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稳稳地停在了12号门口。车门车窗紧闭, 只有通风系统开着低档位。飘落的雪花停留在玻璃上,很快便化成了水,凝成细细的一股流下。

  宿陵看了眼还在熟睡中的萧淮砚。从采玉城回到帝国学院经过了一整晚, 异于此前暴风雪宣称的超高速。

  此时天色渐明, 一切仍处于寒冷之中。

  他才打开车门, 就看见了一团暖黄色从草丛钻出来, 一溜烟儿扒着车边,有气无力地喵了两声。

  宿陵拎着橘猫的前腿抱进了怀里。它今天状态很不适,在宿陵胸口蹭了蹭, 像是在求助。

  等萧淮砚醒来时, 就看见宿陵在喂猫。准确地说,是在等待诱骗。白色的小药片混在猫粮里, 但橘猫聪明得很, 连靠近半步都不肯。

  宿陵就蹲在那儿,和橘猫大眼瞪小眼,谁也不会先吭声, 更不会率先放弃。

  “弗兰克来过了?”

  车头上除了一包药片,还留着一盒孤零零的金兰烟,是个很老的牌子,在联盟星系已经不太常见了。这种烟以气味寡淡著称, “抽了等于没抽”, 早已不是主流。

  萧淮砚从不抽烟, 嫌弃极了。

  宿陵仍然盯着橘猫, 后者后腿一趴, 前腿一盘,跟个墩子似的塌在了原地。

  “他说是留给你的。”

  萧淮砚正要随手扔掉, 听见橘猫微弱地叫了一声。宿陵想上前,又担忧吓着它,因此没有动作。

  “你光等着有什么用?”萧淮砚长腿一迈,两步就拎起了橘猫。他很迅速地将猫咪摊在了车头,夹着药片强行塞进了它嘴里,然后按着不准吐。

  橘猫和他僵持了两秒,果断认清了自己处于下风的地位,吞咽了下去。

  “它什么病……等等。”萧淮砚眯起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橘猫好像圆润了不少。尤其是腹部,跟充了水似的,软乎乎的一团。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宿陵平淡地回答:“怀孕了。”

  萧淮砚愣了片刻,质问着橘猫:“你是跟哪只野猫厮混在一起了?平时好吃好喝也没亏着你,怎么净喜欢跟别人跑?”

  橘猫虚扒着他的手,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还冲着头顶叫了一声。

  萧淮砚侧过头,发现了一只黑漆漆的家伙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尾巴立起,正在观察着这一幕。那也是一只混合基因的猫,体型大概有橘猫的两倍,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时刻准备着攻击。

  “没良心的东西,”萧淮砚松开了迫不及待的橘猫,轻轻拍了拍它的屁股,“你跟它在一起就等着风餐露宿吧。”

  话是这样说,这种天□□自由的猫科动物最爱在野外圈地。也就是宿陵养熟了,才会偶尔回来求援。

  宿陵站起身,望着正在树枝上互相舔毛的两只猫。橘猫几乎是缩在黑猫的怀里,看上去愉悦极了。

  “你跟那个人,”萧淮砚顿了顿,不经意地问,“没有在一起了?”

  宿陵问:“什么是在一起?”

  萧淮砚抿着唇,清了清嗓子:“就是它们那样。”

  黑猫近乎宠溺地舔着橘猫的毛发。橘猫稍稍趴着,也仰头给黑猫舔。

  宿陵如实相告:“没有。”

  “真的?”萧淮砚脱口而出。

  他又追问道:“是没有,还是从来没有?”

  宿陵想了想,那场景只能符合一半,应该算是“从来没有”。

  得到了答案之后的萧淮砚侧过了头。原本有些烦躁的神情一扫而空,抑制不住地眼尾上扬。他压着唇角,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松了口气。

  宿陵疑惑地望着他。

  “我还没想清楚要不要让你留下来,”萧淮砚慢悠悠地开口,“总之,要看你的表现。”

  饶有深意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经过宿陵,总觉得宿陵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就像是在看什么身患重疾的小动物,浮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忍。

  宿陵默默收起了剩下的药片,想起上一次那个医生告诉他要“保持观测”。

  另外那个“萧淮砚”在他们去采玉城的这段时间都没有出现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凭空消失。

  宿陵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很快会再出现的。

  他在房间里几乎昏睡了一整天,把前几天差的觉全都补回来了。等他好不容易醒来时,萧淮砚的房门正关着,尚且温暖的走廊暗示着区域地暖并未关闭很久。

  窗外的路灯都已进入休眠状态,显得夜色明朗。隐隐的钟声余韵在长街尽头飘忽殆尽。

  嵌入墙壁的保温箱里留着一碗蘑菇焗意面,奶油和肉酱香气扑鼻。

  宿陵盯着蘑菇看了一会儿,却关上了箱门,走到吧台角落拿了一枚营养剂。透明的,没什么味道,挤到舌尖也不会感觉到任何味蕾上的刺激。

  落在沙发上的终端抖了抖,自动弹出了全息新闻播报。

  “……日前,流窜多月的通缉犯已在飞廉星某城宣告死亡,具体原因是由于限制型粒子爆炸。根据当地警厅和军部发言人的联合声明,该粒子炸弹是通缉犯提前埋伏,具体作案方式仍在调查阶段。”

  几段剪接的视频中,裹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迅疾如闪电,穿梭在城市角落。偶尔模糊的侧面露出了精致的轮廓。

  实时评论中,不少人都在好奇这个通缉犯的真实身份,以及揣测他的作案目的。更有甚者,评论道:“他这一生最出名的时刻就是此时,竟然还是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宿陵盯着那个视频中的身影,察觉到手心中仍有星海碎片的余温。这温度很隐蔽,要极其仔细敏感才能碰到。

  以至于宿陵没有注意到极轻的脚步声。

  “A001,虞冰,”双手从宿陵两侧压在沙发脊上,萧淮砚的声音深沉,“你见过他了?”

