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眼的黑布尽数湿了。
谢寻像一只被剥了皮,还被竹签穿透了多时的青蛙,白花花的长腿时不时不受控地颤抖一下,再也合不上了。
身上处处无不淋漓着诡异的湿痕,腿上尤甚,在摇晃的烛光下,衬着满身红痕,显得格外刺目。
天快要亮了。
阁内的瓢客早已餍足离去,妓子们也都各自回到住所睡下了,空空荡荡的风涛卷雪阁,此时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有脚步声传来,谢寻猛地颤抖了一下,早已沙哑的喉间溢出一丝悲鸣。
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蹲下,冰凉粗糙的大手摸上了自己火辣肿起的唇。谢寻崩溃大叫,歇斯底里地扯着沙哑的嗓子谩骂:“滚——滚开!!!”
萧启在那张炙热肿起的唇上摸了一手恶心的粘液,万般嫌恶地甩开了。接着抬起地上人的头颅,摸到后脑的结轻轻一拉,一圈一圈,黑布随之落地。
露出一张绝望的脸庞。
拍了拍他灰白的脸颊,萧启漠然道:“天亮了,谢谨之。”
看着曾经自己最爱的人像垃圾一样躺在这里,萧启又怎会不难过呢?他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下,听着台上瓢客的笑声,哭得肝肠寸断。
他也不想要这样,是谢寻逼他至此。
“你好脏啊,像垃圾一样。”萧启看着他这张可恨的脸庞,写满欺骗的眼睛,心底尚存的最后一丝怜悯之心又骤然崩塌。
谢寻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力气,攀着他的手扬起上半身,崩溃大哭:“杀了我,杀了我!!!”
萧启摇摇头,抽回手后又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巴掌,仰起头将软弱的泪水收敛,扯出个狰狞的笑容来,提起他被污浊浸染的湿粘长发,瞪着他,一字一句都让人不寒而栗:“没有这么便宜你。”
“谢谨之,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吗?”萧启道,“你要怎么对付我?”
“你曾经日日夜夜躺在我身边,对我虚情假意,你嘴上一口一个哥哥,心里却在想着怎样置我于死地!”
萧启疯狂地笑:“好啊!好啊!我如今成全你!”
“我的罪恶罄竹难书,我之罪恶依国法律例足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哈哈哈哈哈哈——”萧启发疯狂叫,“谢谨之!来——把我抓走,我不争了,我不顽抗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活了!你要凌迟也好,五马分尸也罢!”
“来啊!来啊——!!!”萧启又笑了,活脱脱就是个恐怖的疯子,“我们疼痛共享!我怎么死,你也怎么死!”
“来,来,来,”萧启拖着他下台,连衣裳也不肯再施舍他一件,“我们进宫!你让你那皇帝学生把我抓起来,我绝不顽抗。他恨死我了!一定会用最严苛的刑罚把我折磨得半死不活,最后凌迟处死——”
“横竖有你陪着我!我甚么都不怕——”
风涛卷雪阁内,回荡着癫狂的笑声。
“谢谨之,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此时的谢寻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灵魂早已消亡了。
谢寻一颗心已经绝望到底,萧启这样罄竹难书的大恶人必须在天下人的见证下,被国法律例处决才能平息众恨,绝不能轻易死在某个犄角旮旯里。
所以……
等待萧启的只有全天下最残酷的刑罚,凌迟处死。
这是皇帝的指令,天下没有人敢违抗。
三千多刀,刀刀避开要害剐上个三天三夜。
直到剃成一副骨架子,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想到要与他承受同样的痛苦,再与他一同死去,谢寻就浑身冷透,不受控制地颤抖,落泪。
他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他亲手将萧启的爪牙除得干干净净,就算不束手就擒,他也再无翻身之机,已是时日无多,必死无疑了。
·
萧启是自己走进的死牢。
死牢环境恶劣,但对萧启来说,这里和他少年时居住的地方,也没有甚么不同,他就安安静静地蜷缩在角落里,不知在想些甚么。
一但有狱卒要来押他提审,施以酷刑逼他供认自己犯下的罪行时,他会爆出猖狂的笑声,丝毫不惧怕那些惨不忍睹痛苦至极的酷刑:“来啊!哈哈哈哈哈——有甚么酷刑?全都用在我身上,来!来!来!”
