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穿越重生>羔羊陷阱>第20章 斯德哥尔摩(20)

C在清晨固定时间醒来,安抚好对他格外依恋的小羊,让他再睡一会。

事实上C打算趁蔺怀生还未睡醒,去把伊瑟尔和阿诺德杀了。

昨天C和利昂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使得C不得不再次调整计划。

这个男人,外表看起来很平静,但每迈一步,离巢穴越远,他的内心就越割裂,变成一腔孤勇的疯子,在艰难险阻面前变得更兴奋、癫狂。

然后发现利昂死在主控室内。

现场有大量搏斗的痕迹,连带监控屏都被毁了大半。利昂倒在地上,身下的血已经干涸成暗红色。他的眼睛向上翻,死死地瞪着门口的方向,手指却指着监控屏,但又被人为地削断了,扔在一旁,现在的结论是C从利昂手掌与其他手指的蜷握程度判断得出的。

昔日的同伴遭到残忍杀害,Centipede没有惊慌,没有愤怒,他冷静地、甚至漫不经心地勘察现场,好像死在那的只是一团烂肉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他把利昂的尸体翻过来,看到插在利昂心脏处的刀。

那是他的刀。

是昨天小羊想要杀死伊瑟尔时拿的刀,是他本人扎穿利昂肩膀时用的刀。

杀死利昂的人昭然若揭。因而蔺怀生看不见,并不具备杀利昂这样一个彪形大汉的能力。

他什么时候杀的人?他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C疑惑。

但并不对自己竟然会杀利昂表示强烈的质疑,他只是怀疑空白的记忆和完成的方式,并不否认自己的动机。

C站起来,把匕首回收,开始往回走。等他回到房间时,蔺怀生已经醒了,并且看样子醒了很久。

C最喜欢看的,就是小羊用沾有他们共同气味的被子把自己团住的样子,如同野兽的筑巢行为。但更让C为之悸动的,是小羊即便醒了,他也不会下床,他一定要等到C回来,等C把自己从巢穴中带出去。

C首先把满是血的匕首藏起来,然后走近床。蔺怀生揉了揉睡眼,说道:“先生,您回来啦。”但随即,他鼻子翕动,问,“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小羊的嗅觉好灵敏。

C告诉蔺怀生:“是血。”

还不等小羊露出惊讶和紧张的表情,C就已适时补充道:“利昂死了。”

“小羊,现在我们收拾一下就走。”

“你去主控室等我,我带你走。我先去解决阿诺德那两个家伙。”

也许怕蔺怀生提出想要跟他一起,C继续说:“他们不能留。虽然不知道利昂是怎么死在他们手里的,但现在这里很危险,我先送你到主控室,利昂死在那里,他们应该不会再去第二次了。”

他的谎话张口就来,是这样流利,好像打了无数次的腹稿。

但实际颠倒黑白、栽赃嫁祸,阿诺德和伊瑟尔他们被捆绑着分别关在两处地方,手中根本没有武器能够和利昂抗衡,他们是行动上的弱势者,更在话语权上弱势,就被C肆意地抹黑。

听完之后,蔺怀生果然脸色戚戚,开始紧张与害怕起来,对于C的话,他毫不犹豫地相信。

“好,我听先生您的。”

有时候C都觉得蔺怀生交付的信任太轻易了。

在Centipede制造的虚假里,两个人真切地演绎一场紧急的逃亡。

蔺怀生从床上下来,穿袜子穿鞋,C则帮他拿外套,等蔺怀生穿好站起来,他帮蔺怀生套好一只袖子,然后迅速地用外套把小羊整个人包好,拉链拉到最高,把蔺怀生的脖子甚至下巴尖都遮住了。

这是Centipede的衣服,两人的身高差使得蔺怀生穿Centipede的外套时有一种格外说不出来的感觉。别人只要看到他身上宽大的外套,就知道他的身后存在一个占有欲十足的男人,衣服是其拥抱爱人的另一种方式。

最后,C还会细致地帮蔺怀生把后面的兜帽整理好。

借此机会,他垂着眼确认到蔺怀生后颈依然存在的那个青色指痕。它在那里,C反而舒了口气,杀死利昂的凶手有了实名。是那个发疯的自己、那个嗜血病态的自己,“他”想要杀死任何人,甚至连自己的小羊自己的爱情都欲扼杀。杀死利昂,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吧。

“走了,小羊。”

他们先是到了主控室,利昂依然躺在原地。当人死后后,时间在其身上的流逝体现得十分明显,尸体的模样似乎比半个小时前C所见到的更加诡异。C并不惧怕恐怖与恶心的死相,但死亡本身让人敬畏。这个时候,C又有些庆幸蔺怀生看不见。

C把蔺怀生引到他平日的位置上,让他坐着等,并嘱咐道:“我走以后,你把门反锁,门在你右手边15步的距离,等我喊你,你再开门。”

蔺怀生点头。

他身下是一把转椅,他腿微微一蹬,一下就到了C的跟前,也许还会撞上去,但好在C扶住了椅把手。在这之前,青年分明有真切的担忧,但他不是一昧的纤细敏感,他有很多消解忧愁、甚至显得活泼的举动,就比如当下,他会玩椅子,像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东西把它视为新奇一样,好像是他明白危险这个名词但不明白内涵。C没有贬低小羊的意思,但蔺怀生的这副模样的确异于常人。

也许他会爱小羊,也冥冥之中因为蔺怀生的性格因子里所有的不正常。

蔺怀生抬起头,说道:“那我就在门边吧。我怕我没听到先生你的声音,而且我有可能一时找不清方向反而浪费时间。”他嘴里抖出一地的理由,好像是因为前头C才骗他,他就立刻把这种说谎的本事学来了。而说谎最厉害的境界,总是要掺一点真话的。蔺怀生喃喃:“15步太远了……”

他的真心真意如果只有这几个字,那延伸出来的浪漫与之相比实在浩瀚,比起任何有心的设计多厉害,而他好像天生就轻易地掌握了这种能力。

C甚至因为他的话,不合时宜地想要轻松发笑,也许和本身这就是一场谎言也有关联。

男人也真的忍不住笑了。

“好,我把椅子推到门边。”

但笑过后,C很快又变得严肃,他俯身,对即便看不见的小羊也有十足的庄重。

“怀生,记得刚才我说的话。不会让你等太久,最多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蔺怀生说,“如果一步是一秒钟,1790步,就快要半个小时了。”

他连计数都无比浪漫。

“那做个约定。”C在蔺怀生的眼皮上落下轻吻,“不需要你数到1790,我就回来。”

“我当然相信先生。”

蔺怀生借着这个姿势,也吻C眼下的那条疤痕。

都是眼眶周围的位置,都是吻,就完成交互的仪式。而C认为,好像因为有了蔺怀生的这个吻,他的行动才被许可。

蔺怀生目送C离开,但在对方走后,他却径直将椅子滑至主控屏前,任由那扇“不安全”的大门敞开。至于地上的利昂,蔺怀生看都没看一眼。

主控屏显示密密麻麻的程序与代码,可惜这不是蔺怀生所擅长的领域,而昨天利昂提到的监控,蔺怀生本来想借机毁掉,但阿诺德或者伊瑟尔已经先一步做了,于是这会的蔺怀生当真一点事都没得做。

蔺怀生并不喜欢被动地等,他站起来,心想干脆去找一找绑匪藏匿枪支弹药的地方,他现在手上只有C临走前给的一把匕首,蔺怀生觉得他可以去淘点东西。

“蔺怀生!”

听到声音,蔺怀生回头,是阿诺德。

阿诺德快步走进来。在暴力与杀戮摧毁后的现场,蔺怀生站在那有一种差异的美丽,又让人为他的安全担忧。算下来只一天没见,但阿诺德在终于找到蔺怀生后,汹涌情绪却仍然没有退潮。他甚至忘记了蔺怀生其实能看见的事实:“来,把手给我,我带你走。”

在蔺怀生笑吟吟的目光之下,阿诺德反应过来,上校先生望着那双澄澈清亮的眼睛,表情有些窘迫:“抱歉。”他收回了手。

蔺怀生摇头:“阿诺德先生值得一声最诚挚的夸奖。”

“我让伊瑟尔转托给你的话,也是当时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阿诺德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阿诺德先生的义不容辞,却比我预料中做得还要好。”

阿诺德顺着蔺怀生的目光看到那些被毁坏的监控屏,顿了顿,但还是诚实地说:“是伊瑟尔干的。”从蔺怀生的口吻推断,显然帮了他大忙。

要知道昨晚阿诺德是反对的,他杀死利昂已经弄出不小的动静,再加上破坏设备,很有可能会把Centipede引来。但伊瑟尔不听他的劝告,手比嘴快,都砸了第一个,阿诺德还能拿他怎么办。

男人这会垂眼的样子显得有些落寞,但他不善于表达,转而对蔺怀生说道:“C知道我们杀了利昂,现在正在四处搜寻我们,我和伊瑟尔分开逃,并约定无论谁,先找到你的人要保证能安全带你走。”

蔺怀生没有纠正阿诺德,其实Centipede并不知道,甚至认为利昂是所谓疯了的“他”杀死的。

“蔺怀生,我皮肤里有一片芯片,里面装有定位系统,正常情况下处于非激活状态,用于我们作战的特殊时期,所以当时没有被他们检查到。昨晚我已经把芯片挑出来插入这的主机,联邦军方会立即收到定位信号,计算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似乎为了印证阿诺德的话,四周的墙体和天花板逐渐猛烈晃动,这座秘密基地已经被联邦的作战机精准锁定,在炮火的轰击下即将土崩瓦解。

“怀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担心,之后的事有我和伊瑟尔。”

已经开始落石,而他们之间还有几步距离,阿诺德再次向蔺怀生伸出手。

“来!把手给我。”

21、斯德哥尔摩(完)

听到阿诺德的话, 蔺怀生有些怔忡。

在不断坍塌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这样义无反顾地对你伸出手,胜过千言万语只说不做的浪漫。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一个忍辱负重身处险境的失明人质蔺怀生, 那么阿诺德就拯救了他。

又一块钢筋从阿诺德头顶落下,阿诺德在地上一翻躲过。无论情况多么危险, 他始终没有放弃劝说。

“来!蔺怀生!”

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 这使得阿诺德开始急迫, 但他没有指责蔺怀生的犹豫, 他一直维持举手的姿势, 甚至原本不怎么爱笑的上校先生这会僵硬地扬起嘴角,学伊瑟尔那个更会讨人喜欢的家伙。

“你不要害怕, 不会有事的,我们先出去再说,届时我会向联邦说明真实情况, 告诉上级,是因为你在从中周旋, 伊瑟尔和我才活到现在。”

事实情况也的确如此,阿诺德不希望蔺怀生为全体付出了这么多却被误解。

“联邦不会辜负你。

他也不会。

蔺怀生忽然笑了。他没有去握阿诺德的手,相反,他倒退了一步, 退到重重险境的更深处。

阿诺德睁大了眼:“蔺……”

蔺怀生轻声道:“阿诺德先生, 我不能跟你走。”

阿诺德不明白,甚至有一点憋屈和委屈。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但当阿诺德被拒绝后,他忽然与所有青春期失恋的小伙子产生了共鸣。面前的这个人,只需要说一句话,他的心里就翻江倒海, 所有的失落与怨怼都汹涌而出,觉得他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受上帝待见的人。

枪管抵住阿诺德的后脑。

绑匪平静之下包裹着偏执与阴鸷的声音响在阿诺德耳侧。

“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小羊说了,他不想跟你走。”

阿诺德全身绷紧。

C什么时候来的?

他刚才光顾着与蔺怀生说话,加上不断坍塌的巨响,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阿诺德再去看蔺怀生,看到对方垂下眼,无悲无喜的平静,又仿佛掩藏着最大的悲哀。所以这就是他不能和自己走的原因吗?

不是正义感,而是无限的愤慨,阿诺德感到这种负面而强烈的情绪在不断占据、充盈他全身,控制他,驱使他。阿诺德望着危险废墟中的蔺怀生,望着这个犹如深陷泥潭的羔羊,望他沉默的不言不语,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因此歉疚忏悔。但不该是这样!阿诺德记得他有一点温柔有一点俏皮和坏的样子,这个孩子总在扮演受伤,然后又笑嘻嘻地告诉他们他在假装,但阿诺德不希望自己最后见到的蔺怀生是受伤的。这跟他强不强大、需不需要被人保护没有任何关系。

阿诺德咬紧牙,倏然,他迅猛地俯低身体,躲过Centipede的枪,同时向后肘击,攻击Centipede的腹部。

从身高体能身手等多方面比较,阿诺德与Centipede不相上下。阿诺德是联邦最优秀的精英之一,也是联邦最年轻的上校,他此刻和Centipede只差一把枪。但阿诺德的攻击一点也不保守,背水一战,他不要命的打法像一只要跟人同归于尽的野兽。在摧残身心的囚禁中,阿诺德呈现出来的状态一直是最好的,但联邦救援的曙光来临之际,他好像突然熬不住地疯了。

正好。C也是个疯子。两个疯子伴随着不断下落的碎石和钢筋拼得你死我活。

好像一场默片。危险的背景旨在渲染冲突,希望这场厮杀最盛大,前后百年都被标榜无出其右,刻在血淋淋爱情碑的最上方,这样无论是谁胜出者,都为那个被爱的人添身价。而过程中的牺牲品,譬如地上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根本没有人在乎。

蔺怀生也在躲避这些落石碎块。联邦的进攻威慑大于威力,希望把绑匪主动逼出来投降,所以重型热武器只用了第一发,并派地面部队执行救援任务,首先确保两位人质的安全。

但很多事情并非都能尽在预料之中,也许联邦恰好打中了基地的主结构,空间崩塌速度显然太快了。只是,蔺怀生迟迟没有主动寻找出口逃生。

他一直在等。

主控室的地板已经开裂,恰好把蔺怀生与另外打斗的两人割裂开,并且伴随着裂口越来越深,里侧的主控室有下沉的风险。C瞥见情况,当即朝阿诺德连开两枪,在阿诺德侧身躲避时,C二话不说,双脚踩上凸起的钢板,借力跳到了裂缝的对岸。

男人一把握住蔺怀生的手。

“抓住你了。”

蔺怀生露出一丝笑容。

下一秒,整个屋顶仿佛陷落,残缺的天花板整个断成两截掉下来,C抱着蔺怀生往角落一滚,躲开根根能够把人捅对穿的钢筋。一片烟尘消散,蔺怀生从C的怀中向上仰头,看到的是更漆黑的穹顶,原来这个关押人质的地方一直藏匿在地下,所以才终日不见阳光。

C反手把蔺怀生的后脑勺摁回怀里:“眼睛闭紧,灰尘要进眼睛了。”

好吧。

蔺怀生依言照做。

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副本里穷凶极恶的绑匪最后会因他变得凡事巨细,贴心得像个好好先生,连这种时候都不忘和他嘱咐这类事。

由于基地大幅损毁,C和蔺怀生出主控室的路已经被完全堵死,也不知道在门附近的阿诺德情况如何。C环顾四周,找到一处坍塌后被挤出来的临时出口,C对整个基地的构造了若指掌,当下就明白从这里可以一路出去。他把枪塞进蔺怀生的手中,一手环住小羊的腰肢,另一手则圈住他的臀部。蔺怀生比C矮上十厘米多些,加上很轻,C轻而易举就把小羊双脚离地地抱在怀中。

“路不好走,我抱你,手揽着我脖子,稳一点。”

C说着,已如履平地般快步走着。

冷冰冰的枪膛压在男人的后脖颈,可见小羊很乖巧地照做。C不知道看不见会不会加深小羊在危险中的恐惧,这个男人企图用临时想到的笨拙笑话逗乐蔺怀生。

“小羊,枪管别对准我,会走火。”

C感受到小羊在他的怀中弹了一下,明显是被他的话吓精神了,结果没逗乐蔺怀生本人,Centipede反而从中获得了满胸腔的愉悦,蔺怀生都能感觉到他所抵靠的胸膛那阵阵有力的震动。蔺怀生略感无语,为C奇怪的笑点和他老套而不自知的浪漫。

小羊看着手里的枪:“为什么给我?”

“先帮我拿一下,要抱你,没多余的手。”

到了裂缝,C先是勘探了四周墙体目前的稳固程度,然后用脚把裂缝踹大,足以容纳一个人过去。为了防止中途有小粒石子砸到蔺怀生,C帮蔺怀生把他身后的兜帽罩在头顶。

“我先过去,然后接你,很快就回来,不要害怕。”

见蔺怀生点头后,C率先从出口爬了出去,外面是另一边的走廊,虽然也有坍塌,但正好通往地下停机坪,C确认安全后,就立刻返回把蔺怀生半拖半抱地带了出来。

无尽的长廊,不断下坠的危险,他们的快步奔逃也可以是闲庭信步。

小羊打了个呵欠,甚至泛出一点泪花,他把头埋在Centipede的肩窝,用那里勉强干净的布料蹭了。他像个小祖宗,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场逃亡里被全副偏爱的待遇。

“先生,我刚才听到阿诺德先生说,他已经联系到了联邦,现在是联邦在追捕我们了。位置(236,xxx)的能量核心,我们还去拿吗?”

C放弃得很果断。

“不了。”

此前,C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他干得都是耸人听闻的大案,过往只要有过一次失败,就足够他体无完肤死不知道多少遍。所以这一次,他也理所当然觉得自己不会失败。但结果已经可以预料,比起失败,他的名字则会变成黑暗分子任意嘲笑的耻辱,他永生都难再以Centipede的身份游走在这个世界。

但奇异的,此刻的C却没有太大的憾恨与怨怼。他的心情很坦然,很平静,甚至对那个截然不同的未知新生活开始有了一丝憧憬和期待。可能这全部都因为他抱在怀里的这个人,他放下枪就已经是这个结局的前兆。流亡逃奔,隐姓埋名,都因为他所意外得到的爱情而心甘情愿。

甚至此时此刻被C抱着的小羊,似乎在“坐骑”漫长的移动中,以无忧无虑的想象打发他的无聊。

“上次说‘最喜欢哪里’说到哪了?”

C回应:“不记得了。”

小羊“啊”了一声:“先生也不记得了啊。”

但他的口吻并不沮丧,因为全世界到处都有漂亮的草场,都吸引这只小羊驻足凝望。

他很快就说:“我现在喜欢阿尔卑斯山了。”

“好。就去那。”

“我想去滑雪。”

“好……这个要治眼睛……就算我愿意带你去玩,没有办法。”

“……”

“真的,滑雪教练不会肯的。”

“先生你不能当我的滑雪教练吗?”

“……”

他也没有那么全能。

他还是去考证吧。别人教小羊,他不放心。

他们还没踏上旅程,却已经在对话中演绎浪漫。所以浪漫的真谛在于人,而不在于每个能被轻易复制的模板。C很庆幸,世界上有这样一只小羊无私,愿意让他学会这种仅靠口授亲传的能力,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所以C希望这条浪漫的路长一点,沿途有阻碍,他也要举止绅士地扫开。

“小羊,把枪给我。”

蔺怀生给他,然后两只手施力,攀在C的肩膀上。C改为单手抱人,但丝毫不见吃力,他朝联邦的先头部队精准开枪,随后毫不恋战,从作战裤的武器袋里拿出□□投掷,凭借对地形的熟悉,绕过其余联邦人员,朝着更深的地下跑去。

追兵锁定了他们,紧随其后。

曾经的179步,也许现在1790步都不够,蔺怀生感受到C奔跑时肌肉的颤动,也听到他的喘息,蔺怀生闭上眼睛,伏在C的肩头。

“先生,我有点害怕。”

C把他的头深深地摁在自己的怀里,用行动给予小羊安慰。

地下三层到了。

随着巨大的合金门从两边打开,空旷高挑的地下空间显露在蔺怀生眼前。笔直的跑道尽头,是一架直升机。

这应该就是绑匪们当时挟持人质来到这里的方式,但令蔺怀生感到好奇的是,即便有了停机坪,在地下深处,这架直升机要如何起飞。

最后这一段距离,C带着蔺怀生急速飞奔,他们身后,联邦军方也已经赶到。

C拉开舱门,先把蔺怀生推上去,然后回身再次射击,过了一会,蔺怀生感受到来自身下地面的强烈震动,与联邦所投下的炸弹所造成的摇动不同,更像是这个基地本身的设置。随后,蔺怀生便看到,原本漆黑的空间骤然射进一道光束,太阳光争先恐后地占领这个黑暗的空间,头顶上原来是两块巨大的合金板,现在正向两边移动,而整个停机坪也随之上升,逐渐和地面齐平。这时,C也脱身上来,将门合上。

这过程中,多少联邦突击队的士兵没有预料到这样突发的情况,跌入裂缝,被无尽的黑暗吞没。停机坪上还剩余的人,则不断对直升机进行扫射。

C扶着蔺怀生矮身到了驾驶位,一枚子弹就打在了蔺怀生这侧的窗户上。C立刻安抚道:“没事,整架飞机是特殊材料,没那么容易打穿。”同时给蔺怀生系紧安全带。

C也坐在了驾驶座。

“坐好,要出发去阿尔卑斯山了。”

说这句话的男人,有一种动人的可爱。

蔺怀生也笑了笑。

地面的攻击再也不能阻挡他们。直升机盘旋一路朝北而去,随后不久,蔺怀生脑内的任务更新了状态。

【叮咚】

【任务:…………(已完成)】

联邦的作战机紧随其后。他们一路也不能停下。机舱内很长一段时间都缄默,蔺怀生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大气层,白云如团如絮,好像唾手可得。

他扭头看了一眼C。C的座椅椅背已经洇出大片血迹,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受伤的。

“有血味。”

蔺怀生不说他看到的,说他根本没派上用场的嗅觉。

C没有扭头看他。

男人的目光一瞬也不眨地直盯着前方和控制板的各个仪表盘与按键,现实远没有他口头上安慰蔺怀生得那样云淡风轻,但这个男人还是咬紧了牙,以坚韧的毅力支撑着自己行动。

“抱歉,吓到你了吗小羊,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血腥。”

C也说谎,比蔺怀生用心些、真挚些。他也不是骗人,只是说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他再也不想对蔺怀生说谎。如果非要,就以他对自己伤口的隐瞒作为谎言的告终,余后这一生都不再说。

他这么坏,但还是奢望和小羊有一生。

在阿尔卑斯山,在塞纳河畔,在摩洛哥吹一阵海风,在乞力马扎罗尝一场雪。

如果蔺怀生一辈子不能恢复眼睛,他就做对方一辈子的眼;

如果蔺怀生重获光明,他们就去亲历每一座河山;

如果蔺怀生想要走……他也会沿途悄悄护送他,送他走。

蔺怀生,

怀生,

小羊。

他爱情里最美的释义。

“小羊……”C忍下痛苦,“你过来,帮我一个忙……摁一个键,好吗?”

蔺怀生听话地解下安全带,过来。

匕首捅进C已经被子弹撕裂开的伤口,C痛到冷汗淋漓。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扭头,小羊的手从椅子背后绕过来,就像绕过他的肩膀一样,仿佛依然同他无比的亲近,但他的右手却拿着C给他自保的刀,毫不迟疑,也毫不留情。

“小羊……”

随着C的声音,蔺怀生手上施力,刃尖往更深处捅,这时的蔺怀生冷漠得近乎恶毒,手腕微转,刀锋在伤口里绞肉。

C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联邦已经追上了他们。C口中再坚韧的材料也不可能抵挡住联邦频繁猛烈的攻击,主控板在不断闪烁红色的警报,但蔺怀生或Centipede都无暇理会。

Centipede怔怔地望着他的小羊,一个他全然陌生的小羊,这是他所爱的人吗,原来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他努力想要看清,但失血过多却让他眼前发晕,再之后,蔺怀生用掌心覆盖了他的双眼,那力道就和他曾经安慰小羊的每一次相同。C颤抖起来,怯懦起来,他输得这么惨烈,他好不甘心,他竟然还想问蔺怀生:如果恨他,恨到咬牙隐忍到最后伺机反杀,那么和他一起出逃却机毁人亡是不是很不值。

他不敢再想。

因为他怕是他的自作多情,他以为的殉情,是蔺怀生不得已的陪葬。小羊根本不想和自己在一起,小羊也本来不用死,是他非要拽着蔺怀生逃亡。

小羊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看不见是骗你的,先生。”

闻言,Centipede一怔,他已经不能再说、再做些什么了,他的小羊对他是很残忍的,像要挖空他浑身的血液一样,那柄匕首不停地在他伤口里翻搅,C甚至觉得他身后的椅背也已经被刺破。可Centipede一点也不想阻止了。

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想要蔺怀生把手从他的眼睛上拿开,他想看一眼。

鲜血弄脏了蔺怀生素净的手。

但他却纵容先生的这份执拗,把手挪开了。

直升机的螺旋桨被击中,正在急速下坠。

C在无限的重影里费力地去找那双眼睛。他看到了,很明亮,很多情,月桂树与白玉兔,西方、东方,所有月的意象所有月的代指,都集中在这双如月牙湾的眼睛里。

这样看,小羊的确没失明更好。

“但我很怕疼是真的。”

这是Centipede这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叮咚】

【任务:反杀绑匪(2/2)已完成】

碧空晴朗,一团火光如流星从天上下坠。

蔺怀生就在这团坠落的火光里。

他舒展身体,微笑道:“真漂亮。”

……

【叮咚】

【任务1:人质全体顺利逃脱(已完成)】

【任务2:反杀绑匪(2/2)(已完成)】

【副本:绑架(新人测验关)通关】

伴随着一连串的电子提示音,蔺怀生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回到了一开始时他所在的纯黑空间。正前方的大屏幕也正在滚动刚才播报的信息,冰冷的反射光让蔺怀生想起副本里主控室的那些屏幕。

“恭喜。你以异常出色的表现通过了测试,现在可以正式成为游戏的玩家了,蔺怀生。”

带着真诚笑意的声音响在纯黑空间里。声音的主人却没有实体,这使得蔺怀生好像在和一个冷冰冰的机器说话。当然,蔺怀生认为这个名叫“训导者751”的存在一个人工智能,本质上来说就是机器。

蔺怀生伸了一个懒腰,眼睛又泛出一点泪。

这个副本蔺怀生玩得很尽兴,只是假装失明的时间久了,眼睛总是忍不住流眼泪,现在出副本也成了短期内没法改的“后遗症”。

“751先生,你好像比一开始温柔了许多。”

“是吗。”那个声音从善如流地回答,“对于庸碌的芸芸众生,他们展现不出他们的价值,就不值得多花心思。”

“但你显然不是他们。我看过你在副本里的表现。”你很值得。

蔺怀生笑了笑,对于751的赞美不予置评。对方的话传递出冷漠的本质,如果蔺怀生和它口中的芸芸众生没有差别,那么结束副本后,他就不会回到这里。但蔺怀生和“芸芸众生”实际上都是被这个游戏选召而来,非自愿地加入游戏。

可蔺怀生现在开始有些喜欢这里。

“751先生,那我的表现比起其他在‘绑架’副本里的玩家怎么样?”

他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好胜来,当然,这使得这个青年看起来更加得迷人。

751告诉蔺怀生:“每一位玩家的新人测验关都不相同,你是唯一进入过‘绑架’的玩家。”

“但即便有别人,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谁不喜欢听夸奖的,蔺怀生也不能免俗。

他笑了笑:“谢谢你,751先生。”

751也笑了。尽管它的声音冷冰冰,但人工智能愿意来模仿、趋近人类的交流方式,现阶段蔺怀生还是很乐意与这样一位先生相处。

“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第一个正式副本?”

751讶异:“你很着急?不像测试副本里只有你一个人,正式副本的所有主要人物都为玩家扮演,你需要和真人进行交锋,每一个副本的角色数量和角色故事也相应更多、更复杂。我建议你可以休息几天,调整好状态再进入副本不迟。”

蔺怀生又很礼貌地向751道谢,但并没有明面表示他对于751所提建议的态度。他转而问道。

“关于真人玩家这点,你之前就和我提过。‘绑架’里所有的人物都是由游戏接管的?”

“是的。”751回答。

“哪怕多个副本同时进行,游戏也能操控几百个人物?”

蔺怀生听到751笑了一声。

“这是的世界,无所不能。”

蔺怀生点了点头,没问下去了。

他干脆地终止了这个话题,反而是751显得十分希望蔺怀生继续产生好奇,甚至反而挑起话头:“你主动问起,是在副本里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人和事吗?”

蔺怀生摇头:“不。”

“我不太喜欢那个副本。”

“为什么。”

蔺怀生轻描淡写地说:“因为太黑了。我不喜欢一片黑暗。”

751的声音顿了顿,下一刻,‘黑暗空间’里所有的黑暗褪去,转眼间变成纯白。

蔺怀生微怔,哑然失笑:“谢谢,但是我也不喜欢白色,我不喜欢任何大面积的纯色。”

“好吧。”751也没有表现出被驳好意的恼怒,“这是你的空间,以后你可以随意布置。”

“那么现在开始抽取第一个正式副本的身份牌。”

黑白颠倒,现在的纯白色空间里,与之相应是一块漆黑的电子屏。屏幕中间亮起浅白色的光,随后副本的名字出现。

【车马】

随即六张同样花色的卡牌浮现在屏幕下方。

从测试关的三张选一,变成现在的六张选一,与751说的吻合,正式副本只会更难。蔺怀生已经开始期待起来,只是不知道和游戏意识玩有趣,还是和其他玩家一起玩比较有趣。

在六张完全相同的卡牌里没必要苦心孤诣地计算,蔺怀生更喜欢得到信息以后再见招拆招。上一轮抽到“患有斯德哥尔摩的盲眼人质”这种牌,蔺怀生也都化险为夷赢得漂亮。

蔺怀生就喜欢赌,越刺激他越喜欢。

于是他没多犹豫:“右边第二张。”

在他说完后,那张卡牌就变成贴合蔺怀生掌心的大小出现在蔺怀生手中。而其他五张卡牌则黯淡下来,然后逐渐消失。

当蔺怀生翻开卡片后,他不笑了。

卡面上的人物介绍赫然写着:

只愿君心似我心婚期即近的待嫁郡主。

虽然喜欢刺激,但理应不能是这种刺激。

蔺怀生拿起牌。

“这是女玩家的身份牌吧,游戏不做区分吗?”

751神神在在地回答:“游戏里,一切皆有可能。”

显然是不可反悔的意思。而且,这张卡牌也随即出现在了蔺怀生的空间里,和“人质”的牌并列,边沿还闪烁着更亮些的光。

蔺怀生忍了又忍,最后咧出一个笑容。

“好,那就这样。”

“那么下次见,751先生。”

751适时示好:“我可以陪你一起。”

然而蔺怀生却拒绝了。

“不了。”

“我比较喜欢一个人玩的体验感。”

“而且751先生测试关卡的时候可没说过这种话。”

751沉默。

在蔺怀生进入副本前,751喊住了他。

“其实对你的表现很好奇,你是怎么完美做到伪装一个失明人质的。”

蔺怀生不自觉眨了眨眼。

“也许要多亏我曾经遇见过的一位看不见的朋友。”

751重复:“一位朋友?”

仅仅只是靠回忆对方的举止,就能够毫无纰漏地演绎?

但显然,这就是蔺怀生的答案。

蔺怀生说:“既然如此,也麻烦751你向游戏传达一句话。”

“伊瑟尔先生的行为可不太礼貌,麻烦下次不要这样了。”

22、出嫁(1)

【嘉佑十三年, 夏末,卯时,京郊驿馆内突然走水, 众人仓皇出逃,唯有前端阳郡主蔺其姝不见踪迹, 驿馆官员与郡主侍从多番寻找, 最后在马棚的车驾中发现蔺其姝尸体。】

【端阳郡主离京多年, 深入简出, 为人娴静, 未曾与人交恶。此番回京,是为同胞亲妹证婚。适逢万寿佳节, 四海来贺,入京人士皆在此处下榻。故而京中传言,端阳郡主案, 歹人真正意图指向禁宫。帝颜震怒,命大理寺与京都府全权负责, 秋日之前,水落石出。】

【你,正是端阳郡主的胞妹,此次待嫁的新娘。自幼失怙失恃, 王府遭变后寄人篱下, 姐妹分离。体弱多愁,三五逢病, 常年闭门不出,却是京中贵女最大的谈资与艳羡对象。此次亲姐回京既是为你证婚,又是探望。你盼望姊妹重聚,对于近在眼前的婚事却满心愁绪, 未曾想过,亲姐竟被残忍杀害……】

【玩家蔺怀生,进入副本[车马]】

【叮咚】

【任务1:找出真凶】

【任务2:拒不成婚】

【提示:本轮副本,六张角色卡牌中,大理寺卿是你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

小轩窗半开,屋子里仍闷得很。

幔帐里传来几声低哑的咳嗽,随后,一只未戴任何金玉的皓腕从帐子里伸了出来。纱帐被撩开一角,又径自垂落。阁楼里安静极了,只多了一个趿着绣鞋的小美人。

他披着发,才从床榻起来,只着着贴身衣裳,在外头虚虚罩了件衫子。就是如此未梳妆模样,眉眼也无一不精致,要说哪里可惜,大概就是唇色病得太淡些,叫人看了心里头就明白,是需珍馐贵药供起来的主儿,不好养活。

窗边就是梳妆桌,摆着面剔透的铜镜。蔺怀生把窗子完全推开了,借着泄进来的日光端详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五官长相还是他原本的样子,但身高矮了,骨架小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多了一股柔弱之气。看来进入副本并不改变玩家的容貌,但会根据具体的副本和人物设定做出相应的调整。此时的蔺怀生,并没有男扮女装的违和感,活脱脱就是一位姿容脱俗的高门贵女。

蔺怀生看完镜子后感慨:“真有意思。”

既来之则安之,蔺怀生环顾这间清雅的小阁楼,开始寻找可用的线索。

单看副本背景介绍,他杀害亲生姐姐的嫌疑比较低,反而是男扮女装的原因成为蔺怀生抽到的这个角色的最大谜团。而“车马”,直接指向发现端阳郡主尸体的地点,但同时还有另一层的隐喻。古时多以“车马”代指达官贵人以及贵族间的浮华喧嚣,或许是破获谜题的指引。当然,也许蔺怀生现在的种种猜测都不正确,一切都需要以得到的真实讯息为准。

窗台上突然冒出一个人头。

“表妹!”

蔺怀生没被吓到,说话的人反倒没想到蔺怀生会坐在窗边,扒着窗台的双手差点没有抓稳。被喊表妹的滋味是头一遭,蔺怀生在心里消化了会,侧身起来,给来人让出位置,好让这冒失青年进来。

来人花了好一会功夫,三脚猫的功夫险出洋相,总归是有惊无险地从窗子里翻进来了。再看他装扮,金陵御贡的云锦做袍子,花色纹样也都是当年时兴的,显然是个富贵主。

“表哥,”倩影纤瘦又萧索,就是外面日头明媚,他似乎也是满满的愁怨,“你怎么从窗子进来。”

李的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怕惊扰了他。

“我偷溜进来的。”

“表妹,你转过来我看看,上次见你是冬天的事了,你这会病好些了吗?”

当李看到蔺怀生眼有泪光,整个人顿时就慌了手脚,靠近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他自个急得来回踱步,话篓子更是一筐筐地倒。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表妹你别哭啊……哎,我听说端阳表姐的事就想到你,只是今天才碰着闻人他不在府中的机会进来。”

蔺怀生婉谢了便宜表哥给他递帕子的举动。用自己的不是最舒坦?他别过脸,用帕子一点点拭掉了泪痕。

上个副本里装失明的后遗症这会还留着,再被这么大的日头晃了眼。不自觉流的泪,倒是帮蔺怀生多了一分角色应有的哀愁。

“表妹,你想去见端阳吗?她这会被收敛在大理寺。”

“你能带我去吗?”

被蔺怀生清清淡淡这么一问,李就被激着了。他下巴高扬,头顶束发用的镂金冠活似金凤凰的尾羽。

“自然能!好歹我母亲是贵妃,我堂堂一位皇子,会真怕他闻人樾不成!我今儿偏就带你走!生生,我都安排好啦,已经买通了大理寺里当差的门房,咱们偷偷进去看一眼端阳表姐,我知道你想她。届时你也别回这了,我去央母亲与父皇做主,把你接到宫中来住。”

李正说得慷慨激昂,阁楼下却传来步子。很稳,不似丫鬟的。

来人上阁楼后,就站在紧掩的屋门外。

“生生,开门。”

听到声音的李顿时像只被掐着脖的斗鸡,他闭紧了嘴,眼巴巴地看着蔺怀生。这副样子还敢理直气壮说不怕?蔺怀生略感无语地指了指屋内,李就如蒙大赦地往里头躲。只是他并不躲在床底,反而急匆匆地被子一掀,整个人就往姑娘床榻里滚。

倒是很不客气。

匆忙间,蔺怀生也不便再去叫李从他床上下来,他坐回梳妆台前,把帕子放下。

门口的人没有等到蔺怀生的回应,更不提门开,但来人丝毫不恼,他又静静伫了一会,然后竟自个把门推开。

屋子里没声儿,人却是在的。小阁楼占地大,闻人樾进了里屋,脚尖又转了向,才看见背对他坐在梳妆台前的蔺怀生。

梳妆台占着光线最好的南面,整面都是窗子,但都合着,唯有梳妆台这边的窗完全打开。日头开始西斜,梨花黄的台面只亮着一半,剩下的光则全部洒在了木地板上。

闻人樾从暗处走到亮处,身姿卓绝,面容清俊,和蔺怀生在一块,活脱脱一对璧人。

闻人樾伸出手,袖子轻拂过蔺怀生的脸,他把窗子径直合上,屋子里又朦胧起来。

“暑气大,对你身子不好。”

蔺怀生不说话。

他冷淡矜持的样子,宛若一旁架子上的白瓷,漂亮极了,又不可赏玩。

闻人樾也不恼。男人自然而然地拿起盒子里的木梳子,一身绯红公服的人,却做起给女儿家梳妆的事。这期间,闻人樾眼瞥过桌上揉皱的帕子,有斑斑泪痕,知道蔺怀生方才是哭过了。

“还在生我气?”

