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蒙尘珠【完结】>第87章 无尽等待

  南馆这两年大变了天,收了许多新的妓子进来,姚天保挑了几个腰肢柔软的,哄着笑着往锦画身边塞,见这一个个年轻的皮囊,各个都嫩得能掐出水来,锦画表面上波澜不惊地应了,心底感叹着,自己真是老了,该被换掉了。

  他不再拖沓,翻出方兰庭曾经交给他的那只戒指,让小六得空的时候偷偷溜出去,依照方兰庭以前说的,去城西二街流光阁找掌柜的。方兰庭说,掌柜的收了戒指就会告诉他,他在三天之内就会来。

  果不其然,第三日夜晚,方兰庭虽迟但到。

  那会儿锦画正献完舞,拖着疲惫的身躯往霁月轩回,尚未回到房中,便在月洞门前碰到了一身着锦衣的沉稳男人。

  多年未见了,夜色又黑,但锦画还是一下子远远地认出了他:“方老板。”

  锦画激动地跑上去,紧握住他的手,满脸遮盖不住的高兴:“你果真来了!”

  “来,来——进来说话。”锦画高高兴兴地把人往房中拽,还未进到屋中坐稳,锦画就迫切地问他赵景行的事,“你老板呢?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我回信了……”

  “他还记得我吗?”锦画捂着自己的胸膛,拍得梆梆响,激动地看着他,“啊?他说过会来赎我的,他人在哪儿呢?”

  “……”方兰庭一时无有回应,他的脸隐在暗淡的烛光下,锦画一时未查,匆匆转身回床,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那只他宝贝的盒子,开锁,打开,一封一封地拿出那些他保存得很好的书信,放到桌上,拆开一封,那是赵景行最近写给他的信,可信尾落下的日期,已经是大半年前了。

  方兰庭在锦画低眉摆弄手中盒子的时候,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复杂的无法言喻的神情,一定要形容的话,那就是精明的商人在生意场上,面对对手提出不合理要求时而闪过的表情。

  “萨曼公子,”方兰庭压住他急于展示信件给自己看的手,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老板最近在忙一桩大生意,四月前就已远赴大宛国,现下并不在中原。”

  “啊……?”锦画一愣,神色显然失落至极。

  方兰庭继续说:“大宛国距中原路途遥远,要回来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您要相信他,再过些时日,他会回来的。”

  “……”锦画无力地退后一步,默默收了信,装回信封又塞进小盒子里,盖住,抱在怀里,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烛光映进眼底,漂亮的蓝色双眸里闪着泪花,含在眼眶里,久久不曾落下。

  方兰庭淡淡安慰道:“萨曼公子,老板此番不远万里去大宛国,也是为了挣钱,您的赎金可是黄金一万两,这是甚么概念,您心中清楚,不是么?不要想太多了,说会回来赎你,自然会回来赎你,你不必日日如此患得患失。”

  方兰庭看着他,语气已略显鄙夷。

  锦画不知道为甚么,有些不敢迎上他的目光,只盯着烛火跳动的橘焰,几度张了张口,说:“那他到底是甚么时候回来?你总得给我一个大概的时间。”

  方兰庭平淡笑笑,道:“做生意这事,哪说得准呢?我也不敢给你打包票,只能说,那边生意成了,老板自然就回来了。您追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又不在他身边,怎会知道他那边的情况?”

  轻飘飘一句话,堵得锦画哑口无言。

  半晌他道:“那他为甚么都不写信给我了?以前他都写的,他去哪里,作甚么,都会给我写信的!”

  他一直追问,得到的却只有方兰庭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甚至有些敷衍的答复:“生意场如战场,硝烟弥漫,哪能只记挂情情爱爱?”

  “萨曼公子,你未免太心急了。”

  锦画无助地抠着指节,弯弯的莹白指甲都陷进肉里,想再留他,多问些赵景行的近况,但看他应是不愿再留了,果然借口推脱:“萨曼公子,方某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处理,若你没有其他要紧的事,方某就先告辞了。”

  “等等!”锦画忙站起来,扯住他的胳膊,卑微地说,“他不给我写信,那、那我给他写!劳驾您等我一会儿,行么?您帮我寄给他!”

  说完他就转身欲取笔墨,却被方兰庭拦住,听得他笑了笑,笑声里的鄙夷意味更浓了:“我说过了,老板在遥遥万里之外的大宛国,我也不知他具体在哪儿,也许已经在回程路上奔波,也许尚在大宛国内,具体落脚点都没有,你让我这信往哪里送?”

