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都市情感>艰辛而苦涩>第13章 三姑常去千山看望孙氏
  三姑上的那所学校,是奉天当时唯一的一所女子中学,也是各方面条件都属上乘的一所学校。来这里读书的学生,须交一笔数目不菲的“束脩”,故而不是达官贵族家的小姐难登该校的门槛。学校校规要求来校就读的学生一般都要在校食宿。刘振庸处处宠溺三姑,怕她不习惯学校的那种集体生活,就把他安置在一个熟人的家里寄宿。这位熟人在当地地位较高,家居一所规模宏大的豪宅,他有一个女儿叫张凤,年龄跟三姑相仿,也在该所学校里读书,由于志趣相投,她俩很快就成了闺蜜,双进双出,形影不离。

  张家的规矩很多,而且妻妾成群,三姑自小受女先生杨彬雅的影响,是个自由主义者,崇尚一夫一妻制,对张家这种情形很是看不惯,只住了半个学期就搬回学校去住了。张凤也早已厌倦了家里的一切,尤其是她那些姨妈间没完没了的龃龉与勾心斗角,言称跟三姑分不开,也借机搬到学校去住。她很羡慕三姑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且能大本大本地阅读一些俄文书籍,尤其是在她听了普希金、果戈理、托尔斯泰等人所撰写的故事时,便产生了要学俄语的欲望,三姑也愿意教,于是,课余时间大多都被此占用,有时竟影响了正常课程的学习,她们也不后悔。

  张凤天资聪颖,一教就会,仅半年时间,就能看一些简单的俄文书了。一次,她读完一本普希金的诗集后问三姑:

  你说,是做个中国女人好,还是做个茨岗女人好?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看还是做个茨岗女人好!

  怎讲?

  因为她可以自由啊。

  三姑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微笑了下:但她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啊。

  那也值得。

  你想模仿她吗?

  有时我看见我家的那些女人,虽不愁吃不愁穿,却像笼中鸟似的供一个男人享乐,心就烦,觉得做个这样的女人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噢,你也是这样想的?

  是的。

  那我俩可是想到一起去了。

  她们相互对望着,会心地笑了。

  但愿我们的爱情和婚姻不至于像你家里那些女人一样悲惨。三姑说。

  当然,也不要像真妃儿(《茨岗》里的主人公)那样以死为代价。张凤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三姑因义父的嘱咐,每月至少一次地去千山看望孙氏。张凤每每都要陪伴着去。这日,她俩又乘坐租来的马车向千山进发,一路上山道崎岖,苍翠满目,虽是一个风和日暖的天气,但三姑却仍提不起兴致来。张凤把身子往车厢上靠了靠,瞅了一眼闷闷不乐的三姑说:

  我总觉得在你与你婶之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三姑点了点头:是的。

  为什么?

  不知道。

  怎会呢?

  也许……也许她不愿意接纳我这个养女吧。

  怎见得?

  她一直拒绝我称她妈。

  哦?她自己不是没生过孩子吗?

  但她有一大群侄儿和外甥,她似乎更喜欢他们。

  也难怪,因为她跟他们有血缘关系。

  我想是吧。

  张凤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这不足以成其为根据,我见过很多养母都对自己领养的儿女很亲很亲的。

  那可能是我长得不那么讨人喜欢吧?

  瞎掰!像你这样精灵俊俏的姑娘在咱们班同学中能找出几个来呀!

  你真能奉承人。

  真的,咱班的同学都这么说,就连我那些姨娘也这样认为。我要是有你一半的好长相也要高兴死了。

  好了,好了,快别说了,怪肉麻的。

  反正你婶总这样疏远你是有原因的。

  三姑何尝不知,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从奉天到千山乘马车需一整天时间,当到达那座四面环绕着苍松翠柏的尼姑庵时,夜幕早已降临了大地。三姑和张凤叫开庙门,在一年轻的女佣带领下,走进经房,孙氏盘腿打坐,一手频频而有节奏地敲打着身前的小木鱼,像以往一样,明知三姑她们已近在身边,却仍双目紧合,一味叨念着恐怕连她自己也闹不清楚的经辞,也是跟以往一样,待到人等得不耐烦了想要转身离开她的时候她才发话:

  你是不是觉得跑这么远的路来看俺这老不死的心里委屈得慌?

  没、没那事,婶。

  叫俺师父!

  是,师父。

  不用嘴犟,俺猜得出!这不,离上回来俺这儿都快一个半月了。是

  的,她这人就是这样,你要是来得勤,她就会把脸一抻,说:

  你老是往俺这儿跑啥?怪烦人的!

  但你真的晚来几天她又会像今天这样怪你个没商量。

  俺跟你说,你要是嫌弃俺的话,就甭来了,就当俺死了!

  三姑无话可说,只好两眼含泪一动不动地听她数落。最后,把带来的东西(多数是吃的和用的),一样一样地摆在她面前,末了,将一叠钱搁到她手底下。

  她一摆手推开:拿回去,俺在这里用不着这个!你回去告诉那老没良心的,他钱多花不了,就等俺死了当纸钱烧吧。

  那不是又还俗了吗?张凤在一旁不失时机地顶了他一句。

  孙氏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说:这里没你说话的权利,你算干啥吃的!

  张凤转过身去捂着嘴格格地乐。良久,孙氏又问:听说那女妖精又下了个仔?

  三姑点了点头:是,生了个小妹妹。

  呸!也不要她那个╳脸了!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整天……对了,还有那个老没正经的!回去告诉他,下次到俺这来,别再把他那些猫孙子狗崽子的带来,俺烦的慌!……

  就这样,三姑听她数叨过来数叨过去,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她把张凤从梦里叫醒,登上返回的路程。

  你昨晚睡得好吗?三姑问张凤。

  当然,我才不听她乱弹琴呢,困了我就去睡。我看今后你也得学我的样子去做。

  三姑摇头:我哪敢,就是这样她还老挑理儿呢,要是照你说做,她还不知要咋作弄我呢。

  唉,真是一桩还不清的债!她跟你义父待你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你说的不错,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无法摆脱她对我的蹂躏。三姑苦笑了下说。

  又是一个月没去千山了,这两天三姑正打点着要去,一日,一个看门的老校友站在宿舍的门外恭恭敬敬地对三姑说:

  小姐,你娘找你来了。

  我娘?

  是的,现就在门外等你。

  她以为是杨彬雅来了,便匆匆地迎了出去,可到门外一瞅,竟是孙氏。只见她已脱掉了僧服换上了寻常百姓穿的衣服,原本溜光的头顶也长出了一寸多长的花白头发,外边围了条素色的头巾。两只手指上一边戴着两三只硕大的金戒指,在阳光下烁烁生辉。她身后跟着辆带蓬的马车。三姑不胜惊奇地“啊”了一声:

  师父(她不敢再叫她婶)!怎会是你呢?

  有话咱娘俩到车上说去。孙氏说着便扯起三姑的手朝她身后的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