他指尖还有油烟墨的味道,染给蔺怀生的乌发,又混了他的点点女儿脂香,胜过红袖添香。

经由他手,不稍一会,一个清丽雅致的髻式便好了。闻人樾端详着,把这事当成公务一般对待,对自己颇为严苛。见蔺怀生的脖颈全都亮了出来,没有一丝碎发留着,闻人樾才露出微不可见的笑容。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玉簪,仔细插进蔺怀生的发髻里。

“今天回来晚了,几位大人忧心忡忡,朝会后就又谈了一会事情。”闻人樾顿了顿,“生生,我不瞒你,确与你姐姐一事相关。”

“圣上放了话的事,朝中多少双眼睛替陛下盯着,你说的那些我可以为你做到,但不能现在。”

“这玉料我第一眼见时就喜欢,早就想看你戴。只是工期久了些,今日才拿来给你,不算是赔罪礼物。”

蔺怀生盯着镜子里俯身在他肩侧的男人,抿了抿嘴。

“那你这是不道歉的意思?”

闻人樾哑然失笑,为蔺怀生故意摆出来的刁难脾气,让人觉得金贵,稀罕得不行。

“生生,”男人也看镜子里两人紧挨的容颜,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取笑,“我这几年向你说的千百次,你都忘了。”他握着未婚妻的双肩,姿态亲昵十足。但蔺怀生只觉得肩膀被握的力道有些重。

也不知道话里哪些字眼戳痛了小美人,他冷冷地拂开闻人樾的手,背过身子。

闻人樾笑叹:“又生气了?”

“生生取这名字,难道是为了生气不成。”

片刻后,男人温声说道:“我错了。”

“生生,端阳的事我会再想办法,你一个人时莫多想,好么?谁都不愿看你难过。”

蔺怀生扭过脸来,眼睛通红,想必又偷偷流泪了。

闻人樾当下拾起帕子。他端起蔺怀生脸,好像不肯一丁点眼泪在他面前流出来似的。帕子刚吃了点点泪珠,蔺怀生就攥着闻人樾的手,他盯着闻人樾,狠声道。

“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记着!”

闻人樾好脾气:“记着。”

之后,闻人樾又说了几句,但见蔺怀生心情不好,明白症结所在,也不急于一时开解。约莫小一刻,闻人樾便向蔺怀生告别。

闻人樾走后,屋子里静悄悄的。

蔺怀生放下手帕,有些讶异地扬了扬眉。小美人拎起裙摆,朝里屋走去。

朦胧帐子撩开,却见榻上的被子鼓起一个包。蔺怀生手刚放上去,被子里头的人就率先猛一把掀开了被褥。一阵劲风从蔺怀生面前扫过,蔺怀生往后躲了躲,长睫如扇,垂看着这个占了他床的人。

李从厚重的被褥里解脱出来,顿时手脚长伸地躺在床上,被子被他踢到一旁。二十年纪出头的男人一身阳火,在被子里闷久了,如今满额的汗,就连衣襟都湿了。

李顶着张蒸熟似的脸,迷迷瞪瞪地看着床边的蔺怀生。

“表妹,你好香哦。”

想了想,觉得不对,连忙自纠。

“是你床好香……”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关于“车马”意象,引证自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中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23、出嫁(2)

京城地处北方, 近十来年才兴起熏帐子的风气。

网罗江南最名贵的香,点着了后只熏帐子边角与枕头。香风袅袅浮升,不一会整个床帐里都是女儿香。沁人心脾与安神助眠, 两者皆而有之,但之所以在宫妃与贵女这两拨人群中最为风靡, 主要还是女子那与香风一般似有若无的心事。

李去母亲云贵妃宫里时也闻过。整座主殿都暗香浮动, 李那天是边揉鼻子边和母亲讲话的, 气得云贵妃直绞帕子嫌他愣头愣脑。但不知怎的, 蔺怀生榻上熏的香就格外好闻, 脂粉气不重,他日日卧着, 似乎还有他身上常年喝药沾染的药味,就混合成了独属于蔺怀生的味道。

蔺怀生觉得便宜表哥是被闷傻了。

“表哥,你还要躺多久。”

小美人抿着唇, 男女有别,他自个的床他却只能站在一旁, 这使得他很不高兴。

李恍然回神,连忙道歉,坐起来。

“抱歉抱歉,表妹, 我没有唐突的意思, 我嘴巴笨……”嘴巴笨的李挠了挠头,又不知道床上香这种话要怎么拗过来了, 最后干巴巴地说,“真好闻的香,表妹能不能告诉我名字……回头我也给母妃买。”

蔺怀生说:“闻人府上购置的,我不清楚。”

话头到这就断了, 李眼也不眨地盯着蔺怀生的侧脸,期待他表妹能大发善心再搭理他一会,只可惜心愿落空。李“啊”了一声,又两声干笑,心里头那点遗憾的滋味,也不知是遗憾些什么。

“好吧……”

“但应是极好的香货,闻人樾素来对你很好的。”

说着,李瞅了眼蔺怀生髻上的玉簪子,他识货,端看这一只细簪头,都能料想原料的色泽品相,堪比皇帝的赏赐了。说不定还真是。

蔺怀生别过脸去,淡淡说了一句:“是么。”

偏偏李没眼色,还以为是要附和,当即就说道:“怎么不是?我听人说,原本你俩婚期定下,京城中家家都飘醋呢,酸溜溜的。”

依据这位“小郡主”的身世故事,哪里肯听这样的话,蔺怀生当即甩脸色:“我不想听。”

李立刻噤了声。

他在他这位表妹面前,可是半点脸皮没有,乖得像条哈巴狗。

“好嘛,我不说。”

李说着,一边使劲瞟小表妹的脸色,企图能读懂对方心思:“我不说了……那表妹你还跟我去大理寺吗?”

半晌后,蔺怀生说:“怎么不去。”

李舒了口气,当即咧嘴就笑,皇子贵气尽消,但他本身足够俊俏,这一笑,锦衣少年好不惹眼。他站起来,两手一拍,说道:“那咱们快走!哥哥带你出去逍遥,还能去临江楼点上一桌菜……”

便宜表哥太聒噪了,蔺怀生忍了忍,等看到他样子,又觉得忍不了。

“表哥。”

听到蔺怀生细声细语的,李从一路的潇洒畅想中回过神来:“嗯?表妹什么事?”

蔺怀生笑了笑:“这是我睡觉的床。”

李低头一看,自己连靴子都没脱呢,就踩着人家香喷喷的床。李连忙跳下来,双脚落地时又在小阁楼的地面上发出重响,咚的一声,都该把底下的丫鬟给唤上来了。

李可怜兮兮地道歉:“表妹,我真不知道这木头这么响……”

蔺怀生真想自己一个人去大理寺了。

也不知道李这个角色属不属于当初那六张卡牌之一,而角色后面的玩家到底是发挥失常还是演得超常。但无论是哪一种,蔺怀生都不是很想和不聪明的人共事。

李还在那说:“表妹,我赔你一床被褥,也给你熏好……”

“谁稀罕你的东西。”当即就被小美人呛了一声,“我自己有。”

李却和被下降头似的,傻愣愣地附和。

“好,好吧。”

……

出闻人府途中又有多少“插曲”就不说了。蔺怀生真怀疑李到底是怎么偷进闻人樾家中的。

李租来的马车在大理寺的偏门停下,李顺手打赏了车夫一把银锞子,也不理对方感恩戴德的巴结,他撩起袍子利落地下了马车,随后殷勤地伸出手。

“表妹,你下来吧。”

蔺怀生撩开帘子。他估量了下高度,还算好。若是他本人,没比李矮上多少,下个马车有什么难。但这会他是个身娇体弱的小郡主,当下也只能给便宜表哥这么个面子。

蔺怀生点了点头。他先是上半身探出来,一张未施脂粉的脸,连首饰都极为简单,只有闻人樾给他挽发的那支簪子,整个人却有出水芙蓉之感。

他手搭在李掌心里时,炎炎夏日,李也觉得像握了块冷玉。说来,他们之间表兄妹情谊虽好,但到底都长大了,李许多年未曾与蔺怀生有过如此贴近的动作,当下心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握紧这只手,等他回过神,他已经接蔺怀生从马车上下来了。

“多谢表哥。”

李这时却分外地守礼,他退开半步,松开虚扶在蔺怀生腰间的手。

他笑了笑。

“表妹这么说就生分了。好了,我们走吧。”

李引蔺怀生到了偏门,上前与守门人交谈,充分发挥他挥金如土的本事。这位据说被李买通的门房招来一位杂役,对两人说道:“瑜王殿下,您二位跟着老林走,他平日里管着大理寺的后院花草,对里头熟悉。眼下大理寺里管着大案呢,您走动时还是小心些,届时也早早从这边门出来。”

被点名的老林看过去忠厚老实,对李与蔺怀生仓促露出一笑后就本分地弓着身。

李摆了摆手:“还用你这滑头教?本王去去就回,不会叫你俩惹上麻烦。”

别看李贵为皇子,对与底下人打交道该有的人情世故却很通透。门房见李如此好说话,当下乐呵呵的,别的什么也不提了。

于是老林在前领路,蔺怀生与李跟在后头。门房倒是没有坑骗二人,老林一路上专挑僻静的地方走,带着他们避开了大理寺里人来人往的当差人员。

老林解释道:“近些日子,大人们有的直接就歇这,家也不回。殿下,咱们前头还需再绕一绕,才能到尸体停放的地方。”

闻言,李起了兴致,打听道:“那你们大理寺卿江大人呢,这会最该火烧眉毛着急的人就是他了吧。他也住大理寺了?”

老林被问得有些讪讪:“这……江大人他自然身先士卒嘛,但殿下这会想找江大人的话,大人怕是不在。”

“他出去了?”

“听说是的。”

李心直口快:“那看来也不着急。”

那位大理寺卿驭下极严,又最刚正不阿,底下人哪敢议论是非。老林也不知该怎么回话,两只手绞着都快拧成了绳。蔺怀生轻语道:“别说了。”

只这一句,就让李消停,之后的路三人都沉默无言。

日头已从高檐落下去,长廊的每一根柱子的影子都拉得很长,人影也是。

老林指了指前头那扇阖着门的屋:“就是那了。为了审案子,里头堆满了冰盆,两位,特别是姑娘,您注意着些,里头冷得很。我就在这,给二位守着,有什么状况也好告诉。”

蔺怀生谢过老人家的好心提点,快步朝前走去。

李没想到蔺怀生这时候忽然变得无比急切,连忙也跟着迈开步子:“表妹,等等我!”

蔺怀生径直推门,一阵寒意刺骨,蔺怀生的脸当即就白了。李紧随其后,他也发出一声冷不防受冻的嘶声。他比蔺怀生要高出许多,低下头便能看见蔺怀生瑟瑟发抖的唇,原本就淡的唇色当下更是苍白。李伸手扶住蔺怀生双肩:“表妹,太冷了……”

蔺怀生摇了摇头:“我要进去看姐姐。”

李无法,只好仔细照看着人。

他们迈过门槛走进屋,关门后,屋子里的寒意更甚,同时也逐渐闻到淡淡的腐味。屋子里四角都放着冰盆,冰在暑夏是稀罕物,一般的富贵人家都不敢如此豪奢,为了保存端阳郡主蔺其姝的遗体,大理寺此番也下血本。只是无论再一掷千金,尸体的腐化过程是无法避免的。

李盯着屋子中央罩着白布的尸体,在这种环境下,他有点撑不住了,期期艾艾地握住蔺怀生的手:“表妹,我去掀开……”

蔺怀生说道:“我自己来。”

李顿时就正色:“我来。”说着,很是硬气地走到台子面前,先点了三根香,插在炉子里表示祭奠之情,而后揪着白布的一角,眼睛直直瞪着,受罪似的非要看清楚他自己揭开的全过程。

白布之下,的确是蔺其姝的脸。这时的李才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期待端阳郡主仍有一线生机的希望落空,还是原本心里怪力乱神的恐惧被抚平。

蔺怀生走上前来。

端阳郡主与蔺怀生一母同胞,看五官有几分相似。但姐弟俩年岁差了将近一轮,如今的蔺其姝年近三十,五官明艳,风韵犹存,她若是还活着,不知该是何等动人。但她现在脸色青白,皮肤僵硬,眼眶之下更有了尸斑,让人惋惜之余,不禁心生寒颤。

蔺怀生伸手,碰了碰端阳的脸。

李为他出乎意料的举动失声叫道:“生生!”

然而蔺怀生背对着他,半点反应全无。

他口中只唤。

“姐姐……”

叫人心里为他难过极了。

李蹙着眉,脚步已经向蔺怀生那迈。

“生生。”

或许带蔺怀生来看端阳的尸体,对于他本人来说并不是件好事。李想到蔺怀生素来多病的身体,怕他在这里受了寒气,更怕他当下情绪激动,郁结于心。

蔺怀生垂着头。

“表哥,你别过来了。”

李本来不可能听。他看不到蔺怀生的脸,但却忽然看到了蔺怀生滴在蜷缩的手背上的眼泪。

“我想好好再看看姐姐……我很多年、很多年没见她了。”

“我再陪陪她。”

李抿了抿唇,他这会明白自己揽了个多大的麻烦。不是嫌蔺怀生,而是他自找罪受,心里被蔺怀生搅得不舒坦极了,他觉得他得把蔺怀生带走,可事实上他却在蔺怀生的请求里为他退步。

“我背过身去……你有什么想对端阳表姐说,便说吧。”

“谢谢表哥。”

李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听声音,蔺怀生这会应该止住了泪,不知道为何,李反而有点说不清缘由的不舒坦了。他的胸口发沉,可能是多了张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帕子的分量。

蔺怀生擦了擦泪,在李背身后,他仔细端详端阳郡主的尸体。

从面部与头部看,并无明显外伤,蔺怀生把白布再往下折了折,露出死者肩膀上的位置。脖颈、肩膀、锁骨同样没有任何伤痕,保养细腻的皮肤上只有类似尸斑的淡淡印子。再往下,蔺怀生不方便看,他便把布拉了回去。在那样一场大火中,端阳郡主蔺其姝的死相算是极为体面的,这也更加深了蔺其姝之死是有人蓄意为之的可能。

外头薄暮西山,屋子里也渐渐黑了,一具不会言语的尸体,两个沉默的人,气氛更显诡谲。李动了动脚,他心里头估摸时辰,于是转过身。

门从屋外冷不防地推开。

声音之响,让屋内两人都为之吓了一跳。

蔺怀生这副病恹恹的身子,只是站得久了会,就倍感乏力,当下被一惊,更是整个人摔得跌坐在地上。

“表妹!”李当下想扶他都赶不及。

乌黑皂靴的主人一步步来到蔺怀生面前。屋里背光,蔺怀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周身让人畏惧的气势。蔺怀生盯着对方胸前的官服纹样,在皂靴触到自己绣花鞋尖前,忍不住把腿往裙摆里缩了缩。

来人看了他一会,对蔺怀生伸出手。

蔺怀生嗫嚅,唇动了好几次,最后轻不可闻地喊着人:“……姐夫。”

同时,颤颤巍巍地把手搭进大理寺卿的掌心。

24、出嫁(3)

大理寺卿江社雁是文官, 却仿佛武举人出身,蔺怀生刚将手递给他,转瞬之间, 他只觉得身体一轻,就已经被江社雁从地板上拉起来了。

这个故事里, 蔺怀生不再痛觉敏感, 可小郡主从小到大都有人精细养着, 娇贵得很, 不经碰不经磕, 所以他这会摔着,身上并不好受。但江社雁不是李和闻人樾, 好脾气事事依着蔺怀生,他甚至根本没有询问小郡主哪里摔疼了,就劈头盖脸地斥责道。

“擅闯大理寺、私自乱动尸首, 这样的罪名你担得起吗?”

李不服气了,走过来与蔺怀生站在一边:“江大人可不要危言耸听, 哪有什么罪名。我表妹身子弱,今日叫你这么一训,回去准吓病了。届时可就是江大人犯大过错了。”

江社雁冷脸不应,他素来不喜口舌之争, 也对于李这种没个正形的皇子看不上。

他盯着蔺怀生, 但小郡主约莫真是被他训得怕了,脑袋低垂, 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江社雁蹙眉,正欲再启唇,却听到小郡主闷闷地问他。

“在大人眼里,躺在这的只是一具尸首吗?”

“姐夫。”

他最后喊的这声“姐夫”是很刺人的。但不是因为这孩子有多伤人, 明眼人都知道他有多弱势,他只是挨不住这份痛失世上最后一位亲人的苦,又诉苦无门,才没招似的发泄他的脾气。江社雁收敛了怒色。

“怀生,这件案子多方盯着,你这样闯进来,于事无补,反而会害了自己。瑜王殿下贵为皇子尚且能够一笑了之,你呢?让闻人宰辅去替你开脱?”

李不满,他横插进来,挡在江社雁和蔺怀生之间。

“人岁数渐长,脸皮和良心却跟着丢了。老男人不仅在这使离间计破坏本王和表妹的感情,连当年从王府那得的恩情与好处都忘了,在这点上,闻人樾比你强得多。而你与闻人樾不合,就拿生生一个弱女子撒气,为君子所不齿!”

江社雁实在不想与傻子论长短。

但傻子太让人生气。

大理寺卿脸色骤冷,斥道:“殿下慎言!你与怀生并没有什么感情。”

李急了:“我和表妹两小无猜……”

江社雁打断李的话:“小郡主早早定了亲,连婚期都议定了,瑜王殿下,请您不要再说糊涂话。”

同时,男人威严地看了眼门口的老林。老林正惶恐收受贿赂带人进来却被抓个正着而瑟瑟发抖,眼睛耳朵都恨不得掉在地上,再扔得远远的,见状,江社雁放心地收回视线。

李无可辩驳,他看了眼一旁的蔺怀生,见表妹也不帮自己说话,便蔫了气势,色厉内荏地冷哼了几声。

江社雁不理,他看着蔺怀生。傍晚昏暗的屋子里,蔺怀生地上的身影都很淡,要被黑暗给吃了,哪怕李就站在他的身边,却也让人觉得他孤自一人,伶仃可怜。他瘦了,又还是没长个子。江社雁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蔺怀生了。

“走吧。”

大理寺卿的声音平淡。

蔺怀生知道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再待下去了,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跟着江社雁的步子。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望那个罩着白布的台子。

蔺怀生看得有些久,但这一次,江社雁没有再凶他。

……

公务繁忙的大理寺卿是亲自送蔺怀生他们出去的,走的依旧是偏门。

门房原本闲适地打着傍晚时分的呵欠,乍一见走在前头的江大人,舌头顿时咬破了一大口子,痛得直流眼泪,迎着人,又不敢捂嘴,只好憋着嘴,惨兮兮地冲江社雁笑。

“大人……”

江社雁冷脸,伸手,门房观察了一会他脸色,劫后余生地连忙掏出方才收李的那些银子。

“给您,小人可一点都还没动……”

江社雁瞥了眼,见锦袋的样式不像是女子用的,当下扔到李怀里,而后冷冷地看着瑟缩的门房和老林:“没有下次。”

两人连连喏声。

打开门,外头的街市已然萧条,白日的摊贩早就顺着炊烟回家去了。不知怎的,今日天黑得格外早,晚霞消失得很快,似乎从未出现过。光从里头走出来的这段距离,天上竟已积了厚厚一层黑云。

李喃喃道:“这天……”

江社雁也蹙眉,他转身对自己的随侍低声说了几句,对方领了吩咐,当即就折回去。

远远的,一辆奢华的车驾从大理寺正门的位置绕了过来。马车疾停,驭车的侍卫与宫人一同下来,直冲着李喊道:“殿下!”

李叹了声气,也扬声道:“怎么了?”

几人上前来,见到江社雁和蔺怀生后一愣,连忙行礼,而后说道:“殿下,娘娘喊您回去了。”

江社雁笑了一声。

近似于被笑奶娃娃离不开娘管,李很是羞恼,但当着蔺怀生的面,又不好意思大声嚷嚷,只好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那又怎么了……”

为首的宫人对李挤眉弄眼,提醒道:“您忘了,陛下今天会来娘娘宫里。”

李一听,就知道是母亲又想做些父慈子孝的场面,最好他还立刻能文韬武略治国安.邦。李连忙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他扭头对蔺怀生说道,“表妹,我先送你回去。”

然而宫人却很为难。对方显然也是认得蔺怀生的,因而表情很犹豫:“这……”

李怒瞪:“你!”

宫人一脸着急:“殿下,娘娘催得紧……”

李却不肯听,叫他来说,先把表妹送回去有什么花时间的,何况蔺怀生还是他带出来的,更是责无旁贷。

江社雁开口说道:“我送他回去。”

蔺怀生望了一眼江社雁,未曾想到他会主动开口。

“就按江大人说的,表哥你回去吧。”

李垮下脸来,但又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心里头的埋怨气最后只怪在自个身上,他踢飞脚边的石子。

“好吧。”

看上去可怜坏了,临到要走了,还主动与蔺怀生保证:“表妹,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蔺怀生承了李的好意和歉意,并说道:“今日多谢你圆我心愿。”

李得了夸奖,脸上欣喜遮掩不住,又强作镇定。虽然傻气,感情倒是很真。

等人走后,大理寺门前更冷寂了。

蔺怀生和江社雁两人立在门口,谁也不和谁说话。夏日虽燥,但总有天气阴晴不定的时候,今日便碰上了。一阵凉风横袭,蔺怀生不争气的身体便跟着发抖。

倏然,肩上落下重量,蔺怀生回望,江社雁已经将手收了回去,而他身上却悄然多了一件薄披风。

方才离去的仆从又回来了,想来刚才是替江社雁办这件事。披风是墨色的,毫无花纹,沉闷单调一如某人,也许就是从他的临时休憩的小榻上拿来的。

“谢谢江大人。”

江社雁敛了敛眉,盯着蔺怀生垂着的脑袋顶看。

“让人赶车来了,下雨前送你回去。”

不一会,一辆相对而言朴素得多的马车停在两人面前,车夫下来,给放了脚凳,江社雁让蔺怀生先上去。

江社雁的披风很长,蔺怀生穿边沿都扫着地了,要上马车时尤为不便。他拎起披风两边,尽量不在今日摔第二次。

一只绣花鞋才踏上第一阶,披风就从后头给人握在手里了。

江社雁的声音响在后头。

“走吧,摔不到你。”

等蔺怀生上了马车,后头帮他兜着披风的手就松开,墨色的斗篷如流水,淌了马车板一地,边角还垂到了木板之外。江社雁站在下头,看着蔺怀生分明已经拎起了披风,结果却仍是这样。唯有这时,江社雁才有点明白两人间的体型差距。自己的披风到了蔺怀生身上,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整个人罩起来。

大理寺卿扬了扬眉。

“不进去?你站在这,我等会上去连披风和裙摆都要一块踩了。”

这男人很少说这种话,也很少做这样的表情,这好像一个不近人情的冷面阎王回到人间,摇身就做了知冷暖的郎君。尽管他还说那样惹人恼的话。

说话的人明明什么都还没做,马车上的就好像被踩了莫须有的尾巴,瞪了他一眼,匆匆撩开帘子钻进车厢。

而那累赘的披风这时最轻巧,在来人脸前甩一尾,跟着钻进去,无影无踪。一阵风似的拍在江社雁侧脸,他看着摇晃的车帘,眉眼这时才露出一点笑意。

无需脚踏,男人袍摆一撩,轻松就上了马车。

马车里不宽敞,再多一个身形挺拔如松的大理寺卿,蔺怀生这位小郡主得委屈地缩在一角。

小郡主偷看大理寺卿。逼仄地方,男人依然直挺挺着背,两手放在腿上,唯有合着的双目,看出当下他实则心神放松。蔺怀生对比自己和对方的身形,也不好意思叫男人把腿收回去,便扭了身子,侧着背过去不看人,撩起帘子看窗外头。

他还以为这点小动作不会被发现,等他被寻常街景迷花了眼,江社雁睁开眼看着他。

讨生活的老百姓总是对天公变化更为敏锐,马上就是一场雷暴,能收摊的早早都回家了,街上也鲜少行人,只有沿街那些挂横的竖的招牌的铺面还做着生意。蔺怀生闻到湿腥的泥土气,这会又闷得很了,即便是蔺怀生这样怕冷的人,都觉得闷得不舒坦,连忙解了披风的结,脱了丢在一旁。

江社雁的声音忽然响起。

“停车。”

马车应声而停,蔺怀生回头,就见江社雁撩开正前的帘子,从钱袋里递了一串铜板出去,吩咐随从:“前头卖桂花糕片,去和她买一些。”

蔺怀生跟着望,见是个还不一定有他大的小姑娘。

随从得了吩咐离开,蔺怀生又坐直,假装不在意。小郡主不清楚江社雁做什么名堂,忍不住想,又想不明白,直到白白得了一包点心。

“给我?”

江社雁点头:“拿着吧。”

蔺怀生接过,瓮声问:“江大人怎么会想买这个。”

江社雁自然道:“路过,看见了,权当帮个忙。这时候还想着能再挣上几枚铜板的,多是生活不容易之人。”

蔺怀生哑然,并未想到对方心细如发到如此地步。他很多年没见过江社雁了,但对方宦海沉浮,依然赤诚之心不改。

“何况你不是喜欢吃?”

蔺怀生霍然回头。

“我记得那年,你非要跟着端阳出门。我买了一袋糕点,你说替哥哥姐姐拿着,结果一条街走完,我连半块都没尝到。”

他好像很轻易地,就能在纷纭往事里挑拣出清晰的片段来。

蔺怀生被江社雁说红了脸,窘迫不已。但那是他很小的事情了,他自己都没有大概印象,若反驳,连自己也不能信服。

他攥着糕点的包装,别过脸去。

“多年不见……你不知道,我早就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了。”

江社雁随他嘴硬。

只纠正道。

“不是多年不见。”

小郡主拿着糕点,用湿漉漉的眸光瞅他:“江大人何时、何地还见过我。”

江社雁看他这般使小性子,衔笑不答。

恍惚间,蔺怀生好像见到了当年那个记忆里寡言但温柔的大哥哥,而自己与他到底有着一层更深的牵绊。蔺怀生相信江社雁不会说谎,一想到这些年他在自小长大的京中却举目无亲时,有一个人默默关注自己,蔺怀生心里触动又难过极了。

“姐夫……”蔺怀生双眼微红,“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社雁叹息。

“生生,案子没有盖棺定论前,我不能和你说。过早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

“但我会给你、给端阳一个交代。”

江社雁没得到蔺怀生的回答。知道他这会心里难受,便适时沉默,给蔺怀生独自消化情绪的空间。过了一会,车里响起细微的咀嚼声,江社雁余光看去,蔺怀生眼角仍有红意,却已经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塞糕点。

怪让人怜的。

江社雁说到做到,在暴雨前,马车停在闻人府门前。而桂花糕已然空空。

蔺怀生总觉得姐夫平淡的脸色下藏着揶揄,就老是忍不住盯着江社雁看。江社雁可比十七八岁的蔺怀生沉稳极了,只在小郡主自个逐渐臊起来的时候,才提点了一句。

“擦擦嘴。”

蔺怀生下意识摸上自己唇边,摸到些许桂花糕的屑。

“证据挂在嘴边了。”

冷漠如江社雁也会取笑人。

作者有话要说:  姐夫亲自教学:偷吃记得擦嘴。

生生领悟了:出去找别的狗玩不能被家里的狗发现。

25、出嫁(4)

以蔺怀生的脾气, 决然是要生气的。

他背过身,拿自己的帕子,一声不吭。搭在一旁的黑披风层层叠叠, 将他纤细的背影遮去了小半。哪里能擦那么久,不过是小孩子使的性子, 江社雁都觉得蔺怀生再这么擦下去, 唇角都该揉红了。

“怎么脾气还和以前一样。”

男人如此说了一句。

显然, 这是当年往事了。那时的江社雁还只是籍籍无名的小官, 承了祖上与西靖王府的些许旧交, 受到西靖王赏识,西靖王有意将嫡女蔺其姝许配给他。远在庐州的江母得知消息, 自是喜出望外,一口答应。西靖王为人也豪迈开明,赞成江社雁若有机会, 不妨外放去地方,花个两三年攒攒政绩, 以当时西靖王府之势,三年后江社雁再回京,足以稳当踏入皇城的政治中心。只不过之后世事重重变故,又要另说了。

还未外调离京的江社雁与西靖王府的关系亲密, 时常收到准岳父的帖子到王府做客。对于王府一家, 自然熟悉。

那时的蔺怀生真就是个孩子,五六岁大, 听说身体不好,每一天都是拿药材续着,连蔺其姝有时候也亲力亲为照顾。作为幺儿,来这世上又遭了不知多少病痛, 因而得尽王府众人的宠爱。他若是有不顺意的地方,就抿着嘴不理人,能直把人熬到服软。

江社雁也曾见识过一两次蔺怀生的脾气,是挺磨人。

许是因为江社雁那时到底是外人,还是个乍一眼就知道的软硬不吃,蔺怀生从来没对他闹过脾气。但江社雁年轻时,就不讨厌这份小性子。

“以前。”

蔺怀生顺着男人的话,口中念念有词:“姐夫也和以前无甚差别。”

“若什么都和从前一样就好了……”

他又情不自禁难过。

不仅仅是因为他姐姐端阳郡主的死,还因为没了家。虽然他自小就和闻人樾许了婚事,但江社雁明白,寄人篱下的滋味在蔺怀生心里到底是不好受的。

江社雁神色间见懊恼,他觉得自己或许并不该提及刚才那句话。

男人鲜少宽慰他人,更不提面前这个是多脆弱敏感的造物,只是还未等他开口,蔺怀生就彻底把帕子折好收起来了,他转过脸来,眼睛里有水光,却还不算泪。

“谢谢江大人,我回去了。”

也未闻哭腔。

他到底是长大了,离了王府后,也不是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了。

江社雁替蔺怀生掀开帘子,见随从扶着人下了马车,他眉微蹙,允诺道:“遇到事,就传消息到大理寺给我。”

小郡主在车马下,仰望给予他承诺的人。他的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是风雨前摇曳的些许微光,江社雁以为蔺怀生会说些什么,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马车里只剩江社雁一人。他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坐姿,不主动靠近另一边。

车外,侍从请示道:“大人,咱们回哪?雨就要来了。”

江社雁将披风抱在怀里,细致地叠好。斗篷上还带着蔺怀生的气息,但当江社雁把披风叠整齐后,那气息与淡香就通通都散了,只剩下他自己的。

江社雁把披风放在原先蔺怀生的座位上。

“回大理寺。”

……

蔺怀生敲响闻人府的门,门房探出身子,见是蔺怀生后大惊失色,赶忙把人迎进来。

“姑娘何时出去的?”

门房冷汗不止,这要是被管事知道,他不被扒一层皮?

蔺怀生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门房连连点头。从正门到蔺怀生的小阁楼,这中间还有一长段路,闻人樾这位宰辅,虽不说极尽豪奢,但宅邸之大也让一般朝臣望尘莫及。蔺怀生一直不明白闻人樾为何要住这么大的宅子。

门房估摸天气,连忙说:“小人去叫婆子丫鬟们拿披风和伞,姜汤也熬上,姑娘您一路上抿两口。”

闻人府上的侍从们都只称蔺怀生作“姑娘”,但从前蔺怀生还在西靖王府做小郡主时,也就是这般众星拱月的程度了。

蔺怀生抿了抿嘴,不自在。他虽然自小就是当姑娘养着,但心里头明白自己是男子汉,何况再有两年都到了寻常男子该立冠的年纪了,有时候蔺怀生也想逃避这种过分的照顾。

“你这会去喊人,不就人尽皆知了?”

蔺怀生知道自己若是出了门,这些人都要挨骂的,便故意这么说。趁门房讷讷之际,蔺怀生说道:“给我一把伞就好。”

门房被蔺怀生唬住了,忙说道:“好吧,姑娘您等等!”

也就是顷刻,伴随着几道吓人的轰雷,大雨顷刻泼下。离了密闭的马车,在四面透风的宽敞廊子里,蔺怀生又缩了缩肩。门房举着伞跑近,他站在廊子台阶下头,把怀里的另一把干净伞递给蔺怀生。

“雨大咯,您在廊子里也得撑伞了!”

蔺怀生点点头,边走边把油纸伞撑起来,到了迎风处,伞面刚开,豆大雨点就一通砸在伞面上。身上能挡,裙摆却不可避免湿了,于是花鸟裙原本绣线处,花重了色、鸟粉了腮;杏色鞋面就像是熟过了头,砸落地里,有了烂色。

有几阵风实在太大。荷塘池面上,一片片的残荷任雨飘打,荷面摇曳,荷茎折腰。更远处,婢女婆子在庭院前挂起灯笼,便拎着裙连忙躲起来避雨了。偌大的闻人府,转转折折的水榭长廊上仿佛只有蔺怀生一个人的孤影。他顶着伞骨,却被风吹得踉跄,纤瘦身影被晕黄的伞面挡着,最后,在暗暮的雨帘里,好像唯能见一点黄色,在根根红色的廊柱间穿行。

雨声里,世界很静,但比起上一个世界黑暗的死寂让蔺怀生感到舒服。他一边走,一边梳理今日所遭遇的一切。

他以前并不怎么了解此类古代背景,进入到这个副本后的角色也相对被动,目前只能从其他人处得到讯息;若别人不肯告诉他,他就什么都得不到,就好比今日江社雁和闻人樾对他的那一番言辞。蔺怀生接受短时的弱势和被动,但他不喜欢主动权始终在别人那。至于要怎么完成找出真凶的任务,蔺怀生认为江社雁是最好的突破口。

也不知道是751的善意放水,还是江社雁这个角色本身就特殊,蔺怀生在进入副本伊始,就得到明确的提示:江社雁可以信任。如果蔺怀生能与江社雁合作,在寻找凶手过程中被背刺一刀的情况就大幅降低。此外,如果今天蔺怀生遇到的李、闻人樾和江社雁,都是那六张卡牌中的角色,那么仍有两个卡牌角色没有出现。江社雁是本案主审官,跟随他,更有机会探查到案件真相。

现在,只剩下如何说服江社雁与他合作了。

在短暂的马车相处中,蔺怀生对江社雁、或者说江社雁这个角色的性格有了大致了解。对方说一不二,不太可能答应与蔺怀生合作。何况江社雁的角色背后很可能藏着一个玩家。

如果所有玩家有至少一个相同的任务,那么究竟达成即可算是成功,还是只允许一个人胜利?人与人会合作,也会猜忌。蔺怀生不想一开始就那么出头,最好的法子,就是完美地扮演他当下这个“小郡主”的角色,让玩家认为,他也是副本里原有的一部分。

思绪间,小阁楼很快就到了。

蔺怀生忍下嗓子里的咳嗽,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就这一路,竟然已经微微发烫。

雨幕里的小楼更为寂静,也不知侍女们都去了哪里。从楼下望,但能看见一点楼上的微光,蔺怀生收了伞,把伞倚在门口,独自推开门上楼。

楼上的女儿闺房,暖光透过窗映在过道,里头有个人影,伫在那,手里头似乎拿着筷子,正在桌旁摆弄着什么。

淋了雨的蔺怀生瑟瑟发抖,他望着亮光的屋子,踟躇了片刻,轻轻地推门进去。

闻人樾换下了白日的官服,一身青袍,衣摆袖口烫金叶纹,拾筷布菜,举手投足间,桌台上的烛火为他更添华彩。他听到声音,见蔺怀生如此狼狈地回来,也不惊讶,笑着招呼道。

“生生,过来。”

小郡主瑟缩了下,但他与闻人樾对视,却被那个烛火边的男人的目光给烫着了,双眼连忙避开,脚却仿佛生根。

清脆一声。是闻人樾放下了筷子。

蔺怀生这才一步步地挪到桌子旁,呆呆地坐下,目光直盯着眼前的几盘菜肴。闻人樾转而拿起小碗,给蔺怀生盛了一碗鲜美的番鸭汤,轻放在蔺怀生面前。

“生生来尝尝。”

菜肴色美味香,蔺怀生却一动不动。

闻人樾笑叹道:“生生连我的手艺也不肯尝了吗?”

“还是在外头吃饱了,这会肚子装不下了。”

蔺怀生打了个寒颤。

闻人樾俯身过来,帮他勾起被雨打湿的鬓发,莹白的耳垂与脖颈重新完整地露出来,闻人樾的手指便从耳侧一路划至肩窝。

“出去见人了?”

闻人樾笑了一声。

“生生,你这会身上不是你自己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生:哎呀,被发现了。

26、出嫁(5)

蔺怀生只能想到江社雁借给他的披风, 但江社雁那般性子的人,必然不会熏香,蔺怀生也实在闻不出披风上有什么味道。闻人樾的嗅觉有这么灵敏?亦或是他诈人的话术。

“觉得我在诓你?”

闻人樾仿佛知晓蔺怀生心思, 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小郡主脸色发白,僵直地坐在位置上。气氛死寂至压抑, 烧烛的声音竟在耳边分外清晰。闻人樾替蔺怀生挽了鬓边湿发后, 又不厌其烦地帮他勾起每一缕黏在后颈的发丝, 他只用手, 就恢复了先前他梳好的原样。

“生生, 你的衣食住行没有一样不经我手,你的香是我亲自挑的, 我知道是什么味道。”

闻人樾将手停留在蔺怀生的后颈。

“很衬你。”

说完,闻人樾便适当退开了。他轻车熟路地走到里屋,从柜子里拿出蔺怀生的披风, 而后站在他身后,将披风严严实实地罩在蔺怀生身上, 并双手绕到前头系好了结。

闻人樾坐回原位,微笑道。

“用膳吧。”

桌上也有摆他的碗筷,显然他还没吃晚饭。蔺怀生盯着面前的五菜一汤,但食不下咽。闻人樾已经动筷慢条斯理吃起来, 他每样都尝了一遍, 倏然问蔺怀生。

“生生为何不吃?”