他的疯言疯语把提审官员吓得不轻,眼前恶人甚么都不肯说,无奈只能酷刑伺候,萧启却像是十分享受这些旁人看都不敢看的酷刑,越痛越开心!
一想到那个贱人会承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萧启只觉得扬眉吐气,痛快淋漓。
既然那么恶心膈应他,他就非要把他一同拖下苦海!想离开他?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可能!
去他的枝头白梅!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掉下地狱,死也要和自己死在一起!
萧启被刑官活生生烫掉了一层皮,铁刷子刮下几乎熟了的肉来,以及一系列惨无人道的酷刑,将他折磨得人形都分辨不出来了,也还是没能撬开萧启的嘴。
他甚至狂笑着说不够,叫嚣着再狠一些,再狠一些。
行刑官是真不敢动了,这人还要留着凌迟的,真就这么死在他手底下,那还怎么得了?
几个审理此案的官员一致决定去找谢大人,他是这桩案件的经手人,也是他一手策划的,多亏了他,此人才能落网。
问他,准没错的。
但他们得到了消息,谢大人病倒了,病得人事不知,无法再接管这件事。无奈,他们只得去请示年轻的皇帝。
皇帝最恨的就是这个操控自己多年的皇叔,不会让他好过的,自然是甚么刑罚最酷烈就招呼甚么,命人吊着他的命,不许他死。
一连这么关了几日,听到底下人通报萧启如今的情况,年轻的皇帝终于扬眉吐气,精神抖擞。
他再也不用受人掌控威胁,完完全全夺回了本属于自己的全部政权。
只是这般值得高兴的日子,老师却病倒了。
还不让任何人见。萧璟虽然是皇帝,可谢寻毕竟是他老师,老师不让他见,他自是不敢去见。
上回已经惹他生了那么大的气,这下无论如何,年轻的皇帝都不敢再忤逆老师的话了。
只希望老师快些养好病罢,早些回朝,他还需要他辅佐呢。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敬爱的老师正饱受着怎样的折磨。
文文弱弱的谢寻从来只与书卷打交道,根本就没有萧启那样的忍耐力,这一番接一番的酷刑对于谢寻来说,比跌入十八层地狱还要痛苦。
只短短三天,谢寻已经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得整个人脱了形,痛苦使他扭曲着身体,从床上滚到地下,偏生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只有因无休无止的嘶嚎而破裂的喉咙不断汹涌喷出鲜血。
远看着,恐怖至极!
萧启不死,他也死不了。
真算得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人在痛到了极致之时,想法是会变的。
谢寻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在沉沉的深夜里,酷刑暂停之时,他终于得以喘上两口气,十指抓地喑哑大哭,哀哀感叹老天为何要这样对他。
萧启缩在阴暗的死牢角落里,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极度悲伤的情绪。
也许已经够了。
第二日,萧启破天荒地说了个条件,他要见谢寻一面。
见了面,之后他甚么都愿意配合。
若是见不到,休想他招一个字。
审理官员无法,为了尽快办完这件差事,别无他法,他只能去请谢寻。
谢寻已经无法站立了。
来的时候他坐着轮椅,短短几天,他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好似一具行尸走肉,全然没有了昔日的风采。消瘦的肉身陷进轮椅里,像一具空空的皮囊。
熬过了太多酷刑,萧启俨然已是个血人,半死不活地倒在角落里,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抹白。
萧启登时激动起来,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睁大眼睛,看清了来人。
两个人。
看见轮椅后黑衣人眼皮低垂的严肃面孔,萧启无力跪倒在地,许久,苍凉地笑出了声。
那是他的死士啊!