  “……”锦画猛地抬头,有些生气地大声质问,“那我就这么傻等着吗?他知道我在这里受怎么样的磨难吗?他就不怕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吗!?”

  方兰庭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许久耸了耸肩,答:“并非方某不肯相帮,萨曼公子,方某只是实话实说。你的信现在确实送不到他身边,希望你能理解。”

  “再等等罢。”方兰庭平静地看着他,“他会回来的。”

  “……”等,他还等得了吗?

  锦画脱力般跌坐在酸枝木椅凳上,背过身去暗暗抹了把眼泪,把浑身散发的怨妇气息给压下去。方兰庭走了,独留他形单影只一个人,抱着双臂,彷徨无助。

  等这一字,在别人嘴里总是可以说得这样轻飘飘,可对他而言,这实在是太沉重了。

  他可以等,姚天保和萧启会让他等吗?珠碧倒台之后,能留他到第三年,二十六岁,已经太不容易了。

  他便是有滔天的手段又能怎样?一个卑贱的男妓,泥潭里的泥鳅,再怎么翻腾又能翻腾出甚么浪花来?若是没有人来救,珠碧的下场迟早就是他的下场。

  之后好多次,他都忍不住让小六带着那只戒指去城西二街流光阁找掌柜的,可渐渐地,就连方兰庭也不来了。问就是生意繁忙,远赴某地。几次都是这样的答案。

  锦画愈发疯癫,前几次都是托小六去,但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扯来披风与头巾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紧紧抓着那只猫眼石戒指,不顾小六的劝阻亲自去了流光阁一趟。

  流光阁内珠宝琳琅满目,绮丽生辉,吸引来许多富贵泼天的客人,今日却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人,他浑身裹着布料,激动地在柜台前焦急地踱步,伙计对他似乎很不耐烦,推搡之间,人们看到了那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袍下伸出来的一只黝黑纤细的手臂,手臂上画着金色的花纹,指甲上还涂着鲜红的蔻丹。

  这人方才说过话,虽然声音很小,但分明听得出来是个阴柔的男声。

  哟,这荆都城除了那条街里头的那位,谁还会长这么黑啊。

  “哎哟哟~这是花街里头那南馆的小倌儿罢。”窃窃私语很快就在周围响起来,锦画自然听见了,吓了一跳,把自己往宽大衣袍里又缩了缩,逮着伙计的手不肯撒,锲而不舍地问,“你们掌柜的呢?为甚么躲着不肯见我!?方老板呢?你们赵老板呢?统统都生意繁忙?你们就是要搪塞我,也换个借口行不行!”

  “真的生意繁忙啊!哎哟——”伙计甩又甩不掉他,一脸嫌弃地说,“您别撒泼行不行?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这店铺生意都要遭你搅黄了!”

  “你再不走,我报官了!”伙计直往柜台里缩,说,“你这身份报官对你没好处的,对罢?”

  “……”锦画还能有甚么办法呢?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上午了,进来的或看珠宝或看热闹的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了,为了不起甚么枝节,锦画只能默默松了手,“那我下次再来。”

  说完转身失落地离开。

  “啊啊啊……”锦画一出了门,那伙计就见鬼似的直甩着手,低声碎碎骂道,“卖屁股的臭脏货,恶心死了!”

  两步走出门去,见人远远离开了,伙计才翻个白眼,把躲进去许久的掌柜给喊出来:“掌柜的,人走了!出来罢您。”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果从背后的账房里抹着汗出来,远远地探出店门看了看远方那个裹得严严实实,东躲西藏离去的人影,松了口气,对里头伙计说:“下次他要再来直接报官,把他抓走打他两百板子,与一个卖屁股的多说那么多作甚么?你还让他在咱这呆一个多时辰你。你瞅瞅他来这会儿功夫,把咱这店里的客人全都吓跑了。”

  伙计挠挠头,说:“啊?这不好吧?他不是咱赵大老板的……”伙计伸出了一根小尾指头,顶了顶。

  掌柜得听了这话像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呵呵冷哼一声:“一个小倌儿,谁放在眼里啊?傻啊你?咱大老板就随口说说,你还真信啊?”

  “一万两,黄金,有这钱干点啥不好,赎一个不知道多脏的烂屁股,你真当咱老板傻啊?”那掌柜哼哼笑,“要赚够一万两黄金,你知道老板手下三百多个分号要没日没夜卖上多少珠宝吗?”

