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榉树的枝丫最是粗壮,方旖挑选了一根,动如脱兔,她爬了上去;

  静若处子,她安静地坐在上面。

  不过十岁多的少女,双腿已经修长得让人羡慕,从树枝上垂下来,随着微风,在动,又似乎静如止水。

  似与不似间,将来不知要颠倒多少年轻人的梦境。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午后的时光变得悠远而静谧。

  四周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

  那样自由,那样寂寞。

  方旖抬头,幻想着自己身处一片汪洋大海,四下除了起伏的波浪,没有半点人声。

  ——既没有母亲的尖锐刻薄的讽刺,也没有父亲的无理且无力的愤怒。

  世界都变轻了。那样安静,那样寂寞。

  方旖张开双臂,感受着微风。她摇摇欲坠,似一盏飘零的油灯灯芯,随风摇曳。

  只有微风,能够抵达这处僻静的深地;只有微风,给予她陪伴。

  这里是方家的私家庄园。

  安静、惬意、富丽堂皇。

  冰冷、疏离、无人在意。

  方旖忽然有些不满足,太无趣了。没有那些讨厌的声音,代价是,也没有了那些热闹和喧嚣。方旖觉得落寞。

  人就是这样不满足,不论年纪大小、不论何时何地。

  安静的尽头,会滋生出幻觉,她仿佛听见隐隐的笑声从远处的天际传来。

  方旖疑惑,远方为什么会有笑声?明明庄园以外,那里贫穷、杂乱、拥挤……她见识过穷人的生活,忙碌奔波、乞人鼻息。

  有一片树叶,飘落在方旖的头顶。

  方旖伸手接过那片树叶。这是一片新鲜的生命,几秒钟之前完成了它的使命,从枝头坠落。

  有树叶死亡,有新叶萌芽。

  人生如同这树叶,都是无常。

  树叶的飘零没有人注意,同样,她方旖的人生,亦没有人在意。

  方旖端详这片叶子。

  然后有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

  当有更多的树叶纷纷飘落,落在她的头顶,她的身上。方旖这才觉得不对。她站起身,仰头朝上看。

  树的高枝间一个年龄更小的女孩子,稚嫩,但是绝对灵活。

  小女孩穿梭游离,毫不介意自己被人发现,反而因为曝光,发出咕咕的笑声。

  那样聒噪,那样灵动。

  飘落的树叶,是她的手笔;

  那放肆的笑声,抒于她的胸腔。

  “我还有一口袋羊齿草,你想要看看吗?”

  小女孩抱着一根粗壮的树枝荡秋千,她健康、漂亮、活力四射。

  方旖的心脏随着她荡悠悠的小身体不断攀高,就在方旖觉得她支撑不住即将坠落的瞬间,心脏狂跳,失重感袭来。

  而女孩,脚蹬树干,却爬得更高了。

  像一只没有教养的猴子。

  这个女孩子,一点女孩子的教养和淑女态度都没有,她肆意妄为,在这个空旷静谧的私人园地中显得格格不入。

  “你在做什么?你是一个人吗?你叫什么名字?”

  她离方旖的距离越远,她的问题越多。她是一个好奇宝宝。

  即使没有回答,依旧阻挡不了她的问题。她不需要答案,她只是满足自己的探索欲。

  方旖眯着眼睛看她:“你是谁?”

  她的午后被人打扰,她的领地被人入侵。方旖眯起眼睛,她是某个女佣偷偷带在身边的孩子吗?

  方旖太寂寞了,寂寞到她容忍了这个没有教养的野猴子。方旖忍不住为自己和对方开解,这个小女孩虽然有些脏,但是生得顶好看。

  这个世界上,生得好看就最占便宜,所以连她都容忍了她。

  “我是谁?”小女孩歪着头,“我是我呀。”她说,伴随着清脆的笑声,她的笑声仿佛有魔力,带走了夏日午后的烦闷。

  一个人的笑容怎么可以这么多,一个人的笑声竟然可以这样清脆。

  方旖觉得她一定不属于她所在的这个世界,否则她理应被这个牢笼禁锢,怎么还能够发出这样清脆的声响?

  美好得让人想要撕碎。

  飘落的不仅是树叶,还有零星的羊齿草。

  羊齿草沾着泥,被人粗暴地扯断根系。

  谁说幼小的生命都是善意的灵魂?人这种动物,生来贪心。为了一己私欲,硬生生扯断了别的物种的生存权利。

  “我有一个瓶子,里面装满了羊齿草。”小女孩说,她越爬越高,“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分一点给你。不过只能一点点。”

  她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大红色的连衣裙,裙子有些小、有些破旧,曾经鲜艳的红,现在被洗得泛着白光。

  奇迹般,为小女孩镀上一层白色的光晕。

  裙子是在太小了,小到几乎遮不住小女孩结实的腿。她露出的那一截腿,白皙结实,像是一截藕段。

  她仿佛晨间精灵,又似跃动的音符。

  远处传来了女佣焦急的叫喊声——

  “小妍——小妍——小——妍。”

  小女孩荡秋千一样荡下来,双脚落地的瞬间,她转头看向方旖。

  “你现在知道啦,我叫小妍。”她自言自语,“作为交换,你应该告诉我你叫什么?”

  方旖听见女佣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很快就要找到这里了。

  “你是女佣的女儿?”

