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三个春秋过去了，父亲长高了，说话的声音开始变粗，唇上也毛茸茸的如同长出了胡须。他的学徒生涯依然如故，还是被日常那些杂七杂八、数也数不清、干也干不完的活儿缠绕着。到了冬季，他跟二师兄经常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到阿穆尔河上去取水，这不光是为了皮货店的人饮用，更主要是用来熟制皮子。
院子里明明打有一眼井，里边的水很充足，用不完的用，为啥还要舍近求远到江里去取水呢？父亲不解地问。
二师兄告诉他：爹爹说井里的水有锈，用它熟出来的皮子不透亮不说，日久还会退毛。
噢，是这样啊！
对呀，这是爹爹常年摸索出来的诀窍。随后他压低声音说：这是秘密，你可别往外传呀。
父亲点了点头。
二师兄又说：这老爷子，啥事都能对付，就是做起活来从不含糊，差一分一毫也不行，这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从没改过。
怪不得经师傅手做出来的活儿堪比金子！父亲开始打心眼里佩服起自己的师傅来了……
取水说起来简单，但干起来却是一桩又累又复杂的活儿，尤其是到了冬季，结冰以后，你得先用“冰镩”（一种类似镐样的利器）把厚厚的冰层凿穿。这里冬季的温度通常都在零下三十度左右，最冷的时候可达四、五十多度，所以冰层很厚，有一米五左右。他们得先在冰面上凿出一个长方形的大槽子，然后做成台阶，下到一米深的地方再往下凿。他们年小力薄，想凿穿这样厚的一层冰着实要花费一番工夫的，常常冰还没凿穿，他们身上穿的衬衣衬裤就被汗水溻透。当最下边的一层薄冰凿穿后，江水便像泉水一样咕嘟嘟地冒将出来，这时，你得赶紧顺台阶跑上来，否则靴子就会让冰冷的水打湿，这样你没等到家两只脚就冻伤了，严重时你一冬天都无法再出门。清亮亮的江水很快就把冰槽填满了，他们用“喂得罗”提水，倒进手推车上的一只大大的铅桶里，灌满了足足有半吨多。为了保证水的清洁度，他们取水的冰窟窿要打在离岸很远的江面上，上岸时还得经过一段上坡，两个孩子不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气，是别想冲过这一关的。从江边到家一里多路虽不算远，但这里原本是没有路的，是他们日久天长自己踏出来的，路面坑坑洼洼坎坷不平，而且曲里拐弯。更让他们不堪重负的是，水车在行进中由于路不平总会有水从铅桶里溢出来，撒在地上即刻便结成了冰，人推车走在冰面上很滑很滑，使不上劲儿不说，还要经常摔跟头。一冬天下来，他们两人的膝盖总是磕得黑紫黑紫的。最让他们烦心纠结的是，这活儿不是一次干完了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嘿，哪有这样的好事！打开的冰窟窿经过一宿就又冻结实了，虽没有先前的厚，但也要再花费一番工夫去将它凿开，还要冒被水淹的危险……是呀，学徒苦，苦若吃黄连！……
今天，天刚一放亮，父亲和二师兄又推着水车到江面上来取水。冬季，江面上的雾霾很重，十几米以外就看不太清楚了，至于远处的景物更是模模糊糊了。父亲来到江面上，没打水之前总要伫足往江对岸巡视一番，神情显得格外地凝重。开始二师兄还没怎么当回事，可时间一久见他总这样，就警觉了起来。
三儿。
嗯？
你老往江那边瞅啥？
没瞅啥。父亲淡淡地说。
没瞅啥？俺不信！二师兄说，
这么多年了，无冬历夏，俺见你只要来江边你就总要往对岸望个不停。三儿，你跟哥说实话，你究竟想要看那边的啥东西？
父亲长久地没有言语，但眼圈却慢慢地红起来，到后来竟有两颗晶莹的泪珠儿噙在了眼角上。这愈发引起了二师兄的不安：
你说呀！你到底想看那边的啥东西？
我想，父亲终于开口了：看一看妹妹这会儿会不会也到江边上来了。
妹妹？二师兄吃了一惊：咋，你还有个妹妹在江那边？
嗯。
俺咋头一回听你说呢？
泪水从父亲的眼角上滴落了下来：我把她留在别人家了。
是吗？
二师兄惊得嘴都合不拢了。父亲点头。
那你咋不把她带过来呢？
我没钱养活她。
二师兄恍然大悟：噢，俺明白了，俺明白了，这些年来你为什么老问啥时候才能出徒，你是想出徒以后能赚些钱把妹妹接身边来。
嗯，是这样的！
可是……
二师兄话说一半就停住了，因为后边的话说出来会让父亲更加纠结的。是的，现在离他出徒的时间起码还得再过六、七年，这六、七年实在是太漫长了。
妹妹今年多大了？二师兄问。
她比我小五岁。父亲说。
噢，这么说她已经八岁了？
是。
这么丁点就住在人家里，真够可怜的了！二师兄同情地说：要不跟爹爹说说，把她接咱这吧。
父亲使劲地摇着头：师傅不会答应的，再说了，她来了住哪儿？
可也是，咱皮货店里全都是男人，她一个小姑娘真是没法儿住。想到这，二师兄摊着两手也无计可施。
父亲说：我现在只想去看看她过的咋样？生没生病，能不能吃饱饭，挨不挨太太的打……
二师兄嚷起来：那你咋不早说呢？
说了又有什么用，你又帮不了我。
找俺哥啊，他认识人多，又有法子。
父亲听了眼睛一亮：大师哥真的能帮我过江那边去吗？
俺想能。
那真是太好了，你帮我跟哥说说呗。
好，俺找机会一准跟他说，他心眼好，一定会想法帮你的。
父亲欣慰地笑了，活儿干的比任何时候都来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