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四十九章

侍御史谭彦良写了一封奏疏,准备第二日当庭弹劾,向皇帝直言奏事。他要弹劾之人官职不大,年纪也轻,在数月之前还籍籍无名,整座长安城中,没有一人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最近随着一封封捷报,这个名字才渐渐为人所知,但大多数人也都不以为意,毕竟此人只是一个小小的边将罢了。

可他知道,此人背后唯一、也是最大的靠山是谁。也正因为如此,他手捧着奏疏,只觉自己正将两只手掌贴在了烧红的烙铁上,手心溻出一层层的汗,被烫得滋啦啦地冒着白烟。

想到明日便要上疏,一阵激动的热流便剧烈震撼着他的心,他既深深地恐惧,又不能不深深地为自己而感动不已。

陛下会如何处置他?晋王得知了,事后又要如何整治于他?明日他要不要血溅殿上,向陛下死谏?他身死之后,日后雍史之上,史官秉笔,会不会为他添上一笔令名?

他呼吸急促,一叠声地喘着粗气,将自己的奏疏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御史台,然后便退了出去。按雍制,以他的官职,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上奏,也无法越级言事,须得获得了御史大夫与中丞允准才行,可他相信,兹事体大,长官定然不敢扣押。

两日前他的同科好友,现在工部任郎中的吕同光,私下里将此事向他说出,使他大为惊骇。吕同光的一个同乡之人曾在晋王府中做事,只是后来被晋王安排去了别院,那人前几天喝醉酒时无意中向吕同光说起,说去年中秋那天,大将军遇刺之后,晋王曾捡回一人,那人身上带伤,浑身是血,腰间还别着一把刀子,谁也说不出他的来历。

吕同光得知之后,便赶来告诉了他。谭彦良乍一听闻此事,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根本想都不用想,只听描述便知此人十有八九就是刺伤大将军的刺客,可晋王竟将他带回府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非这人是晋王派去的,还是晋王同何人达成了什么交易,要取大将军的性命?这次刺杀和现在同夏人的战事,究竟有没有关系?

他越是想,便越是不寒而栗,以至于根本不敢细思,忙向吕同光询问消息是否可靠。御史弹劾,可以风闻言事,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确凿证据,可这件事牵扯到晋王,几乎捅破了天去,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吕同光带他见了他那个同乡,谭彦良向他细细询问许久,找不出半点破绽,这会儿也由不得他不信了。昔日刺杀大将军之人现在竟在朝中任事,而且官职越做越大,一路高升,眼看着就快升至六品。这倒也罢了,可他现在正在西北军中,在大将军麾下,说不定等战事到了关键时候,要变起不测,把凉州的大局全都搅烂,到时岂不悔之晚矣!

他深感此事决不能压下,无论自己性命如何,也必须向陛下奏明不可。即便身死,也是为国尽忠而死,死得其所!他身为侍御史,有监察奏事之责,他不来说,难道还能指望旁人么?于是一夜未睡,连夜草好奏疏,进呈御史台。

御史中丞辛应乾素与萧宏义交好,见了这份奏疏,一霎时便明白了此事的分量,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电光石火之间,他心中转过一个念头:此事涉及晋王,要不要做个人情,传信于他,教他提前知晓?

可他随后便在心里摇了摇头。刺杀大将军绝非小事,凶手至今没有找到,仍是一桩悬案,这一年当中陛下已念叨过几次,言语之间甚是不满,几个查案之人都吃了挂落,倒霉至今。没想到一年之后,这凶手却忽然被人给挖了出来,而且和晋王有关。

事涉一个亲王、一个当朝大将军,还有西北边军二十万人,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谁也说不准这封奏疏送上去,往后要发生什么。地动山摇之中,谁被石头砸死,谁青云直上,没人猜得出来。

他不知道挖出这个凶手的人是谁,也不敢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个时候一定有眼睛盯着御史台、盯着他、也盯着晋王。若他此时给晋王送信,定然被打入晋王一党,往后东窗事发,必被人当做马前卒给第一个弄掉,到时他便是再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他与萧宏义虽然交好,却也没好到性命相托的程度,更无意上晋王的船。可思来想去,仍觉可给晋王送个顺水人情,便对御史大夫苻修进言道:“兹事体大,明日便教谭彦良当庭上奏吧。”

