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钱和经济学这三个组合在一起,是一个有趣的事物。

  罗伊恒等式、索洛模型、CD函数,每一个都漂亮得让她着迷。

  霍星语熟知每一个困局的破解法门,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断腕抛弃,也知道什么时候追击夺取胜利,一排排字数与字母塑造的世界是可预料、可计算,甚至可操控的。

  从前坐在办公桌前,霍星语觉得名望、金钱、甚至是霍启最看重的企业,这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有意思,也不过是因为这些东西塑造出了一个属于她的经济模型,一个属于她的世界。

  她可以步步筹谋,操控它、导正它、主宰它。

  在这个天地里一切都是不带入情感理性思考,她是安全的,可控的,

  如果在这里她被锐物碰出了血,受到了什么伤害,那也无所谓,

  因为每一步她都牢牢地把握着一切的选择权。

  霍星语从前以为,这是一种征服欲作祟,以为是自己天生想要将一切抓牢的控制欲在左右她的喜好。

  可是在这面镜子中,她看着站着镜中的年幼的霍星语,忽然意识到一切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在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想要控制、掌握的想法背后是一种逃避。

  她所有的遗忘和恐惧,都始于父亲死亡的那个雨夜里。

  她是一个懦弱的人,懦弱地遗忘过去,懦弱地逃避到另一个世界里,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好,所有的一切可以假装没有发生过。

  可是逃避并不会让一切变好。

  她走过了两辈子,度过了大半生,这些痛苦和回忆始终黏在她身后,即使是在她没有发觉的那些时间里,它们也如影随形。

  霍星语站在镜子前,脑中滚烫的记忆像烧沸的白开水,没有颜色,没有形状,却烧着流淌过她全身每一个空隙,浇筑出一个完全的她。

  她还记得何抒意拿到离婚协议时脸上的表情,那种不可名状的愉悦与欣喜,是霍星语难以用言语去形容的,这种容光焕发,这样的神采奕奕。

  何抒意俯下身,紧紧地拥抱着她,充满了欢欣的语调,告诉她这个家已经破碎了,一切都不会回到当初了。

  这时候距离她看到那场雨夜中的谋杀还有三天。

  是什么让一个本要欢欢喜喜地脱离这个家庭,去过自己自由生活的女人,在短短的三天里改变了自己的想法,选择杀了已经毫无关系的前夫呢。

  霍星语是想不通的。

  她只记得在下着雨的那天晚上。

  顶着“二太太”虚衔的林娴推开她的房门,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对于这个永远昂着头,挺直着肩,摆出一副傲慢尊贵模样的女人,屈尊降贵来到自己面前。

  霍星语对她没有任何的好感,但头脑里的理智却清晰地告诉她,不能把这个家庭的崩碎怪罪到林娴头上。

  是林娴一个人的错么?

  霍星语想骗自己一句“是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到来,所以自己的家分崩离析”。

  然后可以理所当然地把所有的恨意全部都投射到林娴身上。

  可是她做不到,她无法说服自己去忽视,

  忽视沉溺旖旎的父亲,

  忽视装作看不见、听不见,默许一切发生的母亲。

  这个家不是林娴拆散的。

  没有林娴,也会有别的女人,或许别的女人还没有这个本事让父亲宁愿离婚,顶着出轨背后的风言风语也要在一起。

  “别用这种探究打量的眼神看我,小孩子还是蠢一点好,慧极必伤,太聪明可不是什么优点……”

  林娴身子斜斜,柔弱无骨似地坐在沙发上,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孩子,挑起笑容说道: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没有关系,我也是非常、非常厌恶你。从某个方面来说,我们还是有相似的地方。”

  “是么,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你倒是直接,来找你,来玩一个让我们彼此都舒心的小游戏……”

  她像是被霍星语单刀直入的言语引起了兴趣,唇边是冷冷的笑意,凑近这个孩子:

  “我猜猜,你应该非常想我在这个家里永远消失,非常想我再也不横梗在你家里,这也不难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也不回来。”

  和恶人做交易,是愚蠢的事情。

  他们没有信义,更不讲廉耻,

  惯于出尔反尔,更长于为达目标不择手段。

  霍星语并不天真。

  可是当一个人拿着她祈求已久的愿望,来用作跟她交换的时候。

  这个恶人反倒像拿捏着她愿望的圣诞老人。

  霍星语不得不承认自己动摇了。

  她性格中怯弱可求的一方面被对方紧紧的抓牢。

  她看着林娴的眼睛,她相信自己神情与眼中的质疑,对方全部能看见。

  但眼前这个女人却不做过多的解释,只是悠悠然的坐,双腿叠交在一起,在一旁等着她的答案。

  就好像对方知道,并且看出了,她提出的这个交易对自己有着巨大的有活力,让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答应。

  霍星语沉默了一会儿,仍然想要和她周旋:“你这样的人我怎么相信?林阿姨,你不说是什么事,难不成杀人放火我也帮你去做么?”

