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蒙尘珠【完结】>第96章 焚我残躯

  柴房的大门应是许久不曾开过了。

  甫一打开,簌簌震下几钱尘土。一只半个手掌大的蜘蛛掉下来,被锦画尖叫着拍掉,极大的动静惊得黑暗柴房里居住的老鼠蟑螂四散逃开,硕大的老鼠爬过他赤裸的脚背,吓得他抬脚猛踢,可身上大面积的皮肤刚被剜过,早痛得他不存多少力气,乍然这么猛踢一脚便失了重心,重重栽倒在肮脏泥泞的地上。

  “扑通”好大一声响,惊醒了床上躺着的活鬼。

  活鬼猝然像是诈尸般僵坐起来,乱糟糟的头发长了出来,因无人打理而长长地淌到地上去,此时猛一坐起来,长发遮面,一身恐怖的黑色褥疮在枯发下若隐若现当真比甚么志怪话本里穷凶极恶的女鬼还要恐怖。

  又有人被关进来啦!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来乐子供他消遣了,珠碧很是开心,觉得浑身充满了吓唬人的劲儿,张牙舞爪地挥舞锋利的指甲,带动缚身的锁链发出哗哗刺耳声,与令人丧胆的尖锐嘶嚎与笑声交织在一起。

  那人,却好像并没有被他吓到,反而连滚带爬地朝他而来。

  “?”一时,珠碧也不知所措,没成功吓到人,还略有些沮丧。

  锦画见床上锁着的人还活着,又惊又喜又委屈,义无反顾地爬近了,爬到窗边,那唯一能透进一点光的地方,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的脸。

  “珠碧……”锦画瞬间大哭着扑上去,不顾那一床泥泞的屎尿,紧紧与他相拥,满心的痛苦与委屈终于可以大肆宣泄,“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珠碧浑身僵直了半晌,才愕然喃喃道,“别抱我……我、脏……”

  锦画只是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却不肯松手。

  借着月光,珠碧在他身上看见了血色淋漓的烂肉,摸了一手腐臭的腥气,半天突然反应过来,俄而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推开他,不可置信地啊啊叫着,颤抖着手去扯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扒光了,看见那处果真冒起一簇簇好似菜花的疣子,珠碧瞬间尖叫着崩溃大哭:“啊啊啊啊啊!!!”

  “怎么会这样……谁干的!!!”

  曾经,锦画是南馆最爱干净的那个人。

  那会儿他们都还风光着,彼此还互相看不对眼,珠碧记得,锦画接完客总是要洗澡,哪怕天寒地冻,并且被玩得去掉半条命,动都动弹不得一下,他也得进浴桶里洗得干干净净,绝不留一点点污秽在身上过夜。

  珠碧曾经没少拿这件事冷嘲热讽他,知他清高自持,每每都要嘲讽他几句,洗那么香有甚么用,和屎壳郎擦香粉一样可笑。

  那时的锦画回嘴,轻蔑一笑:“我是屎壳郎,珠碧相公难道不是?都在同一片粪堆上,我推完屎还知道洗一洗,您却是从头脏到脚还沾沾自喜。你这样的脏东西,仔细染上花柳病。”

  珠碧也不甘示弱,直接反击:“哈!也不知道是谁,那些体味大的异邦人总喜欢点,我听说异邦人玩得可花,十个里头八个都有病,咱们俩还不定谁先得呢。你若是先得了,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如今……

  “对不起,对不起——”珠碧懊悔得猛扇自己巴掌,他将锦画染病的原因都归罪于自己当初那一谶,若不是当初口无遮拦,是不是如今一切就不会变成这样。

  “都怪我……我嘴贱!我嘴贱!”

  锦画紧紧制住他溃烂发黑的手,与他一同陷进一滩浊黄泥泞里,抱着他,哭:“是赵景行派人干的……和你有甚么关系,傻子……”

  “珠碧,他反悔了……他不想赎我……”锦画几乎咬碎后槽牙,通红着眼眶,凄声控诉,“他舍不得那一万两黄金,又不想落得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声,有损他在商界的形象,所以出此恶毒之策!”

  “其实,他不愿赎我,只要正大光明同我说就好了,我也不会记恨他……为甚么要这样对我呢……”锦画喉头哽咽,酸涩至极,几乎喘不上气来,“我早就做好了被他抛弃的准备,可他……为保全名声,竟骗我欺我害我到这般境地!”

