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
黄泉路上奈何桥,灰扑扑的魂灵们来来往往,一个浑身神光笼罩的创世始神站在这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你看看你,”滔天的怨恨都湮灭了,珠碧站在他跟前,抬眼看他,嘴角弯弯笑着,平静得好像只是在和多年不见的友人寒暄,“你还是这样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灵鹫满目悲伤,看着眼前这个历尽磨难,终于又站在他跟前的遗珠,藏在衣袖下的手蜷缩着手指,深深掐进皮肉里,他还是甚么都做不了。
珠碧问他:“你还记得你离开我距今多少年了吗?”
“别说你不知道,呵……这些日子长得我自己都记不清了。”珠碧说,“我以为你只是去去就回,结果呢?”
曾经说要陪他走完一生的始神,轻飘飘地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再见之时,一在泥地一在天,他就站在洁白的云端,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上笼罩着金黄色的霞光,那样圣洁无暇。他笼罩在霞光里,满目猩红的珠碧极力仰头,看不清他的样子。
灵鹫张口想要辩解甚么,却发现一切言语在此时都太过苍白,不论他说甚么,都注定抚不平珠碧满是疮痍的心了。
千万言语在喉间流转,最后能说出口的,也唯有苍白无力的:“对不起”三字。
鬼魂也是会流眼泪的,成串淌落在桥面上。
“你不是创世始神吗……”珠碧张口,直觉双肺紧缩,喉咙像是被麻绳紧紧勒住了,满心的委屈怨恨想肆意发泄,可是挤出喉头的,只有破碎的气声,“创造世界的神,应该很厉害的呀……你怎么就……”
怎么神也这个做不到,那个做不到?
怎么神也和人一样言而无信,有千般万般苦衷和理由呢?
既然如此,那这一身神力,到底又是用来做甚么……
“你不是说你爱我么?要陪我走完我的人生路么?你承诺过我的呀!你怎么骗人……这么多年,怎么就不下来帮帮我……”
“你知道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一个个离开我,我有多痛苦和绝望;我在小黑屋子里,躺在粪尿之中,眼看着身体一点点腐烂,蛆虫老鼠一点点啃穿我的身体而我无能为力又连死都死不掉的时候,我有多痛多难受,你有看吗?你有看到吗!?”
平静的伪装骤然崩裂,疯狂的嘶吼回荡在奈何桥上,震慑着飘荡在这里的亿万魂灵。
珠碧猝然伸手,用力扯掉了他手中那串残缺的佛珠。
佛珠四散跳开,骨碌碌跳下忘川河中去。
珠碧扭头就飘走了,挤进灰扑扑的魂灵之中,一下子没了踪影。
“珠儿!”灵鹫惊惶怒吼,疾步去追,可魂海茫茫,他如今法力全无,根本就找不到他了。
那孟婆老太太终于捧着洗干净的碗笨拙走上来的时候,那里还得见刚才那个伶牙俐齿的漂亮年轻人?一抬眼,只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繁丽发髻高耸的天庭上的神,一拍脑袋,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这下惨了,捂着天灵盖,叫苦不迭。
跟随黄泉路上鬼差的指引,珠碧一路飘啊飘啊,飘到了一座阴森巍峨的殿前,抬头一看——秦广王殿。
秦广王殿,十殿之首。
所有魂灵接受审判的第一站就是这里,入了秦广王殿,来到殿右的孽镜台前一照,生平所做之事一一显现,是善是恶,一目了然。
凡属善人者,接引至往生天堂或极乐世界;善恶掺半者,按其业力送交第十殿投胎转世;恶多善少着,押解至殿中,听后秦广王发落。
孽镜台前一左一右有鬼差把守,珠碧排在队尾,看着队前的鬼魂或哭喊求饶,或松口气,沉默地垂着脑袋,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甚么。
往事又在脑海中浮现。
……
“——你这样的人,死后也得下那十八层地狱一层层走个遍。”
……
灵鹫说过的话。
他都走到这里来了,真真切切站在了秦广王殿里,不信也得信了。
在一片求饶尖叫哭喊声中,珠碧来到了孽镜台前。
瑟瑟抬眼,绿幽幽的光一闪又灭,镜前飞快地闪过他生前做下的事。
灵鹫说的不错,人在世上的一举一动皆记在因果簿中,在人死后,孽镜台前,一幕幕回放。
一左一右两个鬼差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好确定鬼魂是善是恶,还是善恶掺半,他们好做处理。
没看几个画面,两张鬼脸倏地红了。
“……”
“……”
珠碧看着画面,神情复杂地干笑了两声:“……”
——
“好哥哥~长夜漫漫,奴家好生空虚……要您安慰~”
“爷真厉害啊——”
“您夫人?不是怀孕了么~”镜子里,妖冶娇媚的珠碧扭着水蛇似的腰,紧贴着一男人,极尽谄媚讨好,“奴家让您舒服……想甚么劳什子夫人啊,尊夫人怀胎有七月,哪有那本事伺候好您……”
那黏糊的声音老大,殿内鬼差、待审鬼魂、甚至殿上的秦广王本鬼都坐不住了,面红耳赤,殿内除了那娇浪的声音之外,死寂一片。
这是银罪。勾引有妇之夫,更是罪加一等。
“赏给你们玩儿罢,留他一条贱命,完事儿后送去爹爹那里。”
“你若不肯,我不介意就这样拖着你出南馆,让花街上所有妓子嫖客都欣赏欣赏。”
这是欺侮之罪。
画面一闪,艳丽的人影掐着地上人的下颌,笑得狠毒:“锦画,从今往后,你拿甚么笑我?”
