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桓则是在一所偏远的疗养院内找到路正信的。

  在旁人看来此时路正信的精神已经不大正常了,据护工所说,他是因为饮酒过量伤到了脑神经,整日疯疯癫癫,说的话也是些疯话。

  护工对于路正信的照顾并不大上心,路桓则给了他一点“护理小费”后,护工便欢天喜地地离开了,留下路正信独自一人面对这个陌生来客。

  护工关上门,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随着光线变暗,上一秒还抱着老式收音机,播放着老旧戏曲“咿呀”胡乱跟唱的人,瞬间沉默下来。

  被长长刘海半遮挡住的缝隙中,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直直看向路桓则。

  “你是邝苏清的儿子,”路正信确定地说道,“你和她长得真像,我上次见你,应该是你九岁……哦,不对,八岁那年?啧,一转眼你已经这么大了。”

  “你让路正礼把我引过来,应该不是为了找我叙旧的吧。”路桓则开门见山道,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情和路家人拉家常式地谈论什么“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之类的话题。

  路正信咳了几声,咳声像是拉一个破败风箱,他缓了几口气才道:“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路桓则一皱眉。

  路正信露出一个自嘲的表情:“嘿,别那么看着我,你以为我会跟你提什么条件?我现在这个样子,差不多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了,与其说条件,不如说是心愿。”

  路正信看起来确实不像一个还不到六十岁的人,他满头花白,脸皮和手脚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如同枯树皮,加上残疾病痛以及酒精带来的损耗,说他已经八十岁都有人信。

  “你先说是什么条件。”路桓则还是没有一口应下来。

  “把路名伟做下的这些丑事全部公之于众,还有搞垮路家。”

  “只是这样?”路桓则似乎还是有些不信,“如果仅仅要把他做下的丑事公布出来,你自己也可以做到。”

  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比起以前只能靠口耳相传来说简单多了。

  “光光只是公布出来当然不难,但我要的是让他身败名裂!”路正信眼中突然迸发出一股疯狂,“我还要让他看着他在乎的一切都成为一场空!”

  路桓则看着眼前老人仿佛残烛熄灭前爆发出的最后火焰,点头道:“我可以答应你。”

  得到了路桓则的承诺,路正信“嗬嗬”笑了起来,等他笑够了,才说道:“这件事情要从我废了这条腿开始说起……”

  路正信发生的车祸那确实是一场意外,只不过他没想到这场车祸会直接改变他的人生。

  起初,路家对病中的他嘘寒问暖,路名伟也对寄予厚望的大儿子的遭遇表示痛心,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关心也变成了明里暗里的恶意,所有人都知道他下半辈子只能是个残废。

  路名伟的态度更是一锤定音,和路桓则受伤后遭遇的一样,他被直接排挤出了路氏集团。

  他只能咬牙暗自复健,寄希望于自己能够康复,直到某一天复健场地维护,他提前回家,才撞破了自己老婆和自己父亲的不伦丑事。

  “和你母亲不一样,那个女人是自愿的,从前过惯了奢侈无度的生活,一下子被打入要节俭度日、出门工作的境地,她无法接受,路名伟看准了这点,只是抛出了一点甜头,她就上钩了。”

  路桓则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这个前大伯母,对她本人也无法作出评价,便说道:“可她现在也不在路家了。”

  “那是因为她为老畜生生下了一个小畜生,一次性获得了一大笔财产,她那时还年轻,又怎么可能愿意一辈子做老畜生见不得光的情人,生完小畜生她就走了。”路正信说起这些时,表情非常平静,仿佛说的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人和事,只不过不愿提及的姓名还是泄露出了他心底的恨意。

  路桓则眉心一跳:“你说的这个小孩该不会就是……”

  “路旭升,”路正信直接吐出了那个名字,脸上也挂上了一抹嘲讽的笑意,“没想到吧,堂兄堂弟的做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人家比你高一辈,是老畜生的老来子。”

  路正信这么一说,很多困扰路桓则许久的疑惑就疏然解开,就比如为什么同是缺少父母关心的孙辈,路旭升那么得路名伟的宠爱,而却视他如草芥,又比如路名伟放着路正礼不好好培养,总是有意无意带着路旭升积累人脉。

  “我残废了他看不上,你爹是个绣花枕头,只会流连女色,老三虽然有些小聪明,但心思也多,尤其是处理他初恋那事上,搞得老畜生对他意见很大,认为他不服他管教,便把大部分精力和希望都放在了这个最小的儿子身上,小畜生也很听他的话,人前装得人模狗样,背后和老畜生是如出一辙的恶心。”

  路名伟从来没对路旭升避讳过他的身世,以前路正信还在路家时,没有旁人的时候,路名伟就会故意带着路旭升到路正信面前,让路旭升喊自己爸爸,喊路正信大哥,扮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借此来恶心他,逼得他忍受不住主动搬离了路家。

  路桓则听得不禁皱眉:“你居然能忍这么多年?”

