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系统规则覆盖的时空星海中, 每个离世的历朝先君,都将进入地府。

  而每一个抵达地府的他们,皆会无比惊喜地发现:在家族先辈聚居的大宅院中, 有一面清波微漾泛着虚光的...水镜。

  通过这面水镜,他们能看到阳世后人的一举一动。当然,除了隐私行为。

  在秦始皇一百零六年时空的地府中, 每一日都沉浸在巨大喜悦和自豪中的嬴氏先君们, 正在望眼欲穿地等待嬴政到来。

  他们刚从水镜中看到,嬴氏一族那位最有出息的好儿孙,已在咸阳无疾而逝——对活了106岁的他而言, 这着实算得上庄子口中的“喜丧”。

  按他们多年总结的经验,地府一日便是人间一年, 纵便夜里才会魂魄出窍,想来至多不过等上一炷香时间, 嬴政便会前来地府与他们团聚。

  秦献公嬴师隰高兴地擦拭着他那把最珍视的宝剑, 打算把它当作见面礼, 送给隔了好几辈的好孙儿;

  秦孝公嬴渠梁铺开一份竹简, 在上面写着嬴政施行的诸项治国方略, 打算再与他好生探讨一番儒法道混用之新法;

  秦惠文王嬴驷正撩起宽大的衣袖,手握地府专用朱笔, 认真跪坐在案桌前,画着一轮栩栩如生的皎洁圆月;

  至于秦孝文王嬴柱和他儿子嬴异人么, 则在笑眯眯地忙前忙后准备着吃食——地府虽亦有宫人随从, 但旁人做的, 哪比得上他们亲自动手情义浓?

  虽然, 嬴柱的“动手”确切来说是动口唠叨,真正主厨的, 是当年在邯郸为质硬生生练出一手厨艺的嬴异人。

  但论迹不论心嘛,自小养尊处优,从未如先君们那般吃过各种苦头的嬴柱,能亲自莅临烟雾缭绕的厨房瞎指导,已算得上破天荒之举——可见他有多重视嬴政这乖孙。

  嬴荡这些年在地府勤学苦练,终于练就了一手轻松举起一鼎的大力神功,此刻正在院中满头大汗扎着马步,双手各举一鼎练静站。

  他想早些将这手绝学传授给嬴政,这孩子骨骼清奇,最适合做嬴氏武学继承人!

  倒是秦昭襄王嬴稷嫌他们着实无聊,正在一一挨个点评,

  “曾祖父,您这宝剑已崩口,政儿绝不会喜欢的,且留着自个儿用罢!”

  “祖父,您当日听闻政儿废商君之法、改行韩非所拟新法,不是气得蹦脚大骂么?啧啧,未料到您今日会忽生雅兴...”

  赶在接收到嬴渠梁圆瞪的怒目前,嬴稷又急忙来到嬴驷身旁,弯腰看了看,继续道,

  “父王啊,您画这月亮做甚?以政儿的性子,他可不是喜爱对月赋诗之人...”

  嬴驷埋首奋笔细细画着,根本没搭理他,这熊孩子,这跳脱性子全不似寡人,倒似芈八子!

  看在嬴稷为大秦打下偌大疆土的份上,他这做阿父的,总愿意多包容几分。

  嬴稷才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优哉游哉负手来到厨房门口,吸了吸鼻子蹙了蹙眉,扬声喊道,

  “异人,莫要瞎鼓捣!阴阳两隔人世殊途,纵便尔等饭菜做得再香,政儿也吃不进口中,何必勾起我等腹中馋虫?”

  嬴柱急忙小跑出来,腆着脸笑道,“父王,我们这是...”

  嬴稷瞟了瞟他干净的双手,恨铁不成钢道,“拈轻怕重,一事无成!上不如父,下不如子...唉,若是寡人的悼儿还在...待政儿来了,你最后一个见他!”

  说着便潇洒转身,前去推嬴荡手中的大鼎。

  嬴柱委屈地望着父王的身影,他一直都知道,相貌与性子最为肖似父王的长兄嬴悼,才是父王最喜爱的孩子。

  若是父王寄予无限厚望的太子长兄,未因英年病逝而错失秦王之位,如今,在地府陪伴父王的便是他了吧?

  真不知若果如此,父王会有多高兴...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抬袖拭了拭心酸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嬴师隰,收剑入鞘放回腰间,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莫听你父王胡言乱语,本公以为,嬴悼若是即位,必是远不如你的...”