  锦画哀哀呢喃,又字字切齿:“珠碧,我好恨……”

  “我做鬼也不要放过他!”说到这里,应是疯病发了,他忽然又笑起来,自己拿刀剜了一半的脸血肉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格外狰狞的面目,“我要诅咒他——我诅咒他千金散尽,流落街头食不果腹!我要他下地狱陪我!”

  珠碧自己也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不知该如何才能安慰他,只好用自己破破烂烂的双臂将他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脸也贴上去,紧紧相依相偎。

  曾艳冠四海,名动天下的荆都双绝,两人在南馆当了近十年的摇钱树,为南馆摇下的钱财不止亿万,被压榨干最后一滴油水之后的归宿,竟只剩这间破烂漆黑、屎尿遍地的柴房。

  天底下再没人记得他们。

  曾经的两个无价之宝如今就这么一直依偎着,直到天光撒落进破败的窗户里来。

  两人抱着发疯了一晚,到此刻终于平静下来,锦画掏出了三枚铜板。

  “……这是甚么?”珠碧问。

  应是锦画也觉得好笑,嘴角都忍不住扬起来:“萧启给赵景行两个选择,一是七千五百两黄金赎走活的我,二是三文钱,买我的骨灰,还送个盒子。”

  “我偏不如他的愿,”锦画几乎咬碎了后槽牙,狞笑道,“我才不要留骨灰给他。永生永世,不论是人是鬼,我都不要再和他在一起。”

  不知道他为甚么说这些话的时候会笑得这样开心,珠碧胆战心惊地,不肯松开他的手:“锦画……你要做甚么?”

  锦画蓦地站起,从珠碧手里抽回自己的腕子:“我,不要死在别人手里。我的命,只有我自己才能了结。就算身如飘蓬不由己,我也要死在他们了结我之前。”

  这可笑一生,总是在任人拿捏。

  生命的尽头,锦画想自己做一次主。

  珠碧听懂了他的意思,挣扎着坐起,脸上的泪又蓦地掉下来,他倾身全力去抓,万幸终于抓到他一点指尖,然后拼尽全力,好像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截浮木一样,哭喊着往回拽:“锦……锦画!你也要走在我前面吗?我,我不想……不想再送走任何人!我的爹娘、我的妹妹死在我面前,小九也死在我面前,我不想,我不要再……”

  珠碧真的不想再送走任何人了。仇人依旧锦衣玉食吃好喝好,而他在乎的,在乎他的,却一个个都离他而去。

  “我没有你那样勇敢……珠碧,”锦画哀哀回头,抹了把泪,可眼眶里很快又被新一轮涌上来的泪朦胧,“我怕疼,我……这样的痛苦,我捱不住……”

  锦画转身离开,听得身后珠碧撕心裂肺的唉嚎,挣得锁链哗哗作响,他不忍回头,只能狠下心离开。

  怕这一回头,就无法再坚定自己的选择。

  锦画再回来时,身上多了许多被虐打的伤痕,一瘸一拐地回来,手中却多了一个桶,和一只烛。

  胸前挂着一个镶嵌着蓝宝石的吊坠,以及手指上,三五个精美绝伦的宝石戒指。

  临了,临了,到了生命尽头,他终究还是忘不掉、放不下那个伤他最深的人。

  珠碧腾地一下坐起来:“锦画——”

  锦画放下了那只桶,远远地,珠碧的视力又大不如前,他看不清桶里的东西,但动了动鼻子,珠碧嗅到恶臭空气中,飘来的刺鼻火油味。

  再看到他手中燃着的蜡烛,一瞬间明白了一切。

  珠碧瞬间抓狂崩溃,嚎啕大哭:“不要!不要——锦画!你别走,别丢下我!!!”