蔺怀生听明白了,捏着筷子开始夹。

满朝皆叹端方君子的闻人樾在面对蔺怀生时有个怪癖, 他不喜欢和蔺怀生一起用饭时摆公筷。侍女们摆过一次,但再也没有之后。可蔺怀生不喜,他是金枝玉叶,从小什么都是最好的, 哪里肯和别人做互尝口水的恶心事。王府一朝变天后,闻人樾力排众议,把蔺怀生接出来,他让小郡主永享富贵,却在这一点事上总是让蔺怀生难堪。

蔺怀生一筷子、一筷子地把食物塞进嘴里,他食不知味,除了反感、恐惧,还因为他满身的狼狈,他裙摆、鞋子、袖口都湿着,他现在坐着,只觉得踩着一滩池水,脚趾都凉得有些麻木,而他身上还披着披风,在一次次地举手夹菜中,披风像第二层皮,紧紧黏在他湿漉漉的袖口,再好的料子现在都让蔺怀生难受。

可蔺怀生还是只能用膳。

闻人樾这时候已经放下筷子了,他亲自下厨又亲自等待,但仿佛不饿,于是最开始的那几筷子就好像是一种仪式。他盯着蔺怀生,看蔺怀生重复地往嘴里塞,已经不像在用膳,而是用刑。而蔺怀生的脸始终低垂着,那原本闻人樾梳理好的发髻,又垂了丝缕湿发。闻人樾皱眉,想再次替人梳好。一滴雨水落进碗里,又有第二滴,是蔺怀生的眼泪。

闻人樾露出笑容,温润如竹的男人走到蔺怀生身边,拿出帕子,另只手抬起蔺怀生的下巴。蔺怀生咬紧牙关,不肯抬脸给他看,闻人樾也不强求,松开手,只把帕子递给了他。

男人一点也不慌张,在他这,蔺怀生的生气与委屈好像都是一种美丽,他饶有兴致地欣赏,见蔺怀生擦干泪、攥着他的帕子指节凸出的手,闻人樾才适时开口。

“怎么委屈起来了?”

“我没有怪你,生生若是吃饱了,何苦还要再委屈自己。没有谁值得你委屈。”

惺惺作态。

蔺怀生简直恨死了闻人樾。

蔺怀生咬紧牙,只说:“……我想去梳洗了。”

满桌子剩下没动的菜,闻人樾这个下厨的人却比食客还不爱惜。

“去吧。热水我让人烧好了,这会叫她们端上来。”

蔺怀生也有个“怪癖”,金贵的出身,在屋子里时却鲜少要人伺候,特别是沐浴。但不像蔺怀生嫌弃闻人樾,闻人樾觉得小郡主无论什么样子都很有趣。

也因为了解蔺怀生的这一习惯,闻人樾直接下楼去等。

正好侍从们抬完了水,闻人樾指着桌上的残羹冷炙,说道:“收拾掉吧。”

他不可惜,只是有些感叹,哪怕他亲自下厨,是拿得出手的美味佳肴,蔺怀生依然不喜欢。

……

蔺怀生见人都走后,又谨慎地插上闩子,才抱着干净衣裳沐浴。

脱下鞋袜,苍白的脚趾已经起了皱,和热水相触,皮肤仿佛更加皱缩。但当整条腿逐渐没入浴桶,少年的清瘦身躯短暂显现又隐藏,男扮女装的秘密难以启齿,只有这片刻的松懈和解脱。

蔺怀生身体微微蜷缩,下巴沾着一点水,氤氲不断升腾的热气让受寒的身体终于舒服了。在这极尽奢侈的大浴桶里,蔺怀生恹恹欲睡地享受着,若是这副身体健康些,他还能泡上更久。

蔺怀生吐出一声叹息。人难免贪心,在死了还能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之后,就开始想要更健康的身体。不知道下一次副本,能不能抽到他更满意的角色。

泡够了,蔺怀生在晕倒之前从浴桶里出来,免得他男身的秘密暴露得不偿失。

等他穿戴收拾好,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去。蔺怀生推开门,守在门外的婢女婆子就极有眼色地进来,而他往下望,闻人樾依然等在那。

而他只看了那么一眼,闻人樾却好像心有灵犀,也抬起头,蔺怀生躲了回去。

闻人樾再上来的时候,手里头拿着一碗药,蔺怀生光看那颜色,舌苔就已经开始犯苦。他正襟危坐,一副不怕的样子,然而闻人樾第一句话却和蔺怀生想的南辕北辙。

“穿得少了。”

他一本正经地指出来,把药碗递到蔺怀生手里,又去翻新的披风。男人对于这种事情有一种异常的热衷,而他对于蔺怀生的一切又是了若指掌,闻人樾就像他给蔺怀生每一次系的披风的结,让蔺怀生透不过气。

也许他唯一仁慈的地方,就是从来没有想过在每一碗药中将蔺怀生毒死。

蔺怀生一口气将药喝完了。

直到这刻,闻人樾才终于露出不让人胆怯、而发自真心的微笑,他好像就此放过了蔺怀生,甚至愿意反过来给蔺怀生甜头。

“跑出去见江社雁了?”

蔺怀生没有反驳他自己其实是去看姐姐,和闻人樾辩口舌毫无意义。

闻人樾说:“生生,你我朝夕相对,有时候你对我的信任还不如一个几年不见的江社雁。他现在不能再应你一声‘姐夫’了,我却是你堂堂正正的夫君。”

蔺怀生不太情愿,半天憋出一句:“我们还没有成亲。”

闻人樾没有反驳他。

“你既如此信任你的姐夫,他可有关于案子的半句话透露给你?他告诉过你,他刚去见了两名当晚也住在驿馆、并且都与端阳郡主有过交谈的嫌犯吗?”

蔺怀生看向他。

闻人樾笑了。

“生生,但我可以带你去。”

闻人樾是个老练的捕手,他知道撒什么饵对于蔺怀生最有用,以此把这个在生病边缘的小郡主哄去早睡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归功于这个心眼多成筛子的男人,蔺怀生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并没有发热生病的迹象。

蔺怀生正要起身,却发现枕头旁边放着一张字条。

那上面写道:

[我知道你的秘密。]

堂而皇之的挑衅。

就好像曾有一个人在夜里伫立在蔺怀生的帐子外,他掀开帐子、放下字条后,阴恻恻地盯着蔺怀生看,成为他的第二道影子。

27、出嫁(6)

蔺怀生盯着手中的字条。

字迹看似端正, 又处处藏锋,九成是出自一个男人之手。可惜的是,目前蔺怀生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字迹进行比对。

所谓秘密指向两种可能, 其一是蔺怀生本人玩家的身份,其二则是小郡主男扮女装的秘密。蔺怀生倾向第二种。

这次副本背景不像上一个【绑架】, 需要人质们协作逃离, 玩家们角色身份不同, 领到的任务也许都不一致, 暴露身份并没有意义。如果是蔺怀生, 不会选择主动暴露自己的玩家身份来谋求合作。

合作的前提是坦诚与信任,而不是一方在明一方在暗, 居高临下地戏弄着人。所以蔺怀生并不认为写下这张字条的人对自己抱有善意。

倘若指向蔺怀生男扮女装。

这是蔺怀生、甚至曾经的西靖王府最大的秘密,知道的恐怕只有蔺家人。但现在多了一个人知道,并且蓄意写了一张字条给蔺怀生, 可见居心叵测,目的就是要看蔺怀生慌张失措。

这个人是谁?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怎么进的闻人府?

这个疑问留在蔺怀生心底, 而字条被他记住后用烛火烧掉。做完这一切,蔺怀生照常在小阁楼里独自用早膳,而后提出要独自走走。

经过昨天,蔺怀生身边的一众婢女婆子都私下里被闻人樾敲打过, 现在哪里还敢掉以轻心。她们也不烦他, 只是女儿家的眼泪到底是珍贵的,蔺怀生也无意让这些无关人等受牵连, 便退一步:“那便留两个吧,我就在府里头走走。”

蔺怀生这样说,步子却直往闻人樾那去。闻人樾答应了今天带他去见两名嫌犯,以他那种骨子里自负的人, 承诺的事不会抵赖,蔺怀生就提前去他院子里等他。

两人住处相隔不远,往日蔺怀生站在阁楼上就能看见闻人樾院子里的翠竹,只是走过去时,却有蜿蜒曲折、移步换景之妙。这一段路对于蔺怀生来说是陌生的,他很少走,如今愿意走了,便不禁为精致的庭景沉醉。

本朝每日一朝,此时闻人樾还在宫中。蔺怀生进了他院子,远远的,管事见着蔺怀生,连忙过来,脸上带着乐呵呵的笑容。

“姑娘是来找大人的?”

蔺怀生点点头。

管事是闻人樾的心腹,当下笑容更开,当蔺怀生询问能否在闻人樾的书房等他时,管事更是直接将蔺怀生引进去,还吩咐下头人准备茶点。

门敞着,但没人来拘束蔺怀生,仿佛他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蔺怀生便开始在屋内走动。

书架上摆满了书,多是经世治国之书与各家经典,也有部分的名家骈散。蔺怀生翻了几本,闻人樾有闲情逸致的时候会在书上旁批,他平日伪装君子温润,而那些批注用语似乎更能看出他真实的轻狂和自负。蔺怀生翻得很快,专挑有闻人樾笔记的地方,但闻人樾的字迹显然与给他写字条的人不一致。

“生生在看什么?”

说这人,他就来了。

闻人樾的声音在蔺怀生身后响起。蔺怀生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登云履踩着对方靴子。闻人樾扶住蔺怀生,他并没有很快放开,毫不介意蔺怀生踩在他鞋面上。蔺怀生还计较昨夜的仇呢,便胆大地两只脚都踩上闻人樾的靴子,叫这表里不一的男人尝尝苦头。

闻人樾却笑得毫无阴鸷。

他从容地换了个姿势,单手揽着蔺怀生,另一只手抽走蔺怀生手中的书。

“还是轻。”

男人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两人这时靠得很近,蔺怀生也闻到闻人樾身上的熏香。两人用的香很像,再结合闻人樾之前说过的话,可知这男人在每一个细枝末节有多么强烈的掌控欲。到最后,蔺怀生都有些分不出这香的味道究竟是自己还是闻人樾身上的。

“这一篇?写俗了,不看也罢。”

软香在怀,闻人樾有些率性地倚着书架,论起过去文章大家的缺憾。他是他那年的状元,更是罕见的连中三元,腹有诗书气自华,是有本事论一二的。

但蔺怀生偏和他唱反调:“是么?我倒觉得情感真挚,精雕细琢来空无一物,那是假惺惺,是骗人的话。诗词歌赋,情字最先。”

闻人樾盯着他看,半晌,把人从怀里放开了。

蔺怀生就是刺他一刺,解昨夜的气,但见闻人樾收了笑容,蔺怀生心里又惴惴。小郡主心高气傲,但是他吃闻人樾的、用闻人樾的、住闻人樾的,他心里有傲气,可现实里寄人篱下什么都没有。

蔺怀生和闻人樾闹,很多时候闻人樾都一笑了之,好像蔺怀生是他的祖宗,他供着宠着,蔺怀生怎么样都可以。但有时,明明只是小事,蔺怀生甚至是无心之言,但闻人樾却真正生气了。而当他变了脸色,就绝不会率先出口。

沉默难熬,蔺怀生望着他、盯着他、但闻人樾冷漠得好像一具石像。越长大,小郡主越打从心底里畏惧他的未婚夫,他渐渐明白,不是表面温柔的人,心里也那么真挚。

闻人樾就像熬鹰人,他把鹰关在笼子里,生生地熬掉他的烈性与脾气。

蔺怀生用鞋尖轻踢了下闻人樾的靴子。闻人樾没躲,但也没有回应。

最后,蔺怀生逼自己言不由衷:“……我想你了。”

这句话几乎是从他的唇齿间挤出来的,在前头已经用尽了力气,最后成声,便那样微不可闻。

可这好像是闻人樾的什么关窍,他一下子冰雪消融,甚至比刚才还更加温柔。他等到了,所以鞭子收起来,威吓也收起来,然后给予双倍的甜枣。他抚摸蔺怀生的长发,把那些如同蔺怀生本人的调皮鬓发整齐地挽到他耳后去。当看到蔺怀生头上带着的是他昨日送的玉簪时,他的心情出奇得好。

“生生,你真厉害。”

但蔺怀生明白,闻人樾知道他说假话,就是想看他说假话。

因为他先讽刺闻人樾没有真情,闻人樾就用手段逼他狼狈为奸。

闻人樾笑道:“走吧。昨日答应你的事,可不能没做到。这一行要去京郊,马车颠簸,生生只怕得受点委屈。”

但这只是闻人樾嘴上的话。

闻人府的马车宽敞十足,无一处不是用最好的东西,与之相比,江社雁过得实在简朴。那会,蔺怀生和江社雁是没办法,须得挤挤挨挨坐着,而闻人樾却是愿意与蔺怀生靠近。

小矮几上有茶、有点心,角落里还有事先给蔺怀生备着的薄披风。闻人府的下人、或者说是闻人樾本人,把万事都备细了,仿佛他们此番是去郊外游玩。

闻人樾对蔺怀生招手,言辞说是:“我想与生生挨得近些。”

眼下他们已在路上,蔺怀生若是不听闻人樾的话,闻人樾恐怕真做得出令马车立刻掉头的事。蔺怀生不情愿地坐过来。还是小孩子心性呢,心里想什么,全都在脸上。闻人樾不会不知道,但他好像只要蔺怀生愿意听他的,就够了。

闻人樾用帕子主动捻了一块糕点递给蔺怀生,嘱咐道:“这一去一返,马车需行一个多时辰,先吃点东西垫肚子,等到了那再给你准备午膳。”

蔺怀生点点头。

他一心想着死去的姐姐,亟待弄清真相,因而并不责怪闻人樾行路仓促。

心里惦记着事,等东西吃下肚子,蔺怀生才尝出来是桂花糕,而他昨天才刚吃过。他抬头去看闻人樾,闻人樾正处理公文,他毕竟是宰辅,事务繁多,平时更不可能早早回来,今日的确破例了。

好像知道蔺怀生在看他,闻人樾弯唇,虽未抬头,但抽空还把糕点盘子往蔺怀生那微微推了一些。

“你自己吃。”

这一去,的确晌午都过了。若是没有马车里这些事先准备,一路不知该有多难挨。蔺怀生这副身体,就是如此舒坦的马车慢慢赶路,也有些吃不消,下车时险些摔了,还好闻人樾始终在他身侧,当即扶了把。

闻人樾叹了声,好像有点不满。蔺怀生权当没听见。

映入眼前的,是一座佛寺。

闻人樾告诉蔺怀生:“蔺其姝出事当晚,与你姐姐有过接触的二人,其中之一如今就在里头。”

“半月后就是万寿节,皇上特意请僧入京,为社稷子民祈福。”

“出事后,其余使节臣子被鸿胪寺与礼部安置到其他驿馆,而这位僧人则自请暂居这座寺庙里。”

见到人前,闻人樾与蔺怀生大致交代了一遍。

当寺中小僧引他们到了厢房门口,只见屋门敞开,里头有对话声传出。其中一人的声音蔺怀生熟悉,正是他那便宜表哥。

屋内人也听闻动静,转过身来。

蔺怀生这时才完整看清所谓名僧的模样。

单看相貌,清隽得近乎出尘,与在座王公平分秋色;但论慈悲,无人胜他。他有一张佛相,缥缈乘云欲去,但巧妙地,眉间生一颗红痣,又拉他回了人间。

僧人看到蔺怀生两人,轻念佛号。

“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  老攻的金毛切片:嗯?可是当初生生就是这么训我的啊,好开心。我现在学会了,这么对生生,他也会很开心吧?

生生:我让你更开心。

这章让新的高岭之花小仙男露个脸。

“腹有诗书气自华”出自苏轼的《和董传留别》

28、出嫁(7)

闻人樾对屋内二人:“瑜王殿下。”

“师岫师父。”

蔺怀生随闻人樾, 向李和师岫问好。而李见到蔺怀生,早已是喜出望外,当即就招呼两人进来。

“你二人怎么也来了这里?”

来的路上, 闻人樾已和蔺怀生想好借口。单刀直入绝非上策,若僧人师岫真与端阳之死有关, 只会打草惊蛇。故而当下闻人樾说道:“我陪生生出来散心。”

闻人樾口吻中流露出的爱重之情令人侧目, 师岫便看了眼蔺怀生。

也不知道李想到了什么, 流露出了然又疼惜的神色:“表妹早就该出来多走走。”李自称不惧闻人樾, 但当着人面, 也只敢怪声怪气两句,气势还不如对着江社雁的时候足。

不过蔺怀生乐意看其他人刺闻人樾, 脸上便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两人挨得近,宽大袖子遮掩下,闻人樾捏了捏蔺怀生的指尖, 示意小郡主别这会闹。

但哪里瞒得过人,只会叫人觉得一对佳偶, 原来也有人间小男女的情趣。

李的笑淡了。他一贯嘴上和蔺怀生念叨,闻人樾须得是这天下对表妹最好的男人,但真正见着闻人樾的真情后,李却有些不乐意了。

气氛逐渐凝滞, 这时, 师岫忽然插了一句。

“寺中后圃植有茉莉,为闽越高僧北上讲经时所携。高僧于本寺开坛讲经, 茉莉随之来京,距今已有十年,恐怕是京中唯一可见成片茉莉花的地方。茉莉虽小,香气沁人, 几位不妨移步看看。”

李和闻人樾,一个皇天贵胄,一个位极人臣,但师岫在他们面对始终神色平淡,不见丝毫对权势的趋附之态。蔺怀生以为他会是个走不下凡尘的人,不曾想这样一位冷菩萨有着如此一颗慈悲心,竟会主动缓解尴尬。

蔺怀生接道:“多谢师岫师父。”

“今日无云无雨,难得也无暑气,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闻人樾与他一行,李是他表哥,当即便应了邀请,最后只剩下师岫。

师岫看着小郡主,终是垂眼眉,单掌行礼,应下了。

……

一行四人便往后院花圃去。

寺中的小沙弥在前引路,师岫、闻人樾随后并行,两人似有交情,便自然而然开了话头。而蔺怀生则与李稍落后半步。

蔺怀生靠近李,问道:“表哥今日怎么也会来此?”

李知无不言:“我在父皇那领了差事。”李看了一眼前头的师岫,对蔺怀生悄声说道,“父皇希望我提前请师岫大师入宫讲经。”

蔺怀生道:“可是他与我姐姐一案有嫌疑……”

李正色道:“生生,这是谁和你说的?”

“师岫是白鹿寺最年轻的首座,天生慧心,不久后便要接任白鹿寺方丈。”本朝佛教信众多,连皇室都带头礼佛,光是京城附近,就有几百件大小寺院,白鹿寺则有“天下第一寺”之称。

蔺怀生看了眼似乎与师岫相谈甚欢的闻人樾,不语。

李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记着要给端阳报仇的事,但人前切莫再说刚才那样直接的话了。”

蔺怀生见从李这里了解得差不多了,就低声服软道:“多谢表哥提点。”

李拍拍他肩:“好了,不说了。”

小沙弥在前头说道:“几位施主,前头就是花圃。正是花季,花丛中若见着蜂,切勿惊慌。”

几人道谢,闻人樾说道:“前人栽花,人赏花,蜂采花,亦或人采花,蜂赏花,本就可以共适,如何算是惊扰?”

小沙弥连忙致歉。

师岫赞许道:“闻人施主心有所悟。”

闻人樾却说:“悟心?我有执念,参不透的。”

两人说完,不约而同回头看向蔺怀生。

那是闻人樾的眼神,还是闻人樾背后那个人的眼神,那道目光深邃,超出了此前闻人樾这个人带给蔺怀生的所有印象。一瞬间,天地间万籁俱静,而师岫一同看来的目光,仿佛加重了其间的分量。

还不等蔺怀生开口,闻人樾就莞尔一笑。

“生生,来。”

说是花圃,但茉莉生长并无篱笆围栏的拘束,它随僧人乘船渡海而上,本该一刹芳华名动京师,但最终只在这座小小寺院中留下沁香。寺院僧人不曾有意栽培,它却有了佛缘,在年复一年里如期绽放。

后院中有一座小亭,小沙弥说道:“师父们还用茉莉制了茶,檀越们稍候,我去拿来。”

借此机会,闻人樾竟支走了李,剩下蔺怀生与师岫。蔺怀生意识到这是闻人樾留给他的机会,也许小沙弥都出自他的安排。

小郡主有些迟疑该如何开头,昨晚闻人樾的话蛊着了他,蔺怀生就被牵着鼻子走。他太想找到杀死阿姐的凶手了,可今日表哥的话却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使他清醒。一个名声在外的慈悲者,他阿姐有什么地方会致使师岫痛下杀手?可师岫真的与姐姐在案发当天有过接触的话,蔺怀生又不愿白白错过一点可能靠近真相的机会。

师岫仿佛看穿了蔺怀生的心思。他慈悲到愿意普度猜忌他的人,主动开口说道:“我知道蔺姑娘想问什么。”

蔺怀生浑身一颤,双眼紧紧盯住师岫。

“那夜,我的确见过端阳郡主。她常伴青灯,但我见她那晚,她却满心忧思,执意向我求解。”

蔺怀生连忙问:“我姐姐向你问了什么?”

师岫静静看着蔺怀生。

“她问我:‘此行是否顺利?能否得偿所愿?’”

而蔺其姝这一行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蔺怀生证婚。

师岫给的答案一时间扰乱了蔺怀生的思绪。长姐如母,蔺其姝待他也不例外。以前蔺怀生真以为自己是个小女孩,那时最喜欢做的事其实是缠着亲姐姐蔺其姝。他总认为自己和姐姐是一样的,甚至在蔺其姝许给江社雁时,垂髫小儿发出惊人之语,说他也要一个郎君,足见姐弟情深。

姐姐知道他不能嫁给闻人樾,必然希望婚事告吹,只是双亲辞世,姐弟二人不敌闻人樾如今的权势,蔺怀生知道姐姐完全是硬着头皮受迫而来。她遇到名僧师岫,讨要一个宽慰自己的答案,但后面半句又是什么意思?

事情愈发诡谲,蔺怀生仿佛触及到了他从未接触的暗涌,他心中惶然,甚至无心去想师岫有没有可能撒谎。

“那你怎么回答姐姐的?”

师岫双手合掌。

“事在人为。”

“郡主听后,若有所感,若有所失。心有所求,世间一切都为尘网。”

蔺怀生只说:“谁心中没有欲求。”

这一次,师岫沉默。

小沙弥端来的茉莉香茶不早不晚,恰好在两人无言后,而闻人樾与李也相继回来。茶香留齿,与满园茉莉相映成趣,但在座的人却各有心事,白白浪费了美景清茶。

李与师岫也在之后启程进宫,离开了亭子,师岫先行离去收拾行囊,而李因与他共乘车马,便也随师岫一道。回去这一路,便是蔺怀生与闻人樾剩下了。

蔺怀生才从师岫的那一番话中回过神来,他后知后觉回头望了一眼观花亭,茶盏杯具皆在,人走茶凉,方才没有珍惜,最美的景致已然错过,如今再看,都多了些憾恨。

闻人樾道:“如何?”

蔺怀生抿唇:“下一个人是谁?”

闻人樾摇头说道:“那我做不到引见。”

蔺怀生心有郁气,当下抬头,冲他最讨厌的男人全数发泄:“你言而无信!”

闻人樾哑然,他看着蔺怀生,没想过小郡主突然受了刺激,有如此大的反应,他无奈地笑道:“生生,是我玩笑在先,可你也不愿给我半分耐心等我说完,就着急定我的罪。”

“另一个当夜见过端阳的,是晏府的三小姐晏鄢。端阳于净慈庵带发清修,晏鄢同样长住那里静养,两人可谓闺中好友,情同姐妹。此次与你姐姐一同返京,当下恐已回到晏府。”

“我总不能带生生你直闯晏府。”

蔺怀生说:“我自己想办法见她。”

闻人樾笑而不语。

闻人樾问:“今日和师岫师父谈得如何?”

小郡主留了个心眼,没有和盘托出,闻人樾见他沉默,当下明白,他笑了笑:“但我想,不会是他。”

“……为什么?”

闻人樾停下来。这个温柔的男人,以最柔情似水的嗓音说道:“生生,你知道仵作的尸检结果是什么吗?”

“蔺其姝身上无锐器伤口,也非钝器致死,更无中毒症状,大理寺上下熬了一宿没睡,最终,仵作在蔺其姝的发丝间摸到了一点不对劲。他们削断端阳郡主的一缕头发,从头皮中取出了一根银针。那针扎在颅顶的死穴,你姐姐是被活活用针捅进脑颅里钉死的。”

蔺怀生听到一半已然泣不成声。

而这一次,闻人樾没有给他任何安抚与宽慰,他只是看着蔺怀生,在给予恶毒的话语后,更给予强烈的暗示。他给予蔺怀生一切权势所带来的便利,告诉蔺怀生自己什么都能为他做到。

他什么都可以给,只要蔺怀生主动。

蔺怀生心防溃败,他嗫喏着,向闻人樾祈求道:“你帮帮我……”

男人得到了,他更贪婪更狡诈,步步引诱他心仪的猎物进入陷阱。

“生生,断案寻凶,非你、非我见几个人就能知道真相。皇上已命江社雁与刑部调查此案,真凶落网是迟早之事。”

小郡主没有办法像闻人樾说的那么坦然乐观。那是他的亲姐姐,他最后唯一的亲人,是与这世间最后一丝血缘的牵系,他放不下,也不可能放下。他不能待在那个小阁楼里,他如果不做些什么,他会疯的,最后是死是活都不得而知。

蔺怀生的语气更卑微:“你帮帮我,闻人……”

他走近,抓住闻人樾的衣袖,放下骄傲的自尊。

闻人樾却忽然翻脸。男人任由蔺怀生抓着他,但露出最残忍无情的模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蛇在吐信。

“生生,这世上没那么多的予取予求,你起码得给我一点甜头。”

蔺怀生浑身僵硬。

闻人樾拥他入怀,罄钟古佛,青烟香火,闻人樾亲着蔺怀生的耳朵。

“我只有一个心愿,执念成魔。”

“生生你却怎么都不肯应我,你真狠心。”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生:我还没开始狠心呢。

29、出嫁(8)

闻人樾的执念只有一件事。

便是和蔺怀生成亲。

为此他步步紧逼威逼利诱, 甚至有权力一句话就能迫使从前的端阳郡主即刻上路来为他们证婚。

可这绝非出自喜爱,闻人樾只是想和蔺怀生成亲。曾几何时,王府一夜巨变, 京城明明是蔺怀生自小长大的地方,他却忽然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那时候没有什么表哥, 也没有姐夫, 最后只有闻人樾来到蔺怀生面前, 牵着他手, 在闻人府建起一座阁楼。那时,蔺怀生是真心依赖着闻人樾, 他甚至为自己隐瞒身份享受到这份好而满心愧疚。直到闻人樾亲手打碎这份信任。

蔺怀生感受不到闻人樾爱他,那为什么要娶一个不爱的人?蔺怀生甚至觉得闻人樾是个疯子。没有人会爱一个疯子,蔺怀生也不想嫁给他。

现在, 这个疯子笑吟吟地看着蔺怀生。

他游刃有余,像耍陷阱里的猎物一样, 站在高处看着蔺怀生如做困兽之斗的挣扎,没有食物没有水,生存能力开始退化,而这时猎人往陷阱里垂了一根绳, 温柔的引诱。

生生怎么不回应?

蔺怀生冒着汗看他。可事实上闻人樾胜券在握, 他无需多言,也不用再给蔺怀生额外的温存, 这些都是蔺怀生惊惧之下的臆想,也许这是闻人樾折磨他的新方法。

蔺怀生感到恐惧,感到耻辱,可是他被那一座金玉堆成的小阁楼关废了, 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他身上唯一能够让闻人樾感兴趣的筹码,是他最危险的秘密,如果蔺怀生拿这来赌,迟早有一天会摔下万丈深渊。

闻人樾往前走一步,小郡主仓惶退了三四步,蔺怀生的行为似乎逗乐了闻人樾,他又靠近了些,这时蔺怀生已经要撞到墙上,闻人樾替他嫌脏,先一步把人搂住。

他搂在怀里的像个死物,僵硬得没有任何反应,但闻人樾却毫不在意。

“生生怎么不说话?”

闻人樾说了与蔺怀生幻想中一样的话,可未卜先知没有让蔺怀生有丝毫欣喜。这时候小郡主恨不能脱下裙装狠狠甩在闻人樾的脸上,痛快地告诉他你能娶个男人吗,但那时候也许就是他的死期。

闻人樾一定会杀了他。

但他还有姐姐的仇没报……他得活着,他不想死。

蔺怀生红着眼睛,却忽然环住闻人樾的脖子。他吻得很仓促、慌乱,甚至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吻。他放下身段,想要蒙混过关,可闻人樾却忽然被激起了凶性,他撕开温润的外皮,单手掐着蔺怀生的脸就来亲他。

“唔!”

蔺怀生睁大双眼,但顷刻间就被闻人樾推到禅房门上,木门吱呀,载不住两人的重量,从内轰然开了,蔺怀生被门槛绊倒,闻人樾和他吻得难舍难分,就一同摔进神佛的视野里。

寂静禅房,案台沉香,菩萨拈指端坐,他座下没有信徒,只有红尘翻浪的狂人。

石头地面很凉,身上的闻人樾却很滚热,蔺怀生没想到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人原来连唇都是烫的。蔺怀生开始后悔了,他释放出一个可怖的怪物,他的挣扎他的咒骂全部都被闻人樾吃掉。

“生生好香。”

男人很贪婪,他甚至不愿意浪费任何一点属于蔺怀生的东西,每一次接吻泛生的涎液都被他吞吃干净。蔺怀生听到了那声吞咽,仿佛在吸食他的血液和骨髓。一个端方的君子,此刻竟然像全未开化的野兽,和人滚在地上做荒唐的事情。

蔺怀生闭眼又睁眼,他只看到了菩萨的头像,他混沌的脑袋忽然感到羞耻,为自己与闻人樾竟然在清净肃穆的寺院里做出这种事。他心里也感到委屈。这是小郡主的第一个吻,却从不是他所希冀过的样子。

他开始拼命挣扎,手脚都使劲,但被闻人樾轻松制服。闻人樾的手指穿插分开蔺怀生的手掌,他把自己的十指当成钉子,将蔺怀生活活钉在原地。

彼此的上下唇相互挤压,唇上再细小的纹路也被撑开抚平,而舌头在开凿出的豁口里不断勾搅。水泽声盖过脚步声,但脚步声越来越近,蔺怀生觉得那声音像踏在他的耳鼓上。

“有人……!”

闻人樾充耳不闻。他好像无所谓被人看到这么荒唐的形象,他只想和蔺怀生共沉沦。蔺怀生打他、踹他,指甲在他脖子上挠出痕,但闻人樾只顾吻他。终于,蔺怀生抓住机会从闻人樾手里逃开,没跑两步就被闻人樾扯住腰带,蔺怀生怕死了,既怕闻人樾,又怕身后随时会来的人,他逃不开闻人樾,就傻傻地想,哪怕把门阖上也好,但男人的手竟有力至如此,他拉住蔺怀生,笑道。“有人啊。”蔺怀生感到自己被一点点扯回那个糜烂而窒息的吻里,惊慌失措下,蔺怀生直接扇了闻人樾一耳光。

砰地一声,蔺怀生喘息地关上禅房的门。他既不敢抬头看前方,也不敢看身后。

片刻后,脚步的主人站在门前询问。

“蔺姑娘?”

是师岫。

蔺怀生慌乱之下不敢回答,师岫又问了一遍。

“可是蔺姑娘在里头。”

身后的闻人樾也没有声音,两个男人用不同种方式迫使蔺怀生自己开口。

蔺怀生的嗓子很干,他恨不得自己失声再也说不出话,可现实里他用他自己都听不懂的、颠来倒去的话语在回应。

“是我。”

“只有我。”

屋外,师岫静默了片刻。

“蔺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

来的人是师岫,蔺怀生更有一种羞耻感,他在一个得道高僧面前破戒,说谎、行欲,师岫代替佛像的眼睛,印证地清清楚楚。

闻人樾从背后搂住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小郡主撒谎,他喜欢蔺怀生言不由衷的样子,甚至引诱蔺怀生撒谎,男人的手从蔺怀生红肿的唇抚摸到发声的喉咙。蔺怀生紧张地吞咽,又不敢吞咽,他的喉结并不明显,但他依然不敢在闻人樾手下露出一丝马脚。

“我……”

蔺怀生张了张嘴。

“闻人去替我拿披风,我在这里头等他,我觉得冷了,这才关门。”

一声、一声,喉咙的颤动,闻人樾为此着迷极了,他怀里的小郡主怕死了,可他此时却无比爱着这样的小郡主,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把蔺怀生翻过面来,亲吻他的喉咙。于是此刻,闻人樾撩起蔺怀生的长发,聊胜于无地在他的后颈上印下一个个湿痕。

有师岫在,闻人樾这个疯子疯得更过分了。蔺怀生只想把师岫赶走。

小郡主始口不择言。

“大师有什么事吗?若不是我姐姐有关的事,我累了。”

师岫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罪过。”

“何罪之有?”

“贫僧本不该对端阳郡主说那一句‘事在人为’,也不该再将此话转告姑娘。”

“事在人为,因而始终不肯放手,徒做痴儿。蔺姑娘,你切切珍重。”

蔺怀生觉得,师岫看穿了自己,看穿此刻屋内的他为了能够找到杀害阿姐的凶手而向闻人樾委身妥协,劝告亦或怜悯、讥讽,师岫都站在高处,而蔺怀生他再也不能回到高处了。

小郡主把舌尖咬破,尝到满口的血味。

“倘若你不会说好听话,就不必说了。”

“孤男寡女,大师请回吧,我不想惹了闻人误会难过。”

这次,屋外沉默了许久,对方许是被蔺怀生的话伤到了。

“二位若也是此时回京,瑜王殿下托贫僧来问,是否也可结伴而行。”

“贫僧……亦无他言。”

门外那道淡淡的影子消失了,蔺怀生顿然卸了浑身的力气,倒在闻人樾的怀中。他手脚发软,任凭闻人樾摆弄,男人居高临下又一时兴起地怜爱,帮蔺怀生揉手腕,情态亲昵。他又把蔺怀生转过身,俯身来,是还想再吻?蔺怀生受够了,下意识再举起巴掌,他觉得他熬不住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闻人樾没有阻止他,男人言笑晏晏,然而双眼却如锐器把蔺怀生扎穿。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蔺怀生反抗时留下的痕迹,些许狼狈之余,使得闻人樾显露出此前从未有的不驯与狂放。

蔺怀生不敢再打闻人樾第二次。

哪怕他的力气对于闻人樾来说微不足道,但对于极度自尊的闻人樾来说,被扇耳光的屈辱恐怕是永世之仇。蔺怀生后知后觉,几乎惊惧欲绝地望着男人,他甚至希望师岫此刻能回来,站在门外有一道影子就好。

闻人樾握住蔺怀生打人的那只手,笑吟吟地带着他往自己脸上又甩了一次,声响清脆,蔺怀生听得都心悸,然而平日里睚眦必报的男人却一反常态,露出畅快的适意。

他攥住蔺怀生的这只手,好像这只手从此就是他的了。闻人樾伸出舌头,在这赐予过他疼痛的掌心舔舐着,用赤裸裸的行为告诉蔺怀生他并不用死,现在他与闻人樾为伍了。

温热湿黏的触感,蔺怀生不敢动。

“生生,这个甜头我收到了。”

闻人樾笑道。

“现在,你可以使唤我、打骂我,我不仅能做你的夫君,还能做你的狗。”

“生生,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能为你做到。”

“而生生你只需要明白,有舍才有得。”

蔺怀生怔怔地看着闻人樾,他在蔺怀生面前暴露他极度的自负与狂妄,却也把鞭笞的鞭子递到蔺怀生手中,毫无保留地教蔺怀生怎样驯服一个人的办法,而他曾今就用同种方法驯服蔺怀生。

蔺怀生再次甩了闻人樾一巴掌,扇得闻人樾脸都偏到一边。

男人却笑着给蔺怀生揉着手腕,道:“就是这样。”

他做足一切伏小做低的温柔。

然后轻捏着蔺怀生的下巴:“再让我亲亲你,生生。”

30、出嫁(9)

最后, 回去的车马并驾而停,李与师岫却并未等到蔺怀生二人。

小沙弥跑到马车下,带来闻人樾的歉意, 说蔺怀生实在不舒服,不便再耽搁二人, 请他们先行一步就是。

这两人车马辘辘远去后不久, 闻人樾背着蔺怀生出来。

蔺怀生把脸深埋在闻人樾的肩头, 仿佛这样就能不看、不听、不理。他们方才太胡来, 到最后蔺怀生气得直咳嗽, 闻人樾的疯劲才消停。玉佩节碎,裙摆翻浪, 两人的模样旖旎又狼狈,明眼人都能看穿。蔺怀生不肯叫人知道,躲在禅房里, 闻人樾就找了方才那位小沙弥,让他前去知会李。

蔺怀生捂着胸口, 他刚才又是挣扎又是气闷,这会心头隐隐犯痛。

闻人樾了解他的身体,见他如此,当即皱眉, 对蔺怀生伸手。

“来, 背你回去。”

蔺怀生起先没理。但他的确脑袋发晕,没有力气走了, 闻人樾这会送梯子确是正好,而蔺怀生心里又憋着气,就应下:“好啊。”他想折辱这男人,哪怕届时闻人樾恼羞成怒把他甩下, 蔺怀生也有扳回一城的畅快。

但他转瞬间就被闻人樾背着了。也许是他太轻,也许是闻人樾脸皮太厚。

往来间,僧侣看到,鸟兽看到,天地亦看到。但这男人太坦然,无论是顶着被挠、被打的脸示人,还是在寺庙里公然背着心爱的姑娘,他是世人口中端方持礼的表率,但做截然相反的情郎。他有滔天权势,无人敢不满,于是神佛也缄默让路。

蔺怀生连打了闻人樾三耳光,胆子也大了,见羞辱不到这男人,竟敢觉得没劲,加之一路叫外人看去他要人背着的模样,心里不好意思,就不肯闻人樾背了。他裙子下的脚踢闻人樾,才一动,却遭闻人樾捏了屁股。蔺怀生这副身体金贵到连痒也怕,当即猛地一个激灵,但他发现闻人樾好像并无亵狎之意。

“好了。”下方,男人声音淡淡,却竟也有温柔,“再动,摔着你怎么办。”

蔺怀生胳膊拗不过大腿,就干巴巴地应回去。

等钻进马车,蔺怀生就跟条鱼儿似的,滑不留手地占着一角的位置,再把装果盘的矮几往自己这边一扯,叫某人离自己远远的。

马车里有扇子,还摆了一小盆冰,但在封闭的马车里头,作用并不显著。纵使今日天气尚可,但闻人樾一路背着人出来,怎么可能不出汗。他拿出帕子简略擦拭,但有的已经渗进脖子抓破的伤口里,蔺怀生背过身,但听闻人樾嘶了一声。

而闻人樾只说:“来年茉莉再开时,我们再来这吧。”

蔺怀生冷笑一声:“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了。”

闻人樾这个疯子连发笑的点都奇怪。

他说:“生生脸皮好薄。”

蔺怀生不想和他说话了。

回去一路无话,但气氛却不沉闷。闻人樾借黄昏间隙继续批改公文,纸页的翻动声让人心生宁静。故事里那个“小郡主”的影子退去,留下真正属于蔺怀生的心思。

蔺怀生得承认,闻人樾突然的爆发不在他的预料中,但闻人樾表现的行为目的,更让蔺怀生坚信,闻人樾属于当时的六个卡牌角色之一。蔺怀生的任务是拒不成婚,也许闻人樾就是必须成婚。

这是一对很危险的人物关系,稍有不慎就可能鱼死网破,更何况两个角色更深层的纠葛还没有出现。起码在蔺怀生的视角里,他没有了解到更多。蔺怀生最好的做法应是远离闻人樾,转而接近已知的唯一可信任人选江社雁。但蔺怀生不。他不喜欢把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中,江社雁可以信任,闻人樾可以利用,二者并不影响。

何况所谓的“信任”,边界究竟有多大,还有可能是系统玩的文字游戏。

蔺怀生闭着眼小憩,车马悠悠,最后也真的睡着。在这之后,天地倏地万物俱静,不仅是虫鸣鸟唱,连一丝风的声音也没有。全然逼真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被活活抽干了生气,呈现出游戏的本质。而蔺怀生身旁的闻人樾放下笔,小楷墨笔悬空,不倚斜,不滴墨。

静静地注视着蔺怀生的睡颜,蔺怀生无知无觉,仿佛蔺怀生也成了这个世界里死物的一部分。但他是唯一鲜活的生命。让这个世界转瞬凋败,只是为了让蔺怀生睡得更沉些。

自出现后,那些蔺怀生弄的小伤口转瞬愈合消失,抚上侧颈,还记得蔺怀生指甲的锐利。像刀,弄伤的脖颈,也曾捅穿的胸膛。脸上、脖颈的伤痕反复地出现、消失,这使得闻人樾俊逸的脸庞十分诡谲,最终,这些伤口原样复现。

每一道的深浅都记的,因为这是蔺怀生留给的印记。

举起手,虚空着,但一阵徐徐清风却拂过蔺怀生的脸颊,他鬓发微动,两弯柔和的眉毛让男人想起上一次见到的小羊的眼睛。他乱了发,源于的调皮,又翻手,之前作乱的风便温柔抚顺蔺怀生的每一缕长发。

“这个世界,你会喜欢吗?”

