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天空下起了大雪。
棉花片似的雪层层叠叠从天上轻飘飘落下来，粘在路灯上、长椅上、路面还有匆匆走过的行人衣服上。
被刺骨的冷风吹动扰乱了路人的视线，不一会就把人膝盖埋了大半，变成行走的雪人儿。
整个城市宛如小孩子手中刚晃完的圣诞水晶球，除了白色什么都看不见。
这样恶劣的天气，就连被称为罪恶都市的日落城，‘狩猎’都少了。
——嘛，毕竟罪犯也是人，他们也需要温暖啊。
比起打架，这天气来杯烈酒难道不香吗？
在能冻死人的大雪天出门不是为了讨生活，就是有特殊情况，不然谁他妈要出门？！
而哈曼达明显属于后者。
他低头双臂抱紧前胸，带着手套的手掌最终塞进腋下，裹紧厚重的羊毛毡衣服，有效保住了他的体温。
但他依旧全身挂满了雪，唯一露出来的眼睛的睫毛也结了冰，让淡金色的眼睫根根分明，还有一丢丢的好看。
匆匆穿过两条街，他趟着雪最终在一片致盲的白中停在一栋老楼前，侧头用余光观察身后，仔细检查并没有任何人跟上来后，哈曼达快速推门闪身进入了自己租赁的房子。
“咔哒——”
几把锁开开关关。
直到来到负一楼的避难屋（日落城房子都有这个，因为这里太乱了），哈曼达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通道。
冰冷的眼神凝视着中央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机械设备，和小张病床，见到粗糙却干净的布料中露出的小半张、不同于外面的寒冷，睡的红噗噗的脸，金绿的瞳孔才融化冰膜，有了些许温度……
哈曼达轻手轻脚的摘下围巾和帽子。
然后没来及把因雪融化寒冷反噬的衣服脱掉，先用手小心翼翼掏进肚子，将藏在衣服内、
从一家地下黑医院带出来的药物拿出来，一一排列在架子上，他才开始整理自己。
叮叮咣咣的声音到底吵醒了病床上的人。
那些厚厚堆叠的床褥动了动。
过于柔软的触感一看就知道铺床的人虽然没有精细生活的经验，但已经尽可能让床上的人觉得舒服了。
“哈曼达？”
半天，脑壳都蹭出静电的人噗地冒出个头，呼哧呼哧喘两口气，才虚弱的冲门口那边歪头小声试探。
他没敢大声。
毕竟这座城市是真的乱，入室抢劫如同喝水吃饭。
换衣服的家伙顿了顿，随后走到床边，垂视床上的人。
面无表情、不算太帅气但绝对很端正年轻的脸露在人前。
“是我。”
“哦……”
乔伊见到是他放下心，恹恹地抬抬胳膊，怕被子压倒输液的预留针，围绕着病床一圈儿的医用机械滴滴滴发出响动，还听催眠的。
哈曼达见到这一幕主动伸手，把被子给他掖了掖，然后笔挺的站在床边，开始报菜名，报完了菜名看床上的小只人类，蜷缩的手指有些……嗯……拘谨地扣了扣裤线……
“你想吃什么？”
乔伊仰头目光真诚：“不糊的那个。”
哈曼达：“……”
乔伊：报那么多菜名花里胡哨，最后还不是都成炭？
吃炭致癌大哥你造吗？
“……”哈曼达半响干咳了声，转头去做饭，嗓音艰涩说：“……我尽量。”
听到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匆匆远去，乔伊有点想笑，结果怕牵扯到伤口又憋住了。
一个人陷进软乎乎的被窝，耳朵旁是滴滴的机械声，鼻尖嗅着挥散不去的药味，乔伊眸子的焦距落在某一处渐渐入了神……
他清晰的记得那天自己死了。
轰地一声。
胳膊腿儿被炸断，血糊淋啦碎在机甲里。
剧痛骤然袭上大脑，它还没来及细细分析出那些疼都来自哪里，机甲碎片插进他的一只眼窝，陷入脆弱的脑仁……
……乔伊没痛苦太久，因为一切都太快了。
他的脑被破坏，眼睛里全是黑的红的绿的各种颜色，抽气尖叫前喉咙被血堵住。
老旧电视般，因为停电，噔一下就全没了。
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爆裂的灼热高温和黑烟中。
从此再无乔伊这个意识。
而血肉涂满整个驾驶舱，完蛋的更彻底。
可我为啥又活了呢？
为什么自从醒来以后听不见系统的消息了？
难道是系统救了我？但可怜的辅助系统连蚊子包都治不好，它哪有这么大能量？
乔伊百思不得其解，并在心里呼唤系统，直到好久都没有得到熟悉的回复才停下。
从复活那天开始，乔伊每天都会这么做，并默默的替系统担忧。
当时他毕竟脑子受过伤，他怕系统因此死掉。
