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其它小说>眩晕>眩晕 分节阅读 10
无法理解罢了。这是一种悖论,就好像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才明白。生命现象这个大框架,虽然每天呈爆炸性地扩张,但它同时又是被决定好了的。解释起来就是说,人类这种生物,在地球诞生前是不存在的,在地球诞生之后才出现了人类。所以,人类很可能是由无细胞生物进化而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生命现象就有可能用物理及化学的方法论加以阐明了,我只是认为沿着这个方向去思考是正确的。”
  “照你这样说,人是一部非常复杂精密的机器了?”
  “可以这么说。脑中的这种物质与那种物质相互作用,诱导产生某种现象。如果我们能在DNA层次、细胞层次以及细胞小集团层次阐明这种现象,就有可能揭开人的思考乃至感情的奥秘。”
  “这不是等于说可以在物质层次阐明包括人的思考和精神活动等生命现象了吗?是这个意思吗?”
  “不完全正确。实际上,这又是一种悖论。正如蛇吞下自己的尾巴就会消失在异次元空间的问题一样,探讨这种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这种现象。又如问你地球上海水的总量能装满多少个茶杯?你可以说有办法计量,也可以说没办法计量。总之,要说用物质层次阐明大脑机能意味着什么,这正是要靠大脑自身解决的问题,这是个悖论,自己是永远无法和自己握手的。”
  教授听完,弯下腰,提起摆在脚边的黑色皮革质公文包,把它放在膝盖上。他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本很厚的小册子,封面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白纸,上面印着好像用文字处理器打出的“古井猛彦研究所”几个字。教授推了推眼镜,露出凝重的神色,然后快速翻阅书页。没多久,似乎找到了某一页。他把皮包重新放回地上,用手按压小册子的装订处,使这一页保持打开的状态,然后递到御手洗的眼前。
  “御手洗君,来玩个智力游戏怎么样?你刚才说的话,让我猛然想到这篇文章。如果人的大脑如你所说,是一部非常精密的机器,日夜都在发生物质层次上的反应集合现象,那么这篇由人类大脑孕育出来的奇文,你又作何解释呢?”
  “这是什么东西?”
  “是我研究室发行的科研文摘,偶尔也会登载一些不可思议的奇怪文章,就像这一篇。”
  “嗯,这个我知道。不过你们是在哪里发现这篇文章的?”
  “这是我研究室里的一个学生在某处发现的,他是用日文打字机打出来的,放在书桌的抽屉里。这个学生的名字叫野边修,很有才华,可惜是个问题很多的人物。某天他突然失踪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所以弄不清楚他是如何得到这篇文章的。或许是从某个精神病医院中得到的吧。野边君将其视为自己的研究资料,或许准备将来作为论文发表而将它保存起来。但他又一次失踪了,当我打听到他所住的公寓地址时,他已经搬走了,房间里的书桌上空空如也。趁别人不注意时,我拉开抽屉检查,很偶然地发现了这篇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文章。我读了觉得很有意思,就把它保留下来了。”
  “野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噢,应该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大约是一九八五年或一九八六年吧。这篇文章请你务必要读,里面还提到你们的书呢!所以当时我就特别留意。”
  御手洗听完便抓起这本小册子开始读了起来。
  “脑子这个东西,确实如你所说,是一具复杂而不可思议的机器。一旦发生了故障,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做得出来。”在御手洗阅读期间,古井教授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此人显然与御手洗属于同一类型,平时沉默寡言,但只要涉及自己感兴趣的事,就会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而对坐在旁边的我视而不见。
  “你知道,我有一个芬兰籍的患者,因为大脑障碍,把身旁的妻子看成帽子,拼命地想往头上戴。还有一个为了治疗癫痫病而被切断胼胝体的英国人,当他用右手扣扣子的同时,左手始终准备解扣子;又或者看到去疗养院探望他的妻子,右手准备拥抱,左手却又放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是日本人患了癫痫病,就算切断胼胝体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你还记得吗?”
  “对,我的确说过。”御手洗的视线离开了小册子,抬起头予以肯定。
  “前几天我正好看到了证实你判断的资料。有一份对日本严重癫痫病患者做了相同手术的观察报告,虽然也切除了胼胝体,但术后并未见到患者出现复数人格的现象,据说治疗效果极佳。”
  “我推测讲日语的人,其右脑的信息处理量远远少于左脑,才能得出上述的结论。讲日语的人,很少用右脑来控制谈话并作出判断。”
  “对于这种看法,恕我不能苟同……例如做视听觉实验,就会发现人有习惯成自然的倾向,爱好是可以改变的。”
  “不是有把中效型巴比妥盐类镇静剂注入颈动脉的例子吗?”
  “但那种实验太少了。”
  “这是因为没有以脑障碍以外的人做实验的关系。不过在切断胼胝体的例子中,倒是能与利用镇静剂分别对左右脑予以麻醉的实验做正确的对应。”
  “嗯,说得对。”
  “有很多日本人的右脑虽然停止运作,但完全看不出变化。相反,如果左脑停止运作的话,有许多人会失去语言能力,并处于狂躁状态。不过,因此变得抑郁的人少之又少。但对多数意大利人来说,无论哪一边的脑部失去功能,都会处于非常不安定的状态,而且会变得抑郁。”
  “对于这样的说法,我持半信半疑的态度。诚然,日本人,不,应该说是讲日语的人其大脑运作或许有可能与西方人的大脑运作有所不同,但要证明,数据远远不够。你总是在数据不充足的情况下提出结论。”
  “自然科学的进步模式,就是首先提出假设,然后通过实验予以求证。但要在实验的海洋里游弋,除了需要具备充沛的体力,还需要有惊人的耐性。可惜的是,每位学者的一生都很短暂,能够随心所欲做实验的时间最多只有三十年而已。如果一开始虚构的假设弄错了,那么三十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事实上,世界上各大学的研究所里虚度光阴的学者多得是。不过,也有提出过令大家颇感意外且引为笑谈的假设,可是在一年内就用实验加以证明的人。”
  “确实有这种情况。譬如提出‘获得性免疫耐受性’的弗兰克·伯纳特【注】 ,学者有时还得靠运气。”