  嬴柱立刻惊喜看向曾曾祖父,只见嬴师隰一脸认真道,“若嬴悼即位,你这一支便与王位无缘,异人若不能当秦王,政儿便也不能当秦王,可见,由你来当秦王为政儿开路,自是极好的!”

  嬴柱一听,委屈得更想哭了。

  然而,一炷香时间过去了,两柱香时间过去了...嬴政的魂魄并未按期来到地府。

  别看嬴稷似乎对嬴政的到无所谓,其实,他是最盼着自家乖曾孙来地府团聚的,那可是他嫡亲的乖孙呐,也是大秦最有出息的好孩子,他的政儿,连整片草原都征服了!

  是以,两柱香时间刚过,急不可耐的他便第一个提剑冲出了院门往阎王殿奔去。

  鉴于他前些日子召集地府各朝各代君王,屡屡冲击鬼差意图造反,阎王默默将他的危险等级警报提至了最高级别——比起多少还讲点理的秦国其他君主,这位战国大魔王,这名号可不是白来的!

  虽然阎王主管万物生死,统管地府诸事,权力堪称极大,可这些在人间立下赫赫功绩的君王,并非是寻常功德寥寥的凡夫俗子。

  待数千年后,南天门再次开榜封神之时,这地府中,少不得有些君王会被天道赐封为神。

  神仙间的梁子一旦结下,可不是短短几十年能凡尘能化解的,这一结,便是以千年起步啊!

  阎王揣摩着,以嬴稷这家伙在阳世积攒的功德,到时定会被封为神,这可是睚眦必报的主儿,自己何必为些无伤大雅的小事,跟对方结下梁子?

  再者,先前连嬴稷煽动诸王,想在地府造反轮流当阎王一事他都忍了,又如何忍不得对方擅闯大殿这等区区小事?

  所以,嬴稷前脚刚奔进阎王殿,阎王后脚便忙不迭笑着迎了出来。

  嬴稷唰地拔剑怒目道,“寡人的政儿呢,为何迟迟未到?你这地府阎王,竟敢暗中拦截我嬴氏子孙进地府?”

  阎王忙让人端来天山灵水,劝他先喝一杯消消火气,上前解释道,“秦王误会了!秦始皇的魂魄本已往地府而来,哪知刚出门便出了些岔子...”

  世间凡人咽气后,自有黑白无常前去勾魂入地,但迎接人间君王,地府会送出一道契合对方生辰八字的“引魂符”,以此符在黄泉路为君王魂魄护驾引途。

  嬴稷不肯接那碗灵水,见对方欲言又止不肯明言,不由不耐烦道,

  “吞吞吐吐做甚?莫非你想告诉寡人,身为地府阎王,你那引魂符竟失效了?寡人的政儿被旁人劫走了?世间竟有妖魔鬼神,敢在你阎王专管的黄泉路上跟你作对?岂是欺寡人乃三岁小儿乎?”

  阎王见这边嬴稷怒气腾腾不肯信,殿外又围来同样怒气腾腾的嬴氏其他君主,只得快速斟酌一番用词,细细解释道,

  “诸位秦王有所不知,本王虽主管阴间诸事,法力遍及整条地府黄泉路,可...秦始皇嬴政尚未踏上黄泉路,便察觉到鬼差前去勾他那幼子嬴明赫之魂魄,立刻转身折返而去了...招魂符虽有暂时锁魂困魄之力,却因嬴政功德之深厚三界前所未见,以三皇五帝功德为束缚上限的招魂符,无法束缚住嬴政之魂魄...”

  这时,秦王们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若魂魄不入地府,可会留滞于阳间?可有弊处?”

  “既如此,寡人的政儿究竟去了何处?”

  “除却黄泉路,魂魄还会去往何方?”

  “可否再以招魂符引之?”...

  阎王想到嬴政魂魄的去向,不由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本王无可奉告。但诸位且放宽心来,想来少则一两日,多则数十日,尔等便可与嬴政相聚一堂...”

  再三确认此事为真后,秦王们终于大松一口气,相邀收剑回去。

  走在最后面的嬴稷边走边盘算着,“少则一两日,多则数十日?难不成,寡人的政儿竟能突破地府规则,再在阳世活上数年乃至数十年?这小子,也不知功德究竟有多厚?哈哈,寡人甚喜之...”

  ...