  “呵,孩子果然是孩子,你真是天真的让我想笑,你有什么值得让我去利用的?

  有你父亲还不够吗,金钱、地位、权利,你有吗?

  你有的只不过是一个霍家的名头,还有,遗传自你母亲的一张脸而已。

  我想你最好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我给你这个机会,不是让你来对我多费口舌的,趁我还有耐心,你最好不要让我觉得烦。”

  听着她这一连串的打压贬低,霍星语并不觉得自己要顺着她的话退缩,她仰头直视着林娴的眼睛:

  “是吗?如果我没有利用价值,林阿姨又何必来找我?如果我对你没有用,你这样的人,是看也不会看我一眼的。”她的双眼直直的望着面前的林娴,开口问道:

  “林阿姨,我想你最好也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你上门来找我,带着你能提供给我的交换条件,提出对我的请求,不是我来找你的。”

  林娴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她是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被一个小孩子一条一条的怼回来,怼得她哑口无言。

  霍星语确实说的没错,如果自己对她没有任何能需求到的地方,自己绝对不会上门,在一个半大孩子身上浪费时间。

  而偏偏正因为霍星语对自己还有用,所以当她在自己面前摆出那一副令人生厌的劲头、耍着这些小聪明的时候,林娴还不能摔门离开。

  她扯起一个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告诉你就是。阿姨只是想要今晚你在你父亲书房的柜子里,偷偷地,帮我看一看都发生了什么,然后记下来告诉我。”

  “就这么简单?”

  看着这个孩子,略微愕然的天真的脸,林娴忽然从胸中升起一股快意,她笑得情真意切。

  当这些日子生活对她的折磨,或者说,是何抒意的折磨,让她感到无比的无力疲倦的时候。

  折磨其他人似乎就成了一种发泄的渠道。

  她看着这个小孩子天真的脸庞,和她嘴里说出的那句“简单”。

  心中当真是觉得有一股强风,吹散了她至今以来,胸中的闷热与恼意。

  快哉……

  想着,她露出了这些天以来,自己脸上尽一份真切的笑容,点点头,肯定道:“对,就这么简单。”

  “你说事成之后你会离开我们家,我要怎么相信你。”

  “星语,阿姨这个人没有旁的优点,只一项,说到做到。不过要是你不相信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因为你没有第二个选择,就算是我说谎不离开,那你又能怎么办呢?

  其实,人生在世,不用想的事无钜细,也不用太聪明,做人就要糊涂一点好。这是阿姨教你的第一件事。”

  霍星语望着那张说不上有多漂亮但却是风韵无限的脸,没有开口再应声。

  她知道林娴说的是对的。

  就算这个女人撒谎,就算她利用自己,那自己对她也是无可奈何更何况整个霍家对她的存在都保持着一种默认的态度。

  没有人出声,更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自己一个还没长成的孩子又能对她有什么威胁呢?

  而且,

  林娴提出的这个要求。

  在书房的藏柜里待一晚上,把听到的、看到的全都告诉她。

  这个要求,是当时的霍星语所想不通的。

  她全然不明白,这一声答应,这一下点头,能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她只天真的设想着,就算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不告诉这个女人就是了。

  况且在霍家的书房里,又能发生什么大事,能搅出什么风浪。

  抱着这样的想法,霍星语应约躲进了那个上方陈列满藏品古董的柜子里。

  她愚蠢地以为,这一晚上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好。

  在这个封闭的柜子里,在这一个隔绝了外面光线的黑暗中。

  她听见了哭泣的母亲。

  也听见了这一场谋杀的全过程。

  她缩在柜子中恐惧兢战的时候,不断祈求着上天的垂爱,祈求着光明的到来。

  可是,遮掩隐藏的柜门忽然被拉开了。

  紧接着……

  在她祈求已久的,忽如其来的光明中,

  她看见了被装进编织袋中,不知死活的父亲,

  与何抒意充满了慌张与恐惧的脸,以及,

  近在咫尺的,林娴充满笑意的脸。

  外面的雨声爆裂,

  是圆润的水珠在这世界上碰撞得粉身碎骨的哀鸣。

  她看见那张在自己眼前放的越来越大的笑脸。

  忽然觉得,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位霍家二太太如此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意。

  看见自己落入她的陷阱,这个女人是真的开心的。

  原来林娴早就计划好了。

  骗她躲在柜子里,让她看见她们作案的所有一切。

  只要自己看见了,那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活下来。

  这个女人一早就算好了。

  她看见林娴的带着期待与笑意声音,笼罩在自己头顶,如巨大的阴影。

  “阿姨要教你的第二件事情,就是不要以为你自己很聪明,也不要以为你斗得过别人,还有,不要跟坏人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