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光点游曳在湖面。低垂夜幕之上是璀璨的星河, 它们好像很近,伸出手就能碰到。有时光亮撞在一起,形成了烟云, 萦绕在指尖。

  倏忽之间, 云雾又散去, 如同气泡罩住了有限的陆地。

  宿陵沿着湖边, 一直往前走,直到尽头。

  浩瀚的星河横贯一切空间与时间,在头顶, 亦在脚下。他所处的位置不过是一处渺小的孤岛, 藤蔓从底部圆锥似的岩类生出,裹覆而生。

  来自最深处的沉静抚慰着他的意识, 让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也意味着, 他真的回家了。

  宿陵褪去了衣物,像过去的千百次一样,慢慢走入了湖中。冰凉的湖水并不刺骨, 反而包容了他的全部。

  他仰起头, 漂浮在水面,张开的双臂亦如浮影,柔软的星河落了满身。

  淡蓝色的晶莹碎片从他的指尖析出,迸出跳跃的光点。

  它们生于此, 也终将回到这里。

  成为天地间的一部分。

  周而复始, 在宇宙中重新拥有形态。

  他也同样如此。

  最为沉重的那部分都在渐渐地离开他, 一点, 一点, 如同沙漏,带来久违的放松, 舒适得让人想闭上眼睛。

  就这样下沉,不断地,像以往经历过的那样,忘记,再开始。

  但总有一些记忆纠缠着他,不让他沉没。

  ……人类的世界里,爱恨嗔痴,都是虚妄。不过是一场梦。

  可从没有人告诉过他,雨夜的亲吻是温暖的,床上的拥抱是滚烫的,告别是冰冷的。

  他可以笑,可以哭,会疼,会怒,会心疼,也被偏爱。

  他好像和萧淮砚一样,都是活生生的,真实存在的。

  ……萧淮砚。

  萧淮砚。

  他说,那也是因为当下的我从来没有改变过。

  萧淮砚。

  他说,你只能选一个。

  萧淮砚。

  他说,你终于肯来我的梦里了吗?

  他坐在暴风雪里笑起来的模样,他站在钟楼的影子里不动声色,他撑着伞孤独地穿行在雨中,他抱着他动情时的克制。

  无数画面交叠的时刻,宿陵想朝他走过去,揉开他绷紧的眉眼,让他开心一些。

  如果没有虫巢,没有阴谋,没有契约。

  他现在会不会,开心一点。

  虚空中,那双桃花眼望来,汹涌澎湃。

  骤然响起的心跳让宿陵睁开了眼睛,周遭的一切未变,只是湖面的波澜将他推到了边缘。

  “为什么?”他轻声问。

  无人回答。

  水面映出了他的脸,烟紫色的眸子荡开涟漪。

  原来无法放手的人,是他自己。

  他靠着礁石,湖水忽然如寒冰,一寸一寸地侵袭而来。

  直到他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仿佛从宇宙深处而来,敲打着原本平静的星河。

  -

  七天前。

  巨大的航行舰正在准备跃迁。

  嵌在墙体内的屏幕正在播放新闻。

  萧淮砚的手腕被拷在栏杆上,扯了扯,仍然牢固的链子撞上去会有声响。

  “完蛋了,”希子都在他旁边唉声叹气,“本少爷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可怜我们云清,可怎么办呐呜呜呜呜呜。”

  他还没哭几声,发现萧淮砚看了他一眼,大有“再哭一个字就把你舌头砍了”的意思,立刻闭上了嘴。

  转而又跟欧楚楚和连啸抱怨:“都怪弗兰克,要不是云清和傲莱都跟他去什么采玉城,咱们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秦越更是无语凝噎:“我就是出来看个热闹而已,怎么和你们凑上了。哎,宿陵呢?我听说之前那个五个虫巢全是宿陵处理掉的,网上那些视频片段都传疯了。他人去哪儿了,没受伤吧?”

  众人看了看萧淮砚,保持了沉默。

  萧淮砚的表情复杂,良久,低声道:“他回家了。”

  “……回家?他家哪儿的呀,远吗?”秦越往四周扫了一圈,“他们还没说呢,这船到底往哪儿去啊?”