  秦始皇三十六年,三月,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1)

  接着东郡上报,有人在这块巨大的陨石上,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七字,引发朝堂轩然大波。

  君王龙颜大怒,又疑有六国余孽作乱,遂派御史诸人带侍卫前去东郡彻查此事。

  此刻,燃着袅袅浓烈熏香的章台宫中,捧着密报的赵高,正在躬身小心禀道,

  “回陛下,东郡传来急报,御史已带人在坠星落地处二十里内逐个排查询问,却无一黔首承认与六国余孽有所勾结,亦无黔首承认大逆不道之字,乃是他们所刻...”

  他禀完垂首等了又等,哪知,并未听到君王开口发落黔首之言,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赵高不由渐渐心生疑虑,陛下近日最介怀此事,怎会听完御史之调查结论而无动于衷?

  这般想着,他迅速整了整面上神色,悄然不动声色抬眼朝君王望去,却直直撞上了君王平静无波的双眼。

  他很快掩下心中狐疑,立刻扬起一抹毕恭毕敬的笑意,顺势提醒道,“陛下,此事眼下排查毫无头绪,东郡陈御史恳请您下诏指示。”

  嬴政有些不适应地微微动了动跪坐发麻的右腿,盯着面前依稀有几分熟悉的高大男子,渐渐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赵高?”

  他那日在咸阳王宫闭眼后,被一股神秘力量引导着,行走在一片白茫茫天地之间,忽然听见身后有明赫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便立刻折身前去救他,哪知,他刚飞身上前踢翻那一黑一白之怪异人,尚未来得及与幼子说上半句话,便被身后一阵不可控的巨大力量拖入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已重回章台宫殿上——依然铺着坐席而无高桌高椅的章台宫。

  君王虽百般不解,却也能游刃有余地面对这匪夷所思的一切。

  世间既然有小崽这般的仙人存在,想来帝王死后重做一回自己,倒也并非无可能。

  据密报日期所言,这大秦,乃是他即位的第三十六年,就凭眼下这副元气大败的身子,恐怕自己明年,便会如神画预示那般病逝于沙丘...

  思及此,君王的眸色不由幽邃了几分,既有此机缘,他倒要看看,这以区区内臣身份,能成功说服李斯同谋的赵高,究竟还埋有哪些后手。

  他从来不信,一个敢在自己猝然驾崩后,第一时间设局拉拢李斯叛君之人,会是临时起意而为。

  赵高立刻端着笑脸应声上前,忍不住悄悄回想着,自己近日究竟何事惹了陛下不快,以致陛下竟不再以“爱卿”唤他?

  莫不是,女婿阎乐借咸阳令职务之便,暗中拉拢卫尉首领一事,竟教陛下察觉了两分?怪不得陛下今日有些反常。

  不,陛下若已察觉,必会雷厉风行地,另选关中良家子换洗卫尉队伍...

  在确认对方的身份后,嬴政垂首看密报的眸中,倏地掠过一抹厉色,再抬首时,却仍旧和颜悦色道,“爱卿以为,此事朕该如何处置?”

  赵高迅速一脸赤胆忠心道,

  “陛下,臣以为东郡乃魏国故地,坠星刻字诅咒陛下一事,必是魏国宗室贵族勾结黔首犯上作乱,此事若不重罚,来日六国故地或有接连生事之举。为大局计,还请陛下将居于石旁之人,尽数诛之!”

  他笃定,皇帝要借机立威震慑六国余孽与庶民,必会采纳此计。

  哪知,嬴政却淡淡笑了笑岔开话题,开始讨论起国中各地今岁雨水稼穑诸事,见赵高竟能一一答来,心头不免沉了几分。

  一个负责君王车舆与出行安全的中车府令,不但精通律法、书法一绝,竟还通晓朝堂稼穑之事,又颇有察言观色之能...如此,确会让爱才惜才的他刮目相看。

  若无小崽带来神画预示赵高之阴险狡诈,恐怕那时的自己,亦会十分宠信如此一个难得的“人才”吧?

  在赵高的期待中,嬴政并未采纳他的建议,反是寻了由头将他打发出去,又命人传李斯进宫。

  赵高走后,君王立刻命人将殿前的错金螭兽香炉撤走,并吩咐章台宫往后不得再熏香。

  等待李斯到来的空隙里,君王趁机从坐席间起身踱步活动,又从宫人口中试探出,这个大秦的少府令亦是五黑,便即刻让人备上笔墨画了一幅高桌高椅图,命人让五黑依样制作。

  不知陛下为何急召的李斯匆匆赶来时,君王挥手屏退了宫人,目光沉沉看了他半晌,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朕今日听赵高回禀东郡一事,其间疑点重重...朕如今竟不知,爱卿对朕忠心否?”

