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玄幻奇幻>御仙九重歌>第84章 叹息
  原本宁静的谷中,此时起了风。

  风虽不大,却仍然带起了一些尚未压实的雪花,这些雪花自地轻扬而起,凌乱翻滚,而最终都落在了临渊脚边。

  四面的风,都往临渊身上吹。

  他身上静静散发出一股极寒极冷的气息,竟连雪谷中原本的寒意都敌不过。

  便是离他数丈之远的苗苗,都能感受到那砭人肌肤的寒意。

  临渊缓缓运息,将气海之中阴冷寒凉的那一股内息运行至筋脉之中,那内息本就化自冰蝉这天下至寒之物,当日连赤婸都险些要给它冻坏,寻常寒气又怎能抵得过?

  这股内息沿著临渊的筋脉行去,直至掌心,他提掌虚劈一记,一股冰寒的掌风带起了他的一片衣角,原本柔软的布料扬到半空之中,却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落下之时,便显得有些僵脆。

  甄宇眉宇一耸,目光逐渐惊异。

  然而他还未能细想是什麽样的内力竟能奇寒至此,脚步声响动,临渊已然攻了过来。

  甄宇一凛,剑在身前挽了个剑花,封住身前门户,暗忖临渊只凭一双肉掌,无论如何都难以攻入。

  然而眼见临渊将将攻到身前,脚步却忽地一错,身形犹似鬼魅一般,竟倏忽闪至了他的身侧,轻飘飘一掌拍了过来。

  甄宇变招也真是快,眼见不及再挡,回剑斜指,以攻为守,眼见临渊若不撤掌,便要生生将一隻肉掌穿在了利刃之上。

  临渊的手掌果然落了下去,避开了甄宇的剑锋,然而下一刻,却犹如雪花因风而起一般,倏地轻扬而起,“啪”的一声,轻轻拍在了甄宇胸侧。

  甄宇只觉得一股阴寒至极的劲力,犹如一柄小刀一般,刺进了自己的身子。

  他闷哼一声,忍著疼痛,长剑犹如狂风骤雨般的刺出,一剑一剑凌厉异常,更难得的是他受伤之下,章法未失,这数剑虽狠虽快,却是破绽极少,即难对付。

  临渊在他的剑锋之间左闪右避,趋近趋退,双掌犹如片片雪花,于剑光之中翻飞来去。

  甄宇的剑再快,终究快不到能将落下的雪花一一拨开。

  一片被剑风掌力扬起而又落下的雪花,穿过他舞出的剑网,落在了他的衣襟之上,而临渊的掌力,也落在了他的胸腹之间。

  一掌既落,临渊便不再进逼,身子拔起,向后倒跃出去,在丈馀之外站定了脚步,望著甄宇。

  只见甄宇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的站在当地,忽地双肩一耸,似乎便要呕出什麽来,却又被他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你已受内伤,体内瘀血不出,伤势只有更重。”临渊道。

  甄宇开口时,只见他唇内一片猩红,然而他说话的神情还是那麽冷静:“你这是什麽掌法?”

  “玄风掌。”临渊也不瞒他,道。

  “是了,我听闻过这套掌法的名头。”甄宇道,“说是当年玄皋子于千山雪间,悟出的一套掌法,拟雪之态,胜雪之寒,今日一试,果然名不虚传。”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临渊摇头道,“我只是学了,便使出来,如此而已。”

  “是了,你都不知道。”甄宇重複著道,“不知道,这三字真好,果真省心,果真乾淨。”

  临渊不知他此时忽然说这些做什麽,他望著甄宇,见他脸上忽地泛起一阵潮红,而后又恢复了苍白,如此连续三次。临渊自打跟了朮夷以后,医道比以往更精了许多,此时见他如此,便知他是极力压下即将爆发的伤势,如此几次,那五脏六腑血行不畅,便有性命之忧。

  临渊叹了口气,弯腰摸起一团雪,在掌间捏得硬了,朝甄宇扔去。

  这一扔并不夹内力,也并不快,然而甄宇此时连站立都已很是困难,如何能够闪避得过?“噗”的一声,雪团砸中了他的右肩,碎裂著落下。

  甄宇那高挺颀长的身形,也终于颓然倒下。

  他仰面倒在雪地之中,眼底映著那一片已给霞光染色,却仍浩然无云的天空。

  真是乾淨。

  真是好看。

  但每每这样的乾淨,都让他觉得自己特别髒。

  无论他怎麽汰换身边的东西,把染上一点肮髒的东西通通扔掉,他还是觉得自己不很乾淨。

  所以当他看到这样的乾淨的时候,他往往想要毁之而后快。

  临渊的眼睛就太乾淨了,他不喜欢。

  而此时,那一双乾淨的眼又正自居高临下的望著自己,让他更加厌烦。

  甄宇闭眼咳嗽了起来,咳嗽间,一点一点的血溅了出来,溅在雪地之上,显得穠艳。

  “你还是好好躺著吧。”临渊见他如此,忍不住皱眉,“该倒下的时候不倒下,硬撑著站在那裡做什麽?”

