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对萧何的主动请缨大为惊喜, 他立刻疾步下殿,亲自上前将对方扶了起来,爽朗笑着赞道, “爱卿真乃公忠体国之人,我大秦之及时雨也!”

  韩非亦站在一旁温和笑着,他着实未想到, 以萧何稳重的性子与优渥的出身, 竟会主动提出这等大胆冒险之计。

  但惊讶归惊讶,他却是赞同此计的。

  大秦眼下要休养生息数年,虽一时之间不会再兴战事, 但若萧何此计能成功,便能不费兵卒而为朝廷削弱一个西北劲敌。

  至于大秦举国上下, 皆将灭月氏匈奴诸国视为下一步目标,自是有历史渊源的。

  早在西周建国以来, 来自周边夷狄对中原腹地的威胁便从未断绝过, 这也是周天子实行“封建亲戚, 以藩屏周”分封制的重要原因。

  譬如, 西周开国三公的封地, 皆是贴近蛮夷的边疆之地,以试图用重臣之威开疆拓土、修政变俗——

  太公姜尚被封于齐, 人还没到封地,隔壁东夷人就打上门来抢夺地盘了;(1)

  周公旦被封于鲁, 紧邻东夷人与淮夷人;

  召公奭被封于燕, 除北面紧邻山戎人, 南面更有殷商遗民...

  在周王室强大之时, 这些分封出去的边疆宗室重臣们,确实将周边夷狄打得俯首帖耳不敢造次。(2)

  但随着周穆王西征的失败, 悄然壮大的犬戎、玁狁等夷狄部落,开始频频叛乱入侵中原,在周厉王时期,更有一年数趟被夷狄打到镐京的反击之战。

  被称为西周中兴之君的周宣王为改无奈局面,不得不向与西戎势力关系亲密的申侯绥靖,为太子姬宫湦迎娶了申侯之女申姜为妻。(3)

  哪知,姬宫湦登基第八年,便废黜申后及其所生之太子姬宜臼,改立宠妃褒姒为后,立褒姒所生之子姬伯服为太子。

  此事引来申侯勃然大怒,立刻联手夷狄势力发兵攻打镐京,一路带兵追至骊山杀了周幽王,改拥立外孙姬宜臼为周平王,又因前来“襄助”的西戎食言而占领河西,周平王被迫东迁洛邑——这便是象征西周灭亡的骊山之变。

  背负弑父之名而建的东周王室,自然再无西周天子号令诸侯的威势,相反,终于等到时机的诸侯们,纷纷借着君王率先悖逆周礼弑父的名义拥兵自重,四分五裂的春秋乱世便因此正式到来。

  而在这混乱的数百年间,趁着列国诸侯无暇他顾之机,中原周边夷狄部落开始迅速发展壮大,除了犬戎与玁狁,在中原的西边与北边,又出现了白狄、鬼方、义渠、山戎、林胡、楼烦等诸多草原势力。

  他们不但时常前往中原边境劫掠财粮人口,更会趁列国衰弱之际派兵抢夺城池土地,令中原君民不胜其烦。

  到如今,威胁燕赵故地边境的除了羌戎等小国,还有因蚕食周边小部落诸国而日益强大的乌孙、月氏、匈奴、东胡四国。

  其中,东胡强而月氏盛,两国皆宣称有控弦之士十余万。(4)

  而这些草原之国,从未掩饰过它们对中原垂涎三尺的目光。

  譬如,先前燕齐联军攻伐邯郸之时,草原大大小小的势力,便在匈奴与东胡主将的带领下,集兵数十万于边境虎视眈眈,若非后来秦将以所向披靡之势迅速反攻并拿下燕齐两国,恐怕他们早就趁乱分兵牵制李牧、而侵入燕赵两地了。

  有如此野心勃勃强敌在侧窥探,大秦岂能安枕无忧?中原苦夷狄久矣,大秦必要除之!

  萧何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来,又有些担心君王误会,以为自己不去东胡乃是畏惧北地严寒,急忙激动地解释道,

  “陛下,臣以为东胡与月氏两国虽实力相当,且可左右夹击匈奴,但臣此番前往,并不欲助其灭匈奴而增国势,此计乃下下之策...那东胡孤立于东北方向,月氏连接匈奴与乌孙之地,臣若能成功打入月氏王庭内部,便可设计离间它与匈奴乌孙两国,令其互耗国力以待良机,此乃利于大秦之上策...”