一人一统处了这么久了，跟铁哥们似的，乔伊都不敢想它会没，想就难受，鼻头泛酸。
乔伊自言自语假装和系统说话安慰自己：
“统儿啊统儿，你到底去哪儿了？难道是信号不好回不来了？唉……”
“你早点回来吧，我没事。你不知道我被哈利身边的那个特工救了，哦，他不坏，他就是当时星舰上偷偷给我喂吃的那个。”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我，但他好像是从哈利身边逃走的，明明辣么年轻，比亚蒙还年轻，却散发着一股我想退休的气质，啧啧……
而且我发现他有一天喝醉了竟然在我床边祷告！
卧槽！你能想象到吗，他这是把我当天使了啊，呃，不过在有人类崇拜的奥斯曼人眼中，人类确实是天使来着……
他说他死后想上天堂（地球），因为哈利一定会下地狱，他不想看见他，哈哈哈……”
‘哈’了半天，消瘦出下巴尖的脸笑容淡了许多。
乔伊干干的扯扯唇角，黝黑的瞳孔湿润。
“统儿，你不知道，崽崽他……”
自己的小命的确救回来了，虽然破破烂烂的，可才几个月的小崽崽在抢救过程中被取了出去，现在还放在培育箱中。
培育箱是昂贵且正规医院才有的东西，要不是这里是日落城，哈曼达还真买不到。
不过就算这样，培育箱也花费了大部分支出。
黑医生说，就算崽儿长大了也不会太强壮，活不活都是回事。
要是……
乔伊扭头看向角落的圆柱容器。
浸入液体，连接着各种发光细丝，在别人看起来又丑又萌很古怪的崽，静静的吸收着营养。
乔伊瞅着他心揪着疼，五脏六腑仿佛扭到一起。
我一定要回去！
只有回到繁荣先进的帝都崽崽才能活。
而且哈利那个疯子，说不定早就把自己死的事儿告诉了迦琉斯。
迦琉斯是强大不假，可他也是个人啊。
不是自己的汉子不心疼。
反正乔伊好几次做噩梦梦到迦琉斯背着他，跪在地上垂着头，散发出的感情孤寂绝望又尖锐汹涌，乔伊大喊着上前，人却消失不见了。
徒留空空落落的思念和绞痛的难过。
“唉……”
乔伊特喵的差点掉金豆豆。
‘我想你了统儿。我也想你了，迦琉斯。呜……’
不一会哈曼达做好饭，把小桌撑开支到病床上，开始一样一样往下端，他才把所有负面情绪统统收起来。
戳了戳盘子里的东西，乔伊点头。
嗯，又是糊的。
但有饭吃就不错了，还挑个屁啊。
两人呼噜噜大口扒拉碗，吃完饭沉默寡言的哈曼达收拾好桌子，将被掀开，看着奶白肌肤上，那些从腰腹胸口到双腿全是凸起交错伤疤的身体，拿起针剂往肉里扎，将药剂推进去。
乔伊疼的牙齿直打颤，脸几秒白的就像鬼一样，脑门后背全是汗。
最后一针下去，乔伊双腿的血管涨的可怕，抽搐半天胃里刚吃的粮食差点呕地吐一地，才失力倒进被子。
“草、草草草————”
太尼玛疼了！
劳资、劳资出去，一定要亲手弄死哈利那个狗东西！
乔伊咬牙忍了半天，缓过劲人命都没了半条。
“这个药对你来说已经是日落城储备药品中，最温和最好的了。忍一忍。”
哈曼达皱眉放缓声音安抚，“等大雪停了，我送你到外面，只要你露脸一定能得到政府的重视回到那位大人身边，得到更好的医治……你的孩子也能。”
“嗯！”
乔伊嘴唇哆嗦着，含着两包眼泪重重点头。
“谢谢你，哈曼达。”
见人类乖顺不吵闹的样子，哈曼达也勾起一个稀少的笑容。
他确实拥有人类信仰，也确实受够了三皇子的冷酷无情。
三皇子逃跑后他趁机跑了，也许是出于内心的信仰和愧疚，他回到了没有人的废墟，打算把人类的尸体好好安葬。
谁知道撬开机甲，却发现人类竟还有呼吸！
哈曼达知道这太不可思议了，但他没想那么多。
他只觉得惊喜开心，仿佛自己得到了回到天堂的机会，立即将人类带离这个混乱的地方，想尽把法救治饲养。
幸好最后，小人类展现出了顽强的求生意识，磕磕绊绊的活了下来……嗯，连同它肚子里的小宝宝……
哈曼达抛弃了过去和特工的身份，靠着身手反倒在这个城市混的如鱼得水。
有时候他甚至想，要是自己能收留人类和这只还没成型的小宝宝就好了，他会好好的照顾它们。
但不行。
落后的日落城，让处于病痛中的人类每天都在煎熬，小宝宝更是只有不到百分之三十的存活率。
他必须把它们安全送到帝都去！
‘我不再杀人了，我是在做好事。’
——哈曼达偷偷凝视着人类汗津津的，卷毛被打湿的侧脸，眸光柔和。
而一个月后。
大雪封城的日落城，终于在两人的期盼下，再次开通了客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