  李斯闻言,心头猛地升起一股寒意,两眼茫然抬头朝君王看去,东郡一事...与我有何干系?等等,赵高回禀?

  好哇,赵高那狗贼,竟敢趁机抹黑老夫!

  任李斯再如何聪明,也绝想不到素来极信任赵高的陛下,竟会捏造些子虚乌有的“赵高之言”来唬他。

  暗暗将赵高记入报复黑名单后,李斯又急忙噗通跪下百般承诺忠心。

  嬴政眸中幽光一闪,他笃定,自己若还活着一日,李斯必会忠诚一日。

  而李斯此人向来睚眦必报,行事又小心谨慎,若能借他之手,不动声色查探赵高在朝堂多年之经营,但比自己派人打草惊蛇要好。

  毕竟,他不敢确定在这个大秦,卫尉与暗卫之中有无赵高埋下的耳目。

  这般想着,君王又幽幽长叹着开口道,

  “爱卿是知晓的,朕如今体力不济,多有晕眩痛疾,恐已春秋无多...朕今日询问赵高立储一事,他认为扶苏不敬君父,推崇儒学,继位恐会改法为儒...故而,他向朕推举胡亥为大秦储君,朕亦认为胡亥纯真无邪,向来敬重朕与朝堂诸卿,若由他来担任储君想必甚妥,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这话若是往日说便也罢了,李斯至多会妒忌如此国之大事,赵高竟能先他一步知情,但刚知晓赵高想借东郡陨石刻字一事,将祸水引到自己头上的李斯,听着这话,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赵高为扶持十八公子继位,竟然成功说服了无心立储的陛下改弦,可见,此人君恩之深重!

  若是十八公子即位,赵高来日之官爵,又岂会止步于中车府令?

  而今日已在陛下面前暗暗进谗的赵高,一旦来日手握新君之无上恩宠,又岂会饶过他李斯、饶过李氏满门?

  思及此,李斯抬首义正严词道,“臣以为,陛下定能长寿万年,但立储一事还请陛下三思啊!长公子为人果敢坚毅,在黔首间素有仁义之名,若以长公子为储君,则我大秦社稷必能更安...自古废长立幼乃于国不吉之兆,单以赵国而论,赵国强于赵武灵王,衰于赵武灵王废长立幼,又亡于赵悼襄王废长立幼,可见此事绝非强国兴国之兆啊...”

  看着君王略有薄怒的面色,想到赵高的阴狠毒辣,他仍是一脸无惧道,

  “再者,长公子先前为方士求情,并非是为支持淳于越之儒家学说,他乃是考虑到天下黔首未稳、六国余孽犹存,一心想保全陛下之名声啊!长公子宁肯冒着触怒君父之险,亦执意要劝阻陛下拉拢儒生宣扬名声,此乃至纯至孝之赤心心肠啊...焚书一事,实乃臣当日考虑不周,还请陛下降罪!”

  嬴政“冷冷”看着李斯,若有所思道,“爱卿此言,可是要推举扶苏为储君?看来,赵高所言不差,爱卿果然与扶苏素有往来啊...”

  李斯听了这话,只恨不得把赵高那狗贼撕碎,简直一派胡言!

  他含泪匍匐膝行于前,大声悲呼道,

  “陛下,臣愿以阖族老小性命发誓,臣与长公子,绝无一枝一叶之私交!臣之所以支持长公子为储君,乃是因为,长公子无论是长子之身份,还是民间之威望,抑或珍重陛下与大秦之心,皆是诸公子间,最适合为储君者!臣此言只为大秦,绝无私心!”

  在李斯滔滔不绝的劝说下,君王终于“被感动而松了口”,当场下诏命监军于上郡的扶苏先行回宫。

  欣喜于君王终究在赵高与自己之间,选择了更信任自己的李斯,一回到左丞相府便开始盘算着报复计划,既然梁子已结下,他必要先下手除去对方。

  李斯是廷尉出身,熟习秦法,自然不会知法犯法派人暗杀赵高,而是打算揪出赵高的错处,呈交陛下以国法处置之。

  纵便赵高行事再如何谨慎狡诈,他那兄弟赵成与女婿阎乐,平日可没少在咸阳暗地里作威作福...

