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玄幻奇幻>御仙九重歌>第60章 雨风
  临渊精赤着上身,盘膝坐在药圃之旁,清风徐徐,药香鬱鬱,阳光落在他的肌肤上,一片温暖。

  朮夷与他对面而坐,一手搭着临渊的脉搏,神色肃然。

  赤婸则坐在临渊身侧,一手按着临渊胸口,一手按着临渊背心,将临渊夹在双掌之间,一双美目望着朮夷,只待他一声令下。

  “行了,运息一周天。”朮夷道。

  临渊点了点头,调匀了气息,开始运气。

  赤婸左掌与右掌亦同时发力,左阳右阴,分从双掌缓缓渡了两股内息入临渊体内,与临渊正自开始缓慢运行的内息混在了一块儿。

  三人皆闭上了双眼。

  临渊便如平时般,将内息照着师父指点过的经络运行而过。赤婸掌力轻吐,将一阴一阳两股内息交织其间,随着临渊运息的路线缓缓淌过。朮夷则只是静静搭脉。

  人之一身,有经脉,有络脉,直行曰经,旁支曰络。经脉凡十二,络脉凡十五,人之一呼一吸,皆顺脉而行,运行一周后,复交会于手太阴,即寸口之处。故医者取脉寸口,便因其为脉之大会。朮夷手指搭在临渊的寸口上,他医道精绝,自能感知其脉息流动之向。

  然人之经络复杂细微,内息更是难测,为保所测精确,朮夷让赤婸往临渊体内渡入内息,与临渊内息混了,一并顺其经络推进。赤婸的内息阴阳揉杂,另走偏门,极是好认,且又强韧有力,即便临渊内力低弱,难以觉察,其中若混有赤婸内息,那便再无疑虑。

  然而他才搭脉片刻,便觉有异,不禁轻噫了一声。

  赤婸与临渊一同睁眼,问道:“怎么?”

  朮夷摇头道:“没事,照旧运你们的气。”

  两人见他这般说,便又阖上了眼。

  朮夷细细搭脉,随着临渊脉息渐明,他心下越是惊异。

  不多时,临渊的内息便绕行了一个周天,回归气海。

  临渊与赤婸各自吐纳了几下,双双睁开眼来,却见朮夷神色古怪之极,怔怔的搭着临渊的脉,也不缩手,只是呆呆地望着临渊。

  临渊给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道:“前辈,怎么啦?”

  赤婸也有些急,问道:“他的经脉怎么样?可大改了?”

  朮夷歎了口气,摇头道:“主经脉不曾改动。”

  赤婸奇道:“但他分明……”

  “奇经八脉却都不见了,总汇成了一条新的经脉。”话虽是从朮夷口中说出,然而瞧他脸色,他显是也觉得匪夷所思。

  他都如此了,临渊与赤婸更不必说。

  只见临渊满脸糊涂,赤婸也好不到哪裡去,眯着眼,嘴裡一字一字的重复着朮夷适才的话,彷彿在想这话还能不能有旁的意思。

  想了半天,她忍不住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竟听不明白。”

  朮夷深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我说的已经很明白了,这小子的主十二经,十五络都未曾变动,变的是这之外的奇经八脉。”

  “奇经八脉我是知道的,”赤婸连连点头,“有所变动也是可以的,但……但怎么能说它消失了呢?”

  “它既消失了,便是消失了,要不你给我另一个词儿?”朮夷没好气的道。

  “不是,”赤婸觉得朮夷压根儿没弄懂自己的意思,“人怎么能没有奇经八脉呢?那体内气息岂不是都要乱了套了?”

  “妙就妙在这儿,”朮夷道,“临渊体内的奇经八脉已总汇成了一条新的经脉,此脉非固一处,能随气息流转而变动。”

  “变动?”赤婸呆呆地重复,“变动?”

  “变动!”朮夷大怒,心想这两人处久了,相互影响也是该的,但为什么不是这小子变机灵,反是这丫头变笨了呢?

  “不是,”赤婸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经脉要怎么变动?”

