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的热,是一种仿佛将人关在沸腾的水壶中的闷热,灼热太阳温度被病房玻璃阻隔,在房间内却感受不到任何一丝的暖意。

  墙上的空调咧着血盆大口,将所有的灼热与这间房间隔绝起来。

  霍星语安静的躺在病床上。

  氧气罩附在她苍白的脸上,颊侧和翘挺的鼻骨上没有血色的脸,让她此时看起来显得毫无生气。

  只有氧气罩上呼吸而吐出的雾蒙,与一旁的检测仪中不断波折上下的心跳,仍然在向所有人宣告着她的生命还并未消亡。

  宽阔的病房中,左右列坐着几个与霍家相交好的贵太太,她们一边拿纸巾擦着泪,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应和着咒骂这场交通事故中的肇事司机。

  林娴就坐在她们的中央。

  她在病房里守了三天,迎来送往了不知多少来看望霍星语的权贵。

  在这个病房中,从早到晚盘旋谈论的话题,都逃不过以下几种。

  一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细数霍星语从前有多么多么优秀,一条条举例比自己这个当后妈的还细致,最后落下一个吉人自有天相的定论,说着往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二是劝着她不要太伤心,要多休息。

  看着自己眼下微微泛青的样子,林娴对着一旁的太太团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这几天以来,她处于一种长期不曾睡眠的状态。

  倒不是因为,霍星语这场车祸让她感到有多担忧害怕,

  也不是因为霍星语或许有可能醒不过来而忧心忡忡。

  她在这张病床边脑海中所日夜思考的是,?今后该往哪走,还该不该继续走。

  在所有她人生中逝去的时光里,林娴总觉得慢慢来,她可以做好一切。

  也可以让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掌控之中。

  古人常说,成事在天。

  但后半句“谋事在人”,是她一贯信奉的原则。

  她的人生是顺遂平稳的,即便是没有波澜的无趣,但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在自己意料之内计划之中,最好的一步棋。

  或许别人会觉得,人生里都有变数,每一步都不一定是那么完美。

  但林娴从前是不相信的。

  她完美的人生里能有什么变数?在她生命中无论有任何的坎坷,她都会碾平踏过,她只信人定胜天。

  可或许偏偏就是这种不信命的蔑视,让上天展现了他的威严,给了她的惩罚。

  何抒意就是她四平八稳的人生中中最不可预料的变数。

  这个女人的出现与消失都是不可预估的。

  她在想些什么?她要做些什么?

  从学生时代开始,林娴没有办法猜得到,对于何抒意的所有,她全都觉得新奇。

  这种不可预估的变数,最后愈演愈烈,发展到什么时候爱上她,什么时候开始非她不可,林娴自己都不知道。

  在那场滂沱的雨夜里,一边处理着谋杀的证据,她还一边天真的以为自己手握着一切掌控着全局。

  她总是想着,等这个孩子意外死亡之后,她可以带着何抒意到国外去。

  去某个小岛小国里,过她们自己的生活。

  何抒意再也不用考虑别人,也不用爱任何人,她们可以只有彼此。

  最好是只能只有彼此。

  她不相信,人生是有变数的。

  可是何抒意仿佛就像是她人生中的劫难一般,这个女人能够将她几十年来的原则、想法、观念全都扭曲重组,又屡屡地将她所有的希望轰然粉碎,不给她留半点幻想。

  她从高楼坠下时的决绝、果断,没有任何留恋,让林娴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聪明了大半辈子,可是似乎仍不够聪明。

  何抒意是她人生中唯一的变数,

  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能相信。

  无论她想要做什么,自己都全力以赴地去完成。

  为了得到她一句在一起的承诺,她可以付出所有。

  可是最后兑现了什么呢?

  这个自私的女人用纵身一跃来向她宣告,自己在她的世界里,永远,永远都是不被考虑的那一个。

  永远都是可以被辜负的那一位。

  何抒意不想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也不愿意让她来下手,所以选择以死来破局。

  给她留下了一个孩子。

  这个看着没什么脑子,没有主见的柔弱女人像是料准了自己在她死后没有办法对这个孩子下手一样。

  看着这个对于她来说融合了最恨与最爱,喜欢和厌恶都紧密交融的孩子。

  林娴觉得此刻自己从精神上分裂成了两个人。

  她忍不住想,自己凭什么要养着这个女孩。

  何抒意从来没有兑现过她的诺言,自己凭什么去顺了她的意。

  凭什么帮霍家养一个孽种。

  她大可以带着属于她的遗产潇洒离开,继续去完成她的事业。

  但是看着霍星语那张脸,她心中涌动的厌恶之下,是一种不舍。

  霍星语的长相样貌与何抒意说不上有多么的相似,这个孩子板着脸冷着脸,不爱说话也不爱笑,连一句心理健康都不一定说得上,和她记忆中,和她爱恋着的那个爱笑的、柔和的女人找不出半点性格上的相似,