  这一日,李斯在书房与长子李由密议到深夜。

  ...

  是夜,关上寝宫殿门认真练完一套五禽戏的嬴政,面色凝重来到窗前,伸出枯槁苍白的双手看了看,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具身体因长期跪坐之故,四肢肩背动之剧痛无比,而方士呈来的丹药,其毒性虽能稍稍缓解躯体之痛,却加快了气机流逝的步伐,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如今这大秦,既无阳庆淳于意等当世名医,又无各色补气填血之名贵草药,就算自己日日勤练五禽戏,又改坐席为高桌高椅,亦难以支撑几年...

  难呐!

  既为国事心事重重、又为明赫究竟去了何处忧心不已的君王,在前往沐浴间更衣之时,却从宽大的衣袖间,发现了几小袋塞得鼓鼓囊囊之物!

  他想到一种可能性,颤抖着手将小布袋解开,里面果然躺着颗粒饱满圆润的五种种子,来自大秦的高产粮种!

  随着君王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这些宝贵的种子,一个陌生的场景在他脑中骤然浮现——

  只见双鬓斑白的明赫,正俯身将一个个小袋子,塞进躺在棺椁中的他衣袖间,喃喃道,“父皇,这预示着五谷丰登的高产水稻、小麦、玉米、菽豆、黍米,您就带着上路吧,孩儿希望您到了地下,也不会面临缺粮之忧...”

  嬴政眼中闪烁着泪花,情不自禁伸手朝前想去牵明赫,下一瞬,脑中幻影却消失无踪。

  他怔怔捧着种子站在原地,吾儿明赫为寡人百般盘算周全,可朕虽知吾儿当日业已离世,却不知该去何处寻他之魂魄...

  锥心之痛,莫过于此。

  ...

  既然手上有了这些宝贵的种子,嬴政次日便借由“仙人所赠”之言,将它们秘密交给了忠心的治粟内史,命他好生为大秦育种。

  接着,他又假借仙人托梦之言,下诏将有毒的青铜金餐具全改成瓷器,并将瓷器制作之法颁发下去,接着,又颁发了沤肥套种之法、水磨制作之法、盘火炕之法...

  在这无比笃信鬼神巫蛊的时代,又有谁会怀疑仙人襄助君王一事的真实性呢?

  自然,那些经“仙人”认定乃是毒药的丹药,亦被君王下令全部销毁,并以“弑君”之名斩杀部分滥竽充数的方士后,命吓得连连磕头忏悔表忠心的徐福等人,为大秦研发火药以将功折罪。

  他过目不忘的天赋,终究让这个大秦多了几分生机,甚至,他还清晰记得当年李斯诸人送来的七国舆图上,每一处煤矿的分布所在。

  随着各地官府士卒顺着君王在舆图上的标识,真挖出大量能燃烧的黑石,“秦王有仙人襄助”的沸腾传言,顺利取代了先前荧惑守心带来的“亡国之兆”流言。

  而君王命御史即刻返回咸阳,勿须再调查陨石刻字一事、亦未迁怒一人之举,倒让那些暗中怂恿黔首设局之人诧异不已。

  他们原以为,利用这刻字散播流言,既能动摇秦国人心,也能成功激怒秦始皇,届时,秦始皇但凡为此杀一人,便愈发能在百姓心中坐实他“暴君”之名...

  接下来的发展,开始往彻底脱离六国复辟贵族计划的方向奔驰而去:

  随着嬴政下诏暂停修建骊山皇陵与阿房宫、派人先为民盘火炕、修茅屋等新政陆续施行,那些原本因贵族挑唆、而将秦国视为仇敌的六国百姓,也忍不住对大秦皇帝生出越多好感来。

  纵便是他们原本的君王,亦从未关心过他们的房屋漏不漏雨、冬日该如何度过严寒。

  看来秦始皇,倒并不似贵族豪强口中那般暴虐无道,反倒是个爱民仁君。

  而“凡挖煤之人,每50石能获赏1石”奖励政策的出台,则顺利助朝廷最快笼络住人心。

  哪怕是在最仇视秦国的赵楚之地,百姓们亦全然不顾当地宗室贵族的劝阻,欢天喜地抢着上煤场干活。

  1石黑煤,若转手卖给朝廷,能得三四百钱,能换十来石粮食...