  换而言之,被匈奴隔开的两大强国,是不会在此大隐患未除的前提下直接开战的,而他亦绝不会前去助夹缝中的匈奴强大,若再以匈奴之力解决东胡和月氏,此举,岂非为大秦添了一个更强大的敌人?亦是下下策乎!

  丰神俊朗的帝王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道,“爱卿所言极是,在东胡与月氏之间,朕亦有先灭月氏之意...”

  说着,他命蒙毅取来探子前几日传回的密信,递给萧何道,“爱卿且看看此信...当今夷狄诸国之中,乌孙与匈奴之首领懦弱,而东胡之王虽格外狂妄却无甚大智,唯此月氏王最为狡诈多端。”

  萧何急忙请罪一声快速浏览起密信来,原来,先前陈兵秦燕边境的数十万草原骑兵,明面上是由匈奴与东胡主导的,实则暗中牵头号召各国出兵的,却是月氏。

  他看完后,躬身以双手将密信呈还君王,拜道,“如此狼子野心之夷贼,臣必竭尽全力设局助陛下除之!”

  嬴政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萧何的双臂,面色凝重道,

  “爱卿此番为我大秦西行,前方定有万般艰难险阻,若遇险境切不可逞强逞能,定要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纵便此计不成,待我秦军西征伐夷之时,朕亦要见到一个完好无缺的萧何!”

  萧何闻言眼眶霎时就红了,他强行逼退汹涌的泪意,哽咽道,“多谢陛下!请陛下放心,臣此去,定不负君恩!”

  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月氏距大秦有千里之遥,途中又有沙漠地带狼群出没,仅凭萧何只身出门是全然不现实的,他必须跟随大秦商队乔装出行。

  考虑到安全问题,嬴政本想派出一支数百人的暗卫队混入商队,但在萧何的劝谏下只得作罢,毕竟,人越多越会令敌国生疑。

  最后,生有神力的钟离昧,主动提出要与萧何同行,而如今升至驿馆小吏的韩丰,也凭借着卓越的语言天赋自荐成功——商队领头人刚说完一长串月氏话,从未去过月氏的韩丰便能立刻复述下来。

  嬴政当场便拍板,这一路由商队领头人充作掩饰三人身份的向导,并负责教韩丰月氏匈奴诸国语言,萧何与钟离眜亦需跟着学一些。

  如此一来,养尊处优的萧何便扮做游历富贾,而常年劳作的钟离昧和韩丰则扮做随从,看起来倒也半分不违和,巧的是,扮随从的二人皆有一身不错的功夫。

  五月,韩信在咸阳城门口送别时,虽然双眼通红,却坚强地一声也没哭,他从阿母为他缝的小钱袋中,取出一颗晶莹的淡蓝珠子,珍而重之地交到父亲手中,强忍着离别的悲伤小声道,

  “阿父,这是九公子赠与我的幸运灵珠,九公子说了,这灵珠十分管用,远行之人只需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就能获得神灵的保护平安无视,阿父千万不能弄丢了!孩儿希望阿父,萧伯父,还有钟离阿叔,都能平平安安归来,你们...你们一定要平安回到咸阳啊...”

  说到最后,他话语间已逐渐带上了哭腔,韩丰珍重地将这珠子收进钱袋中,抬袖揩了一把眼角,抱起韩信亲了又亲,又含泪看向捂脸痛哭的妻子,张了张嘴想安慰她母子二人,但该说的都说了,一时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他此番主动自荐前往月氏,一是为报陛下提携韩信之恩,想借助自己语言天赋之便,待在萧何身边以防他被月氏人蒙骗;

  二则想借机为家中挣一份富贵,妻子跟着他一路走来,吃的苦头着实已太多,他早就想寻个立功机会升一升爵位了。

  三则是为了保护钟离昧,韩丰坚定认为,这一趟必须由他亲自前往。若换成旁的任何精通月氏言语之人,他担心对方会背叛大秦,进而背刺萧何与钟离昧——此事,他只相信他自己。

  萧何想到沛县家中妻儿父母,忍不住也悄悄湿了眼眶。

  钟离昧说起来虽是无牵无挂之人,但他将韩信视作了亲子侄,在此情此景中,同样黯然神伤地抬袖擦起泪来。

  很快,随着商队领路人小心的催促声响起,韩丰率先放下韩信,头也不回地朝车队走去,萧何与钟离昧急忙跟上。

  身负重任的他们皆知晓:这一去,不知何年是归期,亦不知归来之时,是让家人欢笑的活人,还是令家人痛哭的死尸...