  萧淮砚看向了窄小的舷窗外,航行舰正在往远处的舰队靠拢。

  紧接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在视野盲区内发生。

  他意识到,那是船舰相接的声音。

  十几分钟后,关押他们的门外响起了动静。

  “别管什么Y-9528,你们老实呆着!”进来的声音说。

  两个穿制服的人分别押送了两个跟他们一样的倒霉蛋,毫不客气地推到了地上。

  萧淮砚对上东弥视线的时候,略显诧异。库鲁和克拉拉纷纷撞了上来,一个没站稳,摔成了一团。

  “你们老实呆着,别想耍什么花样!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痞子似的男人踹了一脚。

  东弥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气得就要骂回去,幸好陈望裕悄悄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跟在那个痞子旁边穿着制服的年轻人侧过身,食指微微蹭过了嘴唇,做了个“嘘”的手势。他调整了角度,有意无意地背对着摄像头。

  欧楚楚一眼认出了他,简直义愤填膺:“萨拉?!你怎么能和那些复辟的臭家伙搞到一起去了!”

  萨拉配合着同伴检查了一遍他们的手铐是否牢固,大声驳斥道:“什么叫搞到一起!我是、是站在了天命所归的一方!你们也早点醒悟!”

  东弥嘴角一抽,一时间不知道他是在说什么,只问:“那我们去Y-9528干什么?”

  希子都一脸绝望,视线一一扫过在场的人:“这还不懂吗,路途遥远,总得多准备点吃的吧。”

  “知道就好,不该操心的事别操心。”那个健硕的男人说。

  萨拉做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表情,附和道:“就是。科学部新开发了一套超级无敌的全新定位探索装置,全方位从上到下,这一次,我们一定能找出远方星海的位置!绝不会空手而归!更何况,现在自由舰也在我们手里,就连着底下。”

  那个男人看了他一眼,像看一个蠢材。

  “可是那里还有人形兵器,宿……”郑侃之还没说完,就被萨拉强行打断了。

  “有什么了不起。你这样的井底之蛙,当然不知道我们每一艘战舰都配备了超弦重型武.器和镭射武.器。在这个宇宙里除了自由舰,绝没有任何敌手!”

  秦越撇撇嘴:“吹吧,就几个虫巢你们都解决不了,好意思通缉。”

  “你懂个屁,”萨拉瞪了他一眼,眉心一动,使了个眼色,“那些虫子都是二次进化后的。不过放心好了,等到了目的地,就可以解决这一切。萧首席说了,只要炸开远方星海,就可以恢复宇宙的稳定态。”

  “萧薄毓……他还活着?”萧淮砚的眼神吓得萨拉一哆嗦。

  “你话太多了。”萨拉的同伴瞥了一眼。

  萨拉“噢”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手背在身后:“我们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跃迁点了,你们想跑也来不及了,别想耍什么花招!”

  在经过门口的时候,萨拉好像被地上横放的腿绊倒了似的,一个踉跄,手撑了一下萧淮砚的肩,然后狼狈地拍了拍衣袖,跟着同伴走了。

  萧淮砚往东弥身后挪了挪,微微一侧头,让领子上的小钥匙顺利地滑落在掌心。

  “这一层总共二十五人,五个最新型仿生人。你得到最底下。”东弥低声说着,够过了钥匙,碰了碰萧淮砚的手铐。

  萧淮砚听懂了。

  ……是让他一个人走。

  大概两分钟后,监控器的红点熄灭了。

  “怎么回事?”负责观察的人拍了拍屏幕,几十秒后又亮了起来。镜头里一切如常,看起来那些个学生都睡着了,脑袋叠身体的,堆成了一团。

  窒息声里,希子都小声抱怨:“别挤了,头都要掉了。钥匙在谁那儿?”

  “我这儿我这儿。”秦越答道,窸窸窣窣地动手开锁。

  “哎衣服挡着应该看不出来少了个人吧——”

  拐角处监控的死角里,萧淮砚贴墙站着。他身侧就是一面巨大的舷窗,能看到航行舰底部支出的攻击臂。

  他避开了往来的仿生人和巡逻员,闪身进入了楼梯间。顺着旋转的台阶一路往下。

  信号已经从终端发出去了,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他站在黑暗的舱舰底部,注视着幽深广阔的宇宙。

  掌心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他按捺住一股强烈的想要再次撕破的冲动。

  他的意识里压着沉沉的东西,说不出是呼啸的风声,还是别的什么。他极力地克制着,不愿去拨开。

  他就那么站在影子里,直到他楼梯口有动静传来。

  枪声刺耳,闪避几乎是下意识的。

  在移动的过程里,他忽然感觉四周都比过去慢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反应变得更加敏捷。

  无数嘈杂的声音在周遭响起,乍明乍暗的光,擦过脸颊的子弹,飞溅的血滴……压迫式的喧嚣笼罩着他,但他仿佛不属于这一切,微妙的不真切的感觉逐渐浓烈。

  直到他听见了一种古怪的嗡鸣,像是鸣笛,但实际上那不是声音,而是通过光线的传播造成了曲解。

  激光枪正中了地面的挡板,一圈的枪孔松开了锁。

  他瞄准了时机,一脚踹开挡板,跳了下去。

  他准确地落在了自由舰控制舱的内部。

  然而一把黑漆漆的枪指着他的额头。

  银色的发丝刺眼得很。

  “我等你很久了。”枪口敲了敲萧淮砚的头。

  萧淮砚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安井辉叹了口气,耸肩道:“你姐姐没有教过你,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选择。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再过一周,我就会完全掌握渐台七。萧以沫当初选择了方简,实在是一个错误。她会付出代价的。”

  萧淮砚脸色一变:“你敢!”

