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夕阳铺在河流的微波间, 起伏荡漾,偶尔盛着几朵桂花,途径城市的每一处转弯。

  玻璃大厦和破败巷子里都挂着全息广告牌, 更有当红主持人声情并茂:“晚上好, 今日推荐的是全星际最受欢迎的诗人无边落木的新书, 《长夜将尽》。接下来, 由我为大家朗读第一首诗——《祝你旅途愉快》。”

  河岸边的院落里,宿陵收下了赠书,欧楚楚他们正兴高采烈地围住了无边落木本人。

  而萧淮砚拉开了宿陵身旁的椅子, 略显不悦:“也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 都是口水话。”

  耳朵尖的萧夏听见了,头都懒得抬:“那是你审美不好。”

  “萧叔叔, 您给我签这一句吧!”连啸“嘿嘿”一笑, 憨劲儿从眼睛里往外冒。

  宿陵这才观察了一遍。其实萧淮砚那双眼睛明显继承于父亲,嘴巴鼻子倒更像母亲。萧以沫则刚好相反。

  一杯茉莉花茶放在了他面前。

  “谢谢,钟女士。”宿陵十分有礼貌地说。

  钟意“钟女士”顿时笑弯了眼睛, 看过去的眼神更为疼惜:“叫阿姨就行了。”

  “谢谢您。”宿陵再次说。

  “不客气, ”钟意说话的语调温柔,还保留了少女般的俏皮,“小砚平时没有欺负你吧?有的话也没关系,你尽管揍他就行了。”

  正在吃松子儿的萧淮砚差点呛着, 一看面前只有白开水, 连杯茶都没有。

  宿陵懵懂地点了点头, 露出了天然的乖巧。

  他自己是不知道这样的神色总容易获得年长者额外的同情。

  “咳、咳咳, ”萧淮砚清了清嗓子, 也扮作听话,“钟女士, 有水喝吗?”

  钟意瞥了他一眼:“你还知道回家啊。”

  萧淮砚反客为主,很委屈:“旧星这么远,你们也不来看看我。”

  钟意说:“看你?去一趟裙摆星团还能抛锚,很有出息。”

  “东弥这小子怎么背后告状!”

  “要不是东弥,你打算怎么办?”

  宿陵疑惑地看着,平静克制的这一幕藏着剑拔弩张。

  右肩被人拍了拍,萧夏低声说:“看到了吧?如果一个家庭里有超过一个人想说了算,那么就会造成这样的灾难。”

  更何况还有一个喜欢说了算的不在场。

  萧淮砚和钟意同时反驳:“谁是灾难?!”

  萧夏立刻招呼着几个年轻人:“来来来,今天叔叔请你们吃大餐。”

  连啸吃得满手是油,还不忘夸赞:“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烤猪蹄!旧星的食物绝对是全联盟最好的!”

  弗兰克例行祷告三秒,然后开开心心地取了一瓶红酒,只放在自己的餐盘边。

  希子都歪着毛茸茸的脑袋问:“这不是以沫姐结婚时候的酒嘛?”

  “你还记得啊,”弗兰克说,“你当时还骂总长是哪个偏远行星来的,怎么能娶仙女当老婆。”

  希子都瞪圆了眼,立刻辩驳:“三岁小儿无知而已。”

  弗兰克不忘拱火:“云清,他小时候就喜欢跟在以沫姐后头,特别讨人厌。”

  云清眨了眨眼:“很可爱啊。”

  长桌另一头,宿陵的盘子里堆满了吃的。他一点一点地扒拉着酸甜的鱼肉。

  萧夏给钟意夹了一些蔬菜,不满地冲着对面:“有你这么和老子说话的吗?”

  萧淮砚剥了一只虾放入宿陵碗里,轻飘飘地说:“谁让你先骗宿陵的。”

  “这哪儿叫骗?我是真有点东西,”萧夏懒散地摊手,“我组装了一台机器,想让宿陵去帮忙试试。”

  “什么机器?”

  萧夏说:“好像是和契约有关的吧。”

  宿陵一顿,和萧淮砚同时抬起头。

  晚餐结束后,萧夏安排了其他人去住朝闻城的特色温泉酒店,然后带着宿陵和萧淮砚回家去了。

  三层楼的房子里,半下沉的储藏室藏着一台仪器。

  “你大伯去世后不是给我留了个盒子么,里头装了图纸,密码只有我和他知道,”萧夏不紧不慢地翻出来给他们看,“麻烦死了,连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图纸也只画了三分之一。我也是勉强搭完了才找到了点资料。”

  宿陵盯着那几张薄薄的图纸:“这是反的。”

  “对,反契约机仪器,”萧夏拍了拍那台仪器,略显遗憾,“凭空搭出来的,还少了很多细节。”

  萧淮砚从终端调出了那份构造图。

  萧夏一愣,眉梢一跳:“你从哪里搞来的?”