  韩信被抽泣的母亲重新抱起,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顺着咸阳城外扬着黄土离去,不由抿了抿嘴唇,若月氏人敢杀阿父,待他长大定要亲手扫平月氏!

  听着母亲悲痛的哭声,他不由伸出小手为母亲拭泪安慰道,“阿母勿要伤心,有九公子送的幸运灵珠在,阿父他们定不会有事的...”

  ...

  章台宫中,嬴政端坐殿上俯首批阅着奏章。

  月初,糅合法儒道的新法颁布下去后,果然迎来天下万民之盛赞。

  近日郡县呈送咸阳的许多奏章之中,皆称当地民众在自发筹集钱粮劳力,为始皇帝陛下修建生祠,以祈求能借此为他挡灾降福,并歌颂皇帝之仁德。

  嬴政微微摇了摇头,有自家福星小崽在此,他活着时又何须百姓祭拜?倒是百姓们才刚吃饱饭没几年,举家亦无几家厚实衣裳,何必为他劳财伤力?

  而上奏的官员身为郡县父母长官,非但不劝阻此风气,还在奏章中大肆鼓吹,颇有自视为政绩之态...

  他抬手移笔,在另一份白纸上写下官员名称,并备注了考核评级:丙下。

  而坐在小桌椅上假寐的明赫,正在脑海中催问系统,“统子统子,韩信把那个视频监控器送给韩丰了吗?”

  这个来自黑科技时代的视频监控器,是他为保护三人安危斥10亿巨资准备的后手,在输入绑定人后,这个伪装成珠子的监控器便会牢牢追随对方——纵便不慎丢失,它也会凭借绑定人的信息,自动锁定目标主动找回去。

  它不但能无须外力而实时为系统传递画面,还可以在绑定人遇到危险时自动检测预警,这样一来,明赫就能买道具救萧何几人一命。

  说实话,几百年后张骞出使西域尚且困难重重,他对萧何成功施行这计策确实信心不大,但又不忍打破父皇的兴致,只得绞尽脑汁想了这个办法,以免遇到月氏人匈奴人想杀萧何三人,或是将他们也囚禁十多年的突发情况...

  虽然,他和系统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萧何怎会突然生出这个奇思妙想——前往西域为间者?太不可思议了。他敢打赌,史书上的萧何绝不会如此冒险!

  这一回,系统终于高兴道,“送出去了,已经连通信号了哦宿主!”

  明赫急忙高兴地以意念进入系统界面,嘿,屏幕上果然出现了车队往咸阳郊外驶去的画面,伴随画面响起的,还有萧何三人的交谈声。

  他耐着性子听了半分钟,好嘛,原来大秦官员上班这么自律刻苦,他们前脚刚出门,后脚就开始跟商队之人学叽里呱啦的月氏话了。

  系统一边听画面中众人的谈话,一边飞快把月氏话翻译成楷体配上字幕,这样一来,宿主就看得懂啦!

  它劝明赫跟它一样勤奋好学,趁机努力学会月氏话,明赫笑嘻嘻看着它道,“统子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萧何他们前往月氏,正是为了帮大秦灭月氏,根据成王败寇原则,既然月氏都快灭了,我还学它的语言做啥...”

  说着,他乐滋滋地哼唱起来,“各种颜色的皮肤,各种颜色的头发...嘴里念着说着开始流行大秦话...好聪明的大秦人,好优美的大秦话...”(5)

  系统登时一噎,不由看着手上的《西域列国语言词汇大全》陷入了沉思,宿主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这时,他突然动了动幻化出来的白猫耳朵,又认真聆听了半晌,惊叹道,“宿主,韩丰真是语言天才啊,他不但能马上复述出商队那些人的月氏话,而且还能用刚学会的词汇,回答他们用月氏话的提问...”

  明赫急忙停下了哼唱,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好吧,才过去三分钟!

  照韩丰这语言天赋,恐怕大秦商队还没走到月氏,他就能将月氏话学得溜熟了...

  这时,蒙毅面带喜色阔步进殿禀道,“陛下,诸昭子求见!”

  嬴政急忙搁下毛笔,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明赫耳朵一动,诸昭?他急忙假装打着哈欠从桌上抬起头来,还用小手揉了揉眼睛。

  嬴政笑吟吟过来将他抱起,柔声道,“小崽往后若是困了,去侧殿躺下小憩可好?”

  似这般趴着打盹,他有些担心,硬桌面会将小崽好看的小鼻子压塌,或是将小脸压扁...

  明赫笑嘻嘻仰头亲了父皇一口,软乎乎道,“不要嘛,孩儿要陪在父皇身边,才睡得着!”

