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现代言情>侬本多情>第6章 去留

周南生和陈峰的仇是彻底结下了。

几日后,周南生、谢暄、冯开落三人在三仙桥上与陈峰狭路相逢,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周南生大马金刀地往桥中央一站,指着陈峰的鼻子讽刺:“龟孙子,打输了就只敢跟你妈告状,孬种,你羞不羞?”

阿峰不在人数上占优势,但并不露怯,扬着脖子回嘴:“得意什么,有种再比过?”

周南生嗤笑,“还不服?你想比什么,你以为爷爷会怕?”

阿峰于口舌上从来占不到周南生多少便宜,这回索性充耳不闻,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个糟糕的主意已经产生,指着桥下道:“从这里跳下去,你敢吗?”

谢暄心头一跳,直觉要糟——三仙桥是座简陋的石桥,非常陡,连自行车都上不了,每次上坡都得花费一大把精力,桥两边有厚实的大青石做栏板,足足高出水面八九米,下面是人工河,河流缓慢。夏日傍晚,总有一大群孩子在河里凫水嬉闹,倒也有胆儿大的从桥上往下跳,看着人家挺潇洒的,只有真正站在桥头往下看的人才知道那种高度带来的晕眩感与恐惧感。

“南生——”谢暄不由自主地想拉住周南生,谁知还是慢了一步——

周南生上前一步,哼了一声,“有什么不敢,跳就跳——”

那是正午,太阳毒辣,地面被烤得冒烟,踩在上面,似乎都能闻到脚底板被烤得滋滋响的声音。周围没有一个行人,只有河边的芦苇丛微微摆动,百无聊赖。

两个人在桥沿站定,约定一起跳——真到关键时刻,陈峰便有些退缩了,脚趾尖努力弓起,拼命往回缩,只是脚后跟已经抵着大青石栏板,再不能退步,他额上冒虚汗,头晕目眩,然后一屁股坐在栏板上——下一秒,他的脸因为羞愧腾的一下涨得通红,外强中干地嚷道:“我就不信你敢跳?”

周南生的眼里迸出轻蔑和鄙夷,“哼,你就等着钻我的裤裆吧,胆小鬼!”

话音刚落,一咬牙便纵身往下——他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地扑向水面,在一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激起巨大的水花,久久没有浮出水面。

“南生!”谢暄一个纵身翻过青石栏板,颤颤巍巍地站在桥沿边,大声叫。

没有任何回应。

谢暄只觉得心胆俱裂,恶狠狠地瞪了眼已经惊呆了的陈峰,想都没想地跟着往下跳。陈峰吓呆了,直到冯开落哇的哭出声,慌里慌张地要爬过青石栏板去找他的小哥哥才惊醒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冯开落拖回来,然后拉着力气比平常大好几倍的小孩儿下了桥,跑向河边——

急速下落的失重感让谢暄的心跳几乎停顿,然后是巨大的疼痛拍向他的四肢百骸,火辣辣的,让他晕头转向,意识脱离自己的身体,如同在云端,软绵绵轻飘飘,身体都不是自己,睁开眼睛,是碧绿的水、水、水,还有自己绵软的四肢——

他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想到了死。然后,仿佛意识突然回归,他挣扎起来,四肢划动,慢慢浮上水面,等脸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他才不知所措起来,他不会游泳,恐惧一点一点地侵占他的神经,因为慌乱,他的身子再次往下沉。正在他绝望的时候,一条手臂从他的肋下伸过,框住他,带着他往岸边游去。谢暄的眼角只瞄到周南生从未有过的严肃侧脸——

因为求生的本能,让谢暄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周南生的救援行动变得极其困难,好几次差点被他拽得一同沉下水去,毕竟年幼,力有不殆,好在陈峰还算机灵,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根竹竿,让谢暄伏在上头,他在岸上拉,周南生则托着他的身体,总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双双上了岸——

两个人如同上了岸的鱼,瘫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气,劫后余生,让彼此的心意畅通无阻,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吓坏了的冯开落一下子扑到谢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谢暄一边手忙脚乱地安抚小孩儿,一边儿心有余悸。

笑过之后,周南生瞪着眼睛,生气地问:“你又不会游泳,怎么也跳下来了,出事了怎么办?”

说起这个,谢暄也生起气来,“这么高你也敢跳,不要命啦,河里面这么多石头,万一真磕到头怎么办——你迟迟不浮上来,我还以为你真有事了呢!”