    【注】澳大利亚人,因发现获得性免疫耐受性(acquired immunological tolerance)荣获一九六〇年诺贝尔生理医学奖。

  “可惜没见过诺贝尔奖颁发给同一个学者两三次的情况,这也可以看出诺贝尔奖世俗的一面。但事实上,真的有人能连续多次获得惊人的学术成就。”
  “的确有这种人,他们已经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天才了。”
  “对于这种人,我们不能简单地解释他只是比普通人走运而已。”
  “那么御手洗君,你认为天才是什么?”
  “这个问题提得好!教授,我觉得自然科学领域里的天才,是那些与自然界精灵有交流能力的人,这或许是解释天才的唯一答案了。”
  “哦?!”
  “自然界的精灵告诉他问题的正确答案,所以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先有结论,然后慢慢寻找理由。所以,这种人与常人相比,可以在较短时间内完成研究工作。也正因为如此,他可以三番两次地把自然界的秘密泄露给人类世界。”
  “泄露?就好像是人间的俊美青年被自然界的女神看中了似的。”
  “自然科学这种东西,正确地说就是个神话世界。”
  “那么精灵如何把资讯传递给人的呢?是通过耳语吗?”
  “不,应该有个接收讯息的透明箱子,箱子顶部装着一盏灯。当拥有箱子的人提出某个假设时,如果这个假设是正确的话,这盏灯就会亮起。”
  “如果你所言属实的话,那么做研究将会是件很快乐的事。”
  “但是只有天才才有这种箱子。很明显,爱因斯坦就拥有这种箱子,所以他非常钦佩荷兰的自然崇拜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注】 ,这就是所谓的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注】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一生受宗教迫害。四十四岁死于肺痨病,最伟大的著作《伦理学》在其死后才出版.