  “我一个人,我……我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

  锦画流着泪,将手中燃着的红烛放置在一旁的柴堆上。走过来,抱住无助哭泣颤抖的珠碧,闭上眼睛,又是一串泪珠滚落:“对不起,珠碧,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孤孤单单的……”

  “可我,即便不如此做,我身罹绝症,也是时日无多。”锦画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脑袋,他坑坑洼洼骨瘦如柴的背脊,“与其叫别人烧了,三文钱卖了,不如自己选择有尊严地死。”

  “我知道,在这里自绝会让你痛苦崩溃,可我……”锦画啜泣一口,颤抖着嘴唇,“这是我唯一的容身之处了……”

  “珠碧,原谅我……临了到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珠碧紧紧抱着他,听他叨叨对自己说着遗言。

  “若是赵景行来了,替我保护好我的尸骨,我不要和他走,我永远都不要和他走。我只想和你待在一块儿。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你。”

  “我不!我不!”珠碧哀哀哭泣,连连摇头,“我才不……你要走在我前面,你抛下我,我才不帮你的忙,我、我不帮……”

  “珠碧,再见了。”锦画含着泪,却留给珠碧一个温暖的笑容。

  毅然决然松开珠碧的手,锦画提起了那只木桶,“哗啦——”一声,火油从头淋到了脚。那只跳动着豆焰的残烛似乎知道自己要成为杀人的凶器,也于心不忍,颤颤巍巍地晃动着火苗,映得锦画的脸也明明暗暗。

  发丝垂落下来,被火油浇得透湿,一缕一缕往下滴着刺鼻的液体。

  捧近了烛火,离皮肤只有咫尺之遥。

  “不要——”珠碧用尽力气狰狞着悲吼,苦苦哀求,可铁链将他牢牢固定死了,他扯得双臂都脱了臼,还是没办法离开木板床一步,他只能哭,只能大吼,期盼能阻止这一切,“锦画!你别走——我不要,你别离开我……我、我不想一个人……”

  火苗在跳动。

  透过微弱的橘黄火焰,锦画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珠碧,这个他以为是宿敌,结果却是这一生中,最过命的知交。

  “转过身去,不要看。”锦画安慰地笑笑,“若有来世,我来找你。我们再做最好的朋友。下辈子,我一定不和你拌嘴了。”

  珠碧全然不知所措,不肯转身。只是喃喃念叨着不要,极尽挽留。

  锦画终究不忍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切,便出了柴房,在珠碧看不见的地方,如豆的烛火跌落了。

  登时,一阵熊熊的火光冲天,紧接着传来痛苦至极的嚎叫声,珠碧癫狂猛扯身上锁链,竟硬生生将左手铁链从年久失修的墙上给扯了下来!

  解放了一只左手,他便可以下床了,扒在窗户边向左看去,看见一团刺目的巨大火焰。

  “锦画——啊啊啊啊啊啊——!!!”

  那团火焰中心,一具人体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着,四处乱撞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昔日高傲美丽的人啊,活生生在珠碧跟前碎裂、瓦解,最后,变成一堆焦黑的尸骨。

  “……”

  破败的窗棂沾染了珠碧污浊的血,那是他哀恸至极,在窗棂上磕破了脑袋,因而沾上的血。

  属于萨曼·塔拉达的这荒唐可悲的一生,彻底结束了。从此世间少了一个肮脏的男妓。

  对于锦画来说,生命的尽头,他为自己保住了最后一分尊严。

  “啊啊……呃啊啊啊啊啊啊!!!”珠碧疯病彻底发作,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疯魔,他开始自残,以头触墙,真的不想也没有勇气再活了。

  “啊哈……哈哈……”数不清是第几次自残,意识丧尽陷入黑暗不知多久又再次醒来,珠碧看着眼前仍旧破败的一切,无可奈何地发出了悲凉的笑。

  珠碧清醒过来时,正巧见有杂役进来,手里提着把畚箕,畚箕里,装的是一堆焦黑的尸骨。

  挨着墙根儿,随手一倒,腾起一阵灰烬,满脸写着晦气与不耐烦。

  尚未烧化的头骨和胫骨实在是显得有些恐怖,杂役随手从柴堆上拿过一张破烂簸草席盖上,嫌弃万分地离开了。

  这悲哀的一生,结束得如此悄无声息。

  风月场中一代新人换旧人,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他们终于淹没在竞相开放的姹紫嫣红里,凋敝落败,零落成泥,沉进暗无天日的沼泽之中。

  荆都双绝,自此,全部倒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临了到死,他们都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又搞死一个曼曼啦(叹气

  曼曼知道自己脏被人嫌弃,所以只能这么对自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就不会再有人嫌他脏了。

  一个人不论再怎么脏,骨灰总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