  到了此刻,在天下百姓心中,秦始皇哪还是什么暴君?他简直是为百姓带来福祉的天神下凡!

  短短两个月时间里,嬴政的到来,让原本民生困乏艰辛的大秦,逐渐生出几分蓬勃生机。

  随着朝廷果真兑现挖50石奖1石黑煤政策,民间各地纷纷传出“始皇帝一人活而万物生”之流言,得到皇帝恩惠的百姓们,维护君王之心昭昭然。

  满心不安从上郡出发的扶苏,一路上见到的,便是如此振奋人心的景象。

  原以为又要与父皇争执一番的他,自是大喜过望,一生杀伐果断、立下不世功勋的父皇,终于意识到民生的重要性了!

  这一回,扶苏诚挚跪于章台宫中,以无比敬慕的目光,仰视着他英明圣贤的父皇,一再为自己前番鲁莽冲撞君父之举道歉,并连声称赞父皇有尧舜仁君之相。

  扶苏的回宫让胡亥危机感大增,开始频频找同样满腹狐疑的赵高商议对策。

  赵高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陛下那些新奇的桌椅水磨火炕之法,那各处精准的挖煤之法,莫非真得了仙人指点?

  可若真有襄助陛下之仙人,又岂会任由陛下被方士哄骗着,吃了这许多年丹药,以至于如今龙体不安?

  想到这里,又想到大秦境内数不清的黑石煤矿,赵高小心掩饰住眼中贪婪的光芒,对胡亥愈发关怀备至——

  以陛下之身体,恐怕已来日无多,若能成功扶持十八公子这蠢货即位,大秦数不清的黑石金山,大秦辽阔的万里江山,将尽数落于我赵高手中!

  想到李斯那自诩纯臣的楚人,近日竟毫不避嫌地频频在朝堂上称赞长公子,赵高开始怀疑,陛下突然将触犯君颜的长公子召回咸阳,想来是受李斯挑唆?

  自忖对君王心思摸得十分透彻的他,决心趁机除去李斯,他告诉胡亥,若想将扶苏打压得彻底不能翻身,便需从李斯与扶苏的关系入手。

  只要让陛下相信,他最看重的臣子李斯,竟与他最看重的儿子扶苏暗中勾结,妄想早日篡夺皇位,必会引来龙颜大怒...

  赵高意有所指地暗示道,“这一回,长公子若再被陛下驱逐出咸阳,恐怕就不止是前往上郡守长城了...百越之地,若能有大秦公子镇守,必能永世无忧。”

  于是,在嬴政为如何利用从前获取的知识,尽快改造出一个国富民强的大秦而宵衣旰食时,“纯真可爱”的十八子胡亥,开始频频端着热汤来探望他,并趁机暗示几句“长兄近日威势颇增”、“儿臣听大臣们对长兄赞不绝口”、“左丞相近日下朝常与长兄闲谈”...

  说实话,嬴政自神画中知晓胡亥篡位亡国、杀兄弑姊诸事后,便对他生不出丝毫父子亲情。

  无论是从前那个幼小而心狠的胡亥,还是眼前这个二十来岁满口胡言的胡亥,皆令他十分不喜,甚至,他一见到胡亥,便想到当年另一个胡亥,是如何在宴会上欺负明赫的,心中愈发厌烦对方。

  为让这具身体能多撑些时日,君王一道诏令下去,胡亥便得了个“不敬不悌长兄”的罪名,不准再踏进章台宫方圆五里处。

  这般一来,自认为已失宠的胡亥愈发心急火燎,而赵高从李斯一见到他便似笑非笑的神色间,认定此事必是他在搞鬼。

  赵高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诸公子之中,唯有十八公子将他视作恩师,视作最信任之人...他必须保下十八公子的荣宠!

  而先前让陛下怒而驱逐的长公子,既因李斯而翻身,他便要尽快除去李斯!

  平心而论,赵高行事是十分谨慎的,收拾残局亦是快狠准的,这也是赵成和阎乐在咸阳能顺利暗中拉拢人的重要原因。

  但如今,陛下因通宵达旦操劳国事,身体已愈发憔悴不济,眼看大秦储君之位即将敲定,在胡亥的再三催促下,赵高决定孤注一掷博一把——派人刺杀李斯!

  此计虽险,却能除去长公子在朝堂最大的助力,而失去李斯出谋划策的长公子,恐怕只需他稍稍设局,便会再次因出言顶撞君王而获罪!

  这一趟若被驱逐,长公子此生休想再回咸阳!