  甄宇并没听清楚他说的什麽,然而他却将临渊的下一句话听得明明白白。

  “苗苗,妳说该如何处置他?我听妳的。”

  甄宇阖著眼,嘴角却泛起了一丝笑意。

  他也很想知道,苗苗会怎麽处置他?

  雪谷中清寂一片,少女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过了良久,只听得一声幽幽的叹息,以及一句几不可闻的耳语:“让他去吧。”

  甄宇心神微漾,跟著便觉得有人在翻动自己的衣服,他勉力睁眼一看,却见临渊已然解开了自己上半身的衣服,露出了自己赤裸的胸膛。

  “你这是做什麽?”他问。

  临渊不答,只是从怀裡掏出了一枚银针,认准了几处穴位,便接连扎了下去。几针既过,甄宇只觉得原本鬱闷烦恶的胸口,似乎鬆动了些许,他终于长长透出一口气来。

  临渊扎过了针以后,又把他的衣服掩上,一面道:“你胸口气血鬱积难行,我给你疏通疏通,以你的功夫,要出谷回城应不难。只是未来还需好生调养,一个月内,不可催逼内劲,否则后果自负。”

  临渊说完,站起身来就要走开。

  “你不杀我?”甄宇轻轻的一句话,让他又停下了脚步。

  “不是我不杀你,是苗苗不杀你。”临渊回头道,“苗苗既这麽说了,自然有她的道理。”

  “苗苗,”甄宇伤后无力,然而这一唤,嗓音低柔,恍然竟似当年,“妳当真不杀我?”

  苗苗一直坐在大石上,看著两人交手,看著甄宇落败,心下固然有著难以置信的惊异,然而却有更多更複杂的滋味在心头来去,让她实在不知如何回答甄宇此问。

  她沉默了良久,方道:“我不杀你,只因我与你不同,我并非是什麽事都做得出来的。”

  甄宇轻轻一笑,道:“说到底,妳终究还是心软。然而事到如今,妳难道还不愿问一问我,为何要如此对妳吗?”

  苗苗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个问题,在多少个日子裡,不断盘旋在她的心上。

  她想过无数个可能,但终究她还是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她的舅舅、舅母,以及表哥,对她从来就不怀好意。

  “我问了又如何?不问又如何?”她叹道,“事已至此,便是你有苦衷,难道还能掩得过那些丑恶之事?”

  甄宇轻轻点头,轻轻道:“妳说的不错,一切都太晚了。”他说到这裡,又咳了几声,“但还有许多事,难道妳不想知道?”

  “什麽?”

  “妳爹爹是谁?你娘是怎麽死的?为何妳到了十六岁,便忽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甄宇一气说了这麽多话,到得后来,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这些,妳都不想知道了吗?”

  苗苗咬著下唇,想开口,却又知道这一开口,便又会给甄宇牵著走了。

  表哥太聪明了,从小就是这样,总是知道她最想要什麽。

  但如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一串糖葫芦便能哄得她破涕为笑的小姑娘了。

  她黯然垂下眼睫,双手轻轻一撑,便从石上滑落至地,她赤裸的双足踩在雪地之上,却似半点也感觉不到冷似的,抬头只轻轻对著临渊道:“咱们走吧,我不想再见他啦。”

  临渊答应了,携了她的手,转身便向谷外走去。

  “若想知道,便回甄家。”甄宇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一字一字,吐属清晰,“妳想知道的,都在那裡。”

  苗苗的脚步不禁一顿,临渊低头望著她,只见她紧紧咬著唇,彷彿忍耐著什麽一样,却终究没有回头,又举足一步一步的向前行去。

  于是他也没有回头。

  音渐不闻声渐悄,二人的脚步声,终究是远远的去了。

  大雪已停,霞光将些许白雪染上淡淡几抹朱红,除此之外,天地间一片洁淨简白。

  远远望去,只有一个黑点在广袤的天地之中,缓缓移动。

  那是一匹马,马上驮著两个人。

  少女赤著双足坐在前面,身上披著一件过大的裘袍,少年则坐在后方,双手绕过少女的身子,稳稳握著马缰。

  马走得不快,少年也并不催赶,只是任马缓缓行去。

  除了马蹄踏雪之声,四下裡再无旁的声响。

  “那些事,妳真的不想知道了?”如此静静行了一段,临渊终于开口问道。

  苗苗坐在他的身前,临渊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她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便是想知道,也不想回去。”

  临渊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其实我也不喜欢妳回去。”

  “为什麽?”