  朮夷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戳着临渊的身子,比划道:“喏,好比临渊此时运气,从气海要走任脉,虽然他已无任脉,然而此时那条新生的经脉,便会自然接到气海与任脉交汇之处,至于这股气要运到哪裡去,则随临渊的意思,便是他要忽然从任脉硬转督脉,甚而带脉,更甚者阴维、阳维、阴蹻、阳蹻,无论何处,只要他想,便能立即转过。”

  临渊给树枝戳得很是疼痛,忍不住伸手去挡,一个不小心用力太过,却把那根树枝从朮夷手中给拍飞了。看書喇

  见朮夷怒目瞪视着自己,临渊有些不好意思,连声道:“前辈,我真不是故意的,真对不住。唉,我这身子变得当真奇怪,力气也不像是自己的,老是大得出奇。”

  “你这蠢小子,你真道你只是力气变得大了?”朮夷骂道,“你往上跳一下试试。”

  临渊不明所以,依言站起,如平时一般,双膝稍弯,轻轻往上一跳。

  霎时间,他只觉得自己腾云驾雾而起,身子不断上升,他害怕起来,恰好身旁大树枝丫离得甚近,便即伸手抓住。

  赤婸与朮夷抬头看他高挂枝上,大呼小叫,却不敢往下跳,毛手毛脚的攀住了树枝,想是想要慢慢爬下来。

  赤婸冷哼一声,抓起地上一颗石头,随手挥出,临渊攀着的树枝着实颇为粗壮,被她一颗小小的石子打中,竟是应声而断。

  大叫声中,临渊落将下来,他本以为自己这下定然摔得不轻,却不想自己到得半空中,竟自然而然的一个扭身,轻轻落地。

  他糊裡糊涂的站在当地,只觉适才这短短数息时间所发生的事,全然匪夷所思。

  赤婸和朮夷不去理他,两人相互对望着,过了半晌,赤婸问道:“这是内力?”

  朮夷点了点头,道:“不只是内力,还是与你一样,阴阳双修的内力,且着实不弱。”

  赤婸怫然道:“胡说,这小子功夫稀鬆平常,我最是知道的。他从未好好修习过内功,又是哪裡来的内力?更不要说阴阳双修了。”

  “这……就是这小子的命了,除了命运,还真不知道怎么说他。”朮夷摇了摇头,解释了起来,“正经脉之降盛,则溢于奇经。这便好比天降大雨,沟渠满了,水溢出来便自然流向湖泽一般,临渊幼时神魂离散,有好些神魂碎片顺经脉散开,溢于奇经之中,其后虽由秘术收回聚拢,却仍旧遗落了好些。数年来,这些神魂便在奇经八脉中,不曾回归神枢。半化时,奇经八脉扭曲彙整,这些神魂碎片无处可依,恰逢我以大燥大热之药,佐以天下至寒的冰蝉,便与这一寒一炽两股药性,融汇成了一阴一阳两股内力。他那两日时冻时烧,此时想来,大约便是神魂融合药性,化为内力的过程。”

  这一番话下来,只把赤婸听得呆若木鸡。

  过了半晌,赤婸这才木木的问道:“便是这样?”

  朮夷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便是这样。”

  “这岂不是说,临渊现在不仅经脉四通八达,还自带内力?”

  “正是。”

  “那么,他若真开始学武,岂不是即学即会?”

  “若真让他掌握了运行筋脉的法子,还真是这样。”

  “胡说,胡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赤婸到此终于忍耐不住,跳起身来,叫道,“便是我,也不能即学即会,他……他不过就是个临渊,凭什么能这样?”

  “凭他半化了。你有本事,也半化试试。”朮夷斜眼道。

  临渊在一旁却是听得似懂非懂,插嘴问道:“我怎么啦?我变得很厉害了是不是?”

  冷不防,赤婸一双美目狠狠瞪了过来,那一眼眼色很是复杂,又是不甘,又有几分豔羡之色。

  “你这傻瓜还早得很呢!”赤婸骂道,“厉害什么?别以为你半化了,便越得过我去!”

  临渊奇道:“咦?我本就越不过你去啊,你可不是寻常高手,我只要能赶上你的一半,那便是很厉害啦。”

  赤婸原本对临渊种种奇遇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颇有些愤愤,此时给临渊这样一捧,又知他此言确是发自内心,忍不住还是有些飘飘然,便啐了一口道:“本就是这样,你明白就好啦!”

