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 警报声在走廊里响起,回声刺耳。

  萧淮砚从通道尽头的洗浴室出来时,发现不少病患都聚集在走廊里。他半夜醒来, 身上出了很多汗, 怕吵到宿陵只好来这里冲了个凉。

  他听见有人说:“湖边发现了一只虫子, 好吓人。刚才叫得那是一个撕心裂肺。”

  “不是说已经有警卫到了吗?”

  “是啊, 还在巡逻呢,连有没有人失踪都不知道。”

  萧淮砚打开房门,摸着黑想叫醒宿陵, 却发现原本躺热乎的被窝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窗台打开了一半, 外面雷鸣电闪,湿热的风从湖面吹来, 大雨倾盆。

  一股急火顿时冒了上来。萧淮砚连病号服都没换, 扯着风衣揣了一把.枪往医院外跑。

  还没出一楼大厅就被人拦住了。

  司瑾瑜张开手挡在他面前,声音弱弱地:“外面太危险了,你还没好, 你不能去!”

  他胸前别了一只蝴蝶兰的徽记。

  过了几秒, 萧淮砚才想起来这人的亲哥前段时间死于非命,恐怕是PTSD了。

  “你让开,不关你的事。”

  司瑾瑜异常固执:“你现在去了有什么用,只会给宿陵添乱——”

  那双冷漠的桃花眼一瞥, 语气近乎于威胁:“宿陵在哪儿?”

  湖面黑漆漆的, 只有滂沱雨声。偶尔一道闪电落下, 将站在湖边的身影照得雪亮。

  宿陵浑身都湿透了, 发丝粘在额前, 脸上残余的一点血迹很快被雨水冲走了。

  那只拟态虫的尸.体和幽绿的黏液都在脚边,肮脏森冷, 透着股幽暗。

  宿陵站在原地,茫然地看向光源的来处。

  找到这里的巡逻警并不敢靠近,面面相觑,不只该如何是好。

  “喂,”其中一个大着胆子说,“你、你放下武器,双手抱头,慢慢走过来。”

  宿陵没有动。

  对面黑洞洞的枪.口刚要抬起时,就被人按了下来。

  “你谁啊?”警卫抬起头,雨水模糊了视线。

  那个穿着病号服的青年顿了顿,说:“我是他的监护人。”

  在数道手电筒的光照下,宿陵一直看着萧淮砚走近了自己。那件风衣拢住了自己,遮去了一些冷意。

  刚有了些血色的手指抹掉了他脸上的雨水。

  宿陵直勾勾地盯着他,低声道:“我以为你不在了。”

  这句话简直令萧淮砚心惊肉跳,径自将宿陵拉进了怀里。

  “没事了,”萧淮砚放低了声音,缠满绷带的左手耷拉着,右手安抚般地虚捧着他的脸,“都结束了。”

  天地间的雨势愈发大了起来。

  宿陵看见雨水浇湿了那双桃花眼,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在疯狂地生长。他直觉地感到萧淮砚似乎很难受,他在极力忍耐着。

  宿陵微微张口,一个“你”字被堵了回去。那双桃花眼忽然近了,熟悉的气息在雨水里更加清晰。

  水滴顺着宿陵的鼻梁滑落,经过白玉般的脸颊时稍稍停留,在泛红的唇珠上留下了碎掉的晶莹。如同散落的星辰,藏匿着不合时宜的颤动。

  那一刻,萧淮砚鬼使神差地低头,想亲吻那滴雨露。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只是简单的嘴唇相碰,随即又立刻分开了。短短的一秒,漫长得好像今夜无休无止的雨水。

  离耳鬓厮磨,不过是差那么一点。

  萧淮砚扭过头,耳廓泛红,语速飞快:“我……不是故意的。”

  只是一时没忍住。

  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比起柔软的唇,另一个萧淮砚更喜欢亲别的地方。

  但此时,萧淮砚就跟做错了事一样,没敢看他。手指僵硬地抓着风衣的袖子,悄悄把宿陵往身边带,用自己遮住了他。

  闪光灯在这时亮起,穿过细密的雨丝,记录下了这一幕。

  这张照片在第二天上了丰田星本地知名报刊的封面头条,被誉为“战后极具感染力的温情时刻”。没人知道这两对看起来正相拥的爱侣是谁,但无数版本的故事都在丰田星的重建过程中鼓动了人心。

  而彼时在人群后方目睹了这一幕的司瑾瑜脸色渐冷,他握紧了拳,转身走了。斐然撑着伞,跟在他的身后。

  -

  星元2508年,大雨席卷而来。

  这是一个早已废弃的中转站,在鲜少有人光顾的一颗边缘行星附近。许多年前,这里曾出现过一个虫巢,拟态虫占领了此地。后来又有数次战争发生在这儿。在联盟用重型武.器完全扫光了残余物之后,再也没人来了。

  此时,雨水冲刷着废墟,断裂的墙壁和电线杆到处都是。

  一个女人掏出了黑框眼镜,在戴上之后去关上了窗,但雨水仍然会渗进来,顺着墙留下斑驳的痕迹。

  木桌上摆着一枚老式的钟表。

  “……已经到时间了。”斯文的男人合上了书。

  他对面坐着一个看上去十分强壮的男人。那人下巴留着青茬儿,语气倒明显更轻松了些:“放心吧。要是有任何变数,老大肯定会提前通知我们。”

  “我是担心外面的监控太多,”希子都语气沉着,“旧星那边的消息已经被完全封锁了。我追踪到他们有信息讯号通往了远方地带,但在抵达之前就中断了。那些臭虫的手伸得太长。”

  “臭虫”是一个代指,是称十多年前那些帝国复辟者,跟拟态虫一样残暴凶狠。他们夺取兵.权、确立了统治之后,开始大面积缉杀联盟的支持者,比上一个帝国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欧楚楚眼前一亮:“会不会是有人在想办法联系自由舰?”