  “女佣?什么是女佣?”小妍显然还不能够理解这个词汇,她笑着跑远了。

  “哒哒哒”她的奔跑那样用力,仿佛一只小鹿,每一声都撞击在方旖的胸膛上。

  小孩子的记性真是短暂,她丝毫不记得几秒钟之前她执着于方旖的名字。

  现在,她什么都不执着了,她听闻寻找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她选择跑远。

  只有零星的羊齿草,随着女孩消失的身影,飘落在方旖的身边。

  方旖忽然有些后悔,她应该告诉她,她叫方旖,她是这座庄园的主人。

  甚至这棵树也是属于她,只有她能够肆意攀爬这棵老榉树。

  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谨慎。

  机会稍纵即逝,懊恼于事无补。

  现在一切都晚了,方旖没有说出口的一切,都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小妍已经更远了,消失在花园的尽头。

  女佣在榉树前收了住了脚,她看见站在高处的方旖。

  方旖睨着她,仅仅看着,已经叫人心底发凉。

  女佣变得很拘谨:“小姐。”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眼神也开始飘忽。女佣经验不够老道,她做不到处事不变,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叨扰了小姐的清净。

  女佣心生不安。

  方旖从树枝上跳下,稳稳地站定在年轻的女佣的面前。

  “那个小女孩是谁?”方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叫小妍的?”

  “是——是客人。”女佣的头低得更下了,她想,完了,真的打扰到了大小姐。

  “胡说。”方旖眯着眼睛,不怒而威,“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客人?”

  “是——是老爷的客人。”女佣又说道。

  方旖眯着眼睛,老爷——是她父亲?也配有客人?她上下打量着女佣,似乎在斟酌她言语的可信度。小妍竟然不是女佣的女儿?

  有一瞬间,失控的感觉席卷方旖。

  如果她是女佣的女儿,她便可以轻易拿捏住她。地位、阶级、身份、金钱……影响现代人的物质条件方旖全部拥有。

  但是事情,似乎在朝着失控的方向行进。

  方旖忍不住确认:“她真的不是你们谁的女儿?”

  “不,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女儿呢。”女佣有些害怕这个有些阴郁的大小姐。

  这处宅子是方家的。老爷,也不过是挂了个老爷的名头。真正做主的是这户人家的女人。

  而这家的女人,都心狠手辣、像密林深处的食人花。女佣有些害怕,她想起太太方依婷,忽然心有戚戚焉。

  都说虎父无犬子,有那样的母亲,怎么可能有一个善良活泼的女儿?

  女佣在方旖的注视下,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小姐,没事的话我就下去了。”她赶紧说道,转身就要逃。

  方旖伸手指了一个反方向:“在那里。”她说。

  女佣受宠若惊,不知道为什么大小姐今天这般好心。

  方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一株羊齿草自她的肩头飘落。方旖伸手接住了。

  ——羊齿草。

  原来庄园中遍布的这种植被是羊齿草。

  女佣已经匆匆地走了,她小声地呼唤着“小妍”的名字,在另一个方向,越走越远。

  方旖悠悠地走回房子,不出意外,在客厅就听见父母的争执。

  方依婷歇斯底里:“你要是敢!你只要敢!”

  她精致的妆有点花了,彻夜跳舞才堪堪回家的母亲,和夙夜不归的父亲,到底哪个更坏一些?

  方旖也不能够分辨。

  今天的方依婷更加癫狂,往日,她只要捏住利益这个命门,身为方旖生父的顾孝杰就别无他法,只能够鸣金收兵。

  但是今天,顾孝杰异常坚定。

  “方依婷,我很坚持。”

  “你坚持?你用什么坚持?你的人,你的钱,你的所有都是我的!你别忘了,你有今天的地位,都是由我赋予!”

  方依婷横眉怒对,漂亮的脸蛋有点扭曲,她的愤怒已经让她顾不得在场的女儿。

  顾孝杰的眼神也变了,他同样没有看到走进来的女儿。

  不,不是没有看到,是方旖之于他们,无足轻重。

  “不是你给的,是我自己努力得到。”顾孝杰冷冷道,“我受够了你,受够了你们方家,你这个冷血无情、唯利是图的女人。”

  方依婷气得嘴唇发紫,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她眼中有怒火,气急攻心:“你这个人渣。”她嚷嚷道,“你这个人渣,肮脏的、扶不起墙的低等血统!”

  顾孝杰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我警告你,你再敢去动她们母女,我不会放过你。是,你方家才大业大,但是我顾孝杰——也不是当初那个顾孝杰了。”

  顾孝杰冷冷地、睨着眼前的女人。

  漂亮但是空洞,妖冶而没有灵魂。

  这种女人,就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若不是有这家大业大加持,他会同这样的女人纠缠十余年?

  就凭她?也配得?

  但是蒋冬平就不一样了。顾孝杰的眸色深沉,他嘴角浮出笑意。

  那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那是一个无底深渊、那是一处温柔暖玉、那是一方人间至味。

  如果他的嘴角会浮现出一丝微笑,那也是因为蒋冬平。

  见过蒋冬平,才知道怎样的女人是他所要的。

  至于眼前的方依婷——

  顾孝杰狠狠地想,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方旖敛下眼睑。

  她已经刀枪不入。

  怒火攻心时候,方依婷说她是“浑身流着和她那个低等父亲一样肮脏血液的孽种”;

  轮到顾孝杰口中,她又成为了“方依婷的傀儡,传承了方家冷酷无情血统的自私货色”——

  方旖想,怎么都是无所谓的。反正她的一双父母,母不慈父不忠。所以,她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

  唯一有所谓的是,方旖淡淡地想:原来她真的是父亲的客人,不仅是父亲的客人,还终将成为她的敌人。

  小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