蔺怀生熟睡中挪了挪身子,男人又静默了。

……

蔺怀生一觉睡醒,天完全黑沉。不远处,又灯火通明,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城门口。

这一觉睡得委实舒服,蔺怀生惬意得打了个呵欠。他喜欢绚烂的世界,但也享受偶尔的宁静。睡意随着睫毛濡湿后结簇又分开,散了,蔺怀生回到了当下这个故事里。

闻人樾的马车畅通无阻,蔺怀生撩开帘子,已经是城门幽深的末尾,而后辉煌灯火闯进眼。京城夜晚是热闹的,白天的摊子收了,夜里的紧随其后,卸了劳作,人群熙熙攘攘,各有各的享受,勾栏瓦肆,热酒凉茶,不胜喧嚣。而这些,蔺怀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

他心里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急,可他声未出,闻人樾就已说道。

“前面就是临江楼,回府上再喊厨房又要耽搁时辰了,生生,你意下如何。”

蔺怀生听临江楼这名字有些耳熟,半晌后记起,李曾提过一次。刚醒来不觉,这会蔺怀生的确饿了,又有热闹,便点头同意。

下车后,闻人府的随从分成两拨,留下一个驾马,剩下的侍卫仆从跟在闻人樾和蔺怀生身后。

临江楼不负盛名,二楼河畔临窗的雅座与单间最为紧俏,一行人要了一间单间,两个侍卫守在门口,剩余的一名侍卫与侍从则进屋听从闻人差遣。

闻人樾习惯性先接单子,但他看了眼蔺怀生。灯火下,小郡主莹白如玉,唯有一双瞳仁黑如耀石,惜贵得很。桌上灯火、窗外灯火、江上与月下,通通来衬,通通不及。

而他就用这样一双俏生生的眼睛看过来。

闻人樾手一转,把点菜本子递给蔺怀生:“生生,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其实无外乎那些,闻人樾对于蔺怀生的喜好滚瓜烂熟,有几样菜色甚至能够做得比酒楼厨子更好。但闻人樾把主动权让出,这是他的投诚。

蔺怀生果然不客气地接过来,把单子翻得飞快。平日里都是闻人管着他的饮食,现在他做主了,只要顺眼的一律选上。他强压得色的小模样太惹人爱了,闻人樾饶有兴致地看着。就在这时,隔间传来酒兴上头的高谈阔论,起初听不清,但渐渐却刺耳分明。

“你说,那些传言莫不是真的……”

“你都说是传言了,世上哪有什么精怪,指不定是哪些个心属闻人宰辅的小娘子们泛醋编排的。”

说的人急了。

“这还不够邪乎?本来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反倒活活拖死了别人,就是带煞的命格,她亲父西靖王都镇不住。现在连自己的姐姐都克死了!”

显然,这话已说得惹人发笑。酒席间,那几人果然大笑。背后议论管他真假,自然越猎奇刺激越尽兴,嘴上图个过瘾,心里就是清楚也不会反驳。更何况人心叵测。

还有另一个更狂妄。

“照你这么说,那蔺小郡主最好是能克一克闻人樾,把他克死了,我就信了你的话,信那是个天煞孤星的东西。”

这些话,从蔺怀生的耳朵开始绞杀,他一开始能听清,后边应是耳朵死了,便听不见。耳朵没了用处,话就往更深处钻,钻进脑子里,留下一串串恶毒的咒语。

杯盏应声碎裂,蔺怀生苍白脸回头,闻人樾满手血。血和瓷碎片落满桌子,侍从连忙要来帮忙,闻人樾拒绝了,他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握在手心,帕子渗出一团血色的花。

“你们,”他吩咐屋内乃至屋外的侍卫,“我这会流了多少血,他们得流加倍。”

几人领命而去。

不一会,隔壁嘈杂无比。

闻人樾笑道:“晏大人家公子的声音,前头才和生生说不好见那晏鄢,如今做哥哥的倒来给送机会了。”

蔺怀生听出他的意思了。

无论有心或无意,闻人樾握笔的手为他流了血。

“……我自己有主意。”

蔺怀生说完,呆呆地坐着,到底没有说一点关切。

声音渐歇,一群口出狂言的公子哥被闻人府手下教训得连痛呼声都没了,闻人樾睚眦必报,说要加倍奉还,必然是三倍、四倍、十倍不止。不知道会不会将人打死。

蔺怀生原本没这么想,但他今日彻底见识了闻人樾的疯,又觉得这疯子什么干不出来。

这时,隔壁又传来新的声音。

“在京城寻衅滋事,目无法度,你们好大胆子。”

是江社雁。

一间临江楼,竟把这么多些人都聚着了。

31、出嫁(10)

江社雁作风正派冷硬, 朝中更无朋友,这些纨绔无不被家中告诫,离江社雁远些, 不要犯到他面前去。

可这会几个公子哥被教训得头破血流,再打下去命都要保不住了, 见着江社雁竟生起几分希冀, 忍不了痛的几个已经在那嚎:“江大人!救救我!”

江社雁凌厉的目光转向闻人府的侍从。从现场看, 的确是他们盛气凌人。

闻人的侍卫不卑不亢, 答道:“江大人, 这几人口出狂言,造谣生事, 我家主人看不惯,便遣我等让几位公子明白,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

那晏府的公子哥听了, 当即愤然怒骂。他被打得缺了牙齿,这会一张口, 就不停地冒血。

“关你、你们什么事!”

江社雁听后,脸色微沉:“我也好奇,京城什么样的人家能够替律法行事。”

闻人樾身边的随从笑了笑,他很会说话, 当即便请江社雁移步隔间。

“江大人去了就会明白。”

那随从一语中的。

门正对的位置是闻人樾, 但江社雁一眼见了蔺怀生。闻人樾笑里藏刀,好像笃定江社雁会有什么反应。顷刻间, 江社雁把事情的始末猜了大概。近日京中流言横生,江社雁也听过不少。

他扭头对自己的侍从吩咐道:“把人送到京城府尹那,报大理寺的名字。”

他说,却阖门把随从关在外头, 不肯再有旁人知道蔺怀生其实在这里。

闻人樾笑着打招呼道:“江大人,难得在朝堂之外碰面。”

江社雁不言,他与闻人樾话不投机。但男人余光里看着蔺怀生。说难得,最难得见的其实是蔺怀生。闻人樾养着他,但也关着他,宰辅权势越来越大,闻人府越建越深,江社雁只记得两三年前的上元节,灯火阑珊中他见到放河灯的蔺怀生,那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那一日江社雁独自批复完公文后回府,无人与他过节,心生寥落。而蔺怀生被河灯映亮脸庞,他被蔺怀生映亮。那夜,江社雁静静地注视了很久。

然人生中其余无数次,相逢匆匆。

江社雁见桌面空空如也,询问。

“你们刚来?”

同时江社雁心里也有了疑思。现在已过了该用晚膳的时间,加之蔺怀生平日里几乎不出闻人府,两人当下出现在临江楼,实属罕见。江社雁怕这其中是闻人樾的谋算,而蔺怀生当了他行事的挡箭牌。

蔺怀生点头:“我们今天出城去散了散心。”说完,蔺怀生桌子下的手便被闻人樾握住,蔺怀生一怔,想扭头看去时,闻人樾又捏了捏他手腕。蔺怀生猜测,是闻人樾提醒他少说。尽管不明其意,但蔺怀生还是把他们去寺中寻师岫的话咽下。

现在再想来,闻人樾虽让蔺怀生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在他姐姐案子的事上闻人樾从来不曾隐瞒,蔺怀生问,就俱以告知。相反,江社雁口头上一昧地为他好,就好像给小孩子的敷衍承诺。蔺怀生的态度不免冷淡下来。

“江大人吃过了?”

他的爱恨都极浓烈。心里装着那人的好,就在那人面前有千百种不自觉的娇态和可爱;可一旦在他心里变成草芥,就连一个正眼也得不到。

他这时候的样子很有王公世家的清高做派,叫人想起他本该是名正言顺的郡主,而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可怜。

江社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他不善言辞,无从解剖自己心意,世俗枷锁还层层来套,他谁也不是,又怎么比得上别人巧舌如簧。原本叫人退避三尺的威严,在这里通通无用,甚至让他劣势,让他语拙。

江社雁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回应了一个是。

闻人樾便笑了。

“那就可惜不便留江大人了。”

这样的闻人樾还有什么君子仪相,他只差没明晃晃地把嘲笑挂在嘴上。但他最名正言顺,就离蔺怀生最近。哪怕蔺怀生只是缄默,但他许可。那闻人樾无论以如何卑劣下作手段把珍宝圈入怀中,像一条滴着涎液的恶犬,都无人能质疑。

闻人樾起身。他的手掌堪堪止血,走动间,难免血迹星星点点落在地上,但他面无异色。

“我亲自送江大人。方才的事,劳江大人有心了。”

闻人樾走近后,笑着轻语道:“生生刚才可生气坏了。”声音轻,仿佛是照顾小郡主的面子一般。

江社雁不自觉地向蔺怀生看去,只见到他抿着唇的半张侧脸。只这一眼,就中了闻人樾的算计,默认地被拉上贼船,有大理寺卿的名号压着,那几个言语放肆的纨绔下场可知。

闻人樾实则笑不进眼。

他这会心里很不高兴,言语上更是辞令完备,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实际只想把江社雁驱赶离他的生生旁边。

江社雁耐着性子与他周旋,忽然间,江社雁看到闻人樾衣领之下的挠痕。光影之中,红痕更像红线,交错缠在脖子上,更像一个项圈。十万句爱语誓言抵不过一条红线的隐喻与欲。江社雁顷刻变了脸色。

男人的怒色如山雨压抑欲来,偏偏蔺怀生不看他,察觉不见。蔺怀生附和闻人樾的言语,与江社雁浅淡告别。江社雁到底不想吓到他,更不想叫蔺怀生知道这些腌事后难过,当即忍下。但当闻人樾送他出了雅间,江社雁冷不防攥着闻人樾的领子把他摁在柱子上。

闻人府的侍卫纷纷抽刀,被勒住脖颈的闻人樾却不慌不忙地摇了摇手,示意自己的人镇定。

江社雁压低声音,不让屋里人听到,但怒气却丝毫不减。

“你怎么敢这么对他?”

闻人樾起先不解,但江社雁把他衣领攥得很重,眼见要在脖子上形成新的勒痕。

要是把生生留给他的痕迹破坏掉可就不好。闻人樾阴郁地想。

他手上力道也极大,钳住江社雁的手腕往旁一甩。他用的还是受伤的那只手,满是污迹的血帕因而掉在地上,江社雁的手腕与袖口更全是血迹。

闻人樾浑不在意,从侍从那接过新的一条帕子,重新握住后,对江社雁说道。

“江大人审案子时也是这样给人着急定罪?”

江社雁冷笑:“宰辅却是连证据都明晃晃地摊着。”

闻人樾见对方盯着自己的脖颈,恍然大悟,脸上笑意更甚:“原来江大人指的是这个。”

蔺怀生到底手劲轻,到这时,闻人樾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了,但挠出来的血痕到底不同。

这是他献上忠诚后得到的奖赏,隐秘又张扬地宣告他有主,无人比他更优越。闻人樾心中逐渐涌上快意和兴奋,他不知道,蔺怀生不在意,但也许遇见过他们的每一个人都曾对这些痕迹有过放肆的揶揄,那闻人樾希望这痕迹永远不要消。

“我与生生之间的亲昵事……”闻人樾笑语晏晏地嘲弄道,“江大人这也要横插一脚吗?”

江社雁断然道:“生生不可能如此放肆。”江社雁能说出蔺怀生的千百般好,总归没有一句不好。

闻人樾不笑了,他径直走过江社雁身边,只抛下一句话。

“因为我是他的丈夫,我能见到他所有别人见不到的样子,而你是什么东西,能够了解蔺怀生?”只有最爱的人,可以肆意得到他的不好。

门在江社雁面前合上,而闻人樾的话如利刃,直插进江社雁的心口。

……

闻人樾回来后如何在蔺怀生面前上眼药不提,单就如何见晏鄢,两人回去路上有了讨论。

蔺怀生说:“我要见晏三姑娘,我要让她亲自来闻人府见我。”

他初舞弄权力的样子还有些生涩,闻人樾却为之着迷。他渴望蔺怀生身上沾染他的痕迹,什么方面都好。

闻人樾笑吟吟道:“这有何难。只是辛苦晏家公子在京都府多吃几日牢饭罢了。”

蔺怀生乜他一眼。

“晏大人不保他?”

闻人樾颠倒黑白的借口信手拈来:“令公子与我发生口角,争论间使我划伤了手,袭击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教出这样的子嗣,想来晏家家风令人堪忧。”

蔺怀生乐笑了。和闻人樾为伍后,除了他的坏,还能看到他诸多可爱。

小郡主把脸撇到窗外去。

“……赶快找人把伤口包起来吧,你自己弄的,别到时候真有什么事,还赖上晏府了。”

闻人樾勾唇,目光看向蔺怀生,贪婪又眷恋。

晏府上下今日睡得如何不得而知,蔺怀生回去后倒是一夜好眠。在这个副本里,他似乎总是睡得很沉。但翌日,他再次于枕边发现了字条。

蔺怀生坐起身,起得有些猛了,脑袋微微发晕。他忍了一会,拿起字条。

这一次的话更加诡谲。

[生生,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蔺怀生拧眉,再次默默记下这句话后将字条烧毁。

他下床,不适感却仍未曾褪去。特别是喉咙,伴随吞咽,整个喉咙肿痛不已,蔺怀生摸了摸脖子,略有刺痛。他来到水盆边,铜镜里映照出他完整的样子。

脖颈间赫然浮现狰狞的掐痕,青紫交加,像索命的圈绳,又像蟒蛇的身。

蔺怀生彻底冷下脸。

昨天夜里,曾有一个人在他昏迷不醒时,恶劣地想要杀死他。

32、出嫁(11)

也许那人杀蔺怀生的念头还不强烈, 否则他大可不必做戏弄之举。

他在夜晚行事,是不见光的影子。他渴望被蔺怀生知道,从压下第一张字条开始, 也许此人就在某个角落时刻关注蔺怀生的一举一动。蔺怀生云淡风轻,他便怒气丛生, 他要蔺怀生的反应, 最好惊慌失措, 做出一切可怜的丑态, 他想要看, 想要予以嘲笑又视为珍藏,所以做更偏激恶劣的行为。

这个人无非是要博得关注。原本蔺怀生还打算抽丝剥茧慢慢陪他玩, 享受解密的乐趣与刺激,但今天对方掐他的脖子,完全改变了蔺怀生的想法。

蔺怀生很爱惜自己的生命, 哪怕只是一场游戏、一个副本,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好好活着。

苍白手指抚过这些受难之后疮痍的肌肤。这些指痕是恶念的象征与留存, 爬满蔺怀生的脖子,它们可怖,又有畸形的艳丽。蔺怀生用手指挡住,再拿开, 目光明灭。

他依然不叫那个可怜的对手得逞, 脸色平静地从柜子里挑出几件立领特别高的衫子,两粒云纹子母扣逐一扣好, 把那些吃着皮肤的狰狞蜈蚣一点点碾灭。

……

昨夜里,京城几户人家府上没等到自家少爷回去,一打听,才知道几个公子哥竟进了京都府。家中父兄都有在朝为官的, 当下又气又羞,只想先把人从京都府的衙门里领回来。结果京都府尹也是个滑头,用一句话统一打发了众位:人是大理寺卿拎来的。

虽不明缘由,但犯到江社雁手上,几家已经头大。官位小的,脸色青白变换,也就捏鼻子忍了;官位大的,却不肯叫人觉得气势矮江社雁一截,但再闹,京都府也不是任人放肆的地方,想着等第二日气势汹汹再来,早朝时却先见到了受伤的闻人樾。

闻人樾白衣出身,年纪轻轻就能出任宰辅,坊间读书人多视他为榜样,狂热追捧;京中官宦,更多是叹他八面玲珑好手段。总归,闻人樾平日行事做派令人挑不出错处。可今日,不知是否是受伤的缘故,闻人樾的脸色很是不好,关系亲近些的同僚见他右手包扎得那样严重,先行关切,但得到的回应也冷淡。

闻人樾目光冷锐如刀,凑得近的,冷不防都有些怵,随后余光顺着瞄去,见闻人樾看的是户部侍郎晏俅。

别看闻人樾年轻,这两三年已然握着朝中风向,他一言一行皆会被揣测深意,更何况是如此明显的态度。而等到江社雁来,朝堂上更是两座冰山,冰山间锋芒对立、相看两厌,今天难得统一都对着晏侍郎放冷气。

晏侍郎自然也感受到了。他来时还烦着家里大大小小和他哭诉嫡子被关在京都府的事,这会却要一面挨着闻人樾和江社雁二人的目光压力,一面又要忍受群臣影影绰绰的探究,心中煎熬可想而知。

但其余人也得苦哈哈地熬着。有些心思机敏的,想起闻人樾与江社雁之间微妙的连襟关系,又联系到近日前端阳郡主蔺其姝一案,心中已有大致答案。

果不其然,下朝后就传出那群公子哥是当面开罪了闻人宰辅、甚至令宰辅受伤的消息,而闻人樾本人并未反驳。晏侍郎欲亲自登门赔罪,但却吃了软钉子,闻人樾不是在处理朝政要务就是在养伤休憩,根本没有想见的意思。最后,晏夫人提了个办法。

“不如我去见蔺姑娘?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西靖王府的事……”

晏侍郎不耐烦道:“妇人之见!闻人樾城府深沉,当年攀上西靖王府这条船,说是乘龙快婿,不过是给一个黄毛丫头当牛做马,他心里恨死了蔺家人,怎还会帮西靖王府说话?”

晏夫人也急了,毕竟自己的孩子还关在里头呢。

“那他最后要娶的还不是西靖王府的小郡主。”

晏侍郎不说话了。

半晌后,他摆了摆手:“那你去试试吧……对了,你带着晏鄢去。”

“带她干嘛?”

“她去庵里静养的时候不是和端阳郡主作伴?”

晏夫人犹豫片刻,到底同意了。

晏家人全然不知,这是闻人樾和蔺怀生一步步引他们入瓮,为的就是让晏鄢主动现身。管事事先得过吩咐,见这二人前来拜见,不再像先头婉拒晏侍郎那般把人拒之门外,而把两人引进花厅。

这是有戏了,晏夫人耐住欣喜,端起茶杯,不留意间被热茶烫到了舌头。

管事看着捂嘴呜咽的晏夫人,笑眯眯地赔罪道:“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晏夫人您在此稍候。至于姑娘,她身子经不起累,怕是不能过来,不如今日晏三姑娘先随丫鬟去见见我们家姑娘?”

晏鄢迟疑道:“……只有我?”

管事笑着点头。

晏家人进了闻人樾府中后,此时才逐渐感受到闻人樾的狂妄与看低,但有事相求,自然骑虎难下。晏鄢便与晏夫人分开了。

花厅离蔺怀生住的小阁楼还有很远距离,一路上引路的婢女莲步轻移,却是裙摆生风,晏鄢跟在后面也不得不提起步子赶,晏鄢甚至怀疑这也是闻人府恶意的作弄。只是越近阁楼,景致越发清丽,显然精雕细琢,这里也的确住着一位被视若珍宝的佳人。

远远的,晏鄢已见那座小阁楼,但到底不及靠近后一览全貌的震撼。晏鄢敢说,天上琼楼也不过如此,但它偏偏建在人间,就好像是硬生生从天穹上扯下来的,代表着端方君子闻人樾的最大欲念。

婢女温婉又可人。

“晏三小姐,我家姑娘就在楼上,只是姑娘近日忧思郁结,还请你多担待。”

晏鄢只能应下。

又有了婢女的话,晏鄢原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嚣张跋扈的女子,但推阁门、撩香帘,世间最美好的景致原来被关在阁楼之中。佳人清瘦,长衫子在他身上飘然欲化羽,这时,这座人间盛景的小阁楼又俗了。金玉沉香,琉璃檐瓦,通通都俗。但唯有俗,好像才能作坏了他的出尘,把他留在人间留在身边。

于是他身上也有不端庄的地方,晚起懒梳妆,蔺怀生是披着头发见人的。

蔺怀生淡淡道:“晏姑娘请坐。”

晏鄢便坐下了。

婢女在一旁为两人倒茶,晏鄢的眼睛不敢多看其他,就望着这两杯茶。她以为蔺怀生把她单独叫来,也是要用这么一杯热茶烫人,让晏鄢与嫡母晏夫人一般下场。

但却是蔺怀生自己先喝的。

他抿过一口后,对晏鄢说:“三姑娘也尝尝。”

晏鄢这才敢拿起杯子,认命地喝下去,却尝到了闻人府最妥帖细致的招待。

蔺怀生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位晏府的三小姐,许是庶出又不受宠的关系,性子温婉,逆来顺受,多是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蔺怀生便开门见山,直接道。

“我知道晏姑娘此行来为了什么。”

晏鄢尴尬地笑着。晏鄢来时得过嫡母的教训,知道一点事情的原委,闻人樾这么做,多少有给蔺怀生出气的意思。而京中女子何人不知晓、何人不羡慕蔺怀生得到的偏爱。

“但晏姑娘不知道我让你来是为了什么。”

蔺怀生放下杯子。

蔺怀生此言一出,晏鄢怔愣,寻着想去看蔺怀生,晏鄢却发现对方全然不看自己,仿佛自己只是一根草芥,根本不值得入眼关心。晏鄢想问,又不敢直接问,于是清茶开始烫手,圆凳如铺针毡,出尘清绝的佳人变得诡谲,晏鄢不敢看,视线左右求庇佑但没落脚,整间屋子都烫人。

终于,晏鄢迟疑道。

“……可是为了静娴姐姐?”

随着西靖王府倒台,蔺其姝被剥夺郡主称号,若仍称她一声“端阳郡主”,多是旧日故人情分。蔺其姝离开京城后,在京郊一座庵中带发清修,她信了佛,也有了法号。静娴,就是蔺其姝出家后的名字。

见蔺怀生点头,晏鄢如释重负,明白了今日真正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讨蔺怀生的欢心。

“我与静娴姐姐结识于庵中,她很照顾我,我每年都会去庵中小住,和静娴已相识多年。当我问她来处,她却很少提过往,也是机缘巧合下,我才知道偶然知晓。”

蔺怀生冷言冷语:“不提过往,她也不曾对你提起过我?”

细听,心酸与慌然又呼之欲出。

晏鄢看着蔺怀生,后知后觉自己握着多大的权柄,自己的一句话竟可以掌握蔺怀生的喜怒哀乐。他的高不可攀轰然崩塌,谁也可以拽他下来。

晏鄢抿了抿唇,掩饰心中微妙的紧张和雀跃。

“不,她很想你,后来她经常和我说起你。”

粼粼的眸子抬起来,这张脸忽然无比生动,这张脸的主人怯怯地说。

“她说,我很像你……”

于是晏鄢便得到了、印证了。眼前这个满心姐姐的小郡主因为自己的话悲喜加交,摇摇欲坠。

都怪他自己,他怎么能生得这么冰清玉洁呢,高高在上把人拒之千里,现在难受了,却没有人能来扶他一把。

晏鄢扶住了蔺怀生,两人挨得很近。

“对不起,我不该说……”

然而蔺怀生攥住三姑娘的手,指甲深深嵌在对方的手臂里。

“不,我想听。”

“我可以放你兄长一马,但我想这也不是你心中真正所求。三姑娘如有心愿,我可为你达成,而我只有一事相求。”

“姐姐不在了。我想三姑娘陪我去一趟她曾经修行的庵中,把姐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回来。”

晏鄢同意了,温声安抚蔺怀生的情绪。

“小郡主有心了,静娴姐姐在天有灵,余生必然保佑小郡主平安喜乐。”

蔺怀生沉浸于悲伤之中,没有应这句客套的安慰。

他们挨得很近,晏鄢闻到了蔺怀生身上如空谷幽兰般的香气,不禁为之沉醉,做出嗅吸之举,而后便看到蔺怀生用领子和散发遮掩起来的青紫伤痕。

原来他身上还有伤。

他真可怜。

33、出嫁(12)

西靖王府的事已过去六年。这六年端阳郡主蔺其姝始终都在净慈庵中, 未出步。净慈庵于京郊外,不过百里,但这六年百里, 让蔺家姐弟二人最终阴阳两隔。

蔺其姝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致使她哪怕远离京城浮华六年, 旦回来仍然香消玉殒。西靖王府已作往事, 要了解蔺其姝、了解事件的真相, 还须去趟净慈庵。

而晏鄢作为蔺其姝这六年间陪伴的影子, 蔺怀生也要把她并带上。

闻人樾是后来才知道蔺怀生还藏着这点小心思。这是先斩后奏了。男人几乎气笑, 他伸出手,对蔺怀生招了招。

蔺怀生看着闻人樾有意包扎得惨烈的手, 警惕如兔,双眼直直瞪他:“怎么了。”

打从心底,蔺怀生也格外不喜欢闻人樾的这动作, 仿佛他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现在蔺怀生不愿意受他管着了。

闻人樾从榻子上直起身,长发如瀑。他小憩了片刻, 而躲在府里,则同样是为蔺怀生的计划推波助澜。

男人不穿官服不戴冠,身上宦海沉浮的城府如做烟消,此刻的闻人樾如个谪仙人, 仙人招手唤他过去, 叫小郡主看得有些怔了。但这世上到底没人能做谪仙,天公总要戏谑留道缺憾, 留在闻人樾身上的,或许是他睚眦必报的秉性吧。小郡主心中这样想,步子挪着,看似听话, 实际又真没过去。

“生生……敢做不敢当,这时候知道怕了?”

闻人樾含笑说着,但与毒蛇吐信无异。

蔺怀生反正不动,不听劝。他就是不肯过去,也就是要去净慈庵。

而闻人樾不能陪他。闻人樾拥有人人羡艳的权势,但权势把他困在朝堂,潜蛟卧潭亦如此。那他豢养的小郡主呢,是饮露枕风终究留不住的么,闻人樾压住心中的阴鸷。

“生生,你莫不是找借口要离开我吧。”

他笑着凝视蔺怀生,不放过蔺怀生丝毫的神态变化。

蔺怀生在心里骂闻人樾,总是这样好端端地突然犯疯,没有人能在他身边待下去。可他这样反复无常,喜怒又都系在蔺怀生身上,没由来的,蔺怀生第次觉得雀跃,原来掌控别人的滋味是这样的。闻人把他变坏了。可坏在闻人身上,和他相互折磨也不牵连别人,菩萨应也会原谅吧?

蔺怀生故意沉默着,拿出他那副不爱理睬人的模样,虽是装的,但谁能受得了。闻人樾下榻,几步来到蔺怀生跟前。蔺怀生凛着眼看他,明月分明还未挂在天上,倒先出现在闻人樾眼前。闻人樾弯腰,把人间的月亮拥入怀中。

“啊!”

他抱人的姿势可不君子,手臂从蔺怀生的腿弯穿过,把人举着抱。小郡主这会比闻人樾高出足足个脑袋,弥补了平日里对身高的憾恨,只是高得太快,吓坏了他,双手双脚都缠紧了闻人樾。妆花裙子掀了裙头,又层叠如峦地在闻人樾的腰间铺陈而开。香风交缠,本就是有意调的同源香,自然更旖旎相配。

两人摔进榻里,蔺怀生还心悸着,因怕摔下去,直到这会双腿都死死绞着闻人樾的腰。小郡主脸上有了潮粉,叫人看得心中撩动,闻人樾俯身去吻,两人太贴近,青丝缠榻,点温柔香拂过蔺怀生脸庞,似他又不是他的气息,蔺怀生惊然回神,慌张把腿并起,不敢叫闻人樾察觉不对。可脚腕被他捉住,绣鞋未脱,仍有罗袜,闻人樾的手如同镣铐样,紧紧地拴在蔺怀生的脚腕上。。

“生生,别离开我。”

他说示弱的话,眉眼也顺从,但那深邃黑沉的目光却叫蔺怀生心惊。

蔺怀生情急之下脚朝闻人樾蹬去,但他哪里是闻人的对手,叫人轻轻松松捉住了。闻人樾自从在蔺怀生面前剥下他作伪的皮囊后,好像无惧在蔺怀生面前露出任何样子,他丢了世间的切礼数,做最随心的放纵。他甚至隔着罗袜,亲了口蔺怀生的脚背。

“生生好紧张啊。”

“可我们明明总要做夫妻的。”

蔺怀生又羞又臊,几欲昏眩,但他知道不能在闻人樾面前示弱,与虎谋皮,容不得点闪失。

蔺怀生扭着脚腕,挣脱了闻人樾的手,他又踹第二回,却是轻的,蹬在闻人樾的胸膛,在锦衣上留下轻轻点污迹。

他俏生生地斥道。

“我是生气!”

“气你不分缘由就冤枉我。”

小郡主眼波流转,控诉道。

“你不信我。”

闻人樾就没了点办法,不占点理,心甘情愿进着并不高明的圈套。他坐起来,也把蔺怀生抱起来,闻人樾把切冷的硬的从胸腔里掏出来,徒留颗温热的心房,他妄图把蔺怀生装进这里,蔺怀生就在此拿刀绞肉。

“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若是这件事都不肯答应,我才会真的从你身边跑开。

“我会去找别人,总归有人肯帮。”

闻人樾不笑了。他注视着蔺怀生,蔺怀生心若擂鼓,但不服输地直视回去。半晌,闻人樾才勾起唇:“生生学得很快啊……”

无外乎是讽刺的话,蔺怀生充耳不闻,他只要能赢闻人樾就够了。

他放开切,试着去驯服这条疯狗,拿出对方最感兴趣的筹码,再给把甜枣。蔺怀生凑过去,吻了吻闻人樾的唇,他笑容是精心雕琢的乖巧,又适当露出引人征服的挑衅。

蔺怀生扬起脸。

“我也知道阿樾想要什么。”

“等切结束,世上从此没有西靖王府的蔺怀生,只有你的生生。”

“姐姐不能为我们证婚,但我们样可以做夫妻。”

“对不对?”

……

车辙杳杳,蔺怀生他们翌日早就走,如今已是晌午,出了京城已有许久。

闻人樾到底同意了。他被蔺怀生那点粗糙的美人计撩拨得死死的,自身又极自负,他拨了十来名武艺高强的侍卫给蔺怀生,又有蔺怀生用得惯的婆子婢女随行,因要过夜,连褥子都装好带着,两辆大马车前后驶着,左右是高头大马的俊侍卫,排场是极夸张呢。

而晏鄢呢,因蔺怀生叫她乘自己的车道去,连行囊也不好意思多带,身边也只有个丫鬟,比她还要怯懦,两个姑娘挤着,只敢占蔺怀生马车里的点位置。

蔺怀生本意并不想折腾对方,但晏鄢始终拘谨着,以蔺怀生的性子,劝过次后就不再多言。

早起加之舟车劳顿,蔺怀生闭着眼,似在小憩,但见他眉宇始终不减愁皱,叫人明白他并不好睡。车里无人说话,蔺怀生身边的人,对晏鄢尽了礼数,但全不热络。蔺怀生不理睬晏鄢时,她们也都不当角落里有人。

晏鄢自始至终都在观察蔺怀生。他被众星拱月着,就是这会休息,羽枕与轻衣都簇拥护着他,真是叫人无比羡慕。

晏鄢轻声道:“不如我给姑娘讲讲静娴姐姐的事?”

蔺怀生睁开眼睛看他,乌黑眸子盯着晏鄢的脸。晏鄢向他乖顺讨好地笑,心里却雀跃地期待蔺怀生同意,等到终于得到蔺怀生的颔首时,晏鄢压下欣喜,开始向蔺怀生讲述。

“几位师父都说静娴姐姐很有佛缘,悟得透,我便问她‘姐姐怎会皈依佛门?’她就告诉我,这是她生都悟不透的事了。”

从晏鄢这个外人的角度口述,这好像只是件与论法有关的趣事,可蔺怀生与蔺其姝血脉相连,自知其中无限酸楚。而晏鄢就正把这些“趣事”点点揉碎了,讲给蔺怀生听。

“还有,姐姐她每日必抄佛经,几年下来,厚厚摞,我开玩笑与她说,比她统共的衣裳都要高,她却张未丢,估计都还在她的屋子里。”

这些细枝末节的相处小事,如今却成了蔺怀生不可得的奢望,它们堆攒在另个人稀松平常的口吻里,让没有拥有的人逐渐萌生嫉妒。

晏鄢笑了。

“后来我知道,其实姐姐哪里只是在抄佛经呢,她在写信呢,写了许多封……”她的神情柔软,“都是给你的啊。”

蔺怀生却如遭重击,他双眼睁大,白着脸,不可置信。

“不……”

不可能。

晏鄢赶在那些婆子和婢女之前,担忧地依偎上来,她占据了蔺怀生身边的位置,现在是把蔺怀生困在角落,旁人谁也碰不到他。

“怎么了蔺姑娘?”

“莫非你从未收到过信?可我确确实实见到姐姐给你写了。”

顷刻间,蔺怀生明白事情始末,能这么做的不会再有别人。闻人樾……蔺怀生牙关紧咬,硬生生在人前忍下憎恨。

晏鄢搂着他,仿佛和他感同身受,他的安慰公然又悄声,在众闻人府的下人面前,钻进蔺怀生耳朵。

“蔺姑娘,我昨天其实看到了……”

“闻人宰辅私下竟会那样对你吗?”

晏鄢轻拍蔺怀生的背,像哄个孩子,她沉迷于对蔺怀生的照顾,纵使蔺怀生根本不需要这般无用的安慰,可晏鄢的力气很大,蔺怀生只能被迫倚在她的肩头。

就这姿势,晏鄢把蔺怀生还未消的脖颈淤痕尽数遮挡。

“世间男子都非良人。”

“你姐姐要是知道了,该有多难过?生生。”

晏鄢哄道。

“闻人樾还有哪里对你不好?”

“你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生:再见了老攻,今天我就要远航!