  可偏偏这张年幼的脸从五官轮廓上,却又能隐约看出些影子来。

  看出那一点点,她再也见不到的人的影子。

  为了这点虚幻的影子,她在霍家一留,就是十多年。

  带着她的恨与爱,养着这个孩子。

  林娴时常觉得自己是分裂的。

  一方面,她忍不住将自己对何抒意的那股爱意全都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

  这是何抒意在世界上留存过的证据。

  她身上留着她的血液,还有让她偶尔晃神的脸。

  可她又觉得恶心,觉得厌恶至极。

  这是何抒意和别人生的孩子。

  这是她不忠的证据。

  林娴想,自己应该把这个孩子的人生扭曲,要让她受过自己所受的不公与折磨。

  要把何抒意所有的对自己不起全都报复在她身上。

  两种情绪紧密交织,又疏远分裂,使她在一种自我扭曲中哺育这个孩子,时间久了,就像她所说的那样,

  就算养只狗,养了十多年也会有感情。

  更何况是一个会说话、会走动的人。

  林娴不否认自己或许对这个孩子产生过那么一点莫名的母爱之情。

  甚至她偶尔也会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

  自己作为霍星语名义上的母亲,与何抒意有着共同的代号,又何尝不是与亡魂的亲密贴近。

  她想……

  或许只要霍星语一直遗忘曾经的事情,她可以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做母亲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可是正在她扮演这个角色到达了兴致盎然的时候;

  一切又再次崩碎。

  林娴坐在这群贵太太中央,不远处的铂金包里放着的是她从警察手里接过的,那几张信纸与明信片。

  她昂起下巴,审视躺此时此刻毫无自保之力的霍星语,

  脸上扯起一抹的冷笑,没想到过了十多年之后,自己再一次拥有了对着这个孩子的生死主宰的权利。

  宁缃缃一手拿着红色的油墨笔,在日历的小方格里打了一个红色的叉。

  今天是她要去医院拆石膏的日子。

  在这几天之前,她从来没有觉得日子是漫长的。

  没有戏拍的日子里,她仍然是忙碌的。

  因为她听人说人是不能闲下来的,一闲下来就容易想东想西,脑海里会不断冒出不合时宜的想法。

  所以她不断地忙碌着,不停地给自己找着很多事情做。

  但在这几天里。

  她忽然发现无论人是忙是闲,脑海里只要有一丝的空隙,有那么一点点走神。

  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仍然会顺着那些缝隙硬是向里钻着。

  有什么好想?

  有什么值得想的呢?

  宁缃缃看着日历上的鲜红笔画,心中茫然着。

  客厅的电视里放着娱乐频道的采访新闻,主持人以激情饱满的语调,陈述着圈内一件又一件玄幻莫测的八卦。

  宁缃缃却没有那个心思的去听。

  她的手不自觉的点开微信,目光状若不经意地落在置顶的聊天框。

  霍星语的头像早就不再是一片漆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只简笔画的兔子。

  她知道不会再有消息,但却又忍不住的点进去看。

  一切的时间是从分手那天开始变得漫长的。

  从那天开始霍星语彻底的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没有任何音讯,也没有任何消息。

  连带着消失的还有霍绮云,让她连装作不经意的听到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就算有这个机会又怎么样呢?

  她和霍星语本来就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

  结束在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现在这样无法自控的想,也只不过是因为那些情感还没有被时间磨损消退而已。

  等日子久了,她就不会再想了。

  宁缃缃半蜷坐在床上看着聊天框,发了会呆,好一会儿才撑起身子慢慢地的向门外走着,准备去医院拆掉这块石膏。

  在穿过客厅时,娱乐台主持人的声音激昂的回响着。

  “关于这些网络上流传的信息,我台记者为求真求实,在早些时候采访到了霍绮云,接下来请看……”

  霍绮云?

  这位情圣是惹上什么复杂情感关系了;

  宁缃缃拿着遥控器要关的手停顿下来,她看着屏幕上播放的影像画面。

  只见霍绮云是少有的在镜头面前包裹着脸,以巨大的墨镜、口罩、围巾将自己全副武装地牢牢遮挡。

  这是件颇为稀奇的事。

  要换了往常,面对着镁光灯与媒体,以霍绮云秉持着美丽的事物就要供大家欣赏的态度,是不屑于将自己的样貌遮挡住的。

  这是怎么了?

  宁缃缃皱了皱眉,看着屏幕上周围的记者将霍绮云包围得水泄不通,长短话筒不断的在向她面前递送。

  记者高声的询问此起彼伏。

  “网上流传的那一辆库里南在过山隧道被卡车撞击的事情,您是不是知情的?”

  “请您回答一下,里面的人真的是霍总吗?”

  “网上说的霍星语酒驾,甚至有可能是毒驾,您是什么看法呢?”

  “还有爆料贴里说的,霍总患有精神疾病,长期服药的事情是否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