“锦画相公锦画相公,珠碧究竟哪里不如那个黑鬼!”
“我才是南馆头牌,荆都第一!我才是替南馆挣最多钱的人,爹爹凭甚么让这贱人替我的位置?他哪里比我好!”
这是善妒之罪。
“王爷,云舟的琴是假的。真琴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了,他瞒着您呢。”
这是间接杀人之罪。
画面再一闪,泥泞地上的人举起长剑,一剑贯穿的人,竟然……
“灵鹫帝君,我不要你了。你一点用也没有,我不接受你这种姗姗来迟的虚伪善意。”
这是,弑神之罪。
五罪加身,劣迹斑斑,结果自不必多说,珠碧被押解着,跪在了秦广王面前。
豹眼狮鼻的秦广王手持笏板,端坐在殿陛之上,眉目凌厉,不怒自威。
关于眼前善银善妒、教唆欺辱他人、乃至胆大包天竟敢弑神的极恶魂灵,秦广王翻出了此人的卷宗,与他核对身份。
“朱云琦,云山县人,终年二十八岁。是也不是?”
“是。”珠碧垂头,平静道。
“你生前做娼,银乱世间,拆人家庭,犯下银罪,你认或不认?”
“……”珠碧苦笑一声,“认。”
细数珠碧生前犯下的一条条罪行,珠碧没有叫冤,没有辩解,兀自沉默着,一条条都供认不讳。
秦广王居高临下看他,许久,道:“既如此,罚你入西南方沃燋石下阿鼻大地狱受刑。”
“……”珠碧依旧沉默不语。
没料到秦广王话锋一转,又道:“然本王念在你身世坎坷,许多恶事并非出自本心,实乃无可奈何而为之,便只罚你受刑五百年,五百年刑期一满,即刻发配转轮王殿,投胎托生,你,服是不服?”
只、五百年。
这两个词语凑在一起,真让珠碧有些哭笑不得。
珠碧知道这一声应下去,等待自己的,就是那漫漫五百年的残忍酷刑。
听说阿鼻地狱到处弥漫着烈火,竖着滚烫发红的铜柱,入此地狱的魂灵会被小鬼捆在柱子上煽火焚烧,烫尽心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片刻缓解痛苦的机会。
“……”到了此时,得知自己将要面对的具体的下场,脑海里浮现那样恐怖的画面,珠碧这才感到极度害怕,眼泪唰地一下淌下来,浑身抖若筛糠,无助地哭,“我……我……”
“你甚么?”秦广王豹目半眯,威严道,“朱云琦,你服是不服?”
“我……”珠碧跪在地上,抱着脑袋,“我不知道……”
“能不能……饶了我……?”珠碧仓皇失措膝行两步,抬头恳求,“我是逼不得已!才……我……我不想去那样的地方……”
惊惶的泪珠颗颗滚落,大声辩解:“是他们逼我!!!我不想做娼妓,不想勾引别人,不想拆散别人的家庭,不想欺负人,不想害死谁,可是……可是是他们逼我啊!是他们逼我!!!为了活命,我不得已……”
“饶了我罢……”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去那样的地方。
生前遭受的折磨已经足够恐怖绝望,为甚么死后还要遭受更痛苦的刑罚呢?
珠碧从一开始的沉默无言,供认不讳,到现在抵死挣扎卑微求活,用尽了力气,可也无力转圜这一切。
殿上的秦广王冷冷一笑,道:“别人逼你,那是别人的业障。你犯下的恶是事实,便是你的业障。诡辩无用。”
黑头令签落地,在宽阔的殿内发出清脆一声响。
“着,恶灵朱云琦,发配第九平等王殿,待平等王核审,押入阿鼻大地狱,受刑五百年!”
“我……我不去!”珠碧发狂挣扎,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对抗鬼差的押解,“放开我!我不去那种地方!!!”
珠碧放声痛哭,惊慌失措地到处看,此时,再也不想管别的事,极力扭头看向殿外,灵鹫……来救救他……救救他!
只要他出现救他,不去那种鬼地方,那么前尘恩怨一笔勾销,怎样都好……
可是殿外空空荡荡。
“……”珠碧瘫软在地,无助痛哭。
鬼差很快就现身,一左一右架起他,要将之发配第九平等王殿,珠碧心中不甘、怨恨再迅速聚集,膨胀,将将爆发的前一刻,殿外忽地金光大现——
“此乃本座失手打落凡尘之物——”那金光分成三道,一并落在殿中,显出了三道人影。
三灵共修——
“仙友,还请高抬贵手。”
天上的始神来了,可不得了了。
作者有话说:
啊……姗姗来迟的神仙大官(-ι_-)你可一定要保住珠珠啊!
不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