金毛老攻:……用完就丢:(

还好我已经切成丝啦:)

34、出嫁(13)

晏鄢的话很有暗示性, 蔺怀生抬头望她,就见晏鄢小意温柔地帮他掩了掩衣领。

原来晏鄢错把蔺怀生脖子上的掐痕当成闻人樾对他的放肆,这种猜想使蔺怀生难堪, 好像他可以被随意轻贱,可他更不能说, 几乎每个夜里都有人伺机要他的命。

蔺怀生捂着脖子, 手抵着晏鄢的肩把她推开, 自己默默坐在旁。

他不说话, 是闷着在发脾气呢, 晏鄢看得笑了。她主动地挨过去,蔺怀生这会不喜她, 就又把脸撇到另边。他那副拒之千里的冷淡,实际毫无威慑,叫人篡改得乌漆墨黑, 就变成欲拒还迎。

晏鄢看了眼那些晏府下人,对蔺怀生轻声说道。

“自然, 生生如有顾虑,自己放在心底,不必告诉旁人。但你若心里不快意,总得想法子发泄出来, 可别压在心里。”

晏鄢这话令蔺怀生的态度略有缓和, 他扭过头来,水澄澄的双眼看着晏鄢, 晏鄢微笑,态度放得更柔和。

“是我情不自禁。”

“静娴姐姐对我格外照顾,我此刻见了生生……我应能叫你生生吧?”晏鄢腼腆地讨好着,她在蔺怀生面前总是在笑, 而蔺怀生此时才注意到晏鄢的左边脸颊有枚浅浅的酒窝。

蔺怀生点头。

“我与生生年纪相仿,却因静娴,看你仿佛是我自己的妹妹般。”

“见到你,我才明白,为何静娴姐姐对你念念不忘放不下心。”

她直提端阳郡主,蔺怀生难免被她说软了心。他神情动,晏鄢就察言观色捕捉到了,她进而说道:“姊妹间,再喊三姑娘却生疏了。静娴姐姐之前都唤我‘晏晏’,生生若这般喊我,我心里必定是又难受,又欢喜。”

蔺怀生明白,因为姐姐,他们在彼此身上聊以慰藉。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嫉妒晏鄢曾经分走他的姐姐,更何况这还是个姑娘家,他竟然这样不大度,和个姑娘置气。蔺怀生后知后觉感到羞赧。可这时没由来再道歉,蔺怀生也说不出口。小郡主嘴唇张阖数次,最终顺着晏鄢递来的梯子下了。

“晏晏。”

晏鄢笑着应了。

他们此行去,可要比之前去京郊寻师岫更远,几乎是踏着暮钟,才结束了路的劳顿。

蔺怀生有些吃不消了,脸色发白被晏鄢搀扶着下马车。他实在没力气,但又不好意思倚着晏鄢,更何况他并非女儿身。晏鄢却攥着蔺怀生的手,顶替了闻人府众仆婢的活儿。

“生生这样就与我生分了。”

也许是出身的缘故,晏鄢起初表现得怯怯,旦得了好,就打蛇上棍。蔺怀生能看出点她的小心思,但晏鄢很会说话,蔺怀生便算了。

蔺怀生这么大阵仗,惊动了净慈庵上下。净慈庵的庵主出来后,晏鄢又自请去替蔺怀生交涉。总归是官宦世家的小姐,殷勤的样子却仿佛蔺怀生多带了个女婢。蔺怀生确有些别扭了,他双眼直注视着正谈话的二人。

那么大的案子,但消息还未传到净慈庵中,或者说,大理寺那头还没派人来这。他们竟赶在了江社雁前头。

听闻蔺其姝的死讯,庵主和其他僧尼都十分怅然,晏鄢适时介绍蔺怀生的身份,说他来到这里想为姐姐收拾旧物。

庵主同意了,只是庵中不允许男客留宿,闻人樾派给蔺怀生的这些侍卫不能入庵。这也合乎情理,蔺怀生不想叫对方为难,便同意了,侍卫们就另寻住处。

净慈庵不大,倚小山而建。两间主殿供神佛,偏殿若干,禅房则要路沿着长廊往山上去。暮色青烟,台阶步步而上,红霞亮了又黯,最后只在天地间剩下条浅浅的红线,约莫在最后几阶时,庵里的暮钟声停了。

庵主说道:“庵中屋舍简陋,但偶有檀越留宿,时常打扫,也算整洁。蔺姑娘不若就与晏鄢挨着住,若有事,庵中的师父们都可询问。静娴的屋子还原封不动锁着,我等会让人开了屋门,你自行去就好。”

在蔺其姝曾住了六年的地方,蔺怀生表现得很谨慎,他对庵主回了个信佛者才行的礼,

“叨扰众位师父了。”

庵主微微摇头。

晏鄢对这里实在熟稔,蔺怀生便与净慈庵的几位师父作别,和晏鄢往禅房去。

单间屋子不大,更无从与蔺怀生那间阁楼相比。可跟来的婆子婢女们仍井然有序,占据了禅房里的各处角落开始收拾布置,蔺怀生都有些走不进去了。而蔺怀生来到也不是为了图舒坦,趁此间隙,他便对晏鄢说道:“带我去姐姐屋子里看看吧。”

晏鄢应是早就料想到蔺怀生心急,但她不管着,还纵容。

“好啊。”

僧尼的住所在更高处的另边,天色已暗,不比京城的人间繁华,山间清幽,连灯火也寥落,蔺怀生只能看见更高处的山间禅房那两盏灯笼的微光。

蔺怀生有些累了,他提起裙摆,再次埋怨自己的身体。晏鄢只走在他前两阶,时时刻刻关注着他。见蔺怀生慢了,便停下来,朝他伸手。

“来。”

晏三姑娘低低的笑声传进蔺怀生耳朵。蔺怀生很窘迫,心里又有些耍小性子,低下头想假装没看见。

只再几十步路,忍忍就好……

但这世间总有人洞察他真意,无须他委屈。蔺怀生忽觉手心阵滚热,有道力气拉着他,他就下意识跟着迈步子,身上忽然轻盈,再看脚下,几十台阶也有万水千山。

小郡主怔怔看着前方人,晏鄢弯唇,她似乎打从心底里高兴,露出脸颊的酒窝。

晏三姑娘捏了捏蔺怀生的指腹。

“真累了?怎么不说话。”

蔺怀生总觉得自己听出了对方的打趣,但又或许是他多想了。更何况纵是打趣,又有什么关系呢,对方又不伤害他。这样想着,蔺怀生便渐渐释然,娇脾气也出来了。

“晏晏,你让我缓会……我喘不过气。”

轮到晏鄢不说话了。

晏鄢从未遇过这样柔弱的生命,也从来轮不到她来照顾,但现在,这个生命竟然可以短暂地属于她。

蔺怀生缓过来,发现晏鄢竟沉默,蔺怀生便拿同样的话调侃回去。

“拉着我,你累啦?”

当然,以蔺小郡主的性子,倘若晏鄢真点头,他就要气了。晏鄢知道的,所以时间为蔺怀生难得的狡黠而失语,又或许,只是晏鄢此前没资格看到罢了。

晏鄢把思绪扯回来,笑叹了声:“你啊……”

这时的晏三姑娘也与先前不样。

晏鄢没松开手,领着蔺怀生继续走过小平台。她指着其中右起第间禅房,告诉蔺怀生:“静娴姐姐便住这。”

蔺怀生说:“门开了。”

两人走进去,屋舍朝南,山间湿润,方透气不久的屋子里还有丝淡淡的潮气,但整体仍然整洁。蔺怀生静静地看着,站在门槛外许久,有种近乡情怯。

晏鄢则在看他。

“生生不进去?”

蔺怀生如梦初醒,仓促间迈了第步,左脚便跨过了门槛。但他望着全然陌生的屋景,有种无从下手的茫然。屋子的主人是他的血亲,但自己与姐姐的人生却早已不知不觉间渐行渐远。小郡主到了这步,反而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去打扰过去六年里存在于这间屋子里的姐姐。

晏鄢看着蔺怀生先迈步的那只脚,看着那在门槛上铺开的裙褶。

“生生,我就在门外等你。”

晏鄢的体贴无微不至,这世上好像她最了解、最洞察蔺怀生。

有了晏鄢这句话,蔺怀生又觉得他应该独自往里头走,他来到这百里外,不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这间屋子吗。于是蔺怀生又匆匆,他走进这个天地里,环顾四周,找切有蔺其姝的影子。

而晏鄢也像道影子,静静地伫在门外,不叨扰人。

离开晏鄢的视线,蔺怀生恢复沉静。他当然知道晏鄢值得深究,但当下最主要的重点还在蔺其姝屋子可能留下的线索。他以睹物思人的正当借口,在这间不大的禅房里四处查看。

蔺其姝在净慈庵的生活十分清简,屋内大件的布置并不多,唯有那些小东西,能够窥见几分她真实的样子。如晏鄢所说,放下了郡主身份的蔺其姝潜心向佛,桌子上整整齐齐压着几页手抄佛经,想来是前往京城前的最后几个晚上的亲笔,这属于遁入空门的静娴。而女儿情与闺门怨,也在小方桌的另侧。未完成的绣品、几捆绣线、仔细插在绢子上的绣针,那是无人问津的韶华。

蔺怀生走过去,佛经上的字迹在他眼前印现。疏长藏锋,是抄佛经还是压杀心。

蔺怀生原本先入为主,认为能写这样笔锋的必是男人,但就在百里之外的这座尼姑庵中,他发现自己原本的想法太理所当然。这是蔺其姝的屋子,这是蔺其姝抄的佛经。

这是蔺怀生所收字条的字迹。

屋外随之传来声响,是谈话声,蔺怀生迅速将纸张压回原来位置。

回过头,却是应该在京中查办本案的江社雁。

大理寺卿看向蔺怀生的目光中有些许审视,这时晏鄢也进来了。她站在江社雁后头,好像在为没拦下这个男人对蔺怀生露出歉疚的微笑。

35、出嫁(14)

江社雁不说话时很有威压。蔺怀生真觉得江社雁能稳坐大理寺卿, 有一部分归功于他冷若冰霜的臭脸。

小郡主在江社雁面前总是很乖巧的:“姐夫。”

江社雁走近。屋里才桌上那一盏蜡烛的淡光,却足以让江社雁的影子把蔺怀生完全笼罩。男人盯着蔺怀生的双眼。蔺怀生知道,江社雁在审视他, 甚至对他起了怀疑。此案分明已由大理寺侦办,一个体弱多病的闺阁女子再如何悲痛欲绝, 大费周章地奔波, 不仅越俎代庖, 更令人怀疑动机。

正因此, 蔺怀生希望江社雁怀疑他。

唯有这样, 江社雁才会选择主动在案件中接触蔺怀生。接触就一定有交锋,说真话、假话, 什么都好过闭口不言的打发。

江社雁的逼视很能给人心理压力,心里有鬼的人几乎顶不住江社雁这样的目光。但他对蔺怀生终归是留了情,也不愿与蔺怀生之间闹得那样难堪。

“什么时候来的。”

蔺怀生答:“不久。”

他只需要江社雁的怀疑, 从而把他主动扯进案子里,但江社雁若是盯死了他, 就本末倒置。眼下江社雁的态度是蔺怀生所刚好期望的。

“我和闻人说过了,打算在这里待一两日再回去。”

小郡主明面上据实已告,实际还藏了点心眼。他转而对江社雁介绍晏鄢:“姐夫,这是晏府的三小姐, 与姐姐在庵中结识交好, 闻人他伤了手,又公事傍身, 三姑娘便陪我来净慈庵收拾姐姐的东西。”

他表现得仿佛并不知道江社雁早就传唤过晏鄢。

晏鄢对江社雁问好道:“江大人。”

江社雁未应,任晏鄢眉眼低顺的行礼。蔺怀生从中品出一点差别,看来江社雁目前对晏鄢也有所怀疑。但江社雁是个很能藏的人,绝大多数时候, 旁人并无法解出他的心事。

对于蔺怀生的话,他淡淡道。

“倒是比大理寺的快马还迅捷。”

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话砸在蔺怀生和晏鄢耳朵里,但江社雁也不在意两人作何反应,男人环看四周,然后把蔺怀生的话给否了。

“这些东西里可能有重要物证,大理寺会逐一搜查,你不能带走。”

这等同于剥夺了蔺怀生的最后一点念想。小郡主睁大了眼,有些不愿相信。他无言,一双眼却诉尽了心愿,求江社雁通融一些。但江社雁自始至终都冷漠不松口。

晏鄢看得可心疼了,可江社雁行事全占理,没有办法。晏鄢连忙凑到蔺怀生身边,温柔小意地哄道:“就先让江大人查一查,如果有对破获案子重要的物证,大理寺拿去是应当的。但到时候屋子里总归还有其余的东西,届时我们再带回去。”

晏三姑娘这模样,仿佛无底线地纵爱着一个不知事的孩子,只知要满足孩子的心愿,却不知该匡正言行。她的眼睛还来瞟江社雁,对江社雁露出歉疚的笑容,仿佛蔺怀生是她的。

江社雁眉宇刻深痕,冷锐地盯着两人。他不接晏鄢这份他看不上、也不知底细的好意。男人看着状似被哄住的蔺怀生,甚至冷声再道。

“我说过,案子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你今天不该来这。”

这下可好,两人临江楼匆匆一面时,情谊已有疏远,江社雁此刻的话更是在蔺怀生心里点炮。小郡主当下涨红脸,言语不分轻重刺回去:“什么猫猫狗狗也配让我拣剩下的东西!”

江社雁果然生气了。他冷冷地俯视蔺怀生,看着会说出令人伤心的话的双唇。蔺怀生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但亦不肯服输地瞪着他。江社雁心中烦躁。

“对,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配管教你。”

红脸变红眼,蔺怀生不肯叫眼泪落下,仿佛那样就在这人面前输了,明明是他先说的狠话,这时候竟让人觉得他有点可怜。

江社雁很快平复了心绪。他来这到底不是想与蔺怀生吵架的,他想和小郡主好好谈谈。但沉默的间隙太久,也不知小郡主自个心里胡思乱想了些什么,眼泪转在眼眶,已是强忍着不掉。他再也待不下去,最后拨开江社雁埋头跑了。

“生……”

江社雁到底没能把名字说出口。

晏鄢见状,也施施然地朝江社雁告别:“那江大人自行搜查吧,看看有无线索,我先去寻生生。”

说着,晏鄢笑了笑。

“他身体不好,来到这世上本就是遭罪一场,江大人又何必惹他伤心呢。”

晏鄢的话似乎别有深意,江社雁更反感对方话语里对蔺怀生的形容。在江社雁心中,那孩子合该百岁无忧。

江社雁目光冷锐如刃,晏鄢却丝毫不怵。

她悠悠地叹息,仿佛在笑江社雁的不自量力。

“若不是心存蓄意,那江大人这张嘴可太不中用了。”

……

净慈庵用晚饭的时辰晚,要等到做完晚课后。因而蔺怀生回到自己屋子里又待了一会,才被晏鄢来唤。

方才他走得干脆,倒不是真与江社雁置气。在既知的条件下,他仍愿意相信游戏给出的明确信息。但晏鄢的底细不明,蔺怀生不想在其他人暴露他的真实想法。

蔺怀生已经大致判断出这个副本里的六张角色牌分别是谁。一场围绕蔺其姝之死的案件,六张角色牌的交点在于蔺其姝。蔺怀生、江社雁、闻人樾、李、师岫、晏鄢,全是她的亲故友人。

蔺怀生只明确自己这张身份牌的故事,那么除了自己,剩下五个人他谁也不信。

即便是相对而言可以信任的江社雁,蔺怀生也只打算借他作为主审的便利,并不准备真的合作。

客随主便,借住庵中,蔺怀生也跟着僧尼们吃了一顿素饭。江社雁缺席不在。

江社雁亮明身份为查案来,庵主不好像婉拒蔺怀生身边的侍卫那般,将江社雁与其他大理寺差官拒之门外,但他们也不方便一起用饭,至于下榻的住处,今夜怕是要熬过去了。

江社雁实在来得太匆忙了些。

晚饭后,蔺怀生借口疲乏,和晏鄢说想要提早休息。蔺怀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拙劣的借口,晏鄢都会顺水推舟地同意。

晏三姑娘还安慰了一番。

“生生,你看,世间男子就是这般可憎的模样。”她揽着蔺怀生,却不如说是搂在怀里。

蔺怀生提心吊胆捂着秘密,但之所以还能不被闻人樾发现端倪的很大原因就是他生来体弱,不像一般男子那样魁梧,反而弱柳扶风,身高在一众女子中也不突兀。但晏鄢却比蔺怀生要高不少,若非她身形清瘦五官秀逸,穿裙装实在违和。蔺怀生此刻就只枕在她的肩窝。

“但你若是为了那些男人生气,可就不值当。”

“何况,他与静娴姐姐的婚约,到底是不作数的。”

小郡主听到晏鄢这么说,心里其实不太好受,但在不知旧事的外人眼中,蔺怀生与江社雁微妙尴尬的关系,的确还不如没有,断了干净更好。

他不想再谈这难受事了,便匆匆转移了话题。

“晏晏,我想去休息了。”

晏鄢顺势松开手。

“好,你去吧。”

晏鄢回屋后,蔺怀生又在自己屋内挨到了将近子时,才轻悄悄地推开门,半身侧着从门缝里钻出来,匿着脚步声往山上蔺其姝的禅房跑去。

万籁俱静,唯有星河衬月,连山上禅房檐下的那盏灯笼都吹熄休憩。蔺怀生抓着石头扶手,来过一次的路,没人握他的手了,他孱弱的身体竟走得无比艰难。好在夜风舒凉,并不让人生燥。小郡主自己慢慢地走,多花些时间,也走完了山阶。

他直冲姐姐的屋子方向跑去,又在屋门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不见江社雁和其他官差值守搜查的身影,蔺怀生才轻轻推开一丝缝,和月光一起挤了进去。

蔺怀生不想点灯,那样势必会招来人,但小郡主在屋子里摸黑,什么也看不着,还撞了好几次。虽是个小男子汉,但还是从小金贵养着的小男子汉,当下就扁了嘴。

一片黑到底为难了他,蔺怀生便把事先藏在身上的火折子拿出来。他连吹了几下,但连火折子都和他作对,怎么也不亮。

蔺怀生正心烦,身后伸来一双手。

蔺怀生只觉后背贴上了什么,但恐惧中他根本分辨不出,他仓皇欲逃,但那双手环着他,几乎把他困得无法动弹。

蔺怀生已然在发抖了,那双手却拿过他手里的火折,只听对方打开了什么,再吹,火光骤然亮眼。

小郡主仰头去望,是神色难辨喜怒的江社雁。而他这一动作,便几乎是靠在对方怀里。

“……姐夫。”

蔺怀生这会安分得像鹌鹑。

江社雁目光随火光,明灭中藏深意。

他终是把蔺怀生从他怀里扶起来。

“明明连火折子都不会用,还趁黑跑来干什么?”

男人发出轻嗤,不像他,更不客气,可说的话却不算教训,而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的心思。

“生生,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  黑背老攻:生生好笨,火折子不会吹,我来啦。

生生:如果不是你,我就不需要选择性夜盲和傻逼。你不来,我什么事都没有。

36、出嫁(15)

在江社雁心里, 生生这次的确不乖。

起初江社雁不为临江楼一事起疑,但闻人樾有意操控流言,哪怕那几个纨绔痛哭流涕, 说他们连闻人樾的面都没见到,怎么可能害宰辅受伤。但手握权柄的人, 只手翻云覆雨, 流言既成事实。闻人樾告“病”修养,爪牙却在朝堂横生。几个纨绔趁一时口舌之快, 然祸从口出, 最后变成闻人樾党同伐异、攻击世家的借口。

江社雁都被闻人樾借了势。

因为蔺家,江社雁起先的确有私心,想给那些纨绔子弟一个教训。但他察觉不对后, 却发现明面上是闻人樾对几世家的不满, 可在京都府把人押着迟迟不放, 却是因大理寺卿的名义。

江社雁、闻人樾与昔日的西靖王府关系本就千丝万缕,再掺杂眼下江社雁亲审蔺其姝一案,渐渐,朝中风向突变,竟向皇帝进言, 在此案中江社雁理应避嫌, 要撤了江社雁主审的资格。

显然,幕后真凶不愿江社雁继续追查, 而江社雁有充分理由怀疑闻人樾。特别是当江社雁发现,蔺怀生竟开始与晏鄢接触,两人已往净慈庵去,他终于明白,衙门里押着迟迟未放的晏侍郎的儿子, 实则是闻人樾有意设下的局。

江社雁快马加鞭,公事、私心,促使他插翅欲飞,终于在夜里赶到蔺怀生面前。

但这些话不便与蔺怀生说,甚至刚才他说的那句“不乖”想来也不该出口。晏鄢的嘲笑言犹在耳,而江社雁这一生的确还没学哄人的本事。

黑暗替男人遮掩他的无措,火光又将他窘迫的嘴唇暴露无遗。蔺怀生只能看见江社雁的唇和下巴,也因此,小郡主才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地注视过这个他称为“姐夫”的男人。

对方的下巴原来有一条浅浅的美人沟。

小儿无赖与物是人非①,年岁难经思量。

男人说他不乖,但夜里的小郡主合该乖得不行。他好像忘记了此前和与江社雁的所有不好,现在也不同他闹脾气。

蔺怀生拽了拽男人的袖子。

“姐夫,放我一马吧,求你了。”

他心里视江社雁如父兄,又是自小习惯了对亲近撒娇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江社雁却有些狼狈地扭过脸。蔺怀生不明白缘由,但见江社雁果真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原本卖的乖便只好收敛,拽袖子的手也松开。

男人不会说巧话,心思却敏锐。他似乎明白此刻若不再说几句话,就白白错失了什么。

江社雁握上蔺怀生的手腕。

他很高,骨架也大,两指一圈攥住蔺怀生绰绰有余。血肉与骨,铸成人间凡物里最柔软的枷锁,拷在蔺怀生手上。

蔺怀生问:“……姐夫?”

江社雁抿着唇。

“难道还要再撞几次?”

他说不出真话,就无师自通说假话,说到连他自己都信服。

蔺怀生也信了。

江社雁手持火折,另一只手握着蔺怀生,多不过十步路,他走得稳重又照顾。蔺怀生跟在他身后,的确无比安心。两人到桌边后,江社雁直接用火折点了蜡烛,顿时一室光亮。

“诶”

江社雁扬着眉,疑问。

“怎么了?”

蔺怀生这才想起,他黑灯瞎火又蹑手蹑脚,为的是不被面前这男人发现。可江社雁有什么好怕的,他名正言顺着呢。小郡主坐下来,矜持道:“没什么。”

江社雁神态自若,翻起两个茶杯给他和蔺怀生各倒了一杯茶。蔺怀生这才知道自己是自投罗网,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江社雁抿了口茶。

“好了,说说为什么夜里非偷溜来这里不可。”

江社雁是锯不开的葫芦,但因他的性情,他心思有时候又分外好猜。他见到蔺怀生在这里,当夜就一定会守在蔺其姝屋子里候人,蔺怀生哪怕卖乖求饶,江社雁也不会真的轻易揭过。到此为止,一切和所预料的大体不差。

“你怎么不算数”

话才刚出口,蔺怀生就懊恼地闭上嘴,他们确实没有约定,只是他心里免不了计较起来。

江社雁被蔺怀生这模样逗笑了。他的耳朵里反反复复出现着晏鄢说的那句话。他这张嘴不中用?不会说惹人开心的话?倘若与蔺小郡主相比,他的确自愧不如。而蔺怀生最高明的,是他从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就能让别人多开心。

“生生。”江社雁语气含笑,“你说了,我才知道能不能放你一马。”

蔺怀生被江社雁的话挟住了。

但他不能透露有一个人想要他性命与字条的事,因为还牵扯到他隐瞒性别的秘密。最后,蔺怀生想了个不错的由头。

“晏鄢告诉我,姐姐屋里有写给我的信,这总是我的东西了吧。”

江社雁说:“偏要夜半来拿?”

蔺怀生回敬道:“我不来拿,你定当全是证据,一齐带回大理寺了,怎么会还给我。”

说完,蔺怀生期期艾艾地求情。

“姐夫,要么你陪我找吧。你一张张地看,总知道能不能给我了。”

他还顺势使唤上了。

江社雁看着蔺怀生,半晌,桌子上那一叠压着的手抄佛经原封不动地到了蔺怀生手里。

“自己拿好了。”

看来江社雁早就查过一遍了,但他情愿陪蔺怀生再找。蔺怀生表面上向他感激地笑,但又有意露出一丝闪躲,江社雁是敏锐的猎手,当即就咬着钩来了。

江社雁知道,生生有事瞒着他。当年那个一路吃着桂花糕的孩子终于也学会骗人,江社雁明明看穿,但又情愿配合。他出格的好奇心,实则是不该有的执着。

两人翻找,翻的不只是蔺其姝的屋子,似乎还有江社雁的思绪。他眼光为的是寻证据,余光里又却不是证据,但留下证据。

烛光到底照得有限,江社雁便手持蜡烛。两人分开来找,又在烛光之中离得不远。深夜孤男寡“女”,他们不约而同,都恪礼守节与对方有一点距离,但地上的影子又亲密无间。

江社雁问。

“你方才说,端阳给你写了信?”

“嗯。”

信只是假象,但哪一个蔺怀生都演得很好,演一个心中藏忧又无意泄露的姑娘。他身上的忧愁就如他身上香,初时不觉,又无处不在。江社雁后知后觉,蔺怀生身上是有熏香的。

长夜漫漫,他被笑无用的嘴开窍,鼻子也才灵光。身边那人不再是蔺小郡主,不再是有名无实的妻妹,当蔺怀生只是蔺怀生本人,江社雁闻到他的女儿香。

江社雁懊恼自己的放肆。他屏息,香气却久久萦绕记于心间。

这时,男人又多一个责怪蔺怀生不该来的理由,却是那么得私心,那么得放肆。

蔺怀生并不知。

他只意在试探江社雁,他想借江社雁验明字迹真假。

“姐夫……”

“怎么了。”

“我总觉得姐姐有些不一样了。”

江社雁知道这是蔺怀生今夜反常的根源,他适时地沉默,给蔺怀生足够组织言语和思绪的时间。

“我心里姐姐好像还是西靖王府的大郡主,爹娘疼爱的掌上明珠,我总想这六年是假的,是一场梦……醒了以后,我和姐姐、还有姐夫你,我们都还在当年王府的院子里、书房里,我就是吵了你们作诗,你们也都不发脾气。”

“明明姐姐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六年,但我一厢情愿,我希望这里住着一个陌生人、是我不认识的人。”

“分离太久……我连姐姐的字迹都不敢认了。”

江社雁没有提出反驳。蔺其姝年少时字迹便是这样,可窥胸中沟壑,但西靖王府事变影响了她,郁结于心,告佛千万遍仍无用,一页佛经是一页纸怒。

这六年,端阳郡主修了一颗杀心,全泻在字里行间。

江社雁定了决心,他对蔺怀生说道。

“生生,别太相信闻人樾。”

“你们的婚事不要管了。等回京后,我想办法接你出来。”

话要出口才知自己内心也有希冀。江社雁一瞬未眨眼地紧紧注视着蔺怀生。他在期待蔺怀生给予何种回应?应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所以蔺怀生给的那道目光也似千言万语。

也就在这时,两人发现柜子里竟有隐藏的暗格。这是江社雁第一遍寻找所忽略的。

两人对视一眼。

谨防意外,江社雁让蔺怀生先退开些,他自己仔细地打开暗格的屉子。观其模样,这时蔺怀生才确信,江社雁有武功傍身。

江社雁拿出帕子,包裹着把暗格里的东西拿出来。

他蹙眉。

“是端阳写的信。”

“是姐姐给我的么!”

蔺怀生快步走近。

江社雁抬头,眼神复杂地望向蔺怀生。

“不是。”

与抄写佛经的字迹大体一致,两边能相互作证,都出自蔺其姝之笔。

蔺其姝不知写给谁,信又不知何故未寄。当蔺怀生看到信上内容,只觉字字泣血。

[王府四百二十人命,爹娘之不瞑,我之受逐,此等深仇,不报不休。我要任何一个害过我家人的拿来性命。]

[闻人樾忘恩负义,我必除之。]

再之后,几乎不像是信,狂乱字迹泄露蔺其姝的心绪。

姐姐没有修成佛,她发了疯。

江社雁猛然抽走最后一页,可来不及,蔺怀生手攥住了另一角。

信纸裂成两半。

[生生不愿和他成婚,待在闻人樾身边一定很辛苦吧,那我送生生下去陪父亲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①“小儿无赖”出自辛弃疾《清平乐村居》的“最喜小儿无赖,船头卧剥莲蓬。”

37、出嫁(16)

小郡主希望这间禅房、这六年是假的, 是逃避;可到最后,姐姐仿佛也是假的。

青灯古佛下,姐姐成了魔。

江社雁也从未想到, 蔺其姝会写下如此诛心之言。他把最后一页纸抢夺来,又视如敝屐地丢弃。他揽住蔺怀生, 眼里只有这孩子, 渴望拯救他。但终于明白为何晏鄢敢对他口出狂言,因为他的确没用。

“怀生, 生生!”

任凭江社雁怎么呼唤, 蔺怀生好像陷入自我的世界。他姐姐还未曾杀死他,但留给蔺怀生的这句恶毒言语足以让蔺怀生杀死自己。情急之下,江社雁顾不得什么礼节大防, 双手捧着蔺怀生的脸, 意图让蔺怀生看着他。

倘若言语不够, 就举止补足,江社雁要蔺怀生此刻眼里只有他,千万别做傻事。

“生生,这其中必有误会,你姐姐待你如何、为人又如何, 日月可证。”

蔺怀生死寂的目光有了微弱的起伏情绪, 江社雁就被这一丝情绪牵着走,他的情不自禁他的情由衷心, 通通倾倒在蔺怀生面前。

“生生,你信姐夫,你信我。”

“我定陪你把这件事查清楚。”

情意要敢赌誓才有资格说真挚。江社雁总算配一句够格。

蔺怀生逐渐红了眼眶,仿佛是因为江社雁的话才红一般。眼泪在他眼眶打转,但他强忍不啜, 那些泪就寓意更美,成为不能入怀的珍贵。这是他们之间身份的最禁忌,但江社雁在眼泪中尽数忘记,他把蔺怀生拥在怀中。

“生生,别哭了。”

江社雁一只手垫在蔺怀生脑后,安抚之举有笨拙情意,有意想平他心绪,无意摸乱他发髻。他是主动的,主导的,蔺怀生没有任何回应,但江社雁心里却松了口气,认为这就足够了。

烛台早已滚地不知所踪,便在黑夜中偷一点温存。江社雁不会说好话,到后来便不说,也不知多久,总之江社雁忘了,他胸口被轻轻推了一把,想来是蔺怀生平复了心绪。江社雁便松开手。

“姐夫,点灯吧……我再看看那信。”

小郡主声音有些闷闷的。

江社雁应了,重新点了火折子,才在地上找到翻倒的蜡烛。蔺怀生仍攥着那半张信纸,可原本江社雁手里的却早不知掉去了哪里,万幸没有被烛火燃了,恢复光亮后,两人一通找,总算再次把信纸拼凑完整。

蔺怀生低头看证据,江社雁却看他。余光到正眼,目不转睛只看那转泪未干的眼眶。上一刻与这一刻他失分寸的证据,通通留在那里。

“姐夫,你再看看,这些的确是姐姐的字迹吗?”

到这时,蔺怀生也直言询问了。

江社雁回过神,手上动作却有条不紊,他让蔺怀生连同那叠手抄佛经也一并给他。两人也不回到桌子边了,就着身后的硬床,肩挨着手臂,一块仔细地研究这些字迹。

江社雁说道:“与我印象中端阳的字迹差不离,但我不敢断定,如需比对,还要当初西靖王府的旧物。何况字随心变,一个人的字迹也不可能永远是一个样子。”

说着,江社雁敏锐察觉到蔺怀生在此事上的在意。为案子,也为蔺怀生,江社雁需得查清楚。男人斟酌再三,也试图柔和口吻,他问。

“怀生,你肯问我,到底愿意信我,不妨再信我一些,好么。”

蔺怀生瞅他。

“你我坦诚相待?”

江社雁听明白他意思,秘密需以一换一。但他破规矩破原则,点头附和:“坦诚相待。”

蔺怀生注视着他,就像此前江社雁曾审视他时那般。江社雁心中有几分把握,相信生生识大局,也相信生生愿意信他,但到底把握不是十足,难免心里绷着一根弦。作为大理寺卿,江社雁有更直截了当的手段,但他好像甘愿这样,迂回而委婉地靠近对方。

终于,蔺怀生松了口。

他吞吞吐吐,把过去夜里的恐惧和难堪呈给男人看。

“我收到过姐姐字迹的纸条,是在姐姐死以后……我去大理寺看了姐姐,就陆续遭遇……”秘密的事,蔺怀生到底没有说,他心里其实不明白为何从小到大他非要作女儿家打扮,但爹娘姐姐都这样对他,甚至因此弥补对他更好,蔺怀生离开王府后便谨记着把这秘密藏好。

说着说着,蔺怀生难过亦委屈,他逐一解开衣领最上方的扣子,他令江社雁大感无措,甚至不知该怎么拦他,目光和手都无处安放。

但随着小郡主纤细的脖子露出来,江社雁的脸色变了,他上前,拨开蔺怀生的衣领,抬高他下巴,淤痕久久未消,蔺怀生谁也不敢告诉,藏着闷着,如今变成更为恐怖的紫黑色。

“还掐着我,我险些就要死了……”

江社雁听不得这字眼,仿佛他真看蔺怀生死过一次,捏着蔺怀生下巴的手指不禁重了力道。他也让蔺怀生疼了,可这时两人都无心想到此事。

蔺怀生喃喃。

“姐姐是不是化成鬼来找我了……她真想我去……”

男人的手掌捂住蔺怀生唇,不许小郡主再说那个字了。他的语气甚至有点急躁。

“不许胡言乱语。”

但两人鸡同鸭讲,小郡主还以为姐夫是不许他说怪力乱神的话。他又这么凶,蔺怀生好不容易才想着告诉别人,可没得到认同,当下就后悔了,湿漉漉的眼光瞪了江社雁一眼,身子往旁边挪,不想理他了。可被江社雁一把揪了回来,要他好好端坐在自己身边自己眼前,哪里都不许去,好好活着。

胳膊拧不过大腿,蔺怀生给江社雁摁得老实了,只是嘴巴还不服输。

“我没说谎!”

江社雁又仔细检查蔺怀生的伤口,听到他闷声闷气,口中安抚道:“我知道,我再看看伤。”

蔺怀生整张脸被江社雁端着,男人温热的鼻息布洒在他脖颈上,两人这时的距离过分得近了,无心去想的亲昵,最后却留在了床边的纸窗。蔺怀生生怕江社雁火眼金睛,由此看出自己的不对劲,忍不住想躲。绣花鞋踩在床边,他屈着膝,整条腿抵着江社雁,身子就往床里头缩,江社雁捏着他下巴,下意识去追,却发现两个人都快要倒进床里了。

江社雁略不自在,手也松开了。

蔺怀生从床上重新坐起来,他越想越多、越想越远,一会笃定姐姐已经化成了冤魂,一会又陡然推翻怪力乱神。

“会不会姐姐其实没死!”

江社雁却将他的惊疑与希冀否了。

男人告诉蔺怀生:“大理寺做过全面尸检,不存在易容顶替,死的的确是端阳。”

蔺怀生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

江社雁不忍心他难过,但有些话又必须和小郡主说清。之前江社雁不说,是万万没想到蔺怀生会主动来趟浑水,本三言两语打发,却把他推向闻人樾那边,越陷越深。

“怀生,端阳一案牵扯太多了。仵作检出端阳郡主头部捅入银针,除此之外,体内还有无色无味的剧毒。施针行凶者不必再投毒,反之亦然,生生,想要害死端阳的人太多了。你一个人怎么查?”

“我姐姐还被投毒……?”

江社雁目光凛然。

“闻人樾告诉你什么?端阳是被银针捅死的?自大理寺接手此案,多方人马试图从中探听消息,各种明暗手段用尽,闻人樾不过其中之一。蔺其姝已是庶人,可六年过去,当她回来,仍有人觉得是西靖王府的郡主回京。只要一朝在权势沾过,就永远难以抽身。我之前不管你、不告诉你,是其中的权力纷争你根本没有办法料想。”

江社雁也不愿蔺怀生有朝一日去明白这些。

他希望这孩子长乐无忧,干干净净的,可这也令他轻易受骗。

江社雁叹息。

“生生,你不要尽数相信别人。”

江社雁一番话的信息含量巨大,蔺怀生怔了怔,望着他,下意识问。

“这个别人,也包括你吗。”

江社雁一顿。

“……是。生生,很多时候你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

到此为止,蔺怀生才彻底相信游戏的话,江社雁的确值得信任。

“姐姐信中提到闻人樾忘恩负义,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王府,几乎一夜之间,爹爹娘亲就沦为阶下囚,之后整个王府都没有好命,姐姐想带着我逃,可最后,我与姐姐也天各一方……”

西靖王府生变时,蔺怀生只有十二岁,根本无从了解外界的权势斗争。而他被带进闻人府后的几年里,如同笼中之鸟,闻人府固若金汤,流言蜚语从来传不到蔺怀生的耳朵。他只要还在闻人府,他就依然还是从前的小郡主。

“当时我外调离京,并不清楚事情始末,亦不知你姐姐所指为何。但西靖王府之变,是帝王亲下的旨,态度坚决,雷霆手段,哪怕西靖王战功赫赫、西靖王妃公主之尊,也不敌圣人一怒。六年过去,纵阴差阳错有误,但皇帝的旨意不容易改。”

“我王府到底犯的是什么罪”

他、李之流,从来不会主动提蔺怀生的伤心事,所以江社雁从未想过,蔺怀生其实不知。这些年闻人樾的管束从某一面而言竟让蔺怀生不必为深仇大恨烦忧。

难道现在由他打破?