  宿陵仰起头,那双桃花眼中浮现出了低沉的疲倦的笑意,还有某些白日里不曾见过的支离破碎。那副薄情寡义的俊美皮相之下,极力隐藏着作祟的疯劲。

  为了摆脱这样的禁锢,他平淡地答道:“见过。”

  放在颈边的手顿了顿,松开了他。

  “……他竟然已经死了,”萧淮砚绕到了沙发正面,坐在了宿陵旁边,替他拨开了遮住眼睛的碎发,“也好,至少他不会再伤害你了。”

  宿陵眉心微动,不解地望着眼前的人。

  萧淮砚扯开了嘴角,目光追寻着屏幕上的身影,声如叹息。

  “作为最早的人形兵器,他们对A001的做法相当残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已经失去了自我,只听从背后的人的命令。他的出逃不是反抗,而是顺从。”

  “他们是谁?”

  “不知道,”萧淮砚耸了耸肩,眸色渐敛,压抑着恨意,“……我至今都不明白那些人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听从于什么人。他们无所不在,科学部、军部或者开发署,每个地方都有他们的影子,但每个地方都与他们无关。”

  “换句话说,A001并不是因为叛逃成为了通缉犯,而是因为他受命引起了多起涉嫌人命的爆炸才被通缉的。系统里根本没有他的身份记录,所以才一直追查不到。而且A001没有任何的组织资料,也不存在社会关系。他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是一把相当趁手的武器。”

  宿陵说:“他认得我。”

  “当然,很多人都认得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宿陵直直地盯着他,但萧淮砚怔了怔,只说:“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以后?”宿陵疑惑地眨了眨眼。

  “嗯,在未来,不过也没什么重要的。”萧淮砚避开了问题,在客厅里转了两圈,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但他翻箱倒柜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

  “奇怪,我明明闻到了。”

  宿陵眼看着他径自推开了屋门,跟上去时,发现他找到了暴风雪车头上的烟盒。

  萧淮砚如获至宝,抽了一根出来叼在嘴里,又从储物柜翻出了烤肉的炉子点了火。刚抽了一口,他有些嫌弃地皱眉,还不由自主地呛了几声。

  深冬的风仍旧寒冷,白色的烟圈徘徊在空气里。

  宿陵微微皱眉,却见萧淮砚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暴风雪半天。

  “有意思。”良久,萧淮砚掐灭了烟头,抹去了左侧后视镜边缘的露水,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

  正要往后视镜上划去时,苍白细长的手摁住了萧淮砚的袖子。

  “怎么,不行?”

  宿陵摇了摇头。

  他的手攥得紧,但萧淮砚也没有挣扎,而是顺势拉了他一把。二人的位置瞬间交换。宿陵被他压在车窗上,正要推开时,萧淮砚低头凑得很近,淡淡的烟草味充斥在二人相贴的身体之间,填满了缝隙。

  宿陵感觉他很热,碾过耳垂的鼻息发烫。

  “你别动,很危险哦。”萧淮砚看着宿陵,右手的刀一抛,左手接住了。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用刀尖一笔一画地划过了光洁的镜面。

  宿陵最终看见镜子角落里,停留着一个字。

  “陵。”

  凛风吹开了窗户。

  希子都正在终端通话。

  “……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羡慕人家有人形兵器,我也想要。谁不喜欢那么好看的人呐?但是随便一个是不可以的,我就喜欢那一个……”

  他说着,脸颊微微发烫,往窗边走去想借冷风清醒一下。

  然而他刚探出头,视线随意这么一扫,整个人都愣住了。

  斜对面的门前,身形修长的人影正把宿陵压在车门上,两个人贴得极尽,尤其是圈住宿陵的那只手,暧昧地撩起了如漆的长发。

  和平时隔得老远的冷淡样子判若两人。

  希子都忍不住做出了口型:“卧槽。”

  果然平时那样不在乎都是装的。

  他在歌剧院就看出来了。

  就算是老大这样从来不为美色动摇的人,都抵挡不住宿陵一个眼神。

  就在他越想越离谱的时候,萧淮砚仿佛注意到了,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希子都在赤.裸.裸的威胁下,立刻委委屈屈地拉上了窗帘。隔着一条缝隙,看见老大拉着宿陵进了屋。

  虽说帝国学院学风自由,也不能在大晚上的这么伤害人吧。

  打开的怀表躺在手心,分针微动,指向了二十。

  环在腰间的手慢慢放松了下来。身后的心跳声稳定而有力。

  比上一次又晚了五分钟。

  宿陵睁着眼,尚未消退的烟草味仍停留在鼻尖。他轻轻拉开了萧淮砚的手,从他的怀抱里挣了出来。

  起身时,他看见那张俊美深邃的脸庞在深眠中褪去了一切杂乱无章的情绪,无忧无虑。

  他想起萧淮砚在刻字之后对他说的话。

  “这是一个实验。下一次,我就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