  “人的脑子的确是一件奇妙的东西,看起来非常脆弱,但实际上非常坚强。脑子的神经细胞必须不断地分解葡萄糖才能得以生存,所以只要切断五分钟的氧气供应,脑子就坏死了。”
  “对,以生存方式来说,它只能通过氧化葡萄糖来获取能量,是一个略显呆板和单调的器官。”
  “也就是说,一旦失去氧气、葡萄糖和能量,脑子就马上完蛋了。但我听朋友说过,有一名研究者将小老鼠的头部与身体分离,让头部置于室温环境下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又把它移植至大老鼠的腿根部,并接好血管。结果这名研究者的手指被小老鼠的嘴咬了一口。”
  “哦!到这种程度,老鼠的脑子还在活动吗?”
  “为了做出撕咬的反射性动作,至少大脑的延脑部分还有必要继续工作。也就是说,被认为相当脆弱的脑子,其实存在非常坚强的部分。要让老鼠的脑子完全死亡,大概要将头部切下放置两个半小时才行。”
  “可是做这种实验的目的何在?”我一边回想不久前的黑暗坡事件【注】 ,一边问道。我觉得这种实验既残酷,又没有什么意义。

    【注】见岛田庄司另一名作《黑暗坡食人树》。

  “这个嘛,是为了调查头骨——包括咀嚼运动在内——的所有运动处于停止状态下的发育情况。”古井教授瞄了我一眼后,作出如此说明。
  “那么,对人也可以做这种实验吗?”我再次提问道。
  “从理论上来说是可能的。但这里有个问题,如果这样做的话,就意味着有可能造成脑死的逆转状态。未来的科技有可能使用电脑控制的机械式维生装置,让人的脑子能独立存活。但医生们也会参与到这样的实验当中,而当医学界认为‘脑死即人死’时,问题就来了。如果脑死亡,那么这个人从医学角度就被判定为死亡。而医生的目的如果是救活这个人的话,那么只需要救他的大脑就可以了。这样一来,这个人算死还是算活?”
  “在这种状态下,切下来的人头应该与脊髓分离吧。”御手洗说道。
  在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装着活生生人头的玻璃容器,就像水栽风信子的球根一样。人头被左右的金属支架撑住,置于玻璃容器的上方,断面浸在像生理盐水般的药液中,透明的液体内不断升起气泡。垂挂在人头下方的许多管子,则类似风信子的根须,与玻璃容器外的维生装置相连。人头突然睁开双眼,开口说话。
  “这确实是个问题。”
  我从想象中回到了现实,发现说话的不是想象中的那颗人头,而是古井教授。
  “脊髓损伤的患者还是可以生存。不过,对于高位脊髓完全损伤的人来说,损伤部位以下的运动和直觉功能就完全丧失了。移植的时候,要从哪个高度切断脊髓,就是手术者的选择了。我一直认为大脑是一部极其复杂的机器。文章给我的印象,与我所了解的众多病例截然不同。文章写得很流利,看得出作者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但文章的内容非常荒谬,完全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是怎么回事?是患哪种脑部障碍的人所写?真是考倒我了。完全是新手打的字,而且是从童年时代写起。
  “御手洗君,相信看了这篇文章以后,你就不得不修正你的‘头脑精密机械说’了。文章作者的精神,既有符合逻辑的地方,也有不符合逻辑的地方。但以脑部的反应来说,则完全不符合逻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实在弄不明白。”
  御手洗听完,默默地低下头继续阅读文章。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可以听到室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久,他的双肩开始像蜻蜓般轻轻抖动,偶尔还淡淡地窃笑。这时候,他会暂时眯起眼睛,但收起笑容后,他双眼放光,就好像看到上等猎物的狮子一般——这是情绪高涨的表情,表示他的头脑开始转动了。
  因为小册子只有一本,我干坐在旁边觉得有点无聊,古井教授也是一样。我和他生活的世界不同,所想的问题恐怕也不相同,所以两人无法在这段时间里聊什么,只能默默等他读完。幸运的是,御手洗能以超高速阅读他感兴趣的文字资料。
  读完最后一个字,小册子仍然打开摊在膝盖上。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空中。我暂时不去打扰他,这是我们一贯的默契。
  “怎么样,御手洗君,这是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吧?”不知我们默契的古井教授迫不及待地问。
  正如我所料,御手洗露出厌烦的神情,并举起右手在空中摇摆。就算对方是有地位的知名教授,我的朋友还是做出这个不客气的动作。
  但御手洗的心情很快好转,他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头部则先慢后快地左右摇晃,还用鼻子哼着歌。最后,他突然站起来,膝盖上的小册子也“啪”地掉在地上。我反射性地站起身,弯腰把小册子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