江社雁看着蔺怀生,最终还是说了。

“西靖王府勾结西南反叛军意图谋反,按律连诛九族。”

男人抬手,抹去蔺怀生的泪,承担他亲手令小郡主此生无忧好梦幻灭的后果。

……

后半夜,一道黑影潜进蔺怀生屋子。他站在床前,看着睡梦中眼角还有湿痕的蔺怀生。

他爬上床,伏在蔺怀生身上,他很高,像鬼影一般完全把蔺怀生困在身下,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蔺怀生的脸。后来,他也伸出手,反复在蔺怀生的眼角流连,企图擦干某一刻的眼泪,但留下的只是眼泪的遗骸,他的手指只被每一根濡湿的睫毛防备。

他忽然不愉,指上的力气加重,不停地揉摁蔺怀生的眼眶。他的举止放肆,根本不在意蔺怀生会否醒。只是蔺怀生哭着沉沉睡去,梦里还被噩梦摄着,从来都不受控于他。

男人俯身,舌尖扫过蔺怀生的两只眼,舔舐他唯剩的泪痕,又反哺更多的濡湿。他舌头刺戳着那些成簇的睫毛,玩弄了一会眼睛后,舌尖移到了蔺怀生的唇上。

舌尖刺探双唇的缝隙,像毒蛇一般想要钻进里头,只是蔺怀生齿贝挡着,男人无功而返。于是他也用牙齿,张口叼住蔺怀生的下唇瓣,向外轻轻地扯咬、含吮。

他这样亲昵,又暴戾。

狎亵梦中的蔺怀生,双手却在他脖颈上逐渐收紧。

38、出嫁(17)

但他并未一下子掐死蔺怀生。

这双手收紧又放开, 最后虚虚地搭在脖子上。

他喜欢这里,孱弱而美,但每一根青色脉络都是蛛丝结网, 蔺怀生把秘密藏在网下,就狡黠地脱身。这是这孩子这一生最大的聪慧与大胆, 所以他最爱这里。

他摸到了, 不明显的喉结,是雌雄难辨的兔脚, 他摁压这里, 这枚小小的喉结就胆怯地反抗,于是他更武断认为这里就连通心脏。

黑影俯身,他衔吻这枚喉结, 在青黑的指印中再烙出红痕。比起死, 他的爱那么浅, 那么微不足道。明明都是他施予,但这一刻男人却满心不愉。他吻得更重,他甚至能为生生吃掉这里,替他完美地抹去证据。这世上,必定是他最爱蔺怀生。

他吻得这样可怖, 可蔺怀生还是未醒。

生生怎么能不醒?他为什么不醒?他到底是不设防还是不在意。明明蔺怀生一言未发, 可男人在自我的臆断中愈发喜怒无常。他突然憎恶蔺怀生,变成这世上最恨蔺怀生的人。憎恶他的不经意与天真, 憎恶他的毫无感觉。

他要蔺怀生死。这样他就能从中解脱。

黑影再次吻了蔺怀生的唇,他吻得甜蜜,手段却狠厉,双手不断绞紧蔺怀生的脖子,希望蔺怀生真的在他的吻里溺毙。

生生, 醒过来啊。

你快醒过来,

看看我,

……

看我怎么杀了你。

蔺怀生醒得很费力。伏在他身上的男人死死压着他,对方从他的唇开始蚕食,双手挤压他喉咙里为剩不多的空气。蔺怀生睁大眼,开始奋力挣扎,但夜里婢女们铺上的层层软褥,成为此刻绞杀他的网,床面长出无数皱痕,但没有一条能助蔺怀生逃脱。他始终没有放弃,但在这个副本里,蔺怀生的身体是他最大的桎梏。

危机来得太突然,蔺怀生接受失败,但不能接受自己死得这么窝囊。

昏暗的帐子开始泛重影,眼前的男人更诡谲。蔺怀生以牙还牙,双手也掐死对方的脖子,那个黑影喘息,有片刻松懈力道,但马上又再度收紧环在蔺怀生脖子上的双手。有一瞬,蔺怀生觉得时间停了。他在死亡的边缘,但之后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黑影最后吻蔺怀生一次。蔺怀生醒后,他终于能吻得更深。生死之间,男人更为狂放,他失控地在炽热唇舌间的每一处都欲留下痕迹。谁杀死这个美丽的生命,他就永远属于谁。但黑影觉得不够。生生死了,他的命还属于死亡,仍然不属于他。男人在顷刻间反悔,但他想不出比杀死蔺怀生更好的办法,他想要蔺怀生,想到发疯,想要将蔺怀生的每一块血肉都据为己有。也许把蔺怀生一寸寸拆吃入腹可以做到,但男人无法实现,最后只越吻越深。

口腔内突然满是血腥,唇舌搅拌更把气味传散。蔺怀生恶狠狠地咬了男人一口。

他不肯对生死最后一刻间虚妄的麻痹臣服,他用性命赌,等来反杀的机会。他竭尽这具身体所能用的力气,如果被活生生掐死,也要咬断对方的舌头。

黑影遭痛,可他忽然更爱蔺怀生,爱他骤然放光的内里、那个皮囊下的灵魂。他更想得到。

他无惧痛苦,血的腥味在两人口中四溢。

“生生,你去死好不好……”

“死在我手上……世上那么多痛苦,我不想你再受苦了。”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蔺怀生从未听过这声音,而黑影舌头被蔺怀生咬伤后,声音更低沉嘶哑。男人掐在蔺怀生脖子上的手隐隐颤抖,足见他也用尽全力。

床榻成为他二人战场,手指唇舌成为武器。蔺怀生在体力上比不过黑影,身边更毫无锐器,他的眼眶已经充血,即将死在黑影身下,危急之间,蔺怀生从头上拔下玉簪,猛地扎进黑影的肩窝。他从蔺其姝的屋子里回来后心事重重,和衣而睡,头上的发髻也没完全拆散,最后剩的这根簪子,竟成为蔺怀生唯一自救的工具。

黑影发出嗬嗬的声音,蔺怀生忍住眩晕,毫不犹豫地连捅好几下。黑影吃痛暴怒,突然有了力气,一手将蔺怀生挥下床。

玉簪截碎,蔺怀生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手掌摁在碎玉之中,他满掌鲜血摸索着,摸到一截锐角的簪柄,蔺怀生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抠住床榻边缘,想趁黑影受伤之际乘胜追击。最好能捅瞎对方眼睛……

蔺怀生刚要攀上床,就直觉有危险逼近,他仓促矮身躲避,在黑暗中头直接磕在床沿角。痛感很钝,但蔺怀生隐隐察觉到当下自己这副身体情况糟糕。

气流中微弱而迅捷的破空声,随即,身后桌子上的茶杯破裂。

蔺怀生抬头向床榻看去,黑影长发披散,手则掩袖,遮挡大半张脸,只剩一双满呈欲念的眼睛,他想要杀死蔺怀生。而黑影的另一只手五指并屈,手指间夹着两根银针。

他张开食、中指间的缝隙,恶意地翻掌,向蔺怀生展示。

只发一根银针就足以令远处的茶杯破裂。这根银针同样能够插进人的颅骨。

“生生,我不想用这种方式杀你。”

他咧嘴笑,却被自己嘴里的血呛住,不停地咳嗽。黑影给人以并不强悍的错觉,但蔺怀生知道对于他而言,他根本无法在银针的攻击中靠近对方。

“所以,快逃吧。”

蔺怀生毫不犹豫转身就逃。

他奔逃的模样如化白鹿,足尖一点,裙摆纷飞,满室狼藉与门前横槛①通通拦不下他。黑影笑得肆意,倒在床上,在满是蔺怀生女儿香的床榻上痛苦地扭曲,他发出痛苦的低喘与嚎叫,伤口的血不断渗进身下的褥子。

终于,他从床上爬起来,喘息着,但身姿有力,仿佛全然未受过伤。他走下床,弯腰拎起床边蔺怀生的绣鞋,满心愉悦。

生生跑得好快,好听话啊……

他要赶快追上去,生生光着脚,弄脏了就不好看了。

……

蔺怀生逃出屋子后才发现外面也变了天。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群黑衣杀手,大理寺的差官们与其缠斗。蔺怀生还看到了随行的婆子婢女,她们都吓坏了,在庵中不知所措地奔逃。蔺怀生的狼狈在她们之间并不违和。

但他在人群中依然显眼。

无论是婆子婢女,还是黑衣杀手,他们都朝蔺怀生伸手,都想抓住蔺怀生。神佛眼下,这一段短短、斑驳了红柱的廊,忽然变得无限诡谲。

蔺怀生一个也不信,拨开所有人的手,奋力奔逃,直向台阶高处端阳郡主蔺其姝的屋子跑去。蔺其姝屋子里有大量书信,当时夜太深了,蔺怀生被江社雁送下来休息,知道江社雁之后还会返回蔺其姝那间屋子。今夜危险接连不断,蔺怀生怀疑这些人想要销毁某样被端阳郡主藏起的关键证据。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江社雁能够守得住那间屋子,但蔺怀生若不亲自去,他不可能完全放心。

这一路石阶满是鲜血,佛寺成了阿鼻地狱。

蔺怀生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既有黑影男人留在他口腔的,也有他此刻剧烈奔跑泛出的血沫子。蔺怀生都有些不明白他怎么能坚持下来。身后有人对他呼喊,叫着他的名字,也许是救他,也许是抓他,但蔺怀生一刻未停。

面前横来一只手。蔺怀生双脚陡然离地,他被人单手环腰抱着,顷刻间让人护在身后。

江社雁立在最后一阶石阶上,他眼前是不断向上突进攻击的杀手群。江社雁迅速放下蔺怀生。男人右手拿着弓箭,只见满弓绷弦,箭出破空,双箭并发,两名杀手滚落台阶,无一落空。

“姐夫!”

江社雁应了声,专注眼前,但说的话令人安心。

“待在我身后。”

火光盏盏自山下正殿亮起,净慈庵中烧出一片亮来,兵戈厮杀,黑云蔽月。而他们在最高处,还未能燃灯,最激烈汹涌的攻势全在这里。江社雁例无虚发,但箭支渐少,情况愈发危急。今夜对方有备而来,不达目的必定誓不罢休。

但江社雁如铜墙铁壁,只要他还活着,就毫无退缩地挡在蔺怀生身前,将他周全地护着。这一刻,也不知男人竭尽全力在护的,究竟是什么。

倏然,山下火光冲天,另一群人马破开大门与杀手缠斗。蔺怀生透过江社雁的背影认出,来的是闻人府的十数名侍卫。局势陡然逆转,山下杀手已然溃败,高处这一波便有鱼死网破之势。僧尼与女眷们尖叫哭喊,但菩萨难佑。

江社雁亦看到救兵,便转守为攻,带着蔺怀生逐步将杀手们逼下台阶,中途能救之人,江社雁一一救下。

蔺怀生眼尖,发现不远处另一个即将丧命的,正是晏鄢。晏鄢泪眼凄迷,满脖颈都是血,刀刃已经割破她喉咙。蔺怀生扯江社雁衣袖,喊道:“在那!”

两人心有灵犀,江社雁立刻拉满弓。箭矢疾去,利羽擦过晏鄢侧脸,割出一道血痕,她恐惧地睁大眼,杀手的刀却在晏鄢面前一晃,最终哐啷落地。晏鄢跌坐在地上,她回头看,只见箭矢羽尾没入杀手的喉咙里,而倒在血泊中丧命的却有两人。江社雁这一箭贯穿第一人的喉咙,又收了另一人性命。

闻人府侍卫已与大理寺官差汇合。

江社雁放下弓,至此,夜袭一事尘埃落定。

男人皂靴上都是血污,可他更关心某人。方才匆忙未细看,江社雁只知道蔺怀生受了伤,却不知有多严重,他正要回头关切,蔺怀生却擦着他往下跑。

对他来说多难走的石阶路,小郡主却跑得那样不管不顾。方才是为姐姐,现在是为才结识的姊妹。他这一路去,脚踩鲜血,江社雁才发现生生竟是光着脚的。

男人亦迈步往下追,却抓蔺怀生不到。他顾生生,生生满心满眼是别人。生生扑到那人身边,神情着急慌乱。

“晏晏,晏晏!”

男人心跳促急,但又发现,原来喊的不是他。

江社雁。晏鄢。雁雁与晏晏。

……是他自作多情了。

那厢蔺怀生已经在喊人了,晏鄢流血不止,蔺怀生怕杀手割开了晏鄢脖子的大动脉。喊过婆子后,蔺怀生又回头喊江社雁:“姐夫,你过来看看晏鄢!”

江社雁这才看清蔺怀生此时全貌。生生一心顾别人,他自己却并没好过多少。脖颈上长出新的青黑乌紫,额头有磕痕,手脚全是细小的伤口,最难忽略是他双唇红肿。

不知被亲吻了多少遍,才有这般糜烂之态。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呀。

①杜牧《阿房宫赋》中有“直栏横槛(jian)”,槛为栏杆的意思。但文中横槛(kan),就是指横着的门槛。特此说明,并非误用。

39、出嫁(18)

江社雁又惊又怒。蔺怀生这般模样, 明眼人都知道他遭遇了什么。

山寺通明。江社雁只寄希望于方才一片混乱昏暗,众人自顾不暇,没有人去看生生。

但怎么会有人不去看生生。

江社雁猛然扯过蔺怀生, 将他的脸牢牢摁在怀中。

众目睽睽,他越世俗礼法, 可过错自归咎于他。江社雁不能叫流言蜚语在今夜杀了生生。

“姐夫……?”

江社雁听到蔺怀生声音闷, 他心里亦闷。

他更僭越,将蔺怀生横抱怀中, 期间一只手掌仍然牢牢地摁在蔺怀生脑后, 叫别人看不见他。他无缘无故,就先声夺人:“姑娘伤了脚,我带她进去处理伤口。”

偏偏蔺怀生嘴里还在念什么晏晏, 江社雁听得心里烦躁, 可也知道蔺怀生没错。事实上晏鄢伤势更为危急, 晏三姑娘逃得狼狈,只着中衣,如今瘫坐于地,仍然惊魂未定。

“拿件衣服给晏三姑娘披上,劳烦婆婆与几位师父们给大理寺弟兄搭把手, 送晏三姑娘找个屋子躺着。庵里若有干净纱布, 也烦请送到两边来。”

江社雁有条不紊吩咐着,众人下意识听从照做。晏鄢被人扶起, 但她眼里只有蔺怀生,一句“晏晏”让她欣喜难掩,与蔺怀生分离就仿佛要她性命。她楚楚可怜,脸上还有一道江社雁箭羽的擦痕,反衬江社雁不近人情。

江社雁没有过多的柔肠, 瞥她一眼,见属下正妥善安置,便抱着蔺怀生先行离开。蔺怀生像小动物似的窝在他怀里,有不安分,江社雁也只轻捏了捏蔺怀生的后颈。江社雁一句话没说,但足见他公然的偏颇。

晏鄢情不自禁跟了一步。

“生生……”

她念声轻,情意重,确是寥落与有些难过。

……

来时一路杀伐,蔺怀生走得坎坷,但换江社雁疾驰,归程原来几步不要。

起初蔺怀生还闹着要下来,江社雁没吭声,到后来蔺怀生也品出几分乘人肉轿子的好处,安心坦然地由江社雁抱着,双手放得不舒坦了,还环着江社雁脖子。

江社雁步伐微顿,但旁人看不出他心中百转千回滋味。天公忽然点他开情窍,叫他终于明白几分人间红尘的曼妙。可归根结底,应说生生是天公,是他明白嗔痴的神。

江社雁越走越快,一脚踹开蔺怀生屋子的门,两人眨眼就到了床边。

是人烫手,还是情意烫手,江社雁松得很快。把蔺怀生安放在床上,他才腾出手去点烛。当他局促地返身回来,只见蔺怀生双臂抱膝,静静地凝望着他。

蔺怀生身后,床褥上血迹飞溅,江社雁惊觉这间屋子、这张床也险些要了生生性命。

他忽然觉得这里也不能待了。偌大寺庙供神佛,可无一处能供他心底这个娇俏的小菩萨。可要这样计较,好像世间无一处足够配他。江社雁有点明白,为什么闻人樾建了一座如琼宇的阁楼。金屋都差一步。

蔺怀生看江社雁,江社雁别过头。

陆续有婆子端着水盆、拿着药品过来,江社雁把东西留下,却不肯她们进。婆子婢女们顾及小郡主的声誉,暗示道:“江大人,还是我们来照顾姑娘吧。”

江社雁却全听不见,他护犊、又比护犊更有独占欲,大理寺卿一双厉眼飞刀:“出去!”

婆子婢女如作鸟散。

“姐夫好凶。”

小郡主在身后还不知事地感叹,江社雁便泄了气。

他拖来一张椅子,陆续把东西端到床边,椅子却不是给他坐,挤挤挨挨摆满了东西。男人席地而坐,双腿无处摆放,就屈膝踩在床边的脚踏上。他试水温、拆药瓶,然后才答一句。

“不是对你凶。”

他坐在床榻下,蔺怀生都快看不见他的脸了。

“你生气了吗?”

经由蔺怀生一点,江社雁才迟悟他此刻的脾气有多反常,床榻是简陋供台,上方供着的娇菩萨将他点悟,那能否将他点化?江社雁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在佛寺,就认生生是菩萨。可当他抬头,得蔺怀生一双无悲无喜眼,江社雁便心想:怎么不能算是菩萨呢?

江社雁伸手,摸到蔺怀生的指尖,将他那只手翻过掌,露出横纵的伤口。

“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社雁觉得自己在造罪孽,由他来把生生撕碎,可他不能不问。

“姐夫,我信你了。”

蔺怀生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在此夜此刻,江社雁得到这一句信任,心中五味杂陈。

“姐姐真的死了……不是骗我,也不会化成鬼,她是真的不会再回来找我了。”

“给我字条的那个人又出现在我屋里了,是个男人,我听见了他声音……他把我掐醒,我便反抗,然后他拿出银针,朝我发了一根,叫我跑,我不敢回头,不知他是不是有追出来,直到遇见你。”

蔺怀生隐去部分内容,江社雁明白是什么,他不该看不忍看又总是会看的唇。江社雁索性低头,拿起蔺怀生一只手,给他挑伤口里的碎片,化作无法分心去看。

蔺怀生这次不再那么怕疼了,哪怕身体娇贵,却也能忍。他没那么脆弱,反让江社雁愈发心疼。

“对了,他的舌头被我狠狠咬了一口,肩膀也叫我捅伤。”蔺怀生不断梳理方才发生的一切,他说得平静,却搅得听的那人心绪起伏,“他也很高……和姐夫你一般高。”

江社雁动作一滞,抬头无奈地看着蔺怀生。

“你……”

蔺怀生轻轻笑:“我姐夫高大俊朗,自是京都乃至世间都少见的人物。”

江社雁不禁弯了嘴角,他低下头,好似继续在帮蔺怀生处理伤。

“尽会卖乖。”

不知为何,这会蔺怀生又忍不了痛了。小郡主小声地嘶气,江社雁动作就跟着放轻,一柔再柔。

虽有插诨打科的笑语,但蔺怀生提到的点不可谓不重要。江社雁的身形鹤立鸡群,以他去比,那个使银针的黑影极好辨别。

“等会差人去问问,总会有人有印象。”

“还有,他使银针,姐姐头顶的伤会不会就是这人下的手?”

“他先前发过一枚,掷碎了桌上杯子,银针应该还在屋内。”

江社雁点头:“先处理完伤,我稍候去找。”

谈及案子,两人都严肃了。

江社雁询问道。

“生生,你仔细回想,他和你说了哪些话。”

蔺怀生赞同江社雁的冷静,第一个副本里受限于身份,他没有太多和同伴交流的机会,而在这个故事里,蔺怀生觉得能碰上江社雁,不失为一件愉快的事。

蔺怀生一字不落地复述,江社雁听过后紧紧蹙眉。

“今夜恐怕有两拨人,使银针的人目标在你,而后来的那群黑衣杀手为的是端阳屋子里的东西。”尽管江社雁先前就知晓案子其中的风云暗流,但见竟还与蔺怀生有关、危及蔺怀生性命,江社雁心中更沉重。

“东西……姐夫,你再把姐姐那些张佛经和书信拿来我看看。”

蔺怀生倒是比江社雁还上心着急,已经开始使唤人了。江社雁无法,蔺怀生催促得厉害,好在他也随身带着。

蔺怀生欲接过,但江社雁不肯,他才给蔺怀生两只手上好了药包扎。他不许蔺怀生碰,就自己两手端举着给蔺怀生看,而另些张,则摆在蔺怀生的膝盖上。

蔺怀生再次凝看,忽然凛眼。

“不对!”

“这不是一个人的字迹。”

闻言,江社雁也脸色微变。

蔺怀生指给他看:“看‘辶’,两页信纸,‘受逐’的‘逐’字与后一页的‘送’字略有不同,黑影写给我的那两张字条,恰好也有‘辶’部,亦能佐证。信的最后一页,是有人仿造我姐姐字迹写的。”

而信的最后一页,正是蔺其姝对蔺怀生的杀心。

真相似乎大白,亦与他们认为今夜有两拨目的不同的人的猜测相吻合。最后一页纸,是黑影有意对蔺怀生布的局。

小郡主似哭似笑,江社雁看得难过。江社雁不想生生落泪,又情愿生生落泪。

他为蔺怀生处理额头、脖颈的伤口,假装无意,也擦掉那些氤氲的水汽。

门被敲响,是江社雁的下属。

“大人,已检查今夜所有刺客尸首,无明显身份标识,至于您让问的事,大家都没看到身形高挑的男人。”

蔺怀生与江社雁对视一眼,均认为这不合常理。

“对了……大人,刺客尸首中,女子占了绝大多数。”

听完大理寺官差的禀告,蔺怀生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江社雁宽慰道:“越是故弄玄虚,就越藏不住,我们在接近真相了。”

蔺怀生看着他,忽然笑了:“这是姐夫的经验之谈?我以为你会说我不需要明白。”这是拿前些日子两人闹的不愉快刺人呢。

他怎么好端端想起这遭。可江社雁被生生说了,心里还诡异地有几分快活。他说的不多,就情愿生生多对他说一些,他倾耳,什么都愿意听。

蔺怀生也只是略作调侃,随后话归正题。

“对我设局之人,想必对我十分了解……更知道我此番会来这。”

他喋喋不休,每一句却都是他光华,江社雁在听,可听着听着目光却不受控的上移,从伤口到另一个伤口,他始终不敢看的生生的唇。那里舌灿莲花,那里也种情花。一根情根,江社雁什么时候遗在那,还是生生什么时候偷去,却不重要。情根生情花,情花结情果,他的情意无可辩驳。

男人原本还在为蔺怀生挑脚上伤口的沙砾,却忽然俯身亲了蔺怀生。

他舌比笨口要灵活,轻轻一探,撬开蔺怀生不设防的唇齿,轻轻含吻生生舌尖。

他很高,蔺怀生双脚原本踩在他大腿上,后来变成穿过他臂弯。江社雁退开时,两人早已倒进血迹斑斑的床里。

蔺怀生劣势,但他能叫仰视变了俯看,他被人轻薄,却依旧是那双无悲无喜眼。江社雁终于明白,他不看蔺怀生被别人吮红的唇,是看不穿;等他看穿,他却希望生生不要嫁给别人。他入佛,叫生生一句菩萨,就会入魔,在菩萨的法场里种心魔。

“姐夫,你在做什么啊。”

江社雁从此不敢看菩萨。①

“……等此案了结,我带你走。”

答非所问,又字字真言,堂堂大理寺卿,最后能给的实在不多。

……

遭遇此等变故,众人惊魂未定,第二次庵中晨钟迟响了许久。只是暮色后,闻人樾却来了。

再见闻人樾,气氛僵硬。闻人樾却浑然不觉般,对着江社雁笑道:“我来接生生回去,他离家太久了。”但不过一天而已。

江社雁脸色难看。

“宰辅的消息未免太过灵通。”

闻人樾却说:“江大人不明白。”

“当你有了绝世珍宝,只恨不得日日夜夜抱在怀中,安无数双眼珠子盯着。再怎么严密保护,都不为过。”

蔺其姝特提闻人樾,闻人樾嫌疑陡增,江社雁哪里敢放蔺怀生回龙潭虎穴。

“他不能走。”

大理寺的差官们依言,个个手持横刀,面露威色。

闻人樾是读书人,不兴这套刀枪,他轻描淡写道:“可我接生生归家,名正言顺。江大人又该说自己是什么身份?若为查案,回京后再送拜帖不迟。”

“江大人主审此案,朝中同僚本就颇有微词,大人更是大案在身,擅离职守,今日早朝陛下听闻此事后,龙颜已然有怒。我想江大人该在净慈庵多留几日,查到水落石出,才好有个交代。”

蔺怀生从里头出来。他向庵中女尼借了一顶帽子,垂下的长纱以掩脖子伤口,他走得很慢,闻人樾却目光如炬,一瞬不移地盯着蔺怀生。

蔺怀生走近,微微仰头。

“我跟你回去。”

闻人樾欣然而笑,握住蔺怀生的手,却摸见掌心的纱布。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心疼,当面到底没问什么。

蔺怀生上马车时似乎回了下头,但最终江社雁也不知,帽纱下生生是否在看他。

古寺门前,男人身影落寞。

闻人樾惯会诛心之言,就点明江社雁情意不磊落,点他满心嫉妒,是世上再俗不过的男人。

……

马车里,蔺怀生一句话不肯和闻人樾说。

闻人樾察觉后,倒是毫不强求,也任蔺怀生坐得离他很远,只看得蔺怀生带着纱帽的背影。

热茶氤氲,又在沉闷间逐渐散了热气。蔺怀生无心品茶,茶凉了才匆匆抿一口。他心中有太多疑惑,不仅只是案子本身。他身上诸多伤口,昨夜江社雁为他挑了许久的碎石沙砾。纱布一层层地裹,可与上一个副本相比,这次蔺怀生的痛觉似乎很迟钝,甚至在被扼住喉咙时,蔺怀生竟然毫无痛感。此外,蔺怀生本身睡得很轻,但黑影三次出现,他都未能及时醒来。

这个游戏本身不对劲。

训导者751同样没有说实话。

蔺怀生心里有了计较,打算等这次副本结束后试试能不能从751的嘴里套出信息,他想完,就先把游戏的事暂放一旁,转而思索案子。

后来蔺怀生和江社雁统一了几样要追查的疑点,弄清楚追到净慈庵的杀手与袭击蔺怀生的黑影这两拨人的真实身份是最为重要的,其中必然有一者是杀害蔺其姝的真凶。于是又不得不查当年西靖王府一事。至于闻人樾,蔺怀生也想试探。

蔺其姝提到,闻人樾恩将仇报,当初闻人樾被西靖王府相中为婿,白衣出身的闻人樾才得以迅速跻身京中权贵,这是恩。那么仇,则指西靖王府之案,只是仇之深浅,闻人樾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目前尚不得知。

江社雁见他决心至此,只得告诫:“闻人樾看似光风霁月,实则睚眦必报,不能以常理推断他动机。倘若他与王府确有恩怨,生生,你务必先保全自己,不要以身犯险。”

当下车内无言,长途跋涉令人发困,蔺怀生强挨疲倦,却终是抱着满心思虑沉沉睡去。

闻人樾微笑,收拾去已经无用的茶水。他终于把人揽在怀中,手指拂开长纱,却看见蔺怀生青紫难掩的脖颈。

……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蔺怀生忽然惊醒。他欲猛坐而起,可昏昏沉沉的大脑却让他几番挣扎。

他已不在马车里,显然是回到闻人府,可眼前所见布设,却是蔺怀生完全陌生的。入目全是昏红,红帐红幔红床红喜窗,床头甚至摆着两套新人喜服,其中凤冠霞帔,璀璨夺目。

蔺怀生陡然一悚,而后认出这仍是他的小阁楼,但改得面目全非。他躺在已经换上龙凤呈祥喜被的床中,万幸身上仍是原来的衣服,只纱帽不见踪影。蔺怀生想爬起来,却听哐啷声响,他低头一看,床柱四角新装了金锁链,金铐却已经咬死蔺怀生的手腕脚踝,它们样式精美,乍一看像是订婚的金镯。本是死囚身上枷镣的退化,在这间屋子延伸为爱欲的獠牙。②

闻人樾将蔺怀生的表现尽收眼底,不知看了多久,看得满心愉悦,他从角落里走出来,红烛的阴影在他脸上幻化。

他来到床边,坐下来,抚摸被他终于锁在床上的珍宝。

“趁你不在,临时准备的惊喜。”

“生生临走前的话提醒了我,不必成婚,我们也能做夫妻。”

“这些都是我亲手一样样布置的,它们在我的库房待得太久了,我每想与你成婚时,就往里头添置一样。”闻人樾的手在蔺怀生脸颊流连,最后停驻在蔺怀生的脖颈。

“生生,你喜欢吗?”

蔺怀生看着闻人樾,然后给了他一耳光。

“你也配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下午好呀,为我的迟到自罚三啵,啵啵啵!

①化用《梁祝》戏文中:“从此不敢看观音。”

②化用郭沫若 《月蚀》:“我从前在什么书上看过,说是女人用的环镯,都是上古时候男子捕掳异族的女人时所用的枷镣的蜕形;我想这硬领和领带的起源也怕是一样,一定是奴隶的徽章了。”

40、出嫁(19)

蔺怀生没收手劲, 链子也刮在闻人樾脸上。闻人樾转回脸时,脸上赫然多了一道深红。

他捂着脸,舌尖顶了顶腮帮, 嘶了一声。看来蔺怀生打得挺疼。

但闻人樾却未动怒,他勾唇, 俯身靠近蔺怀生。香风袭来, 他有意不束发,长发垂散, 它们比闻人樾本人更先触碰到蔺怀生, 盘在蔺怀生的手上,再去侵占腿弯。

“我不配谈喜欢?那谁配。”

闻人樾的眼睛很亮,目光却很冷。

“是江社雁?还是掐着你要你死的人?”

从言语开始, 他逐渐露出他的獠牙, 围绕蔺怀生凄惨的脖子, 他还欲意再添一笔恶意。

“生生,”闻人樾微笑着,咬牙切齿道,“出去一趟,你都快要死了。”

“我不配, 可我从来不会这么对你, 也从来不会让你受伤。”

闻人樾憎恶地盯着蔺怀生的脖子,这一刻蔺怀生身上聚集了他浓烈的爱与憎厌, 借由一个伤痕,蔺怀生看清了闻人樾所谓的爱的本质。

“你的爱原来这么肤浅吗?”

好似厌倦了同闻人樾谈话,蔺怀生垂下眼,脸也别到一边去。

闻人樾可以把蔺怀生锁起来,锦衣玉食是隐晦, 金铐香榻是直白,但他做不到连蔺怀生做什么、想什么都掌控。比起一耳光,好像这更令闻人樾不堪忍受。他捏蔺怀生的下巴,想让他转回来好好看自己,又或是其实是他想好好看着蔺怀生。就被蔺怀生打了第二次。

闻人樾本可以躲,但他没有。男人阴鸷的目光落在蔺怀生脸上,仿佛要看清蔺怀生如何有的胆量。蔺怀生微微一笑,反手又狠狠扇了他一次。

闻人樾长发散乱,他抬头,谪仙成了恶鬼。他完全上了榻,倾身将蔺怀生笼罩在自己身下。红烛摇曳,几近将息,闻人樾的影子很长,蔺怀生无处可躲。

此刻的闻人樾神情恐怖,可蔺怀生浑然不怕。他伸出手,抚摸闻人樾脸上自己亲赐的伤痕,闻人樾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锁链哐响,小郡主笑叹,露出他也学会的獠牙。

“阿樾,我不爱你,才舍得打你。”

“如果我爱你,我会把这世上我所能有的都给你,但你不配我爱。所以别再说什么你最爱我了,那些东西不够。”

他自诩无人可敌的情意被轻易否定,闻人樾喘息,不甘心,也起好胜心。

“生生,生生……”闻人樾拆掉蔺怀生的发髻,是旧簪子,也是他亲自买,可闻人樾却如弃敝履扔到床下。蔺怀生不要他的情意,他也不要了这根簪子。两人青丝先比十指交缠,无论闻人樾如何呢喃,蔺怀生皆坦然,闻人樾从他眼中看到狼狈的自己。

“江社雁是你姐夫,世人口诛笔伐,会将你活活骂死。”

蔺怀生不探究也不辩解,那夜江社雁的确吻了他。以闻人樾的手段,早晚会知道。

“可他至少对我发自真心,他能为我做更多。”

“阿樾,你不记得我们的交换条件了?我只想知道我姐姐为什么会死,你连这一点都不能为我做到,我为什么不能选别人?”

“你没有兑现承诺,还妄图骗我,你告诉我姐姐的死因,却隐瞒了另一半。闻人樾,你要比情意,比名正言顺、比先来后到,但放在我这里评判,你的爱一文不值。”

闻人樾隐忍道:“端阳的死因难道不是银针吗?”

蔺怀生不应,目光审视他。

闻人樾越来越不能忍,他不再强势,反而弱势,他在他引以为傲的情意里自乱阵脚。他抱着蔺怀生,头埋在蔺怀生肩颈,但只维持着为人的最后一点体面罢了。

“我没有瞒你,我在大理寺安插的人只是这样告诉我的。”

闻人樾说完,他自己都意识到这番话透露出的无能。他曾经的邀功、胁迫,此刻都成为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闻人樾听到蔺怀生轻笑了一声,这声笑,把闻人樾伤得体无完肤。

“那你也去查。你使绊子把江社雁留在净慈庵,他帮不了我,那你得补给我,阿樾。”

蔺怀生抚摸着这个比自己高很多的男人,任由他在自己身上表现出病态的渴望与依存需要。闻人樾为什么爱自己,蔺怀生并不在意,他从来看不起惺惺作态的感情。

蔺怀生的手梳过闻人樾长发,也平复闻人樾的心情。而后,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要这个。”

闻人樾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他起身,挽起头发,对蔺怀生笑。

“好,生生你等我。”

语毕,男人就要去做,闻人樾要让蔺怀生看到他的真心。临走前,闻人樾回头望了一眼,蔺怀生依然还被他锁着。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如苍白无生气的傀儡,但他刚才彻彻底底完成了一场对闻人樾的操控,他才是主人。主人还不知道狗在悄悄偷窥,他以为闻人樾走了,他猛然松懈下来,四肢全在颤抖。

他在后怕。

原来主人刚才一切的乖张都是装的,可闻人樾却没有迟来的羞恼和反叛。他被蔺怀生整个人碾在尘埃里羞辱,却更爱这个初初会伤害人的蔺怀生。

这是他给蔺怀生的权柄。

……

至此,蔺怀生开始了被闻人樾软禁的生活。

锁住四肢的链子让蔺怀生连床都下不了。蔺怀生也再没有看到那些婆子婢女,他的一切彻底由闻人樾接管照顾,而闻人樾好像不是一个权倾朝野的宰辅了,他的一切都围绕着蔺怀生。

蔺怀生无法离开小阁楼,他就如一个酷吏一般驱使着闻人樾。闻人樾任蔺怀生予取予求,他好像只要蔺怀生在他身边就足够了。但蔺怀生总会在训诫他以后,“不经意”地露出几分小郡主的怯和畏。

闻人樾是个极为自尊和狂妄的人,哪怕他被当成狗一般使唤,这男人心里也认为他才是主导的一方。蔺怀生的表现不能过火,要让闻人樾还认为蔺怀生的跋扈不过是他迁就。

但蔺怀生不喜欢闻人樾相处,包含这个故事里的闻人樾,以及背后的玩家。

训斥、比较、贬低……他用所有不是爱的负面情感掌控着一条疯狗,推动这个故事的进程。也许那个玩家陪他倾情扮演,但副本结束后,对方肯定不情愿再遇见他。

尽管闻人樾极力地抽出时间和蔺怀生两个人独处,好像他们永远生活在小阁楼,但他总得出去,那时蔺怀生就有空沉下心,开始分析进入副本后得到的一切线索。

首先,端阳郡主蔺其姝身上两处死因的信息应该是真的。江社雁是本案主审,掌握最全面的信息,甚至能够骗过闻人樾,他大可不告诉蔺怀生就是,不必向蔺怀生说谎。

使银针的黑影与蔺其姝、蔺怀生姐弟都有关系,甚至能够知道蔺怀生男扮女装,并对其怀有杀心,蔺怀生从中暂时排除师岫。他自己的记忆中从未有过师岫此人,京郊寺外亦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师岫也不可能从蔺其姝那里知道蔺怀生的秘密。蔺怀生见过黑影,对方一头长发,而师岫是一名僧侣。闻人樾同样不是黑影,他不可能想杀蔺怀生,也不会武功。至于李和晏鄢,前者是表亲,青梅竹马;后者是蔺其姝修行时最为亲密的姊妹,如今也和蔺怀生有了交情。两人都有可能,但李武功不好,晏鄢是个女子。可比起师岫和闻人樾,蔺怀生认为这两人更有可能是黑影。便宜表哥接触的太少,晏鄢给他的感觉则始终不对劲。既然这个世界里唯一能信的只有江社雁,那么其他人无论哪里有疑,都不稀奇。

再根据江社雁给的讯息,黑影不可能再对蔺其姝下毒,所以下毒之人锁定在闻人樾、师岫之中,他只对蔺其姝有杀机。闻人樾与王府旧事有牵扯,并且蔺其姝已经查到了某些证据。师岫则太像一团迷雾,从既有信息中推不出来,但蔺怀生不信这个故事里有人无辜。

江社雁仍留在净慈庵,晏鄢如有问题,还可牵制。闻人樾则由蔺怀生自己亲自盯着。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李、师岫二人在这个案子中的角色,并查明真正导致蔺其姝死亡的原因是哪一个。

闻人樾回来了。

蔺怀生连脸也不扭。他的身子骨已经在床上躺软了,又有人赶着当狗,蔺怀生连一点力气也不想使。

闻人樾靠近床榻,他把蔺怀生抱起来,蔺怀生就懒洋洋地躺在他怀里。

他看起来好乖,比过去的任何一刻都更被闻人樾掌控,亦不挣扎反抗,这是闻人樾无数次期许过的场景。但此刻还要更好,他掌控蔺怀生的身体,蔺怀生驱使他的脑子,他们相互掌握彼此,比任何情感都来得让闻人樾战栗。

闻人樾给蔺怀生松了双手的锁链,这样蔺怀生就能离开床,起码到桌旁。但他脚底的伤口没好,闻人樾连袜子都不敢给蔺怀生穿。等把人抱在怀里,闻人樾边走边在蔺怀生肩颈边轻轻嗅吸,是他们两人彼此的熏香,再也没有别的味道。

来到桌边,闻人樾把蔺怀生抱在怀中,开始近日的日常。他帮蔺怀生梳洗,从牙齿到面颊再到发髻,每一样都乐在其中,而后又端来他亲自熬的粥,一勺勺地喂蔺怀生吃。

“今天的味道怎么样?”

在这么多事情里,闻人樾唯独对用膳格外有执念。蔺怀生并不会一直冷着脸,他也会回应。

“好吃。”

听闻,闻人樾眉宇柔和:“我也尝尝。”

而后神色自然地和蔺怀生共用汤匙。

闻人樾无意满足口腹之欲,他只尝几口,之后碗里的稠粥还是尽数喂了蔺怀生。但他又没有那么尽心,到后来痴迷于蔺怀生吞咽的喉咙。他埋在这里,痴迷不仅嗅吸,更有舔舐。蔺怀生停下了,但藏匿起来的喉结也被闻人樾尽数吻着。闻人樾已由憎恶变成爱怜,他开始觉得蔺怀生会受伤自己也有责任,在伤痕未褪的日子里,他用无数的吻欲盖弥彰。

蔺怀生抚摸闻人樾的后脑,摸过这个男人的束冠。他拍了拍闻人樾的脸,闻人樾起身,露出不满足的眼。

蔺怀生问:“一定有进展了,对不对阿樾?”

闻人樾盯着他,片刻后,才有微笑。

“对。”

“生生,等会换身衣服,我们该去你从前的家里看看了。”

41、出嫁(20)

闻人樾给蔺怀生备的, 是一套男装,在一屋子女儿家东西里它最突兀。

蔺怀生看着它,状似平常地问。

“为什么给我这个。”

闻人樾把蔺怀生横抱在怀里, 他们又回到床榻。闻人樾步伐很稳,他不会武, 但他会做蔺怀生的男人。这一回, 他没有把蔺怀生的双手再锁起来,而是献宝似的把衣服放在蔺怀生面前。

“西靖王府被封多年, 生生女儿装出入, 在有心人那太明显了。”

“谁是有心人?”

