦然承认了四成税赋之事,看着愈发神采飞扬的瘦弱百姓们,盖聂突然便觉得,荆轲为刺秦而死,死得何其不值。

  正因如此,他便将为荆轲复仇的目标,改成了燕王——若非燕王当日借田光之人情,对荆轲步步紧逼,他又何至于命丧咸阳?

  待秦军冲进燕国王宫之时,盖聂早带着游侠们将准备逃亡的燕王与鞠武等人捉住,用麻绳将他们团团捆在殿柱之上。

  秦王政十九年,春,燕国灭。

  ...

  三月,意图偷袭咸阳的二十万楚军,刚来到咸阳郊外,就被守在此处的刘季带着两万士卒假运粮草,以调虎离山之计,分散了楚军一部分兵力前去截粮抢功;

  而文质彬彬的章邯,则伪装成独身办差的小吏,在“偶遇”的楚军威逼利诱下,“被迫”带着他们来到大名鼎鼎的敖仓粮仓河畔,正在楚军大喜此趟灭秦之战竟如此顺利,商议着稍后要冲进去火烧秦国粮仓之时,钟离昧带着早早埋伏在此的三十万秦军,冲出来将楚军团团包围...

  在楚军好不容易杀出包围圈准备潜逃时,又被章邯早早布置在河边的伏兵截杀,遭受三头伏击的楚军,这趟几乎全军覆没。

  来时不可一世的楚将景初,走时屁滚尿流带着不到一万残军跑得比兔子还快。

  通过这场咸阳保卫战,秦王嬴政惊喜地发现,大秦又多得了三位将才,吾儿所言果然不差!

  由于王翦灭齐归国后,与君王商议出即刻南下灭楚的作战方针,众人便一致决定,庆功宴与军功皆先缓一缓,待大秦一统四海之时,再好生庆祝一番数喜临门。

  在留下桓猗带二十五万大军驻守蓟城后,李信带五万人马,押着燕国君臣回到咸阳之时,已是阳春四月。

  沦为俘虏的燕王,正在秦王面前百般做小伏低认罪之时,却又喜又怒地发现,齐王也来到了章台宫中!

  燕王坚持认为,定是齐军背叛了燕军,才会导致攻伐邯郸一战失利,是以,他将满腔亡国仇恨皆算在了齐王身上,喜的是对方也亡国了,怒的却是,秦王竟留了这狗贼一命!

  殊不知,齐王见到燕王之时,眼中登时也迸射出仇恨的火花——齐国灭国,正源于燕军之背刺!

  而他无奈出城受降,乃是因为邯郸一战已灭光齐国所有精锐,秦军攻伐临淄之时,城中将士加起来尚不足五万人,何以抗秦?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互相仇恨对方言而无信的齐王与燕王,便当场在殿中厮打起来,而鞠武与后胜,亦打得不可开交。

  嬴政见自家小崽看得津津有味,便含笑制止了蒙毅准备厉声喝止的举动,难得有君王亲身参与肉搏战事,他边看还边轻声指点明赫,

  “似这般揪发扯冠之举,着实有伤风化,吾儿往后若要与人切磋,切不可行此鲁莽之举...”

  明赫看得十分舒畅,抱着父王的手臂咯咯笑着,叫你们欺负我父王,活该!

  君王淡淡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幕,眸中闪过一丝嘲讽的冷意,君不似君,臣不似臣,不亡何为?

  下一瞬,他听见小崽惊讶的心声响起,“奇怪哦,我怎么觉得,这人和那个诬告水家的奸诈小人,长得竟然有几分相像?”

  嬴政倏地抬眼,灼灼目光朝殿中诸人一一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