  “冷静一点,连自由舰现在都在我的手里,还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他说着,又自鸣得意地笑了。

  “自由舰……从联盟成立之初就不受管辖的家伙。哈哈哈哈,现在还不是要让我来当这个舰长。它确实很漂亮,很……高级。你的朋友叫什么来着,东弥?他把权限让给我的时候,真是不甘心。”

  “可是我喜欢这种不甘心。它证明了人的弱点。有弱点,就可以控制。”

  “就像你姐姐不肯交出军符。那她会看到你的下场。”

  他的声音充满了诡异的狂热,枪.口抵着萧淮砚的肩。

  突然起来的一声闷痛,殷红氤氲了一片。

  紧接着,枪口来到了他的颈边。

  “你们都说我要复辟。错了,大错特错!我要建立一个比帝国更强大的国度,我要这个宇宙里的一切都匍匐在我脚下,没有任何人可以违背我的意志。”

  他沉浸在设想里,喜不自禁,疯狂地渴望。

  “是吗?”萧淮砚冷冷地反问。左肩的疼痛在逐渐扩散,令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这种手.枪带来的大量失血会让他的意识逐渐涣散。

  但他好像浑然不觉,抓住了一个停滞的瞬间。

  子弹撞上了舱顶。

  安井辉握着受伤的手腕,身侧的两个下属朝萧淮砚开了枪。

  在对峙的过程中,黑色的靴子压上了地面一块微微翘起的扇形。

  接连不断的“砰”、“砰”……还有一声闷响。

  突然,舱内上下的灯忽然灭了。顶部的通道瞬间闭合。

  “怎么回事?!”安井辉狠狠捶上了工作台,两个下属也陷入了一时的慌乱。

  下一秒,灯光亮起时,萧淮砚从眼前消失了。

  安井辉举起枪对着空气一通扫射,恨不得将这里毁于一旦。然而子弹撞上了舱壁,连浅浅的弹坑都没有留下,弹跳了几下,滚落在地上。

  “安井辉,你做了错误的选择。”萧淮砚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舷窗边的年轻人浑身是血,桃花眼里一片冰冷的憎恶。他的嗓音冷漠低沉:“我才是自由舰的舰长。”

  随着话音微顿,“滴”地一声,幽蓝的光圈在三人的脚下亮起。

  不等安井辉扣下扳机,他们的脚下一空,就跟垃圾一样被排出了自由舰,漂浮进了太空。

  萧淮砚勉强支撑着,坐上了控制椅。

  滴。掌纹识别,权限开启,接收。

  他的视线因为失血开始逐渐晕眩,红色的痕迹蔓上了屏幕。

  在他昏迷之前,确认了目的地,X92。

  -

  抵达X92时,是第七个标准天。

  萧淮砚上半身缠着绷带,套上了衣物。

  长方体机器人旋转着端来了水。

  “330ml,你的伤口需要换纱布了。”奶茶说。

  它和那台契约仪器一并被东弥转运上了自由舰,直到萧淮砚的权限确认,它才被激活。

  “准备下降。”萧淮砚置若罔闻,拉动了滑杆。

  自由舰缓缓沉入了漆黑的海水中,扫描灯很快定位到了那个隧道。

  弯曲的时空,他记得宿陵的解释。

  “你确定吗?”奶茶提醒道,“虽然理论上机械可以承受空间穿梭的压力,但是人类不是机械。”

  他打开了设置在自由舰边缘的攻击设备,一种比刀片更薄的纳米材料削开了岩壁,一步一步地前进。

  奶茶的情感监测元件在此时调用了海量的情绪存储库,它进行了种种比对后,觉得萧淮砚已经进入了某种疯狂的状态。

  作为一个家政机器人,它应该及时进行干预。

  但是自由舰突然一个俯冲,让它翻了出去,撞上了舷窗。

  震撼的星海和空间压力同时到来。

  萧淮砚在挤压的空气中逐渐失去了意识。

  如果是结局是注定的,他大概也会做一样的事。

  但在完全丧失神志之前,隐约有一阵清冽飘落在鼻尖。

  他想,他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