  “那有什么用,这么多年都没人找到自由舰。就算那艘船真的进入了远方星海,谁能有办法——”希子都忽然一愣。

  三人对视了一眼。

  连啸一拍桌子,欢呼道:“我就知道,老大肯定有办法找到远方星海的。他成功了!之前他还问过我现在哪里还有虫巢,肯定和这事有关,四舍五入,我也有一份功劳。”

  欧楚楚蹙着眉,将墙上歪着的一幅画扶正了。画的右下角勉强能看出落款的地点。

  ——丰田星,S区,稻田报刊社分社。

  “……他是去找拟态液了,”欧楚楚说,“我不知道和他在做的事有什么关系,但他好像很需要。”

  “拟态液?”希子都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御神公司很多年前好不容易搜集过一点点这玩意儿,想用来做致幻剂的原料。但参与过的样本后来都出现了很多永久性肺部损伤和器官衰竭,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没有活过三十岁。”

  欧楚楚清晰地记得这项实验是在北方星系做的,恰好是在她毕业后任职的第一个小警署。后来这起官司一路上告到了司法部,御神公司赔了些钱,就算罢了。

  自那之后,拟态液也成了一个逐渐被遗忘的传闻。

  直到萧淮砚问起她。

  “……他是疯了吧?!”希子都脱口而出,“宿陵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他就不能清醒一点吗?”

  欧楚楚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正要说什么时,那扇破烂不堪的门被推开了。

  来人拉下了斗篷,露出了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尽管下颌处有一些细小的新鲜伤口,整个人瞧上去十分狼狈,也不妨碍他的俊美。

  但很明显,这种“好看”毫无生气可言,仿佛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老大?!”连啸立刻笑开了花,“你怎么看上去还和当年一样,一点都没老啊。”

  萧淮砚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惊险的战斗,雨水顺着黑色的手套低落在地。是红色的水珠。

  他将一枚纽扣放在木桌上,调出了一份全息地图。

  “南方星系几乎都是他们的人,这些标红的港口都不能去。最好能直接从丰田星出发。”

  在提到“丰田星”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变幻。

  “啊?可是丰田星这里什么都没有。”

  “S区的地下,”萧淮砚凝视着那张全息地图,“有帝国时代的全自动航行舰,航道能通往M27。如果那里的中转站仍然能用的话,可以从M27越迁到旧星。”

  连啸恍然大悟:“明白了,那咱们先走,如果能行,再给弗兰克那边的人留个纸条。”

  他转而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哎,要不是丰田星当初没守住,变成了这样,咱们还没得用,得亏当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迟钝如连啸,也发现自己讲错了话。

  萧淮砚如同没有听见一般,仍然看着那张全息地图。

  透过地图上那些细长的光线,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摇摇欲坠。外部的画框已经有些松动了,正在微微摆动。

  然而在萧淮砚的视线中,它每摆动一次,都会残余一片影子。

  无数的影子,一层叠一层,像一面通往无限隧道的镜子。

  这时,一声惊雷落在了外面,地动山摇。

  两秒后,世界平稳了下来。

  那个画框端正平稳地挂在铺满木头的墙上,周围尽是嘈杂的声音。

  萧淮砚回过头,只见轮廓布局一样的屋子此时变成了酒馆里的一间厢房,酒鬼的声音钻过了布帘。

  “老大,你怎么站着不动了?”连啸盘腿坐着,仰头指着那张全息地图,“飞廉星的这条无人驾驶航线不需要检查ID,咱们确实容易混上去。”

  萧淮砚绕过了他,走到了那幅画面前。

  原本模糊不清的油画消失了,变成了一张十二年前的旧报纸。头条照片占据了大幅版面。

  那是一个雨夜,和看起来似乎在拥抱的两个人。可惜背对的穿病号服的人恰好挡住了另一个,看不清楚脸。

  但拍得十分有氛围感。

  剧烈的头痛在此刻袭来,让萧淮砚瞬间有一些恍惚。

  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回忆再次出现。

  在大雨里,他曾生平第一次怀着不安的心情纵容了自己去接近宿陵。但在那个短暂的不由自主的亲吻后,那种目眩神迷的感觉一直跟随了他很久。

  ……回忆的片段实在太久远,远得就好像是埋在土里,刨出来擦了擦,还是会令人心悸。

  画框旁的注释里写着:纪念丰田星于2496年取得了胜利。拍摄于S区第一医院外。

  那么,宿陵在丰田星并没有受伤,他好端端的,他也没有对抗过虫母,他应该——

  可是关于宿陵后来的记忆,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萧淮砚侧过身,看见欧楚楚他们三个都望着自己。

  希子都小心翼翼地叹息道:“唉,幸好先让云清去了旧星,她要是联系不上我,肯定会担心的。”

  他刚说完,对上了萧淮砚的视线,忽地闭上了嘴。

  萧淮砚看着他们。三个人也看着他,逐渐低沉的目光里充满了悲伤、沮丧,和同情。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萧淮砚慢慢闭上了眼睛。或许只是延迟了一点,一些细节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改变。

  宿陵他肯定在的,他说不定就在外边等着——

  可他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仍然没有变化。

  “到时间了,我们该走了。”欧楚楚提醒道。

  连啸撩开布帘,看了一眼迅速缩了回来,压低了声音:“外面有臭虫,跳窗走。”

  站在画框前的人却迟迟未动。他猛地咳嗽了起来,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但他慢慢地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再抬起头时,那双深深凹陷的桃花眼充满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