  “我不知道,”临渊顿了顿,道,“许是我不喜欢妳再见他。”

  “为什麽?”

  “自然是因为我喜欢妳了。”临渊道。

  于他来说,这事就是这样,于是他就这麽说了,自然而然地,没有半丝阻碍地,一如清风过树梢,又如一股清流畅然流淌而去。

  苗苗听在耳裡,脸上微微一红,嘴角却忍不住轻轻上扬。

  她眼望天际,只见天色将黑。

  “天要黑了,咱们眼下去哪裡?”她问道。

  临渊道:“城裡是非多,咱们别进城了。找间农家借宿一晚便是,若无农家,野地裡睡一宿也无妨。接下来要往哪裡去,明日再做定夺。”

  苗苗应了一声,应了以后才忽觉有些奇怪,道:“你不是一向最爱城裡热闹的吗?”

  临渊笑了一笑,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麽不再像过去一样,觉得城裡那麽新鲜好玩。

  “热闹倒是热闹,但人多的地方当真容易招惹是非。倒不如像这裡什麽都没有,反而清静。”临渊道,“我现在可算明白了,师父为什麽要找个杳无人烟的地方过日子了,便是我,与人纠缠久了也觉得麻烦呢,更何况是他那样怕麻烦的人了。”

  苗苗嗤的一笑,道:“数月不见,你说起话来怎麽就像个小老头了?看来这几个月裡,去了不少好地方,长了见识了?”

  临渊摇头道:“我一直留在青丘,还是一个月前方才出来的。”

  “你留在青丘?”苗苗奇道,“狐族这样讨厌人类,他们竟也容你在那儿久住?”

  临渊搔了搔头,道:“是吗?他们待我挺好啊?”

  “那你在青丘一留数月,都做些什麽呢?”

  “这话说来可长了。”临渊笑道。

  “反正眼下也还没找到落脚之处,你不妨说,我不妨听。”苗苗笑了笑,道。

  “我从哪裡说起才好?”临渊想了一想,说了起来,“那日,妳下山以后……”

  旷野之间,暮色渐浓。两人共乘一骑,苍穹之下,风急天高,刮面生寒,然而他们却是恍若不觉,只是絮絮的低语,偶尔夹带几声轻笑、惊呼或者叹息。

  那些话语隔得远了一些,便给风吹散,再听不见了。在天地之间,任何话语本就都显得微小。

  只是此刻,天地却根本不在他们眼中。

  两人在天色终于全暗了以后,才找到一间农家投宿。

  天色已晚,那农家主人见两人兄妹不似兄妹,夫妻不似夫妻,临渊也就罢了,他的打扮便似寻常富家公子,但苗苗身上却只披著一件裘袍,露出光裸的上臂与小腿,披散著头髮,且还打著赤脚,装束不伦不类,委实古怪到了极处,便不欲接待,然而将要关门时,却见眼前递上了一大锭白银,而拿著银子的小姑娘则笑得很是无邪。

  于是两人便有了落脚的地方。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麽一大锭银子总是那农家好几个月的吃穿用度了,如今平白得了,自然是喜出望外,便赶紧的热了些饭菜端了出来,又找了套较乾淨的衣裳给苗苗换上。

  农家贫苦,吃穿上自然甚是有限,然而苗苗毕竟是个小姑娘,爱美乃是天性,虽只穿著一身粗布衣裳,却仍旧仔仔细细的上上下下打理了一遍,又拿了一柄梳子,将长长的头髮绕到身前,细细的篦著。

  房裡只有一盏油灯,光线很是昏暗,临渊在火光之中看著苗苗梳头,心想这时梳好了,一会儿睡著了岂不是又要乱?姑娘家真是不怕累得慌。

  然而苗苗十指纤纤,缠在黑髮之中,尤其显得肤白胜雪,他亦觉得好看,便也就看了下去。

  苗苗目光回时,见他望著自己,不禁有些赧然,横了他一眼道:“你看什麽?”

  临渊笑了一笑,道:“不过是看妳梳头。”

  “有什麽好看?”苗苗眼睛一转,忽尔将梳子往临渊眼前一递,笑道,“要不你给我梳头吧?”

  临渊笑著点了点头,接过了梳子,坐到了苗苗身后,便梳起她的头髮来。

  他未曾做过这样的事,遇得纠结处,手上劲力稍大,苗苗便是一声轻呼,嗔道:“你扯痛我啦!”