  “M27的实验舱。”萧淮砚理所当然。

  萧夏高看了他一眼,评价道:“不错,像我亲生的。”

  在比对之下,他填补了原先图纸上的空缺,然后用笔画了个圈。

  “这里,很遗憾,它缺了一个最重要的核心元件。”

  “动力核心。”

  萧夏挑眉,有些诧异:“你们怎么知道?”

  “因为萧时越没有找到契约仪器的动力元件。”

  萧夏摇了摇头。

  “听说那几年秋辞的状态很不好,他尝试过想要制作一个这样的东西,但永远是失败的。他本来也是个军人,没读过什么书,更别提科学了。秋辞死后,他气得把所有东西都烧了。”

  那个时候,连萧夏自己都还没出生。

  “前几年他又翻了出来,夜深梦回时总觉得亏欠秋辞,所以把自己能记得的都画下来了。那个动力核心,他自己都没搞清楚过。”

  但那个时候,久远的机器都已经成为了科学部的机密。以萧时越在军部的身份,很难不让人怀疑。

  “他想过一些办法,但他弄到科学部去的人也没能给出答案。”

  萧淮砚想到了一个人:“萧薄毓。”

  “也不完全,”萧夏说,“你还是对他有误会。”

  “那不是误会。”萧淮砚冷冷地回应。

  萧夏懒得跟他计较:“总之我尝试了所有可能的能源作为动力在模拟舱,都没有什么用。直到我找到了一种特殊的物质。”

  他从锁着的铁皮柜里取出了一个玻璃器皿,黑色的颗粒在底部铺了薄薄一层。

  当器皿靠近仪器时,那些黑色突然都跳跃了起来,充满了诡异。

  “这是以前从某个古文明收集的,”萧夏把玻璃瓶放进了仪器中央的凹槽,“好歹有了一些反应。我猜测它不是最准确的动力源,但已经接近答案了。”

  “所以你原本是想让宿陵来试试?”

  萧夏不置可否。

  “不行,这不安全。你根本不确定这是什么,要用多少,会发生什么后果。”萧淮砚严词拒绝。

  宿陵盯着眼前几乎充满了整个宽阔房间的机器,朦胧之中生出了一些新奇。

  纤细白皙的手指抚上了机器,慢慢碰到了那个玻璃瓶。突然,里面的黑色沙砾开始疯狂地碰撞他触摸的位置,几乎要把玻璃瓶撞碎。

  突然的失重让玻璃瓶一倒,其中一些从瓶口的缝隙里挤了出来,猛地咬上了宿陵的手指,怎么都甩不开。

  而撕扯出的小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关灯!”萧夏厉声道。

  “啪”地一下,屋内陷入了黑暗。

  红外线手电落在了玻璃瓶底。

  只见那些黑色的东西慢慢地缩回了红点所在的位置,然后被再次紧紧地关了起来。

  宿陵的指尖很疼,但他并不在意。更多的失望聚集在心头。

  或许也是一种奢望。

  萧夏叹了口气:“看来不是这东西。”

  就在三人失望之际,门被敲响了。

  钟意给一人塞了一杯鲜榨果汁,一脸期待:“怎么样,我委托农研所培育的新品种柑橘。”

  萧淮砚和萧夏都同时沉默了。

  “好、好喝。”萧夏的手肘撞了撞萧淮砚。

  萧淮砚努力表现出没有皱眉的样子,杯子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不愿再碰到嘴唇。

  “这是什么品种?”

  “苦柑,对身体好。”钟意说。

  唯独宿陵一口气喝完了,点了点头:“谢谢。”

  “宿陵,你多喝点,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萧夏试图把自己那杯卖出去。

  萧淮砚狠狠瞪了他一眼,在说“你别害人”。

  钟意抱着手,有些不满:“你们还在这儿呆着干什么,快出来吃点水果,我还切了西瓜。真是,等很久了。”

  萧夏赶忙赔笑:“来了来了,你别生气嘛。喂,你们俩也别站着。”

  他前脚刚走,萧淮砚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无聊。”

  “我很羡慕。”

  萧淮砚一愣。

  楼梯上的温暖光亮盈在宿陵眼里,显得那双眸子更加浅淡、孤单。

  “你有一个家。”他说。

  萧淮砚脱口而出:“你也有。”