  然而,赵高这一回的对手,是同样精于人心算计的李斯,何况,李斯早已不动声色派人在暗中盯梢他。

  八月,中车府令赵高,联手其弟赵成与咸阳令阎乐,派人刺杀大秦左丞相,事败,蒙毅带人从其居所,搜出数封勾结收买王宫卫尉首领、咸阳中尉首领、中大夫等二十多大小官吏凭证,被以“效仿嫪毐,意图谋反”之罪判腰斩,并夷三族。

  九月,大秦长公子扶苏行太子加冠祭祀大典,中途,十八公子胡亥举剑高喊着“你这蠢货也配”,欲行弑杀兄之举,被卫尉制服押送到君王面前后,又掏出暗藏于袖中的匕首刺向君王,被蒙毅飞身上前一脚踢飞于地。

  君王当场下令,以“弑君杀父”之罪名斩于市。

  同年秋收,治粟内史命人扛着沉甸甸的十四麻袋粮食进宫,含泪禀告君王:当日那五小袋仙界粮食,在他严格按陛下的沤肥套种之法播种打理后,如今已收获数百倍之多。

  有了这十四袋粮种,大秦来年,定能收获更多粮种,大秦总有一日,能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饭!

  只要百姓们吃饱饭,便能安安生生当大秦人,再不会生出诸如陨石刻字之事端。

  嬴政看着这丰收的五谷粮种,想到大巫屡屡设坛做法招魂,却仍不知所踪的明赫魂魄,心中有揪心之痛飞快掠过,面上却和煦笑道,“善!”

  ...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心想以眇眇之身、以知晓的一切仙界知识,尽快扭转这大秦命运的君王,以超出常人想象的勤政高速消耗着自身元气。

  五禽戏虽能延年益寿,却解不了丹药之毒。

  七月二十,在巡视关中农田时,形销骨立的君王忽觉一阵头晕目眩,晕倒在哭喊着奔来的扶苏怀中。

  在疾驰返回咸阳宫的六根金车中,恨不得以身替之的扶苏泪如雨下扶着父皇,听着父皇间或清醒时喃喃念叨的“明赫...吾儿...明赫”,不免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他从未听过明赫这名字,父皇也绝对没有一个叫明赫的孩子,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名字十分熟悉,让他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意。

  扶苏看着怀中因疼痛而无意识蹙眉的父皇,泪水大颗大颗滚下,急忙抬袖胡乱擦了擦。

  幼时那般风姿俊逸的父皇,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到这般模样...

  他俯身轻轻贴在父皇脸庞,哽咽道,“阿父快些好起来好不好?儿臣不想做太子,不想做皇帝,儿臣只想一辈子做阿父的孩儿,永远被阿父高大的身躯护在身后...纵便儿臣四十岁五十岁,也只想做有阿父的孩子...阿父,您是世间最好的阿父,是世间最好的君王...”

  陷入混沌昏迷之中的嬴政,依然没有醒来。

  在六根金车抵达咸阳宫门口时,早收到快马来报的夏无且已提着药箱在宫门候着,一见马车挺稳,急忙冲上去询问,扶苏焦急道,“事从权急,快上来先为阿父诊治!”

  夏无且急忙撩开车门进去,放下药箱认真为昏睡的君王诊脉,诊着诊着,扶苏见他面色愈发凝重,一颗心止不住冰凉往下坠。

  夏无且放下君王的手臂,满眼伤悲朝他摇了摇头,小声道,“太子,陛下脉象涩阻不前,细弱沉顿,气息微弱,恐怕...”

  扶苏逼回再次涌出的泪意,颤声道,“可有急救之法?”

  夏无且跪下哭道,“太子,陛下往日脉象虽亦乏力,却无半分垂危之兆,今日此疾堪称来势汹汹,许是丹毒骤发之故...臣斗胆以为,若要医治此疾,恐要寻到洗髓之...”

  话音未落,马车外忽然响起一阵骚乱声,只听一道童音歇斯底里大喊道,“快让我见我父皇!若我父皇有事,我绝不放过你们!”

  父皇?扶苏暗暗皱着眉,迈步出去查看,只见卫尉正如临大敌般,团团围住一个蓬头垢面的孩童。

  扶苏见不得这般以大欺小之势,便跳下车威严道,“还不住手?陛下在此,何故喧哗?还不速速退去!”