本朝御史弹劾时,往往不着常服,而是头戴獬豸冠,身着朱衣裳,手捧牙板,趋陛言事,当庭将事情一说,满朝文武都听得清楚。左右此事既已曝光,便绝不可能再压下,定要举朝皆知,只是或早或晚罢了。朝臣当中,总有些对晋王忠心耿耿的,能将此事向他透出风去,他也好早做准备。

不料苻修闻言,向他瞧去一眼,辛应乾被他严厉的冷光一瞥,一霎时心中透亮。别人不知,可他身为御史中丞,和苻修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清楚苻修是太子的人。他只觉此事比自己先前所想的还要再大得多,于是半个字都不敢再多说,改口道:“还是请大人决断。”

苻修抚须道:“此事牵涉太大,还是明日由我向陛下密奏吧。”

辛应乾忙低头称是:“如此最好。”

就这样,此事始终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刘瞻身在凉州,更是一直被蒙在鼓里,浑然不觉,一直到雍帝抓人的口谕传来,竟才如梦初醒。

雍帝怕打草惊蛇,特意压下消息,算着时间,等赵多一行人刚刚来到凉州之时才下令动手。就在刘瞻接到口谕的同时,长安那边,吕同光、刘瞻府中那个和吕同乡的下人万小五,都被控制了起来,防止他们逃跑或是被人灭口。当日为张皎诊治的郎中也被挖出、关进牢里,不需拷打,便将那日张皎身上伤口形状、分布尽数交代出,与当日闯入秦府的刺客身上所受之伤都能一一对上。

张皎的刺客身份,几乎已是板上钉钉,只差将他押回、查看身上伤口,这一锤定音。

等刘瞻接到消息,无论想做什么都已晚了。他派去的人还没赶回长安,便和送信的人在半路上碰到,两人一对,便知木已成舟,一齐回来向刘瞻复命。等见到刘瞻时,张皎一行人已从凉州出发好几日了。

刘瞻虽已在心中设想过许多次,一旦张皎刺杀秦恭的事情败露,他该如何处置,可从没想过这事被发难之人捂得这般严实,他竟没提前一点得到消息。赵多带来的口谕实在太过突然,如同当头一棒,将他砸得蒙了一瞬。一连数日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两眼一抹黑,仓促之间连主使之人是谁竟都没有头绪。

他身在凉州,远离中枢,虽然心急,可一时之间也伸不过手去,只得按照先前便想好了的一步,去向秦恭伏乞原谅。

刘瞻将张皎对他所说之事,一无隐饰,尽数告与了秦恭,想要从他手中请得一封手书,请雍帝网开一面,轻饶张皎。秦恭闻言,沉吟良久,面上虽然看不见什么怒意,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最后只道:“此等大事,还是由圣上决断为好。”

秦恭虽是苦主,这等举国震动的大事,其实也不由他做主。他这般反应,也不算超出刘瞻意料之外,可刘瞻仍是不免心中一沉,默然良久,对秦恭行了一礼,沉声道:“日后张皎若是……若是还有命在,定来向大将军负荆请罪!刘瞻告辞。”

雍帝口谕当中,除了押走张皎外,还让刘瞻也回京问话。赵多与奚文光提了人,连一夜都不多留,当日便要动身,看来是从雍帝处领了死命令。刘瞻也无法强留,辞别秦恭之后,便即匆匆往回京的车队赶去。

张皎已被囚在槛车之中,头上戴枷,押送之人知道他武艺高强,仍不放心,更又在他手上捆了铁索,只恨不能将他捆成粽子。刘瞻催马走近,看到张皎头上戴的竟不是木枷,而是几十斤重的铁枷,面色一变,跳下马去,手扶在槛车栏杆上,怒道:“奚文光何在!”