周南生不知为什么高兴起来,满眼都是愉悦,声音轻快,“哪能呢,我以前跳过,一点事也没有——”说着,他狡黠地眨眨眼,凑过头附在谢暄耳边小声说,“我那是在吓陈峰那小子呢,看他那挫样,以后还敢不敢在我面前横——”

谢暄心里面气极,想起自己当初以为他出事的担心焦急的心情,想也没想就往下跳的行动,简直像傻瓜一样,心里便有些抑郁。

周南生却已没心没肺地一骨碌爬起来,叉开双腿往中间一站,得意洋洋地指着自己的胯下说:“陈峰,愿赌服输,钻吧——”

陈峰才不肯买账,不然,这事儿传出去,他在周塘还怎么混?冲着周南生呸了一声,“谁答应了,你自己要跳,关我什么事,何况,我还救你一命呢,救命之恩你要怎么报?”

周南生也不甘示弱,同样呸回去,“要不要脸,敢耍赖是吧——”说着,捋胳膊就要进行武力镇压。陈峰不是傻子,知道讨不了好,拔腿便跑,边跑还边撂话,“我才不跟你胡扯,我要把你掉进河里的事讲给周进他们听——”

周南生假装追了几步,将陈峰吓走之后,笑嘻嘻地转身凑到谢暄身边,“你瞧他孬样——”

谢暄并不说话。

周南生忽然认真地盯着谢暄的眼睛,说:“三儿,今天的事儿我永远不会忘的。”

谢暄看他一眼,略略不解。

周南生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耳根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总之,我是说,以后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我是说真的,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亲兄弟,咱们做一辈子的兄弟。”

身上的衣服很快便被太阳蒸发干了。回去的路上,冯开落因为惊吓,哭得太激烈而有些脱力,谢暄背着他,细细叮咛,“开落,今天掉河里面去的事情不可以告诉外婆,知道吗?”

冯开落伏在他背上,双臂环着他的脖子,闻言也不知为何便有些不开心,“为什么?”

谢暄想了一下回答,“外婆知道了以后就不会让我们出来玩了。”

冯开落抿了抿嘴唇,细声细气地说:“那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玩。”

谢暄循循善诱,“院子太小了,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玩不尽兴,开落不喜欢南生哥哥吗?我们可以在一起玩很多好玩的游戏——”

冯开落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小哥哥,什么是一辈子?”

谢暄说:“一辈子就是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这段时间。”

冯开落框住谢暄脖子的手用力了一些,“那小哥哥,我们也一辈子做兄弟好吗?”

谢暄将他往上送了送,有些失笑,“我们本来就是表兄弟。”

“什么叫表兄弟?”

“你的妈妈跟我的妈妈是姐妹,她们都是外婆跟外公的女儿,我们就是表兄弟。”

冯开落高兴起来,“哦,那小哥哥,我们是不是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谢暄将话题绕回了开头,“开落,今天事别告诉外婆,知道吗?”

“哦。”对于谢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略略有些失望,声音闷闷的,心底里依旧转着关于一辈子的念头。

转眼暑假就要过去了,冯开落被小姨接走那一天,哭得惊天动地,撒泼打滚,拉着谢暄的衣角就是不肯走。谢暄被任命劝说小孩儿,只是这一回,一向对谢暄言听计从的冯开落小朋友意志坚定,坚决不妥协。他小姨是严厉自我的人,认为小孩儿的脾气绝不容纵容,任凭冯开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仍旧强硬地将他按在自行车后座,连老太太劝说多留冯开落两天的话都充耳不闻。为此,老太太嘴上虽没说什么,神色却是不高兴的。

冯开落的离开,提醒了谢暄,他能在周塘的日子并不多了。开学之后,他便要回家,这将近两个月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多姿多彩的生活已经他的心养野,只要一想到即将回到那个冰冷逼仄的豪华牢笼,他便觉得难过,因此在与周南生玩耍时,眉间也总带着深深的忧郁。

那辆豪华的小轿车终于开进了窄巷,但从他车中下来的并不是他高贵典雅的母亲,而是他家的管家,他是来给他送一些日常衣物、吃食、玩具、书本,以及代替他父母来办转学手续——

他并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让他父母决定将他从原先就读的教学质量教学设备都顶尖一流的私立小学转到这边的学校,也许是觉得没有他这个时刻准备着生病的累赘在身边,他们更自在,也许是觉得他在老人这边生活得更快乐更健康,也许是种种不为人道的理由——

虽然之前因为要离开而难过,但等到管家面目恭敬地转述父母的话,看着满目堆积的衣物、玩具、书本,他并没有一丝开心。

他趴在床上,狠狠地流泪。

老太太虽为外孙能留在身边陪伴而开心,但更多的却是对他不负责任的父母感到生气——她生育了两个女儿,却没有一个真正与她亲近,与她相像,心里面不是不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