蔺怀生凛声道。

闻人樾诱哄道:“等生生到了西靖王府,就会明白。”

尽管闻人樾给了解释,但蔺怀生很难不想这是闻人樾有意的试探, 甚至开始动摇之前关于黑影的判断。闻人樾察觉蔺怀生的犹豫, 就一再哄, 他对于照料蔺怀生有一种出奇的热衷。

“生生为难什么?”他自顾自地为蔺怀生想好理由,“还是害羞?可我信生生纵是穿男装,也极好看。亦或……生生无从下手?”毕竟这可是蔺怀生第一次碰男人的衣服,兴许是为难他了。

闻人樾话语中流露期待:“我也能替生生更衣。”

他又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奇怪话。即便不发疯,闻人樾在蔺怀生面前也不一样了, 他为蔺怀生做了许多他这辈子这身份本不用做的事, 好像彻底放下了那股端着的清高。

这几天蔺怀生听到眼也不眨,都习惯了, 但依一辈子藏着真实性别、矜贵又敏感的小郡主,蔺怀生这会得发好大一通脾气。

蔺怀生一把夺过衣服,抓皱了上好的丝料,他对闻人樾斥道。

“你出去!”

闻人樾笑了笑,给蔺怀生把脚上的锁链也解了, 没再招惹人,迤迤然出去等候。

蔺怀生看着手里的衣服。无论闻人樾无心或有意,蔺怀生敢接招。

蔺怀生穿得很慢。在这个故事里,他每一天作女儿家打扮,男人的衣袍对于他而言几近陌生了,而这也是一生隐瞒身份的小郡主第一次能以男子装扮示人。

当蔺怀生穿上后却发现,这件料子上乘的银白云纹圆领袍连剪裁也分外合身,至于搭的宫绦等配饰又如何用心,也只算锦上添花。闻人樾给蔺怀生准备的这身衣服全然不像仓促间的应变。

闻人樾推门推得很心急,但当他看见蔺怀生现在的模样后,他又倏忽伫在原地,久久没有迈开一步。蔺怀生不知闻人樾心里在想什么,也无意去猜,好在闻人樾并未失态太久。

男人走上前来,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语意不详地叹息:“你真该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蔺怀生绷着一张脸,不应。闻人樾没等到回答,也不强求。离两人出门只差一道,闻人樾为蔺怀生亲自束发。

屋子里新婚的装饰未揭,铜镜里倒影红绸红缎,它们都做底衬,而镜面中交颈鸳鸯般亲昵的,却是两个男人。曾经闻人樾在这里为蔺怀生梳髻,此刻为他束发。

恢复男装的蔺怀生露出几分小公子的俊秀,蔺怀生以为闻人樾会问什么,但闻人樾沉迷于给蔺怀生打扮,一言不发。

蔺怀生越来越觉得这个副本诡异。玩家的目的是通关,贴合角色牌的人设只是一种手段,但玩家永远不可能是那个人。眼下这些,都是无需玩家“闻人樾”做的事,但此刻好像是一个真正的闻人樾站在蔺怀生身边。

“为什么不高兴。”

闻人樾倏然问道。

蔺怀生发觉自己原来皱了眉。

唯有赢了副本,才有机会探索游戏本身的疑团,蔺怀生按下不表,专注案子本身,将闻人樾一句话打发了。

“你耽搁太久了。”

闻人樾从容道歉,便放下梳子。

“生生归心似箭,是我误了,那便走吧。”

闻人樾如此说着,但他并没有解开蔺怀生手腕与脚腕的金环,它们与锁链分离,变成无用的饰品,留在蔺怀生的身上。闻人樾抱着如玉的小公子,亲昵的呢喃里泄露几分真心。

“总觉得解开链子,就留不住你了。”

“真不想你走……”

车马已在闻人府侧门外,普通不起眼,不像是闻人樾的作风。这反倒像是临时准备的。

车辙印过朱门前的青石,最终停在了已经萧条的西靖王府外。

西靖王府多年前被查封后并未另作他用,就这样空空地剩着,贴上封条,平日里只有一个老人守着。总归比大理寺要好进,但这些年,蔺怀生一次也没能回来过。

蔺怀生不要闻人樾扶,在家门口,他走得很快。推开门,迎着门缝间攒的落灰走进去,他却不敢再走了。小郡主这一生都没有从小门回过自己的家,但蔺怀生踏进来时他已经没有家了。

闻人樾就在他身旁,男人没有问任何一句话,只是静静地陪着。终于,蔺怀生迈过门槛。时隔六年,他靠着疏通关系、靠着别人才回到自己家。

蔺怀生又走得很快,这时候和他说什么也不管用。在王府里,蔺怀生是主人,轮到他领着闻人樾走,尽管当下闻人樾还未说他们要去哪。

越走,越觉物是人非。落瓦驳墙,枯树空塘,记忆中贵气豪奢的王府已然不在,倘若世上真有西靖王府的蔺怀生,触景生情该有多唏嘘。

“不一样了。”

闻人樾说:“当初查封的时候,王府大部分东西已经充了国库。日子一久,没人管的王府时常混入一些市井下三滥和监守自盗的小吏,他们搬空但凡能值点钱的东西。再后来,拿无可拿,就没人再来这了。”

蔺怀生讽刺地笑着说了一句。

“人人在王府来去自如,于我而言,回自己家却难如登天。”

闻人樾没有应。来到旧日的西靖王府,他把主动权完全给了蔺怀生。他知道,蔺怀生此刻对他满心怨怼,连装都不愿意装。

两人之间气氛低沉。又走了一段,蔺怀生倏地停了下来,他指着风雨连廊外的湖心亭。

“我记得这里。”

蔺怀生主动开了话头,好似一下子放下了与闻人樾的龃龉。闻人樾顺着蔺怀生的手看去,往事一一历现。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

“那一年,我姐姐在王府办菁华诗会,王公贵女、新科才俊,济济一堂。我在后院里无聊,也跑到前头来看,就撞上了你。那一年,我八岁。”

蔺怀生转过脸,反问道。

“阿樾呢?”

“将近立冠。”

蔺怀生敛了微薄的笑容,他只是说了一句。

“那时,我只当你是中途离席的客人,从未想过会和你结姻缘。”

闻人樾当年也从未想过。那年他十九,蟾宫折桂,连中三元,本以为是意气风发,但真正在京城落了脚以后,他发现在世家与门第跟前,一介白衣妄谈抱负,不过是塞上长城空自许。

他这一生本不该和蔺怀生有牵扯,但闻人樾渴望权势,所以他求来了这份缘,从此姻缘便是孽缘。

闻人樾说:“去书房吧。”闻人樾今天要带蔺怀生来看的东西便在那。

等到西靖王的书房,蔺怀生竟看见书房墙后连通了一间密室。闻人樾在前,领着蔺怀生逐阶往下走。

他们向下走了很久才到平地,入眼,密室不大,但挑顶极高,密室正顶是外头的池塘,也不知是怎样巧夺天工的设计,池水不会倒灌进密室,密室却借了天光,粼粼波光随之跃动在地上。寻常人家本不该有这样的密室,纵使是西靖王府也不行。

密室的中央有一个祭台,四角则隐约可见是烛台,繁复的凹纹自四角向中心聚集。鎏金烛台熠熠生辉,不知名的图纹则日久消蚀。这间本该荒废的密室,却好像得了一点岁月优待。

“众人在清查西靖王府时发现了这间密室,有西靖王府联合西南地方军谋逆犯上之嫌在前,几乎人人都认为这是西靖王从家乡带来的巫蛊之术,没有人去听西靖王夫妇的解释。”

蔺怀生望着高高的祭台:“所以是么?”

祭台上有一根立柱,涂满了血红色的图腾。柱子上方有一些穿痕,像是曾钉过什么东西。而祭台台面上,有一男一女两套叠整齐的崭新衣物。

“……我托人查证,这与西南某个部族祈神的仪式相吻合,依当时收缴销毁的符条咒文还原,是向神明祈求佑子。那个部族的人们相信,如果生下来的孩子有早夭之相,就要悄悄乔装打扮养到成年,各挑一男一女两件孩童衣裳,佐以血亲之血涂抹,每年生辰一换,就能躲避死神,庇佑家中体弱多病难以存活的孩子。若佑小儿,则用女童的衣服盖在男童之上,反之亦然。”

祭台诡谲而凄哀,这里是西靖王夫妇的祈福之地,也是他们的丧命之地。

而闻人樾此番话,等于告诉蔺怀生他知道蔺怀生身份。

闻人樾迎面着蔺怀生警惕的目光,他笑,不知是笑蔺怀生还是笑他自己。

“生生,你认为闻人府没有一个值得交心的人,你不要人近身伺候,可刚来那几年,你处处无意间纰漏,我没办法不看见……我早知道生生是少年郎。”

蔺怀生觉得不可思议,更觉得有些荒唐。

“你既然知道,还执意成婚?”

“是。”

世俗礼法不能够,便在蔺怀生身上,通通忘了世俗礼法。 

原来闻人樾真正疯在这里。

蔺怀生抬头,神色冷然。

“阿樾,那你告诉我,六年过去,祭台无用王府已败,大理寺你吃过亏更无从查起,你为何能把铭文符咒记得如此清晰?”

闻人樾说了实话。

“因为当年是我负责此事,将所见一切抄录上禀至帝案。”

但他也没有说实话。

祭台在用的。他延续了这个荒唐甚至诡异的仪式,求神问道,为求心安。

42、出嫁(21)

蔺怀生一步步迈上台阶。

他也曾这样走过另一个神的阶下, 净慈庵那条石阶很窄很陡,但那时蔺怀生身旁有人会护他;此刻通往祭台的这条路修得平稳阔气,蔺怀生一个人却走得很慢。

他终于来到了祭台上, 可风景无异,无非是好好地将两件衣服看清楚。两件衣服崭新, 并无血迹。被血祭庇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当做替身挡灾的衣服自然也跟着改,无论哪一套, 都是按着蔺怀生的身形裁的。爱子心切的西靖王夫妇早已辞世, 日复一日陪伴蔺怀生长大的只有闻人樾。

蔺怀生指着祭台上摆放的衣物,问:“所以你今日带我来这,甚至有意让我换上男子的装束, 只是为了现在和我说这些?”

闻人樾双唇微张, 似要启语, 但蔺怀生毫不留情地打断。

“闻人樾,我让你做什么,而你在做什么?”

他抓起两套衣物,在闻人樾的目光中扔在地上,脚尖用力地碾了上去。

闻人樾的脸色顷刻间白了:“不……”在闻人樾选择说真话时, 他就料想了可能有的后果。可蔺怀生不再被他轻易地掌控, 甚至反过来掌控他了。闻人樾开始变得无用,现在连猜生生的心思都会落空。

“你和我说当年的真相, 再随便摆出两套衣裳,我应该对阿樾感恩戴德了。原来最后背刺西靖王府一刀的,是我的未婚夫。他把我接走,看我寄人篱下日夜睡不安稳,看我对他年少时错付信任依恋, 却只不过是对宠物一般漫不经心。等到阿樾发现我的秘密后,会不会有过嘲弄,笑世上原来有人这辈子都还没有机会堂堂正正以真模样示人,还和女子一般许了婚事。”

“阿樾,你执意娶我,原来是想羞辱我么?”

高台之上,蔺怀生的言语一句句化作尖刃,直捅闻人樾心头,逼得闻人樾受不住得步步倒退,判他不配踩在这座祭台上。

“不是……”

蔺怀生就笃定道:“你知道我害怕、我不愿意,你什么都知道,但你还是步步相逼。西靖王府不在,蔺怀生微不足道,但你仍然愿意赔上自己,两败俱伤娶一个男人为妻。我和西靖王府就这样让闻人宰辅痛恨?”

“可是阿樾,当初我父亲说要为我招婿时,他有无数寒门子弟可选,不是非你不可。他把条件明明白白摆在那,是你贪慕权势,想借王府一步青云,我父亲、西靖王府没有亏欠过你。”

一切顺理成章了。越出身卑微,越自诩傲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和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小丫头”定亲,实在荒唐屈辱。宦海明枪暗箭,一定会有闲言碎语,嘲笑他一个男人也卖身求荣。闻人樾睚眦必报,这句话在心里记了无数年。

蔺怀生一句话落尾。

“闻人樾,你真让我恶心。”

他说得很重,他也本可以不说这些话,那个过早离开庇佑的小郡主不会知道得透彻,这些是蔺怀生得出的判断。但一个副本一个世界,蔺怀生也难免情不自禁,他也会有愤怒。只说完后,他很快克制,意识到自己到底不是西靖王府的蔺怀生,面前更不是忘恩负义的闻人樾。可对方比他更投情,就轻易被蔺怀生摧毁。

闻人樾因蔺怀生而变得了无生气,他好像不会说话了,半晌后,才干瘪地挤出一句话。

“生生,你可以打我罚我……”

蔺怀生别过脸,拒绝了。

“不。我不会打你了,你不值得我再浪费一点感情。姐姐说的不错,你就是个小人。”

闻人樾笑了笑,无限寥落。

可这些都是真的,他一句也无可辩驳。

他曾经怀揣卑劣的心思,认为他延续西靖王府守着蔺怀生身世的秘密,就会让这个只能穿着裙装的孩子属于他,他急切地要成亲,罔顾世俗礼法,又想用世俗礼法困住蔺怀生。他的确是小人。

小人不配鉴情意。  

他转身说其他。

“在我意识到这个祭台的用途后,我和蔺其姝做了一个交易。”

“我要了她的血,而我帮她查王府冤案的真相。”

“因为西靖王府一事,我受到皇帝赏识,后来又觉得需要寒门来制衡世家,我被迅速提拔,走进权力中心,逐步有能力查到当年秘辛。”

“当初皇帝截获一封密信,是西南地方军的统领霍无心的亲笔。西靖王封王之后迎娶了公主,之后便在京城建府。霍无心西南起兵叛乱,而他曾是西靖王的下属,皇帝怀疑两人仍有联络,更疑心西靖王才是真正的叛军首领,之后再查到这间密室,当即便杀了西靖王夫妇。”

闻人樾垂首:“当年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已无从得知,但你姐姐笃定王府是受到牵连。”

“也许,姐姐真的查到了。”

蔺怀生说道。

“她不仅查到当年是你将这间密室巨细无遗地上禀,还隐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闻人樾苦笑承认:“……是。蔺其姝忽然断了书信,不愿再给我今年的血。我人在京中分身乏术,数次催促未果后,便想用成亲一事逼她来京。”

蔺怀生点点头,表示明了。

“阿樾,你看,世上无负有心人,我姐姐哪怕身在一间小小的庵庙,她也远比你查到的要多得多。你说难以查证,不过是不尽心的借口。”

蔺怀生又接着说。

“但我却不比你好上多少。”

“我在这世上丢了最后一位亲人后,我才知道我这一条命来得这样鲜血淋淋。”

闻人樾听不得蔺怀生这样自贱。他双眼充血猩红,用了无数克制,才能在蔺怀生面前勉强有一点人的样子。

“我只想你好好的,永远也不变,不受世事侵扰,无忧无虑……”

蔺怀生摇了摇头。

“可人总是会变的,闻人樾,我已经因你而改变了,不是么?”

说着,两相静默。

蔺怀生对闻人樾微笑:“你倘若希望我好,你再最后帮我一个忙吧。姐姐想查清真相,我也是。”

闻人樾明白了蔺怀生的未尽之语。

他曾妄图用畸形的爱去困住蔺怀生,他爱得居高临下,无论蔺怀生喜不喜欢,就强塞给他;剥开光鲜亮丽的借口,保护其实是密不透风的占有。

他这样去爱蔺怀生,蔺怀生也终于学会。蔺怀生一面贬低他的无能,一面向他请求,鞭笞他又给予他机会,闻人樾便诚惶诚恐竭尽全力去表现。

他爱蔺怀生时是什么模样,蔺怀生就对他是什么模样。

……

两人从祭台出来后,闻人樾将密室合上。蔺怀生更确信闻人樾是有意为之,只是还不明缘由。

闻人樾不能再向来时和蔺怀生那般亲近了,但他双眼依然紧紧注视着蔺怀生,关切他可能有的任何一点疲乏。闻人樾试图劝:“我不锁着你,你回去后好好休息……”

话没说完,之见王府大门霍然破开,一群禁卫军将两人包围,李一身金贵打扮,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最后。

他把扇子一合:“西靖王府已被查封,身为宰辅,却明目张胆无视律法。闻人先生,你这些日子未免也太过张狂了。”

闻人樾走到蔺怀生身前,面对李的质问,他神色平静。

“那瑜王殿下动用城中禁军,也过于小题大做。”

李被他呛得语塞,神气做派消了大半。他哼声说道:“……抓你就抓你,还能被你颠倒是非?”

他拿出一道帝王下批的旨意,朝闻人樾得意地晃了晃。

闻人樾盯着李,而后撩袍摆,俯身听旨。

“近日宰辅行事偏颇,朝堂已成攻讦之地,不利朝纲。本高山仰止,但水时有清浊,望溯源清正。即日起,闻人樾暂卸宰辅一职,闭门自思,为期一月。”

闻人樾的头没有再抬起来。

“臣领命。”

李向禁军示意:“送宰辅大人回去。”

禁军对闻人樾仍然客气,而闻人樾有自己的风骨,事已至此,他不愿闹得难堪。只是当他去牵蔺怀生时,李出声制止了。

“还请宰辅大人自行回府。”

闻人樾当即停下步子,冷冷地盯着李:“你什么意思。”

李梗着脖子,倒也接住了闻人樾身上骤然的压力。

“你自己闭门思过,为何还要表妹陪你。表妹她不跟你走,我接她去宫里做客!”

末了,李又弱气地补充道。

“父皇与母妃同意了的。”

闻人樾看向蔺怀生,眼神恳切他不要去。蔺怀生对他安抚一笑,松开了他的手。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李身前。

“我跟你走,表哥。”

李欢呼雀跃,哪管什么闻人樾和禁军,带着蔺怀生就往外跑。他跑得很快,是这个年纪最健康的身体,蔺怀生即便换了男装,也气喘吁吁地跟着。

直到两人上了入宫的马车,李才畅快地仰倒在座位上。

听到蔺怀生的喘息,李笑吟吟地侧过脸,对蔺怀生邀功道。

“我说了能带生生离开闻人府,我没有骗你吧?”

“这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冲蔺怀生眨了眨眼。

蔺怀生平复呼吸,静静地看了李片刻,微笑地附和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表哥说的对。”

43、出嫁(22)

车马驶向皇宫。

一道宫桥一道门, 层层把守,又逐一放行。

这些通通不要蔺怀生费心,他看着李应对自如。等他们过了南宫门, 便改乘了宫里的小轿。李告诉蔺怀生, 他们得去拜见云贵妃。

“不过我先带表妹去换身衣裳吧。”

蔺怀生看着自己腰间的宫绦,这是出门前闻人樾弯腰为他系的。他一不说话,李就找补道:“不是说表妹穿着不好看, 只是……”

蔺怀生说:“我明白。”

李舒了一口气,他不时扭头, 他的目光总是在蔺怀生身上。

“表哥在看什么。”

蔺怀生直接点明。

李摸着鼻子,视线乱飞, 就是不肯再看蔺怀生了。他等了一会,见蔺怀生不再问他,才大胆地把目光投回去。

不知该如何形容做男子装扮的蔺怀生, 好像还是小表妹, 但又全然陌生了。一件衣服, 倒叫人换了眼光打量, 唯有如珠似玉这点不改, 认蔺怀生天生矜贵。

小轿停在云贵妃宫殿门前。李借云贵妃的名义带蔺怀生进宫,蔺怀生便被安排在这的偏殿住下。

西靖王夫妇从小藏着蔺怀生的身份,爱子心切, 却也犯了欺君之罪。加之蔺怀生三五日一病, 他离开自己院子的机会都少, 更遑论被西靖王夫妇带进宫。蔺怀生与这位云贵妃的关系并不亲近,至于李,总是对方来王府找他。

“表妹,你在这里且自在放松就是, 母妃温婉,她知道你要来,心里欢喜得很。”

前头宫女引路,李在蔺怀生耳边喋喋不休,虽是劝慰,但这张嘴也烦人得紧。

蔺怀生说:“表哥若少说两句,兴许我便自在了。”

李顷刻闭上嘴,但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问:“我烦到表妹了?”

蔺怀生提醒:“表哥。”

之后路上,李嘴巴不再聒噪,轮到眼睛烦人。他来回打量蔺怀生的装束,灼热的目光如有实质,他好像对蔺怀生这身打扮特别在意。等终于到了蔺怀生的住处,竟是李率先放松,他赶在表妹又要说他烦之前率先说道:“表妹,闻人樾他对你不好,你别稀罕他给你挑的衣服……我也会挑。”

闻言,蔺怀生看了李一眼,见他模样扭捏,对屋里备着的衣物有了猜测。

只是蔺怀生到底还是没猜透。

李欲与闻人樾比,但到底不能和闻人樾比,蔺怀生实在很难把这身衣服穿在身上。

门阖了又开,李期待无比,但见蔺怀生还是原本打扮,难掩失落。

“生生你怎么没换上……”

蔺怀生把一套玫红的衣裳递在李面前。

“表哥何时见我穿过这样的颜色。”

李手足并用地比划:“可,可是你前些年不是穿过粉色袄子嘛?”

蔺怀生点了点头,确信世上的确少有人能比过闻人樾。

“难为表哥精挑细选了。”

李长长地叹息。如今再准备显然仓促,而让蔺怀生穿着宫女的衣服则更为不妥,李只好让蔺怀生穿着男装和他一起进面贵妃。

“好吧,我就当今天没有表妹,而有个俊表弟。”

说着,李解下他自己的玲珑玉佩,系在蔺怀生腰间的宫绦上。

“我给生生添个彩吧。”

……

云贵妃初见两人进来,确实好一阵愣怔。她询问地看向李,李大大方方地和云贵妃介绍道:“母亲,这是表妹。”

云贵妃反应过来,笑着免了蔺怀生行礼,她叫两人坐到自己身边来。

“确实太多年没见生生,一时在你们小辈面前闹了笑话。”

这是个温婉的女人,年轻时未得过偏宠,但多年来却在自己宫中安居一隅,如今即便做贵妃,也毫无盛气凌人的架子。她和蔺怀生说了很多话,甚至都有些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给冷落了,不知怎的,云贵妃忽说到动情处,初见时的欣喜已然化作哀伤。

“原本因生生这身男儿装扮,我还觉得你肖似西靖王,可与你说着话、看着你,我才明白,这一眉一眼哪里不像王妃?”云贵妃像是陷入了往事,“当年我初入宫时,公主尚未嫁与西靖王,名义上虽算得姑嫂,可实际上情同姊妹。如今看到你,我像是又见到了王妃……”

这之后,云贵妃对蔺怀生更为亲近,怜惜蔺怀生孤苦伶仃,还让蔺怀生将她当做亲姨姨一般即是。

李毫不客气地笑道:“母亲,父皇是表妹的舅父,您要做生生的姨,这可乱了套了。”

原本温柔如水的云贵妃大怒,作势要打这嘴上没把关的便宜儿子。蔺怀生觉得自己要意思意思拦一下,动作间,云贵妃注意到了被李挂在蔺怀生腰间的玉佩。

云贵妃心细如发,记得这是皇帝的赏赐,每位皇子都有,可谓极其贵重,如今李却十分干脆地给了蔺怀生。云贵妃再看这一对表兄妹,心中惊疑不定,忍不住再看两人。

最后,贵妃又改了之前自己说过的话。

“生生若愿让将我作母亲一般看待,我心里也是极开心的……”

离开了云贵妃处,蔺怀生问道:“贵妃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蔺怀生察觉到了云贵妃的视线,他直觉李给他的这个玉佩意义非凡。

李却答得不着调:“近些日子她总想着让我成亲,烦得紧。成亲有什么好?我娶一个世家里知书达理的姑娘回来做正妃,可能成天连话都说不上一句,我不懂她的乐趣,她也不懂我的。我只想寻一个知心的人作伴。”

“表哥说的不是妻子,是玩伴。”

李就笑嘻嘻地说道:“那我为什么要成亲?”

“好啦,表妹你别在意,我母亲就是稀罕你,稀罕得太不行了,顺便把我当个皮球,想早点从她身边踢开。”

蔺怀生只说:“哪有这样说自己母亲的。”

“好,不说不说。”

应得倒快,一看就不过心。

宫里是李的地盘,他说请蔺怀生来做客,就谨记地主之谊。暮色还未近,天却已有了凉,此时闲庭漫步,最为舒爽。李带蔺怀生在附近转了转,碰巧路过一道宫门。只见远处起白玉台,四周尽是佛具。玉台之上,僧侣师岫打坐念唱。

李解释道:“这是专门搭的祈福台,让师岫师父在此诵经。”

跨过宫门,两人离祈福台更近了一些。师岫闭目,心无外物,但李还是遥遥地对祈福台的方向行了一个佛礼。

当初寺院逢见,李请师岫入宫,似乎也正为此事。只是没想到,师岫当真日日在此诵经。

蔺怀生问:“不是还未到万寿节?”

李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连日来父皇休息不好,听闻整夜被梦魇害着。也不知谁向父皇提议请高僧入宫,而师岫师父自请为帝王清心祈福,刚好合了父皇的心意。”李朝那头努了努嘴,“连台子都是连夜搭好的。”

蔺怀生这会有些听不得祈福台这三个字,他总是会想起西靖王府密室中那个残旧的祭台。

神佛无错,错在人心。

这个故事令人唏嘘,蔺怀生不是不喜欢这个副本,只是待在这里越久,他越容易与西靖王府的蔺怀生共情。快刀斩乱麻,如非必要,蔺怀生不喜欢拖拖拉拉,更何况游戏的目的在赢。

蔺怀生借口说累,打算回去休息,实则推掉接下来无意义的闲逛。他主动来到皇宫,他也相信“秘密”会主动来接近他。

就在当晚,李前来。

他没有丝毫深夜避嫌的自觉,见蔺怀生还未更衣入睡,拍手大快:“正好。”

接着,不由分说就拉着蔺怀生要出门。

李的举止实在难以用常理推测,蔺怀生怀疑过他,但有时又不免相信李就是一个傻子。

李一直将蔺怀生带到花园,与白日驻足繁花不同,夜里火树银花。树垂琉灯,如作萤火;月下轻纱,青雾泻地,李还是白日的李,眼光依旧那么差。明月皎洁,他的人间俗气又傻。

可他说的话,却叫蔺怀生毫无防备。

“生生,今日是你生辰!”

见蔺怀生神情微动,他叹道:“你不会忘了吧?”

李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他带着蔺怀生走近,宫女侍从们得了示意,之后更夸张的戏码全来上演,只因今日是蔺怀生十八岁的生辰。可路尽头石桌上,一碗长寿面最普通不过。

“总归是当日吃的,差不离。”

蔺怀生承了这份好意,拿起筷子。

李就在一旁支着下巴看,见蔺怀生正吃着,他嘴也不停。

“当年我问王妃,妹妹的名字好生神气,叫怀生。心怀苍生,是大圣人了。结果被王妃和表姐笑话,她们说是我心里想着吧。怀生,意味生生不息,不过是心里想多留你在人间一会。”

“那时我见你,心里想,这妹妹脸色病白,好生可怜,就是名字里贪心些,也是应该的。”

“如今你十八岁了,想来老天也对生生偏爱,想你在人间长留。”

“表哥给生生的东西并不稀罕,就替他们和你说一声,百岁无忧。”

蔺怀生的确没注意过今日是生辰。至此,他才明白,为什么今日闻人樾非要让他恢复男身装扮,并且坦露实情。遵循秘术,信其有,那么十八岁生辰过,家中小儿余生安然顺遂。而今天,正是蔺怀生的重生日。

李已然兴致高涨,他挥手让宫人上酒。

“今夜适合小酌!”

但看样子,仿佛要和蔺怀生大醉。

蔺怀生也不扭捏,举杯与李对酌。

“多谢表哥记挂。”

一杯接连一杯,蔺怀生初次饮酒,脸颊烧红,额顶细汗,他有了醉态,就开始说真心话。

“但我只想今日不是我生辰……”

李放下杯子。

蔺怀生拎着酒杯,似哭似笑:“我过得一点也不快意……我去了姐姐待了六年的净慈庵,也遇到了她作伴的姊妹……姐夫、阿樾都叹我一意孤行,可我只是想弄明白……如今姐夫不在、闻人受困,没有人再能帮我了……”

李说道:“生生怎会想着靠别人?”他表现出不可思议,“何况江社雁哪里能算是你的姐夫,闻人樾更居心叵测对你不好。生生这么傻的么?”

蔺怀生抬眼,盯着李看了片刻。

“可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要一点点好就足够了。”

一声叹息传来。

“他醉了,别再灌他酒了。”

僧衣拂过蔺怀生伏桌的头顶,师岫伸手,收走蔺怀生的酒杯。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失败的奇迹生生玩家

44、出嫁(23)

师岫拦蔺怀生, 而李拦他。

李的酒杯抵在师岫手腕上,他坐着仰视来人,调侃道。

“师岫师父是高僧, 出家人戒酒色, 但就不必管我们这些俗人喝不喝酒啦。”

师岫只道。

“喝酒伤身。”

虽寥寥几字,但却道尽了不赞同之意。毕竟蔺怀生的身体太需仔细照顾。

“但伤身与伤心,总是要选一样的。”

李晃了晃酒杯, 蔺怀生醉了,他便独饮, 又接连喝了两杯,灌得很快。后来, 他又满了一杯,向师岫举酒,状似要敬他, 但在师岫的目光之中, 一杯酒液全洒入地面。

“人生总是快意酣畅却短, 而不快意长。众生皆苦, 我只是在帮生生。”

师岫只默默听着。他得了道, 却不爱与人论机锋。他没有放下手中这杯酒,蔺怀生不能喝,他便替喝了。

师岫之举令李有片刻怔然, 但随即又大肆拍掌。面对李纵情的酒态, 师岫虽破酒戒, 但仍有一份自持。

李新奇地打量着师岫:“大师竟愿做到如此……看来是与我表妹一见如故了。”

师岫摇头。

他看着不省人事的蔺怀生:“纵如殿下所说,若世间都不能免俗,那就送一个人脱俗吧。”

“原来大师也是在救人。”

但师岫又答不是。

“他懵懵懂懂,何必又多一个人深陷其中?”

李噗嗤笑开:“那大师只是在破戒。”

他面上没有醉态, 言行上却有了放肆,手指在蔺怀生与师岫这两人之间来回比划,笑意晏晏地说道:“大师破了酒戒,也许就上瘾了,会破更多。生生的确很好,不是么?”

师岫未置一语。

他还是这样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叫李顷刻间倒了胃口,他收敛笑容,嘴里念着扫兴:“没意思,真没意思。”

说着,李拎起酒瓶,冷眼扫过二人,径直就走。

主人走了,奴仆散了,连布置的灯火也燃到尽头,这一处角转瞬寥落。地上长影换了,唯有清月不改,师岫没走,陪着蔺怀生,一同坐了下来。

不知何时,蔺怀生迷迷蒙蒙醒来。他唇瓣浸满酒渍,像酿着的青梅,可他还是觉得口渴,手在桌上摸索近在咫尺的酒杯。

师岫遮住杯子。

“你不能喝了。”

蔺怀生充耳不闻,反倒因为师岫的手,明白了自己该去哪找。当手背被蔺怀生触及,师岫霎时想的是他的手比瓷杯还凉,而后却又想起,他的确不该再让蔺怀生喝了。除了伤身,这杯酒吻了两人唇,不该再吻。师岫想明白以后,竟觉得掌心更烫了些。

四下无人,师岫握紧了酒杯,又松开。他解下最外层的僧袍,披在蔺怀生身上挡寒。他先是念了一句佛号,才对似睡非睡的蔺怀生说道:“我送你回去。”

他将蔺怀生背在背上,只身单薄,华贵的僧袍又将两人一同笼罩。这一路,竟没有任何宫人婢子,背上的人很轻,可师岫背上后却无从卸下,便叫这一路明月来鉴他佛心。

师岫听着蔺怀生含糊的呢喃,忽而问他:“为何要到宫里来呢。”

背上的人即便醉了也乖顺,有一答一。

“因为……”蔺怀生陷入怀想,久久沉默,他后半句,是清风送到师岫耳旁的,“因为我无处可去。”

他答得含糊,可那未尽之语,师岫却都明白。

“去哪里都好,但若能有人真心记挂我,心里总是觉得更好一些。”

他的手搭在师岫身前,又拢在一起,便与他的长发一道做了最柔软的马缰,松松地套在师岫的脖间。

蔺怀生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说谢意:“表哥,谢谢你今日陪我过生辰……”

师岫脚步微顿。

“你认错了。”

蔺怀生自顾自说着话。

“表哥方才训我,我不服气……可心里明白,你说的是对的。我只是不敢想、不愿意承认,认了,就好像之前此生都白白活了……”

“……蔺姑娘,你着相了。”

“表哥,你能不能借我一点好,你帮帮我,生生以后还你。”

“我并非瑜王殿下,蔺姑娘认错人了。”

师岫叹无可叹,或许不应该由他送蔺怀生回来,索性终于到了住处。

他将蔺怀生安置在床上,蔺怀生也松开了手。师岫正欲起身,蔺怀生的手指却抵在他的唇上。师岫顿住身躯,他静静地看着蔺怀生,只看得蔺怀生一双喝醉了的水光潋滟眼睛。

“怎么会不是呢……我记得的。”

他呢喃的声音轻,手指却摁得重,揉摁如对待玩物,但烟云幻象,原来不过是师岫自己心声如擂鼓。

“这里,分明就是我表哥。”

蔺怀生手下这里,是师岫的上唇。师岫生了一个饱满的唇珠。他说师岫这里和李有些像。

师岫无言。

“为何要喝这么多酒?”

听起来,师岫无奈极了,也温情极了。

蔺怀生告诉他:“他们说,喝酒可以解忧。”

师岫笑了,并非嘲笑,他看待蔺怀生总有一份纵容。

“不会的。我试过,千杯万杯无用处。”

蔺怀生有些迷惑:“师岫师父已经修得佛心佛慧,高僧也能破戒吗?”

这时候他又认得出师岫了。当真是个小醉鬼。

明明蔺怀生醉酒,师岫却说不过,不该应、不能应,太多太多。

“是啊,再厉害的和尚,也会破戒。”

说完,师岫自己静默许久。

他回过神后,抽走自己的僧袍,给蔺怀生掩好被子,他已然走到门边,却听身后,回头看时,只见蔺怀生翻出不知哪里藏的刀子,正在自己身上比划。师岫顷刻变了脸色。

月光不进深屋,寒光是刀光,锐得不能再锐的匕首,只一扎就能捅出一个血洞。师岫握住了蔺怀生的手,想要将匕首夺下。可何时喝醉了的人力气会这样大,师岫竟拿蔺怀生没有办法。

“蔺姑娘为何要伤自己。”

蔺怀生只痴痴地笑着,答非所问:“你是谁?”

他连问几声你是谁,师岫只能回答。

“……我是师岫。”

师岫想让蔺怀生醒一醒,可蔺怀生却撇嘴。

“师岫是谁,我不认识。”

这一功夫,却叫蔺怀生挣脱了束缚。混乱之间,刀刃先在师岫手臂上划了一道,师岫吃痛,手下意识松开,蔺怀生得了机会,刀剑对准自己,连在手上狠狠划了几道。皮开肉绽鲜血四溢,师岫看得心惊,这下狠了心,待蔺怀生粗鲁,彻底把刀子夺了扔到地上。

师岫已身出微汗,僧衣黏在伤口处,拉扯之间阵阵疼痛。师岫脸色难看,蔺怀生却一副飘然的醉态,他头发缠在师岫僧衣上,许是扯着难受了,他微微蹙眉,手摸索着,把那一缕发丝勾了回来。

“不认识的人,”他这么喊师岫,“你是我梦里人吧?”

蔺怀生根本不要师岫解答。

他喃喃道:“是梦啊……”

“刀子划着你了,你疼么?若我们都在梦里,想必不疼……我就不疼。”

师岫不想蔺怀生喝酒,是恐他伤身,却未曾想到蔺怀生喝醉后会是这般模样。他的手去触碰、探索,还要更把伤口挖得惨烈,师岫彻底怕了他,纵自己伤口也疼,亦紧紧握着蔺怀生的手不敢松开。

蔺怀生就在一袭僧袍之下反复呢喃:“我不疼,我不疼……”

他笑出泪来,怔怔地看着师岫。

“可我心里难受。”

泪痕渐下渐隐,几近不见,最后也真的不见。师岫伸手为他擦了。这是一颗残存佛心的慈悲。

“蔺怀生,我知道。”

还有另一道无从得听的神音,化明月清风,留在蔺怀生酣睡的面容上。

怎么玩得这么疯……

很无奈。

……

蔺怀生一梦到天光,起身时,唯有头部疼痛,是宿醉的后果。身下被褥皆新,是有人替他收拾残局,但手臂处理后的伤口,显示昨晚一切非梦。 

蔺怀生脸色有些白,但神情却无异。

他是有意为之。先前在净慈庵遇袭时,他便发现在这个副本里他几乎没有痛感,那时蔺怀生不确定是单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还是所有玩家在正式副本里都有这份“优待”。为此,蔺怀生想试一试,他说做就做,用一把刀同时在自己和师岫身上测试。结果让他心里有了断定。

他身上的情况是特殊的,不知是玩家蔺怀生得到的特殊,还是角色蔺怀生的特异。称不上是好事,但是有利用的空间。

而蔺怀生还测出第二件事,师岫不会武。

枕边又压着东西,但不是黑影所为。是一串红色佛珠,师岫把自己手腕的佛珠摘下,留给了蔺怀生。

一早,李又来缠人了。佛珠被李看见后,李笑道:“想来是师岫师父送的生辰礼物?高僧佩戴过的佛珠可佑平安,你们昨天聊了什么,竟然如此投缘。”

言毕,李嗅了嗅,蹙眉疑惑,“什么怪味?”