  卫尉正要上来说明实情,那乞丐般的孩童却趁卫尉不注意,钻过来拉着扶苏的衣摆,仰头哭着喊道,“扶苏哥哥,我是明赫啊!快带我去见父皇!快,我带了救父皇的药!”

  一声“扶苏哥哥”,突然让扶苏晃了晃神,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么喊他的...

  明赫,明赫...

  在扶苏痴痴陷入怔愣的瞬间,一到宫门前就无法再唤醒系统的明赫,已哧溜爬上马车,他灵活躲过夏无且喊着”哎呦呦“的阻拦,将千辛万苦获取的洗髓丹放进君王口中,趴在君王身上痛哭不已。

  当日,他的魂魄在咸阳宫与父皇分散后,仍未离去的系统便急急告诉他,他的父皇因为转身从黑白无常手下救下他,错过了前往地府的机缘。

  而在系统规则里,同时存在两个时间线不同的平行时空,秦始皇即将前往另一个与史书走向一致的大秦时空而去——而且,还会应和史书上的命运,在秦始皇三十七年七月病逝。

  除非,明赫能进入仙侠时空,获取一颗洗髓丹。

  在问清楚那个大秦时空现在的时间后,明赫就带着系统踏上了为父皇寻找洗髓丹的道路。

  按照系统规则,他这个穿越者本来是不能前往其他时空的,但偏偏成年穿越者嬴明赫已经死了,现在的他是个躲过黑白无常追捕的孩童鬼魂,自然能突破这个障碍。

  可系统虽然有前往仙侠时空的导航和方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明赫一趟趟被修仙人羞辱——一个他们随手能捏死的鬼魂,竟敢踏上这灵气充沛、随时能把他吹得魂飞魄散的时空?

  好在,最后有个一路观察明赫的修仙老者,见他着实心诚,便赠予了他一颗上品洗髓丹,还顺手指导他如何利用系统规则的漏洞,回到大秦时空后重新获取肉身。

  明赫一路风尘仆仆紧赶慢赶,最后还是系统看史书上的时间越来越近,这才耗尽全部系统值,为明赫兑换了一份“极速达”穿梭时空功能。

  明赫抬起头来,一眼不眨地看着父皇憔悴的面容,沾唇自动融化进入体内的洗髓丹,此刻已消融殆尽。

  系统悄悄数着时间,十秒,二十秒...六十秒...

  很快,原本已气息恹恹的君王,缓缓睁开了眼,在看清眼前之人时,他眼中更霎时放出熠熠亮光,努力出声道,“吾儿...总算让父皇找到了?”

  明赫紧紧抱住父皇的手臂,流着泪凑到他耳旁悄悄道,“父皇,您先别说话,这洗髓丹能消除您体内一切疾病和丹毒,很快,您就能重回长命百岁的健康体魄了!”

  夏无且呆呆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自己在做梦,陛下方才,分明已...

  当扶苏被明赫的到来打破记忆封锁,记起自己是从另一个时空来到这里的,忧心忡忡想进来劝解明赫时,却惊喜地发现:

  他们的父皇,不但已苏醒神采奕奕抱着明赫,还一改在这时空憔悴病容之态,重回当日头发乌黑、姿容年轻丰朗之时!

  父皇与明赫,正眉眼带笑看着他!

  他兴冲冲大喊了一声,“父皇!阿弟!”

  ...

  秦始皇一日之间从垂垂病危之态,转而返回年轻俊朗之时一事,迅速传遍了大秦每一个角落,众人愈发笃定秦始皇确实得了仙人襄助,一时各地百姓沸腾庆贺,他们认为,既然君王能得仙人照拂,定是天道所选之君。

  既是天道所选之君,灭了六国岂非名正言顺?又何来国恨家仇?这般一来,原本蠢蠢欲动的六国余孽只得纷纷暂时歇了心思。

  同年,大秦高产粮种再次丰收。

  朝廷下诏以考取吏,以选拔有才学之人来重新任命六国官吏。

  这意味着,以前按各国乡间豪强选拔的官吏,将全部被淘汰。

  眼见君王有仙人襄助、人心日益归附、秦国统治日益牢固的六国故地有才之士,开始踊跃报名登记,一时之间,深思熟虑的陈平、萧何、刘季、曹参、吕雉、樊哙亦诸人纷纷前往...

  在这个时空,英姿俊逸而精力充沛的大秦君主,将再次带着扶苏明赫等诸子,踏上新的开创大秦盛世之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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