  隔日清晨,天刚朦朦亮,临渊便已醒来。

  他并没马上起身,反是躺在床上,将昨日之事细细的想了一次。

  昨日他试着再练赤婸传他的登云步,这套心法在山道上,赤婸连着指点了三天,而后赤婸去捉冰蝉时,他自己一个人,却也没停下修炼,但进境一直有限,运气之时,也往往有壅塞不通之感。

  但他昨日再练,往日一直滞涩难行之处,竟是豁然开朗,内息流动通畅至极,那一套轻功心法,就这样学会了。

  他才知道赤婸所说的即学即会的意思。

  病已好了,学功夫又忽然成了极容易的事,他不知为何,竟有些茫然。

  他躺了一阵,耳听窗外鸟鸣清脆,心知再睡不着,便推门走了出去。

  山间晨雾轻薄,清风徐过,只刷得满山树叶譁然如浪。临渊走到溪畔,捧了水洗脸,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子给冷水一激,总算清醒了过来。

  他望着溪水,正自发呆,忽地背上给人拍了一下,有个声音道:“你一大清早的,想什么呢?”

  他一惊回头,只见赤婸站在身后。她显是刚醒,双眸尚自朦胧,一头如瀑长髮也尚未挽起,只披散在背上,被清晨的微风吹得微微飘动,比之平素,更有一番动人之处。

  “妳起得真早。”临渊道。

  “今日要回去,自然得起得早些。”赤婸说着毫不掩饰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我们进这姑瑶之山,已过了二十来日了,王兄也该等急了。”

  “今日就回去了?”临渊微微吃了一惊,“走得这般急,我……我可还没取瑶草呢。”

  赤婸不答,迳自在他身边蹲下身子,也捧水洗了洗脸,再抬头时,临渊只见她光洁如玉的肌肤上,挂着一颗一颗晶莹的水珠,在淡淡晨曦之下,竟是明豔绝伦,不可方物。

  赤婸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心下奇怪,道:“你瞪着我瞧做什么?”

  “我在想,妳生得果真好看。”临渊老实道。

  赤婸一怔,心下不免有些得意,白了他一眼道:“我本就好看,这还需要你多说?再说,你这小子又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了?”

  “我本来确实说不上谁好看,谁难看,但在江湖上行走得久了,眼下也能分辨一些了。”临渊道。

  赤婸听他这话竟隐隐自诩为老江湖,不禁哈哈大笑,道:“你在江湖上行走数月,果真久得很,果真见多识广,眼下竟连人好看难看都分得清楚了,我都要称你一声前辈啦,哈哈,哈哈!”

  临渊给她笑得面红过耳,争辩道:“我……我虽然只在江湖上行走数月,却明白了许多在山上不明白的事,这是真的啊,妳何必笑得这样?”

  赤婸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听他这般说,直笑弯了腰:“明白了什么?你说出来,哈哈,我也好见见世面!”

  临渊扭头不答。

  赤婸自己笑了好半晌,方才慢慢止住,见临渊还赌气别过脸不看她,便笑嘻嘻地推了推他,道:“好啦,别生气,我不笑你啦。喂,你既说我好看,怎么不看我?”

  临渊仍不回头,有些不高兴地道:“谁让妳这样笑话我?”

  “不是笑话你,只是觉得你傻得挺有趣。”赤婸笑歎一口气,往地上一坐,仰着脸望着清蓝的天,“唉,若让你在江湖上再混个两年,只怕你这些傻话都不会说了。”

  “我的话哪里傻了?”临渊回嘴道,说着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师父说过,我若一辈子待在山上,那便什么事也不会明白,所以才赶我下山哪。”

  “明白那些事做什么?若是我,宁愿永远不明白,像你这样,傻乐傻乐,不也挺好?”赤婸说着歎了口气,“我平素待在青丘时总觉得气闷,但在外头待得久了,却时时想着回来,总还是在这里与王兄一处才踏实。”

  “青丘确实是个好地方,”临渊点头道,“不过,妳既想回来,那便回来就是,难道还有谁敢阻着妳?”