  宿陵踩在阶梯上,微微回身。明黄色的光线落了满身。

  “在你找到答案之前,你可以把这里当成家。”

  萧淮砚在心里说,也可以把我当成家。

  ……

  宿陵被安排住在二楼的客房,萧淮砚则在三楼。

  那个小房间看起来像个儿童房,宿陵睡在双层床的下铺,听着纱窗外的风声。那些飘渺的梦境仍旧纠缠着他,有些变得灰暗,有些则更加鲜明。

  他把怀表压在枕头下,好像这样能睡得更好一些。

  不知不觉中,宿陵昏昏睡去,而怀表里的指针慢慢挪到了零点。

  三楼西侧的卧门被轻轻推开。

  俊美的青年似乎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刚要往楼下走,忽然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气味。

  宽阔的露台上,一杯酒靠着栏杆,白色的烟圈在月色里散开。

  萧夏倚着椅背,刚看见来人,立刻把烟往身后藏,压低了声:“你妈都睡了,别出声。”

  “你还没戒啊。”懒洋洋的声音。

  萧夏一愣,总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

  “你管的着吗。”

  “我可以帮你保密,”萧淮砚伸出手,“给我一支。”

  萧夏和萧淮砚几乎以同样的姿势靠着栏杆抽烟,相顾无言。

  “宿陵也抽烟?”萧夏纳闷儿道。

  以往萧淮砚甚至比钟意更洁癖,简直是朝闻城第一禁烟大使,还把他藏起来的好货全都堆门口的狗坑里烧过。

  萧淮砚一愣,反应了一会儿。

  “不,他不喜欢。”低沉的嗓音说。

  萧淮砚仰头感受着微凉的夜风,月光洗去了烟云,却没能洗去那股积累多年的疲惫。

  ……太久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想象有一天他带着宿陵一起回家。

  他们会住在他小时候呆过的房间里,会一起去河边等日落,还会去逛老街的书店,干一些非常幼稚的事情,说一些无聊的话。

  可是连他自己,好像都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渐渐地,那种想法变成了一个空洞的画面,埋在了深处。

  于是这样温柔的夜色,竟然不敢觉得真实。

  “你们在干什么呢?”钟意穿着睡衣出现在门口。

  萧淮砚和萧夏同时藏起了烟。

  萧夏搭着他的肩:“没事儿,和儿子说说话而已。”

  “嗯随便聊聊,”萧淮砚露出了笑容,“妈妈,你先去睡。”

  钟意困倦地拉上门:“行,你们也早点睡。”

  她的脚步在走廊上顿了顿。

  ……妈妈?

  “很久没听你这么喊过了。”萧夏怀疑的目光落在了萧淮砚的袖侧。

  因为藏烟的缘故,烟灰沾了上去,连带着手掌根部都蹭了些灰尘。

  萧夏很肯定,这是绝对不会发生在萧淮砚身上的事。

  但萧淮砚就和完全没看见似的,仍旧望着城市远方。

  “是很久了。”他的嗓音沥干了风,有些干涩。

  他微微侧眸,幽暗的光点翻涌成无数碎片,在深沉的夜色里穿过了呼啸的岁月。

  萧淮砚不再说话。

  萧夏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眼神从诧异逐渐变深,随后轻轻地拍在了他的肩上。

  萧淮砚回过头,正要说什么,却被萧夏打断了。

  “不用告诉我,”萧夏的眸色复杂,“宇宙里会发生许多不可能的事情,影响因子越多,未来就会变得越混沌。”

  萧淮砚微怔。

  “干什么,好歹我从军的时候也是在自由舰混过那么多年的,见过的古文明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萧夏一脸“我对你这个没出息的也没什么要求”的神情。

  萧淮砚深深地看着他,眼圈微泛红,良久,把烟掐灭了。

  “行了,别这么感动。”萧夏用夸张的语气说。

  他岔开了胡话:“今天是个好日子,多的少的都见了,人家老陈家还过生日呢,要不给你也整个蛋糕庆祝一下。”

  萧淮砚一顿:“老陈家?”

  “对啊,他过大寿呢。听说他养子也回来了,就是从小特别聪明的那个,天问学院的宝贝。那不亮着灯的筒子楼,几楼来着,六楼吧——喂你小子干什么?!”

  只见萧淮砚直接翻身跳到了二楼的阳台,正巧宿陵被吵醒了,刚刚推开门。

  “走吗?”萧淮砚勾勾手。

  “……什么?”宿陵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但他很快认出了萧淮砚,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反应,抓着他的手指翻上了栏杆。

  “救人去。”

  “谁?”

  “陈望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