原来早就倒戈了。
死士为谢寻处理好之前被萧启一刀刀捅了几十下的伤口,又在夜晚,趁他精疲力尽之时为他擦了擦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素白的衣裳,苍白的指尖,谢寻依旧是高高枝头上覆雪的白梅,不染尘埃。萧启穷极一生,还是触摸不到。
从前是污泥粪溷里的蛆虫,如今也是,从没变过。
萧启的十根指甲已经被酷刑通通碾碎,伸出手来,那血肉模糊的手暴露在空气中太久已经变得黑了,沾着脏兮兮的草屑,甚至分不清哪是手心,哪是手背。
他想碰一碰他,轮椅却被死士往后拉了一拉。
“……”萧启终究还是没能碰到他一片衣角。
哪怕他扯他下枝头,碾进最肮脏的粪泥里,可白梅终究是白梅,和他永远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都融合不到一起。
谢寻沉默着,垂眸看他,良久,挥退了身后本该为萧启之命是从的死士。
昏暗压抑的牢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谢谨之,你连我的死士都能策反,有点本事。”萧启已是众叛亲离的阶下囚,两手空空,甚么都没有了。
谢寻艰难勾了下唇角:“你的身边从来都没有人,不存在策反一说。”
“那你呢……”萧启悲哀地捧着自己的心,崩溃质问,“我们在一起的这几年,你……”
“你有没有一刻是真心的!”萧启哭喊,“你骗我都行……你说你是有爱过我的!说啊!”
谢寻像是听了个很好笑的笑话,漾起嘴唇无奈地笑了。
萧启疯狂爬向他,抓他的袍角:“哪怕一刻都行……你说,你快说,你快说你有爱过我!!!”
谢寻淡漠摇头,说:“我没有。”
萧启跪在他身前,卑微到了土里:“你说有!”
“没有,从来没有。”
感情之事,向来无法强求,不知萧启是真不懂还是只是在自欺欺人。
谢寻洁白的衣角沾上了血和尘泥草屑,脏死了。
“只要你说,我就放过你!”萧启猛捶自己的胸口,那底下的心,快要碎掉了,“我自己死,不拉上你!你可以好好活着!”
“阿寻……求你了……”
“你就骗我一次也行,你说,你说……”
“你说你是有爱过我的,哪怕一瞬间也可以!”
“别让我这一生,活得像个笑话……”
谢寻任他撕心裂肺地哀求也无动于衷,看他如今的模样,只觉得畅快:“我没有爱过你,从始至终,一瞬间都没有。”
“在你身边这些年,我每一时每一刻都像身在地狱,你抱我吻我,说那些话,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让我恶心想吐。”
“我好想你死,你死了,我就解脱了。”谢寻分明在笑,可却流下泪来,“可你像只蟑螂一样,又讨厌又死不了,你天天在我身边,我快被你恶心疯了。”
“你这样的臭虫,为甚么会被生下来……”回想往昔不堪的点点滴滴,谢寻恨意滔天,吼道,“都是因为你!我的一辈子毁在你手里!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对你施舍善意!!!”
谢寻绝望时时常在想,如果最初他没有多此一举送豆包给他,是不是他如今就不会活成这样。
“……”谢寻的话像一把把利刃,扎得萧启体无完肤了。
既然不喜欢,当初为何要送豆包呢……
萧启捂嘴痛哭,已是痛不欲生。
“不就是死吗?”谢寻道,“没关系,横竖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宁愿死都不会遂你的愿,永生永世我都不会爱你,这句话说出来我都想吐。”
萧启彻底发狂!狰狞大叫:“好!好——!那就和我一起死!谢谨之!!”
“一起死!”
昏黑的牢房里,癫狂的笑声刺人耳膜:“凌迟——千刀万剐!!!谢谨之,有你陪葬,我不害怕!你厌我恨我,没关系!我不在乎,不在乎了——你永远摆不脱我!!!下了地府,我也缠着你,永生永世,永生永世!你摆脱不了我!”
“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启子这一生哈哈哈哈哈就是个很好笑的笑话。
没有人爱过他,他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是你自己要把事情做这么绝的啊,怪谁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