  伙计挠了挠头,言之有理地点了点头:“也是哦。”

  “骗他的他也信,”掌柜的哼哼一笑,“这种傻人,死得最快了。”

  锦画失魂落魄地回了霁月轩,摘掉头上兜帽,他今日早晨是送走了一个恩客,没有睡觉,直接去流光阁了,现在正累得很,想上床睡觉,甚么也不想了。却没想到,姚天保在房中等他。

  “爹爹……”

  “去哪里了?”姚天保面色不善。

  锦画脸上连害怕之色都不再有了,抿了抿唇,破罐破摔了,实话实说。

  姚天保竟也没有生气,只是抱着他,摸了把他纤细的腰,笑了笑:“我的傻儿子哟,你当真相信男人说要赎你出去这种话?别天真了。做了这么多年红牌,这一点还看不透么?”

  锦画跌坐在姚天保腿间,竟顺势倚了上去,即便是虚假的拥抱,也至少有点温度:“从今天起,儿子就不信了。”

  “不信了……”他忍不住哭了,“再也不信了……”

  “傻儿子。”姚天保抱着他,温柔地拍他的后背,说,“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会真心喜欢一个被人玩了无数次的货色。”

  “娶十个良家千金尚且用不着一万两黄金,锦画,你觉得在他心里,你配得上吗?如果你是他,你会花一万两黄金赎一个被人玩烂的男妓?”

  “……”锦画不作辩驳,累极了似的趴在他的肩头,“爹爹说得都对。”

  姚天保此次来虽然没甚么好事,说话还很难听,但锦画知道,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

  姚天保抚摸着他的发,说:“好儿子,别再做那些虚无缥缈的春秋大梦了。你就踏踏实实为南馆调教新的舞妓,你是爹爹继珠碧之后最看重的孩子,爹爹肯定拼尽全力也会为你留一条安稳的后路。你老老实实地,为南馆做事,千万不要得罪诚王,踏上珠儿的老路啊——”

  锦画抿了抿唇,笑了。他对姚天保的话一向一个字都不相信。

  说甚么拼尽全力保护,更是笑话。

  珠碧哪里得罪萧启了?从头到尾珠碧哪一次不是夹着尾巴臣服在他身下一忍再忍?是他心里变态,珠碧变成如今这样,都是他一步一步逼出来的。

  忍,在他那样的人面前,光忍有用吗?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难道忍就有用?

  但这些话,锦画却无法说出口,除了逢场作戏地应,哭哭啼啼地感恩戴德,其他的他甚么也做不了,更说不出口。

  锦画在那一夜哭够了,将小盒子收起来,落上锁,叫小六将它丢了,再也不见。从今天起,他要忘了赵景行。再也不做那虚无缥缈的春秋大梦。

  小六捧盒应声而去,来到松涛水榭的湖边正要用力往湖心里丢,却又被匆匆追来的锦画拦住。

  “留下罢,还是留下罢……”劈手夺过小盒子,连带着里头的信,赵景行送他的戒指和其他小玩意儿都紧紧抱在怀里,“留下做个念想……”

  小六看他抱着盒子,失魂落魄,转身欲走。

  “可是相公,是你自己说的,赵老板不会再回来了!”小六看他这样,心里也难受得不得了,劝道,“你日日看着,岂不是徒增难过吗?听小六的,还是扔了罢。不看着它,咱把他忘了罢,行吗?”

  锦画不再言语,将小盒子抱得更紧了些,沉默许久,撇撇嘴说:“我只是随口说说,我还是相信他会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若是知道我把它丢了,他会生气的。”

  “……”锦画拿了小盒子回去,又不想看见它,可是放在房间里,他又总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去看,于是便让小六在屋外挖个深深的坑,埋进去,不要告诉他坑挖哪儿了,这样他知道那盒子还在身边,心安些,但不知道具体在哪儿,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

  可终归人非草木,想念又岂能说忘就忘?

  某一日清晨,小六被一阵阵锄地声吵醒,他循声找出来,一踏出房门,傻愣愣呆在了原地:“相公——”

  地上斑斑驳驳全是被翻出的新土,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坑。

  锦画举着一把锄头闻声回过头来,额上淋漓着大汗:“……”

  他要哭不哭的,双脚踩在乱糟糟的土里,缩着被花藤刺破的脚趾:“小六,我……我忘不了……”

  “你埋在哪儿了?”锦画朝他走来,一步一个血脚印,他递上锄头,蹲下身紧紧箍住他的双臂,“挖出来,给我。”

  作者有话说:

  你们是信方兰庭画的大饼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怕大家忘了方兰庭是谁,这里再说一下,他是赵老板的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