  “自然没人敢阻我,但青丘这平静安稳的好日子,只怕也不长了。”赤婸摇摇头,想起白珩筹谋时的深沉眸光。

  “为什么?”临渊好奇道。

  “一百多年前,青丘遭人类闯入,为的就是瑶草。那时我还小,爹娘都在那一役中死了,王兄带着我逃了出去,我们两个在外头流浪了几年,后来王兄才被迎回青丘当王君。”赤婸歎道,“初回时那几年的青丘,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王兄费了好大心思,才让青丘元气渐复。然而此仇犹在,自不能就此揭过不提,然而我便是怕,倘若为了报仇,我青丘再遭劫难,又该如何?”

  临渊眼望眼前一片秀丽风光,歎道:“那的确是可惜得很。”

  “是啊,我也是这般说。”赤婸抱膝而坐,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但我王兄说,迷惑于眼前清平,指望着一直这般安稳下去,那是痴人说梦。”

  “那为什么?”临渊问道。

  赤婸闷闷道:“王兄说,世事转变乃是理所当然,并无永远维持现状之理。何况如今青丘的诸大氏族均在当年一役中伤亡惨重,便是我王兄说不报仇,他们也是断然不依的。”

  临渊想了想,深觉此事两难,歎道:“这事当真难得紧。我本想能保得眼前清平,便是最重要的,但若让你们不报仇,那也是心意不畅,心下也不能真正安乐。”

  赤婸侧过脸看他,只见他眉头深锁,彷彿当真为狐族感到烦难,不禁噗哧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道:“傻小子,这世上难事多着呢,你若一辈子在山上,就不必想这些了,那岂不好?何苦下山来自寻烦恼。”

  临渊摇头道:“这也不行啊,便如吃菜,师父从不许我说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小时我怕苦,苦菜是绝不吃的,还不是给师父抓着塞了下去?若人之一生,原本就有这许多烦难之事,那我怎能为了避开它而一辈子躲山上?何况我好容易活了这一世,什么滋味都嚐上一嚐,却也不枉。”

  赤婸怔了怔,而后一笑:“傻子,你什么都不懂,这话说得倒是轻巧。我倒想看看,哪日你当真明白了那苦味儿,还想不想嚐了。”她伸腰站起,道,“不和你多说了,去准备准备。一会儿你採了瑶草,咱们就好回去了。”

  临渊跟着站起,道:“我在这里过了这么些时日,却还没见过那瑶草呢,朮夷那日说,要採瑶草还得看我的本事机缘,这是怎么回事?”

  赤婸道:“这瑶草生在姑瑶之山的绝顶之上,要攀登上去,本来就非易事,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然而即便你攀了上去,也未必找得到这瑶草。”

  临渊奇道:“这又是为何?”

  赤婸道:“据说这瑶草颇通灵性,若你是有机缘之人,那么自然能够见到,然而倘若你无此福缘,便是上去了,也未必能见。”

  临渊越听越奇,道:“还有这等事?这瑶草还长了脚,会跑不成?这么说来,我却未必採得到瑶草了?”

  赤婸哈哈大笑,道:“你要这么说,却也不错。只是那脚,多半长在朮夷身上,他倘若喜欢你,那瑶草多半是跑不了啦。”

  临渊不明其意,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赤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你这小子傻里傻气,却似乎很对朮夷脾胃。我瞧你此番要採瑶草,多半真能遂了你的意。”

  临渊听了很是高兴,然而过了片刻,却又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啦?”赤婸皱起了眉头,道。

  临渊叹气道:“倘若真拿到瑶草,那师父便会教我功夫啦。你们说我往后学武功快得很,一学就会。但我学好了武功,便当真能见到苗苗了吗?”说着,神情便有些鬱鬱不乐。

  赤婸却浑然不懂他的心思,瞪眼道:“你武功既练好了,那当然可以去找她。一时找不到,多找些时候总会找到的。再说,武功练好了,又不只找她一个用处,好处多着呢。”

  临渊生性单纯,赤婸也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两人性子颇为相合,此时临渊听闻此言,也不知为何,心下居然轻鬆了许多。他展颜一笑,道:“妳说的是,多谢妳啦。”

  两人相对微笑了片刻,只见赤婸忽地眉头一皱:“既然想明白了,那就快去给我烧早饭吧,我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