  嘿嘿,其实我根本没睡!

  嬴政哭笑不得地听着这句心声,宠溺地轻轻捏了捏小家伙愈发秀挺的小鼻子,抬首见诸昭已进殿,急忙抱着小儿下了殿。

  诸昭虽然知晓明赫并非师父家的小九,但许是第一印象太过玄妙凑巧的原因,他是极喜爱明赫的。

  跟着抱着一大沓图纸的蒙毅进殿的他,一见到君王怀中的明赫便眼睛一亮,原本有些清冷的神色,立刻变得和煦温暖起来。

  明赫忙扭头咧嘴对他笑了笑,他对喜欢自己和效忠父皇的人,向来是不吝啬笑容的哦,刚好诸昭二者都具备。

  诸昭愈发心花怒放地上前笑眯眯拜见君王,嬴政忙让他免礼,君臣按礼寒暄几句后,诸昭就迫不及待直奔主题了。

  他转身从蒙毅怀中,取出一张用松烟墨画出的绢帛大图纸,介绍道,“陛下,此乃老臣与师弟们反复斟酌后确定的修路、挖渠、造桥方案,此方案虽新增了一条道路,但比起先前数趟所定之法,所省之时间人力却更甚...”

  明赫悄悄羡慕不已,这不是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的道路整体规划图啊,这是七个国家的道路山川河渠桥梁施工规划图,这些平均年龄六十岁的老人,竟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反复拿出几个方案,又不断推翻旧方案拿出更好的方案...水家的专业知识储备量和办事效率太可怕了!

  嬴政腾出一手接过图纸,诸昭又取出一份大舆图,将之铺于地上后,从袖中取出木尺指道,

  “我等将天下七国之道路盘整一番后,分为乡闾小道、郡县内部官道、各郡县互通之官道、咸阳直达天下各地之驰道、咸阳直达北地九原云阳之直道...”

  嬴政眼中迅速闪过一抹亮色,直道,乃是大秦攻打匈奴诸地之快捷道路?

  诸昭继续侃侃而谈道,“每一级道路之宽度皆不同,所用筑路之基石亦截然不同...如今大秦虽有坚硬之水泥,但车马所行之轨道无法以水泥铺设,仍需以黄土为材料...”

  明赫猛地睁大眼看向对方,为什么车轨不能用水泥铺设啊?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啊,人人都能用水泥修路,为什么大秦不可以?

  早早对九公子付出善意值的诸昭,自然是能听见这心声的。他急忙瞥了君王一眼,下一瞬便快速调转话头,状似在对嬴政解释一般,解释道,

  “陛下,所谓无蹄无马,对一匹骏马而言,蹄腿乃是周身最重要之处,而若马匹长期在过于坚硬之路面疾驰,将有损蹄腿...再者,我等前些日子在郊外铺设了一段水泥路面,牵来一匹驮车马匹试过数日,若水泥路面逢雨沾水之时,马蹄极易打滑摔倒,如此一来,非但骑乘之人极易受伤,马亦会动辄摔伤腿脚...”

  他虽不知道九公子口中的“大家‘指的是谁,但很乐意为这可爱小孩童解释一番的。

  嬴政对诸昭热心得过头的举动之缘由心知肚明,一时倒也没说什么。

  倒是明赫皱着小眉头想了一瞬后,又悄悄跟系统嘀咕道,“统子,既然马不能在水泥路上跑,为什么后世要把水泥路叫做‘马路’呢?我一直以为它是策马奔腾的意思...”

  正在疯狂翻资料的系统,急忙放下资料解释道,“宿主,这是误解哦,马路上最多只能牵着马慢慢走...因为马匹快速奔驰时,它的蹄部能陷入一小截到泥地草地里,对,就是留下马蹄脚印那一小截,从而可以缓冲力量...而在水泥路面奔驰,马蹄就缺失了这部分功能,因为腿部承载的压力更大,就更容易损失马蹄和马腿...防滑也是同理,马蹄能陷进泥地草地那部分,也起到了一定的加固腿部力量作用,而下雨天的水泥路面,马匹找不到任何能帮它支撑的外力...原理跟人类在水泥地跑步伤腿脚是一样的,只是马匹的腿和蹄相对更容易受伤...”

  明赫恍然大悟后,又忍不住苦恼起来,“如果是这样,秦国这路还怎么修啊...”

  话音未落,他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正要兴冲冲跟系统分享办法,就听诸昭继续道,

  “是以,我等为解决此事,想出了一个各行其道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