  临渊忙道:“对不住、对不住。”

  苗苗小嘴一扁,道:“你手这样笨,怎好给人家梳头?”

  临渊道:“我原没给人梳过头,多梳得几次,手熟便不会扯痛妳啦。”

  苗苗侧过头来,道:“什麽多梳几次?你往后还给我梳头吗?”

  临渊道:“只要妳喜欢,便是日日给妳梳也不妨。”

  苗苗双颊微晕,眸光低迴,唇角却浮起了一抹浅浅的笑。

  却听得临渊一面梳,一面道:“我的事情都说得差不多了,也合该换妳说说了。”

  苗苗叹了口气,道:“我能有什麽事?那日裡忽然就这样了,我自己糊裡糊涂不说,险些还要吓坏了慕容姊姊。”

  “慕容姊姊?”临渊只觉得这名字好熟,想了想方才想起,道,“妳说慕容瑛?妳们怎麽遇上的?”

  “不是遇上,当日我离了青丘,她便追了过来,说要陪我一道走。”

  临渊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不平道:“妳这人怎麽这样?我说要陪妳去,妳便死活不让我跟,怎麽她跟又可以了?”

  “看你傻呗,你跟来又能帮我什麽?”苗苗回嘴道,“慕容姊姊功夫又好,人又机警,与我说话又投机,抵得上十个你。”

  临渊弯起手指,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叫道:“好啊!当日说的那样好听,却原来还是嫌我没用?”

  “我说笑的,可不带你这样挟怨报复的啊,”苗苗吐了吐舌头,道,“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我当日不让你跟,你后来能有这麽多奇遇吗?说起来你还该谢谢我才对,你说是不是?”

  “不是。”临渊说著白了她一眼,只是苗苗背对著他看不见,他停了停,问道,“既然她与你一同走的,此刻她又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苗苗沉吟道,“那时我成了这样,她与我在野地裡躲了两天,也不知写了封信给谁,一日裡回信来了,她便说让我到洛州外头的秋红谷裡等著,她自会再来寻我。不想我一等便是这麽些日子,没等到她,却反是你来了。”

  “写信?”临渊奇道,“她把你的事告诉谁了?”

  “我怎麽知道?”苗苗摇头道,“她什麽也没告诉我,啊,不过,给她送信的是一隻白色的雀儿,飞得可快了,我瞧那雀儿是往东面去的。”

  “白色的雀儿?”临渊脸色有些古怪,他忽然站起身来,推开了窗子,嘬唇作哨,几声以后,只听得扑翅声响,一隻浑身莹白的小雀便落在了窗櫺上,歪著头望著他,临渊回头望著苗苗,道,“妳说的可是它?”

  苗苗探头一看,讶然道:“是啊,怎麽你也有?”

  “这是青丘的信雀啊,还是王君亲手养的,这一隻也是王君给我的,好让我和青丘互通消息。”临渊道,“我听赤婸说,这种信雀,在旁的地方是见不到的。”

  “这麽说来,慕容姊姊是写信给那个青丘王君了?”苗苗愕然道,“这是为何?王君又为何要我到洛州?”

  临渊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然而他在青丘有些时日了,对白珩总算也有了那一丁半点的瞭解。

  “王君这个人,不管做什麽嘴上都是不说的,况且也不会去做那无用之事。”临渊摇头道,“他让你在洛州等,那必有深意。”

  “难道咱们还在这裡等下去?”苗苗皱起了眉头,道,“这些日子我日日缩在谷中,气闷死啦,好容易出来了,你可别叫我回去啊。”

  “妳莫急,”临渊道,“明日我便去信问问王君,看看眼下我们该怎麽办。”

  “你……这般信任他?”苗苗迟疑问道。

  临渊想了想,道:“王君这人,我所知虽不深,但依我看,倒还是个心胸磊落之人,想来不会暗地裡弄鬼害人。”

  “好,你既这麽说,我也信他就是。”苗苗说著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能信的人可真不多了。”

  临渊想了想,道:“这麽说来,能得几个能全然信任的人,那也是大幸了。”

  苗苗默然点头,道:“别说几个,便是一个也难得。便是一直在身边人,也不知道什麽时候变会把你给卖了。”

  临渊见她神色黯然,知她又想起了甄宇,他想出言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才好容易说了一句:“便是有人拿很多银子跟我买,我也是决计不会卖妳的。”

  苗苗闻言,不禁噗哧一笑,笑靥如花,道:“那可当真多谢你啦。你放心吧,便有人拿很多金子跟我买,我也不会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