  “不然呢?我自知没能力撼动老畜生在路家的掌权地位,就算把这件事闹到明面上,难堪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小畜生就能名正言顺成为他的继承人之一,我干嘛要成全他?好歹他现在为了扶持小畜生,还得费力清除掉老三和你,”路正信顿了顿,看向路桓则的目光更幽深了几分,“这些年我时刻都会关注路家的情况,也听说了你不少事,我原本还想着只要有你在,老畜生的算盘肯定要落空的,只是我没想到你会直接退出,另起炉灶,真是可惜了。”

  “没有什么好可惜的,我也并不打算继承路家这份家业。”路桓则表情很平静。

  这是实话,他从小生活在路家,早就明白自己不受待见,也没期盼过天上掉馅饼让路氏集团的继承权落到自己头上,他很早就有了计划,会进入路氏集团只为了磨炼自己,积攒更多的人脉和经验,然后暗中筹谋属于自己的独立商业蓝图,所以他才能在被路家踢出局后这么快东山再起,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路正信深深看了路桓则一眼才道:“确实,你比我聪明多了,要是你还在路家,或许就是另一个我了。”

  “继续说,这和我母亲的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尝到了这种不伦关系带来的刺激和甜头,那个女人离开之后,老畜生又把目光投向了你母亲,不过也正常,你母亲那样的温柔美人,能令绝大多数男人心动,加上老二的默许,自然……”

  路桓则打断他道:“说详细一点,我爸……路正仪是怎么默许的?”

  “你母亲被家里保护得太好,被老二这种风月情场中的老手接触到,很容易就被骗到手了,但老二那就是个混蛋,对你母亲只是图一时的新鲜,结婚也只是看中了你母亲在圈内出名的美貌和邝家地位,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就像一件众人倾慕的宝贝被自己抓在了手里,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成就感,结了婚,生下你后,这种兴奋劲就过了,对你母亲也没多上心了,这就给老畜生抓到了机会。”

  “发觉自己嫁错了人,你母亲原本是闹过离婚的,可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邝家那边是怎么想的,对于自己女儿被欺负也没什么反应,老二见你母亲娘家不管,就愈发变本加厉,直接在外面置了房产,几个月都不回家,老畜生这个时候又假装出来做好人,打着关心你的旗号,让你母亲留下来,还让你母亲搬到路家老宅,说是方便照顾年幼的你,等到你母亲察觉不对劲的时候,老畜生直接撕破了脸把她关在了自己房间里,不许她接触任何人,后来你母亲就被折磨得精神出了一些问题……”

  听到这里路桓则又忍不住打断了他道:“我母亲没有病。”

  虽说那时他还小,可记忆中的母亲总是会带着温和的笑,会极尽耐心地陪他玩耍,关心他身上发生的每一点变化,为他的小小进步而高兴,和普通的母亲并无异。

  “你母亲的状况时好时坏,简单来说,老畜生不出现时她的情绪都很稳定,面对你时她的病情就会好转,老畜生不敢让外人知道她的情况,更不会给她请医生,老二也随着他去,你母亲的情况就越来越严重,最后会选择跳楼,除了老畜生逼得她退无可退,估计也和她的病情有关。”

  “你又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路桓则盯着路正信的脸,没有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老畜生对我已经是丝毫不隐藏了,他觉得我连自己老婆的事都没管,更没能力管其他人的事,除了我,你还可以去找找当时在路家工作的保姆蔡婶,她就是负责日常给你母亲送饭的人,你母亲出事后她就被辞退了,说是辞退,其实是老畜生给了她一笔巨额封口费让她离开了,包括你爹从头到尾都清楚你母亲的情况,要不然你以为他一个对路家毫无贡献的人,老畜生怎么会容忍他那么多年,他又是哪里来的钱在外面花天酒地。”

  路正信最后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记住你答应过我的。”

  路桓则沉默了许久,等到慢慢消化掉那些不良的情绪才说道:“那两件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做,你还有其他要求吗,比如给你换一个条件更好的疗养院?”

  路正信摆了摆手道:“不用,这件事了结后你也不用再来找我。”

  这是一个纠缠了他半生的噩梦,他不想再见到任何和路家有关的人。

  路桓则没继续强求,提出给他换个疗养院也是出于他告诉了自己这么多的回报,但说到底他也是自己母亲之死的麻木旁观者,路桓则对这个名义上的大伯也没有多少亲情可言。

  疗养病房的门开了又合,光线只停留了刹那,最终恢复沉寂的暗。

  老旧收音机里重复着古老的戏曲,夹杂着苍老的嗓音,仿佛凄凄艾艾的男人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