旁人都已收拾停当,只等刘瞻赶来便要动身。奚文光听刘瞻要找自己,从不远处小步赶来,恭敬道:“殿下。”

张皎听见刘瞻声音,向他转过脸去,身上哗啦啦地一阵乱响。刘瞻没再看他,闻声却也不禁切齿,见了奚文光,还未说话,先冷笑了一声。

他虽是亲王,却一向以温和近人著称,几乎从未和人红过脸。举朝皆知,晋王虽然身体不好,可涵养甚佳,无论对着什么人都不端架子。奚文光听见他这一声冷笑,不禁大出意料之外。

“不知殿下唤下官何事?”

“这枷是谁让你上的?”刘瞻指着张皎头上铁枷,“是陛下亲口授意,还是李贞元?”

他口中的李贞元乃是大理寺卿,不但是奚文光的顶头上司,更是从三品的朝中重臣,他对此人直呼其名,不客气已极,显然是气得狠了。

奚文光稍稍低头,“殿下容禀,张犯武艺过人,更又穷凶极恶……”他说到“穷凶极恶”四个字,偷眼瞧见刘瞻的眉头猛跳了一下,不禁吃了一惊,顿了顿才继续道:“下官恐怕木枷困不住他,这才不得已为此。若是不能顺利将张犯押解回京城,赵公公、下官和大理寺,都脱不了干系,还请殿下恕罪。”

“所以是你自作主张?”刘瞻又冷冷一笑,随后将脸猛地一沉。他面相柔和,平日里总是笑脸待人,可毕竟身是亲王,又荷任一方,位高权重,发起怒来威势竟也甚是骇人,一霎时直如风雨骤至,看得人心中惴惴,几无措置手脚处。

在场之人,无论是对他甚是熟悉的张皎,还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赵多,都不曾见过他这副情态,奚文光被他拿两只寒光凛凛的眸子盯着,更觉心头狂跳,半晌没有吱声。此事过后许久,他再想到今日,才想起原来刘瞻也有一双同雍帝相似的凤眼,只是平日里他总是笑眯眯的,因此从无人注意得到。

刘瞻见他不语,沉声又道:“我不管你是自作主张,还是背后有什么人指使,我大雍自有制度,关押犯人,应当如何处置,想来你比我要更清楚。”

奚文光不愿动作,仍是道:“殿下,只是……”

“奚文光,你要将人灭口不成!”刘瞻忽然高喝一声,唬得奚文光霎时跪倒,慌道:“下官绝无此意!殿下何出此言?”

“几十斤重的枷压在头上,从凉州一路颠簸回长安,你不是灭口是什么?”刘瞻咄咄逼人,弯腰提起他胸口的衣服,让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脸上现出一种从未在他面上见到过的渗人的冷笑,“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被人推到了台前来”

他压低声音,在奚文光耳边小声道:“我若想弄死你,李贞元会保你么?李贞元后面的人会站到台前来保你么?你自己想!”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忽地又大了,乍然松开了手,在奚文光胸口上只一搡,后者便即跌坐在地。

其实倒没有人交待奚文光如此做,他只是揣摩上意,知道雍帝深恨去年刺伤大将军的那个刺客,这才故意与张皎为难。他从刘瞻言语当中听出了利害,知道莫说是没人交待他如此,即便真有,也定不会保他,想着晋王方才说话时阴恻恻的两眼,背后不禁冷汗长流,瘫坐一阵,从地上爬起,忙替张皎换上了木枷,只是却没去了他手上锁链。

张皎身上一松,感激地看向刘瞻,唤道:“殿下……”

刘瞻长吸一口气,已换了张面孔,想要将手伸进槛车里同他握上一握,却忍住了,只勉强对他一笑,“阿皎,你还记得我们两个打的赌么?”

先前刘瞻曾同张皎打赌,说耿禹与狄震交战必败,最后果然如此。当时两人约定,赢的那人可以要对方答应自己一事,张皎自然没忘,答道:“记得。”

“那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事”刘瞻收了笑,郑重道:“相信我。”

张皎身上又是哗啦啦一响,看着刘瞻两眼,毫不迟疑地对他点了点头,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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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御史:吃我一招天降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