蔺怀生有意把受伤的手臂藏在后头,轻声道:“我昨晚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若像表哥说的,我得找个机会谢谢师岫师父。而且,我也有事想请他帮忙。”

李拍掌:“那好,我替表妹做主约他,不过是什么事?兴许我也能帮上一些。”

蔺怀生说道:“我私心里想大师能也替我姐姐念一次佛经,让她能够好好安息。”

说完,蔺怀生便以梳洗装扮为由,先请李移步。

李出来后,笑脸即收。

他后悔了,他昨晚不该走,留表妹和师岫两人。他们昨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李翻来覆去地想蔺怀生苍白疲倦的脸色,想那明显换过的褥子和微弱的血腥味,他很难不往某个方向上靠。

屋子里有轻微的声响,扰得李烦躁得很。

李阴鸷地想,倘若是真的,他立刻就去要师岫的狗命。

却在这时,李听到蔺怀生的声音,呢喃,喘息,隐忍,还有笑声。

李神色陡变,他破开屋门,乍见屋内情景时他不可置信。

叫李听见了那么多声音的蔺怀生却是面无生气的。他握着匕首,眼中只有那把小刀,刀刃滴血成线,他把袖子挽高,包扎好的伤口被扯开,整条手臂伤痕交错。

只一瞬,李就夺了蔺怀生的刀子,他劈头盖脸地怒喝。

“你干什么!”

蔺怀生任由李怒骂,他乖顺地靠在李的手臂间,听完了,缓了片刻,怯懦中有麻木之色。

“我想试试会不会疼。”

是试试你的武功到底怎么样呀,便宜表哥。

45、出嫁(24)

在李看来, 蔺怀生的谎话过于拙劣。

正常人谁会试这个,并且还偷偷躲着人。

李逼视着,褪去嬉笑玩赖, 他很有威压, 一双眼又那么黑沉,叫人心里看得怵。

“生生,你知不知道有的事情不能做。”

蔺怀生被李训, 露出犯错后的胆怯与迷茫,可却也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 只是下意识用乖巧的笑讨好。李看他这模样,心里烦躁起火, 可当着面,到底留了几分周转余地,不至于把人说得那般难堪。

宫人是附属, 随李走又随李来, 乌泱泱地进出。有端清水的、有拿纱布和伤药的、有跑去请太医的……他们都是声音, 他们全都无用。怒火在李内心一点点积攒, 他耐着性子, 在蔺怀生面前勉强还装一点和善,可随即李发现蔺怀生并没有听他在说。

竟还走神。

李又气又无奈,他顺着蔺怀生的目光看去, 却见蔺怀生直勾勾地看着那把被他强硬夺走的刀子, 双眼不自觉流露满渴望。他竟仍不死心。

李勃然大怒, 他从未这么生气过,当着众人面,手中刀子往后一甩,深深地扎进宫殿门边的立柱。宫人惊叫瘫软, 被李的举动吓坏了。李回头之后,宫婢们又颤颤巍巍地把声音收进喉咙。

李环视满地趴跪的众人,说道。

“以后谁再没仔细收拾,但凡一点带刃的东西被我看到,就等同这柱子的下场。”

语毕,李转向蔺怀生。在众人的胆颤中,唯独蔺怀生游离在外,刀被扔了,他明白自己不能再看,就垂下双眼藏起恋恋不舍,静静地窝在李臂弯之间。李面无表情,捏了捏蔺怀生的鼻子,力道有些重,关切之情中蕴含警告。

蔺怀生知道,李不仅在恐吓那些宫人,也在警告自己。

可这才刚开始呢。蔺怀生从来没有被威胁吓退过。

……

因蔺怀生这边突起意外,原本说要去见师岫一事也暂缓。分给蔺怀生的宫人更多了,都得了李的吩咐,个个悬着心更仔细照顾。

照理来说早上这事应闹大开了,但云贵妃那边却全然不知,只听说昨夜李为蔺怀生过生辰时弄出那些花样阵仗,便连忙遣人补来礼物。贵妃的身边人机灵,特意当着蔺怀生的面把箱子打开,里面满是金簪银钏,云贵妃怕不是将自己一大半的珠宝都填到了这箱子里送给蔺怀生。本来还想请蔺怀生过去坐坐,却得知蔺怀生“病了”后,据说还把李这不仔细的家伙臭骂一顿,非要他好好地赔罪。

李在母亲云贵妃那任打任骂,当天下午就又来了,一副要在蔺怀生床前侍疾的架势。他与上午那会截然不同,又变回平日的表哥。李毫不讲究,直接坐在脚踏上。他给蔺怀生涂很厚的药膏,小心翼翼捧着伤处,好像盯得时辰够久,它们就会自己恢复。

“表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好疼的啊……”

李趴在床边,他好像看不够蔺怀生,还能始终看下去,但他的话翻来覆去只有这些,他缠着蔺怀生问,伴随着有意唉声叹气,把人问得烦了、没办法了,还抵不过他刨根问底。

蔺怀生虚弱地笑了笑:“我只是一时没想明白,我知道错了。”

除此之外,他缄口不言,让人知道他其实根本没想。李的笑容收敛。可他不是大夫,病根无从得知无从药除,他看着横纵交错的伤痕,心里是不明不白的火气,但面上也只能挖出更多的药膏,完全浪费地抹在蔺怀生的手臂。他无意或蓄意,白淋淋的手指摁过一条条伤痕,发泄他满心郁气,直到听到蔺怀生轻声的嘶吸。

李才收回手,恨蔺怀生的谎话。

“这还说不疼。”

李说自己是表哥,就对蔺怀生有份空前的责任感,从前没处施展,但把蔺怀生接进宫里后,颇学起闻人樾当初凡事亲为的样子。

说是照顾,李自己都是衣来张手的矜贵,哪里照顾得好人,但他沉浸其中。他的表妹本无需人这样照顾,只是表妹病了,不仅身体不好,连心也患了病。李找到了理由,于是心安理得,并恍然大悟世间为何要有柔软的造物,又为何要都给人安一颗柔软心肠。只不过李身为皇子,到底不能时时和蔺怀生相处,但只是这样偶尔疏忽,都能叫蔺怀生抓到机会。

李得知蔺怀生又自残时,一路奔来,发冠乱了不知。

宫女颤抖地呈上带血的蝶翅金簪:“这是贵妃娘娘给小郡主的东西……姑娘今日说想好好打扮,我们便从箱子里挑了这支,姑娘还说很衬她……”

李夺过金簪,踹开门进去,宫女们都怕降罪,伏在地上不敢动。

李拨开床边给蔺怀生上药的宫女,把血淋淋的簪子亮在蔺怀生面前。

“你是不是有病?!”

蔺怀生面色不改,或许他根本无从改。他苍白得毫无血色,他再这样下去,浑身都快没有好肉给他糟蹋了。李忽然恨起了柔软造物。

可柔软来附他,李却做不到把他挥开。

蔺怀生的声音很低,几近不可闻,李骂他、恨他,都放不下他,俯身倾耳去听。

“表哥,我病了么?”

蔺怀生喃喃。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是每次见到那些尖刃的东西,就再也看不见其他旁的,我控制不住……”

师岫还是被李喊来了,以驱邪的名义。

蔺怀生在屋里什么也听不到,只能看到窗子上两人的剪影。但到现在,蔺怀生有几分把握,相信李和师岫有着共同的某个目的,角色牌因此巧妙地有了阵营。

这些是游戏此前从未明说的规则。

屋外,李狠声质问师岫。

“你不是给了生生一串佛珠,佛祖庇佑,喜乐无忧,通通都是假的不成!”

师岫念阿弥陀佛。

“不是中邪,又有何用?他只是病了。”

李不相信。尽管他曾在心里迷恋过蔺怀生的病态,可他想要的不是这种,所以他心里顷刻改口。他不想蔺怀生受伤,他不愿意承认他冰肌玉骨的表妹会像生了烂疮一般有了心病。

“什么病会这样千方百计地伤害自己?”

李红着眼,此时他已经两日没怎么休息好了。他对蔺怀生的照顾让他抽不了身,期间还要对云贵妃瞒着就发生在她宫里的异样,身心负荷之重,他也像个病人。

但师岫依然还是那句话,这不是中邪,喊他来无用。

“你有没有看到他那副样子。啊?”李声音激烈起来,手指屋子,“他就和上瘾似的,连吃饭的筷子都会想方设法藏起来。钝的划不伤,就捅那些包扎的伤口。”

“你和我说,他这样只是病了?”

“就是有人想害他,邪术、妖法、咒语……你们这些和尚道士不是很懂么!”

说着,李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他逼近师岫。

“那天晚上,你和我表妹到底说了什么?”

师岫看着如此失态而不觉的李,他想叹息。

“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去,期间他把我认成了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说。”

“殿下,你照顾不好他,更治不好他,不若放他走。”

李冷笑:“我如今只要松开他一刻,他就立刻会死,他这副样子能去哪里?”

“何处来,就回何处,此前十八年,他过得不差。”

李松开师岫衣领:“原来你是在怪我。”

他像拍污秽一样拍自己的手。

“收起你伪善的德性,”李冷冷说道,“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

李把师岫留在殿门外。他是皇宫里的强权,说一不二,他非要师岫绕着宫殿作法驱邪,师岫也只能照做。

屋子里静得很。

现在宫女们都怕死了李,也怕死了蔺怀生。她们的命运不由自主,便在宫殿里先死了几百次,变成宛若死人的傀儡,一板一眼地按吩咐做事。可她们也不敢逼蔺怀生。一勺勺药喂不进蔺怀生嘴里,汤匙就落回碗里,下一次再舀出一样的,直到整碗药都变温凉。她们越来越颤抖,连呼吸都屏住,更不敢发出一点哭声。

没有谁死去,但这间宫殿好像已经变成了蔺怀生的陪葬。

李这一回没有发怒,他只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变成由他喂药。

他舀的每一勺都很稳,路过锦被下起伏的躯体,路过那些千疮百孔的伤痕。李坚信师岫推诿骗人,每一刀都那么痛,没有谁能够忍受,无论什么心病,也早该那一刀刀的肉刮骨里痊愈了。所以,生生不是病了,是正被害着,是被害者。

起先,蔺怀生一样消极抵抗,可李毕竟不是那些柔弱姑娘。李拿着汤匙在蔺怀生的齿关前叩门,磕磕碰碰,已经不烫的药汁飞溅,蔺怀生的衣领全脏了。他就和蔺怀生道歉:“等会给你换一身新衣服。”

蔺怀生最终被他撬开牙关,倒进去的药多,含不下流出来的也多。李耐着性子,就这样喂着,有一口,蔺怀生含住了勺子,仿佛突然起了玩心,与任劳任怨的李调皮嬉闹,不肯他抽走。

李的神色因而有一些松快,但当他意识到蔺怀生的真实意图时,赶紧去掐蔺怀生的双颊,迫使他张嘴把陶瓷汤匙吐出来。汤匙尚且完好,蔺怀生没说话,目光却因没得逞而流露遗憾。

李快为他疯了,药碗翻了,他上了床,就着掐脸的动作崩溃地逼问。

“你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要害生生,给我滚!”

从远处看,却好像是他要掐死蔺怀生。

蔺怀生双眼迟钝地转动,流露出一点人的情绪,他好像因为李的话活了过来,热泪如血泪,红的不知是谁的眼眶。

“可是没人想要蔺怀生活着……没人想我活着。”

蔺怀生重复道。

他看着上方,但绝不是在看李,沉香木的拔步床顶,什么也看不见,但仿佛什么都有。

“姐姐想我死,她说我该死……她已经去了地府,但都还在人间留了爪牙要带我走。”

李吻住这张乱说话的唇。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吻,但当下只要能堵住蔺怀生这张让人难过的嘴,用什么都好,吻也顺理成章。他吻得毫无章法,把自己和蔺怀生都磕出血来,也来加害蔺怀生性命。

口中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但李咽下了。

“没人能害生生。”

他捧住蔺怀生的脸,破了的舌尖沿路吻上也咸的泪珠。他觉得自己明白了蔺怀生的病因,那么生生全然不是生病了,他就是被人害了。阳奉阴违的狗东西,便也让他千刀万剐,尝一尝生生受过的苦。

“哥哥和你保证,我会给你出气的。”

李不知道,他这一句话让蔺怀生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啊。那更好办了。

46、出嫁(25)

那日, 李陪了蔺怀生很久。屋外师岫念经的低吟一次次绕过殿前。

倘若蔺怀生说胡话,李就吻他。纯粹是堵嘴,连舌头也没伸, 好像这样才显他情意够真。但他们本不该吻。李通通不管, 他只觉得自己对蔺怀生的责任感空前高涨,好像蔺怀生此前在别人别处那寄养了十八年,现在则属于他。

他不肯蔺怀生说生死, 他却对别人咒死生。他说要给蔺怀生出气,叫那人没有好果子吃, 说这世上没人敢要生生性命。当李说第一句时,他发现蔺怀生的眼神不一样了, 充斥着极度的信赖与依恋。也仿佛是因为他的承诺,蔺怀生当下不再自残。

蔺怀生把他当成仅存的救命稻草,李便在如此极致的情感里忘乎所以。他开始说更多, 在蔺怀生的耳边不停灌输, 说蔺怀生没有生病, 这不是病, 他只是被人害了。

不知第几遍, 蔺怀生忽然颤抖起来。李欣喜于他的转变,这让李相信,因为他, 生生从那副不死不活的模样中死而复生。他拯救了蔺怀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可蔺怀生的一刀刀都快把血缘情分划干净了, 那么活过来的蔺怀生该属于李了。

蔺怀生扭过脸,目光追寻着李。

“你说,我不是病了……?”

他要李的肯定,李仿佛说什么都让他聆听旨意。

李自然锲而不舍:“生生不是病了, 是被别人害了。”没有多少人能在清醒之后正视自己自残的模样,李不想再让蔺怀生受这份苦,便不停地和他说。

“有人故意把你害成这样,等我杀了那个人,生生就会好起来,不用遭受这种痛苦了。”

李也打从心底认为,蔺怀生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有罪魁祸首。

……

在这之后,李变得更为忙碌。他常常衣不解带,根源在于蔺怀生。

蔺怀生现在很黏李,要时时刻刻和李待在一起,以至于李许多事情都无法处理。

李不免感到分身乏术。但好言好语在蔺怀生这里不管用,他病了一遭,整个人的性子都变了,极度娇纵下是不能触碰的敏感。他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内里也像是好不容易粘合起来的。

李也试过借口离开,但都会被蔺怀生寻回去。他披风未罩、鞋袜未穿,赤足单衣几乎荒谬,可这般模样沿途来找,李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有一次,李处理事情稍迟,实在无法顾及蔺怀生,蔺怀生便故态复萌,再度拿自己的身体做威胁。

李当然知道,蔺怀生拿着摔碎的瓷碗片只是做做样子,只是同他闹脾气。但他笨拙耍心眼的样子让李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

师岫看在眼里,告诉李。

“你过头了。”

在师岫看来,李本不必也不该将蔺怀生带进皇宫里。甜蜜是真,烦恼是真,不过自作自受。

李浑不在意:“生生现在离不开我。”

“我如果不管他,他会死的。”

师岫默然,到底是谁离不开谁。他劝不动李便不再劝了,远方的角楼响起暮钟,他回过神,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上浮的是热气,下沉则是茶渣。

“离万寿节,只剩七日了。”

……

李不来时,师岫只独自做自己该做的,于祈福台诵经,夜里再有小半个时辰面圣讲经。

他自始至终没有变过,以至于再见到李时,看到他眼底的憔悴与疯狂,一切恍如隔世,可他们只一两日未见。

李甚至不知他引以为傲的漫不经心不再,他的慌乱人尽皆知。

“生生他又不好了……他躲着我,不说话,也不愿意吃饭,为什么……”

“我有很好地照顾他,我不比闻人樾当初对他差!为什么?”

师岫想叹息。

“你们还说了什么?”

曾几何时,李也问过师岫这个问题。

李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做错了,顺着师岫的话喃喃道:“生生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便说‘一直留在这里不好么’。”

“你送他走吧。”

“在他亲眼见端阳郡主尸首、见破败王府时,他在这天地间就断了牵系,如无根浮萍。你救不了他,他会一直这么病下去,任何人随意一句话都会要了他的命。”

“如果你不想他死在你手里,就送他走吧。”

李将师岫的东西一概砸烂,瓶瓶罐罐,药粉扑天。

“那是我表妹!我十八年间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

李发抖,他不愿意承认蔺怀生会死,不愿意承认蔺怀生会在他手里死去。不知何时起,李不再当蔺怀生是可有可无的性命,他把此前那个漫不经心又轻狂的自己抹杀,把局推倒,断壁残垣的自毁才能抵消他上位者的狂傲。

“……那就找一些他熟悉的事物陪他。”

李开始拼命地搜罗,挖空自己过去许多年的记忆,与蔺家姐弟相处的点滴一一浮现。他在寻找那个那么天真又柔软的孩子,手里拿一点小糕点、小玩具就会乐不可支;后来他被困在高阁,哪怕李只是偶尔想起去看他,趴在他的窗台边,他眼里都有一分欣喜。

宫里没人吃的桂花糕,李如获至宝,捧在蔺怀生的床前。

“生生,你看呐,我买回来了,以前你最喜欢吃了,我偷你一口,你还哭着骂我。”

蔺怀生睁着死气沉沉的眼睛。他不肯吃东西,现在脾胃除了素粥什么也受不了,他只能直勾勾地盯着李的掌心。他这副样子叫人看得心悸,李却狂喜于蔺怀生终于愿意给他一点反应。蔺怀生不能吃,他就替生生吃,干涩的糕点噎得李想吐,他想对蔺怀生笑、想对他说话,说他全都吃掉了,但张口却是一连串的咳嗽。身体的本能,哪怕他厉害到能用刀把柱子钉穿了都没用。

李背过身,擦干净脸上、手上狼狈的点心屑,他眼角咳得发红,嗫喏着唇讨好道。

“生生,真的很好吃……我在那边盘子还留了几块,等你胃好了,我们再吃好么?”

蔺怀生笑了,他朝李伸出手,李诚惶诚恐地握住,却听蔺怀生说。

“姐夫……”

李笑脸僵住。

原来一块糕点也有先来后到,谁先给蔺怀生买的,那个位置就永远属于他。

“姐夫买给我和姐姐的……”

“姐姐……”

蔺怀生为姐姐发疯,李为他发疯。

第二日,李带了一个人进宫。

时隔多日,晏鄢清瘦了许多,脸色苍白,脖子上的纱布还没拆下。

李满心满眼都是蔺怀生,他把晏鄢带进宫里,但没给一个正眼,只当对方是哄蔺怀生开心的工具。李把蔺怀生扶起来,对他指着晏鄢,说道:“生生,看是谁来了。”

蔺怀生说:“是晏晏……”

李顿了顿,万万没想到晏鄢都得他青睐。他费尽心思找来每一样东西,每一样都胜过他本人。李从来没有这么不甘心过,可现在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晏鄢听得清清楚楚,两声‘晏晏’,仿佛间隔万水千山,再相见两面沧桑。

生生怎么成了这样?

李挤出笑脸,他现在好像闻人樾,拙劣去仿那点笑容。

“是她,我特意请晏三姑娘来宫里,有她陪你,生生会不会早点养好身体?”

蔺怀生想了想,微微点头。

嫉妒来不及,李先满心舒了气。

之后没陪一会,李又要去处理正事,只好让蔺怀生与晏鄢单独相处。走之前,他拍了拍晏鄢的肩膀:“仔细照顾姑娘。”

李走后,蔺怀生朝晏鄢招手。晏鄢起先不应,心里不肯认这是生生,满心全是怨怼,却不知该怪谁,其间又是哪里出了差错。

直到蔺怀生又开口唤他:“晏晏,你过来……”

他一唤晏晏,晏鄢就全拿他没办法。而起初,这一声称呼还是晏鄢亲自送到蔺怀生手里。

等晏鄢走到蔺怀生床边,蔺怀生又要其坐着。两个人挨得很近,蔺怀生举手吃力,但不掩亲近,手指触碰着晏鄢衣领下的纱布。晏鄢几乎感觉不到蔺怀生的触碰,他太小心翼翼了,亦或他实在没有力气了。晏鄢握住蔺怀生手,让他尽情肆意地碾压脖间的伤口,但蔺怀生依旧温柔。

他盯着那,看着一层层裹得密不透风的纱布。

“还疼不疼?”

蔺怀生甚至还能闻到晏鄢身上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不疼。”

晏鄢笑着欺骗蔺怀生。

但在蔺怀生的话里,晏鄢觉得自己仿佛真的不疼了。

晏鄢有意修饰了嗓音,但出口时依然无法遮掩声音沙哑,脖子上的伤俨然有损晏鄢的声带。

晏鄢自己也皱起眉,但不等想出巧言来宽慰,蔺怀生先吐了两人一身。

因为受不了浓郁的血腥味。

……

李走之前特意留了眼线,因此并不担心。他仍然匆匆回来,只是因为他想蔺怀生了。蔺怀生每时每刻都需要人照料,人人都能在蔺怀生这里得到殊荣,李自私得不愿意别人从他分去一点蔺怀生的青睐。

殿门紧闭,眼线却全在殿外。

李霎时冷下脸:“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吗!”

宫人们也很无奈。

“姑娘吐了一身,晏三小姐征得姑娘同意,便让我们备了热水,说伺候姑娘稍加洗漱。”

而蔺怀生历来不喜人沐浴时候待在身边,原先他黏着李那会,尚且还是自己每日独自洗漱。这两日身体差了,还没沐浴,只是眼下一身狼藉,不得不洗。

宫人们不明真相,李却是知道晏鄢那狗东西的秘密,生生和他相处,是尽数被占便宜。李当即提剑踹开门。

殿内水声哗动,李冲进来时,蔺怀生已经在浴桶里。他背对着李,长发披散,只露出一点莹润的肩头。而晏鄢垂着眼,正一勺一勺地把热水浇在蔺怀生的头皮,替他洗着头发。

只听一声巨响,晏鄢径直被踹远,一路滚到了外间的立柱下。晏鄢咳了两声,双手攥拳,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浴桶氤氲的热气熏得李头脑发胀,他没有再管晏鄢。他极端愤怒又极端胆怯,兴奋在这二者之间。他现在代替了晏鄢的位置,离蔺怀生最近,他想要不管不顾接替晏鄢做他刚才为蔺怀生所做之事。

这么大的动静,蔺怀生该转过身来了。李渴望生生转过来,又明白生生不该转过来。

但蔺怀生真的如他愿。

长发沾水,像一条条黑色的墨线纹在蔺怀生胸前,他不仅转过来,还游到靠近李的浴桶边。水没有那么深,恰衬他如出水芙蓉,但莲本多君子。热气难散,但蔺怀生非要李拨云见日看到真相。

李不可置信,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水里完全陌生的蔺怀生,他自己头昏脑涨,甚至不敢逼问一句“你是谁”,只是下意识对蔺怀生举起了剑。

蔺怀生却靠近,浑然不怕剑尖真的割开他喉咙。他压抑的疯劲,把剑寸寸逼退。

蔺怀生微微抬起下巴,像与他的表哥玩闹一般,下巴主动来搭剑刃的尖峰。

他垂着眼,有些失落,还有恶毒。

“我若是男子,表哥就不喜欢我了么?”

剑狼狈脱手,百般无用。

47、出嫁(26)

李几乎狼狈而逃。

一池水, 一柄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李把什么都带走,又把什么都留下。

可蔺怀生不在意他。

李把晏鄢也揪走了。慌乱过后的李会把郁气尽数发泄在晏鄢身上。晏鄢当初在净慈寺伤得再重, 时至今日身上也不应该还有那么重的血腥味, 除非他仍然不断地受伤。那么便是狗咬狗了。

到此为止,蔺怀生几乎有把握地确信,李、晏鄢与师岫是一伙, 三人中李身份最高, 其余两人或与他合作、或受命于他。

殿内再无别人。蔺怀生这才从浴桶里起身, 慢条斯理地抽走挂在屏风的衣服。他穿得很慢,细致打理好身上的每一处。伤痕被覆盖,脸色又被热水蒸得红润,他看起来很好。

李不能接受蔺怀生表现出来的生病样子, 并将之妖魔化, 可蔺怀生曾经真实接触过这一类人。他们也有对生命的渴望和珍爱,只是无法克制伤害自己的行为,他们囿于麻痹和清醒之间,比蔺怀生表现得还要更为痛苦。何况蔺怀生这些天如此大胆, 是因为他本身并不具备痛感。自我伤害是情非得已的手段,蔺怀生已经达到目的, 就不会再这样做下去。

想到这,蔺怀生叹了口气。

还是不要屏蔽痛感,否则他也觉得自己疯太过头了些。

……

今夜, 殿里熄灯很早。它没有等来以往时时刻刻来献殷勤的人,仿佛也因此冷寂。但它外头增了更多人,宫婢与侍卫,形形色色人等, 他们都进不去这间宫殿,就反过来将它包围,衬它珍贵。

万籁俱静,檐下宫灯随微风轻轻摇曳,几息灯火变换间,无声无息溜进来一道影子。

他静静伫在床边,明明黑暗与幔帐,但他仿佛直视无碍,能够看到他想要看的那人。又或许他只是看。不同于以往,他沉默不再是伺机,长夜漫漫也可作陪伴。

床帐里透出蔺怀生的声音。

“你来啦。”

黑影一怔,全没想到蔺怀生竟会醒着,并仿佛在等他。但下一秒,蔺怀生猜透他心事,应验他心思。

“我等了你好多天。”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否则黑影不会来。所以他竟第一时间想,蔺怀生怎么会挨到这么迟,怎么会如此睡不好。

他仍未说话,但今夜蔺怀生仿佛全在和他的心声对话。

只听声音,里头蔺怀生慢慢地坐起来。

“我最近夜里总是会醒,睁着眼,却什么看不见,但也睡不着。”

蔺怀生说稀疏平常的话,仿佛至交好友,有约夜半,仍来相会。但他们不是。黑影明白,蔺怀生只是病了,病入膏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没有力气再同自己相杀。他自己就足够杀死自己,曾经的蔺其姝也是如此。

蔺怀生往床里侧挪了一些,帐子外的黑影不说话,他却仿佛有许多的话要说。

“你上来吧。”

“我想和你说说话。”

黑影沉默片刻,规矩地脱下靴子袜子。他撩开帐子爬上榻,躺下来,只占外侧一点位置,而蔺怀生双手交叠搭在腹部,睡姿同样规矩。两人之间隔了很宽的距离,黑影有些局促,在他听到蔺怀生侧了个身面对自己时,他更为紧张。

他现在有一种耻于与蔺怀生对视的心情,不是不想看他,而是不愿意蔺怀生看见自己。而蔺怀生当然看不见他,这使得黑影竟会悄悄松了一口气。

下一瞬,蔺怀生伸来手。

他的触碰几乎称得上是胡乱摸索,前一刻是肩膀,后一刻是鼻梁,黑影几乎是被动地任由蔺怀生在他身上动作。曾经他以为他是这世上最懂蔺怀生的人,抱着恶意揣测蔺怀生所有的人生,还自我认为窥探是等验证。然后蔺怀生让他栽了好大的跟头,让他明白他根本不配狂妄地臆测别人。于是轮到蔺怀生出手。

“想和我说什么?”

黑影出声,他的声音较先前变得更为喑哑。闻言,蔺怀生收回手。黑影怅然若失,他开口是自救,但似乎不该救。

蔺怀生说:“我记得你想杀我。”

黑影张嘴欲解释,想说他现在不想了、不会了,而蔺其姝的杀意更子虚乌有,那封亲笔信的最后一页是他造假,这世上没有人再想要蔺怀生的命了。

这些通通来不及说,蔺怀生已经说:“我知道姐姐的信是你仿造的。”

“我想了很多,不知算不算想明白了……你能伪造姐姐的书信,说明你起码也在姐姐身边待了很久,和她朝夕相处……不是王府旧人,应是姐姐在净慈庵的那六年里的人?”

黑影呼吸一滞。蔺怀生几乎说出他的身份,但黑影等了很久,蔺怀生却始终没有说出最后一句。

蔺怀生重新变回平躺的姿势,他看着拔步床顶:“也许你是因为姐姐想杀我……我已经不想再猜了。”

“你帮我做一件事吧。之后这条命,便送给你。”

可黑影不想再杀蔺怀生了。

他们中间楚河汉界,蔺怀生主动靠近又回去,于是黑影也仓促想效仿,他想越界和蔺怀生说明白,哪怕把这一件事解释清楚都好。

可他一靠近,蔺怀生却忽然如承受不住一般猛烈喘息,他咳嗽、挣扎着要爬起来,黑影赶忙扶他,蔺怀生趴在床榻边缘,想吐又吐不出来,发出阵阵干呕。

黑影一怔,随后仓惶地收回手。他匆匆下床,衣摆略过蔺怀生脊背,他去桌旁倒了一杯水,蹲在床边仔细地喂蔺怀生。蔺怀生好不容易平复呼吸,慢慢披着被子坐起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远了,但这一次黑影没有再靠近他。

蔺怀生道:“吓着你了吧?”

黑影立刻摇头,又恍然自己已经完全被蔺怀生的喜怒哀乐牵着鼻子走,他根本忘了这么黑蔺怀生看不见。

他又说:“没。”

他明白,自己一身臭血,叫蔺怀生恶心吐了。明白后,心里那份难受的滋味终于盖过身上所有的伤口,那些鞭打没有将他训化成温顺的狗,蔺怀生却将他驯服。

他想要走了,离蔺怀生远远的,觉得自己留下来不仅污蔺怀生的口鼻,还污他的眼。身上的血腥不过是浅显的笑柄,扯出他一样污浊的内里。等蔺怀生看见他,恐怕一眼就会像现在这样吐了。

蔺怀生的声音却让他逃都无处。

“你受伤了。”

蔺怀生往床边靠近,看样子又想来触摸他,黑影在心里耻笑自己的妄想,但那点希冀又让他僵持在原地。

他最明白蔺怀生心意,是无需指令都乖的狗。蔺怀生也像摸狗一样抚摸他的头顶,有一点坏心揉乱他头发,又替他抚顺长发。

“上次我扎伤你的伤口吗?还是又受伤了。”

随着靠近,蔺怀生又有些想吐。他捂住嘴,给黑影留了一丝体面。

黑影眷恋地看着他,不能对他说原因。他骗了李,李暴怒之间,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他从血水里爬起来,踉跄地回去,换好衣服便是换皮囊,他尽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好来见蔺怀生。这些都不该说,太污生生耳朵。但这也是不忠诚,黑影就退开几步,惩罚自己不能再得到蔺怀生的抚摸。

蔺怀生不是完全看不见,随着黑影的移动,他隐约能看见对方一点影子,他知道对方很高,但还要当面说对方很高。

“你真的好高。”

“比我高好多……之前我让姐夫抓你的时候,还说你与他差不多高,就认准这点抓。后来大理寺回禀说没有找到人,我还以为我记错了,现在一看,倒是大理寺找得不仔细。”

闻言,黑影被蔺怀生逗笑。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但他心里却真的快活。他本只想偷偷来看一眼,却没想过会有一个鲜活的、会与他笑闹的蔺怀生在等他。他根本无法杀死蔺怀生,但已扭头杀死那个曾经的自己。

蔺怀生叹了一口气,短暂的欢乐在他这里轻易覆灭。叫人想起,他本是不快乐的。

“也许我又猜错了,你根本不是我姐姐身边的什么人。”

“但姐姐不是你杀的,对么?”

毒药与银针之间,银针入脑就即刻毙命,毒药又怎么可能入体。让蔺其姝丧命的是毒,银针从头到尾不过是混淆视听。那么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就值得深究。

语焉不详的信纸,扑朔迷离的动机,姐姐孑然一身走着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蔺怀生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细想又如草蛇灰线,处处可证。若真是这样,蔺怀生觉得难过。

蔺怀生朝床下的影子伸出手。

“如果你只为杀我,便和我做一个交易,我的筹码是我自己,你敢不敢接?”

男人不想杀蔺怀生,可即便是为救他,黑影也不能拒绝蔺怀生。

蔺怀生递给黑影一张纸条。

“你帮我转交给江社雁,问问他,‘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蔺怀生微笑。

“我等你回来。”

……

蔺怀生一觉醒来时,李已经坐在他的床边。华衣玉冠,他企图用他最好的姿态来掩饰狼狈,掩饰他每一次被蔺怀生捏玩底线又最后都会滚回蔺怀生身边的事实。他像个赌桌上不甘心的赌徒,押上的筹码是情意与真心,输光了就拼命想要翻盘,想起码赢回本,就永远不可能离开赌桌。

李的唇紧抿成一条线:“你睡了很久。”

他的口吻很硬,才足够压平情意。

这是难免,蔺怀生现在身体不好,夜里又熬了那么久,也许后来黑影都还没走,他就已经撑不住睡着了。蔺怀生便没应他。

可他不应,李就患得患失想更多。

“表……怀生。”

但蔺怀生略过他,他睡够了,要做正事了。

很年轻的躯体,朝气又美丽,晃花了李的眼睛。好像因为李知道他真实的性别后,蔺怀生就懒得遮掩。李慌然闭上眼,又迟迟领悟他应该把蔺怀生遮起来。当李还在为寻衣找履而不得要领,蔺怀生已经快穿完衣服。可他穿在身上的是裙装,李不能接受。

他气急败坏地把蔺怀生转过身来:“你,你怎么能穿这样?”

但蔺怀生全不在意。

“可我在这世上,从出生起就以女儿模样示人。西靖王府的蔺怀生活了十八年,从未学过怎么做男人。”

李听得眼睛猩红,他不能接受蔺怀生不在意,他甚至替蔺怀生恨起所有蔺家人。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可他们让我活着。”

“表哥没见过我家地下的那个祭台吧……”蔺怀生不理李嗫喏的双唇,他慢悠悠的,一点点地说,“闻人樾告诉我,那是专门为我建的台子,沾着血的衣服像是可怖的诅咒,可他们相信这种方式可以保我的命。为此,我可怜的姐姐哪怕已经那么痛苦,她每年依然流整整一碗的血,为了延续这个仪式。”

“如此想来,倒是我辜负了爹爹娘亲与姐姐。我不太想活了。”

李听不下去了,蔺怀生的每一句话都像钝刀割肉,李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比了,他只要蔺怀生好好活着。

他拼命告诉蔺怀生:“我替你出气了,我教训那个人了……生生,你穿什么都好,我不会管你的,你变回来,就像以前一样,生生……”李语无伦次,说很多重复无意义的话,可就像他所说,他只要蔺怀生原来的样子。

他在蔺怀生面前永远笨拙,现在连梳妆也笨,只会一股脑把桌面上的珍宝匣掏空,什么金簪珠钗都递到蔺怀生面前。蔺怀生每挑走一样,李的心才仿佛能够平稳一些,渐渐地,他的手不再颤抖。

“那怎么够。”蔺怀生装扮好自己,拿起那串师岫给他的佛珠套在手腕上,“王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这份仇我也还没报。”

李终于明白师岫为何让他把蔺怀生送走。他随性而傲慢,兴致一起,捉来一个高傲而脆弱的生命,想过足豢养的瘾。他以为照顾一个人就是如此轻易,但心血与感情在无意倾泻,他被随之掏空,自身污秽的血肉转而附着在爱的人身上。情意让他顿悟,让他升华,让他无师自通做一个圣人,但把爱人污染。李根本承受不起这种后果。

李脸色苍白,他明白了,可是来不及了,他不可能放蔺怀生走。

他以为蔺怀生离开他活不了,可现在是他离开蔺怀生会死。

他完了。

蔺怀生扯了扯李的袖子。

“表哥,我们还有一件事没做。”

“说好了要请师岫师父给姐姐祈福,我们现在去吧。”

蔺怀生如此心诚,李不能不应,师岫亦然。他说他就跟在师岫身侧,虔心学习,为姐姐安魂。一天下来,他脸色苍白,眸光却亮得逼人,他的体内仿佛有一团火,要么把别人烧死,要么把自己烧尽。

到了时辰,师岫照例得去皇帝那边为他讲经。

蔺怀生体贴道:“师岫师父先走便是,我还差一遍经文,抄完、烧完便回去。”

师岫却迟迟未走。

蔺怀生感受到他目光,笔却未停,只问:“师岫师父不走么?”

“误了时机就不好了。”

师岫叹息,他心里明白,起码比李明白。

他对蔺怀生说:“把佛珠给我吧。”

蔺怀生依言照做,朱红的佛珠手串物归原主。师岫单手捻珠,一手覆在蔺怀生头顶,似是受智。佛珠转动,颗颗都是慈悲。有的慈悲是空的,师岫用手一捻,佛珠分开两半,露出其中玄机。

……

蔺怀生很迟才回去。

宫殿漆黑,他却不肯要任何人跟着进来,他似乎就要和衣而睡。

里间传来拨动的水声,有人正在沐浴。

蔺怀生没有惊扰他,却是对方听到蔺怀生回来,往身上泼了几下,拧干湿发就迈腿出来。

蔺怀生坐在床边,听到一串湿漉漉的轻声。一只在外头撒够野的猫儿回来了。蔺怀生喜欢温顺干净的,他就在进门前把自己一身脏污的毛发舔舐洁净,这样蔺怀生就不会对他作呕了。

蔺怀生摸到黑影冷冰冰的脸颊。他摸黑洗了冷水。

“你又受伤了么?”

黑影没说话。

他完成蔺怀生要他做的事,可大理寺和江社雁不会让他来去自如,一路逐战,等进了皇宫,更要躲开李的人马。这些通通都令他受伤。也许蔺怀生就希望他在中途死去,可他让蔺怀生遗憾了,他想把蔺怀生交代的事情做好,回来还能讨一点残羹冷炙的敷衍。

“你要我做的事,我做到了。”

“谢谢。”

蔺怀生道谢得真诚。

蔺怀生伸出手来,可能是想拉他吧,但触到了黑影的脸。蔺怀生右手的手指在这张脸上停驻,他抚摸,最后来摸黑影的嘴唇,然后两指比开,带着黑影扯出了一个笑容。

他忽然说道。

“今天你的轮廓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了,个子也变矮了。”

“但这里似乎不会变。”

说着,中指不小心陷进脸上的一个小陷阱。而蔺怀生却笑了。

“晏晏,你左脸有一个酒窝,你自己记不记得?”

48、出嫁(完)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那么那些说的犹疑, 都是戏耍。晏鄢想笑,又笑不出来,起码生生还愿意耍他。

他一字一句地又重复着刚才的话。

“我替你做到了。”

“你说过等我, 我回来了。”

他声音沙哑, 含着无限的卑微,让人动恻隐。可他面前的人像是石头做的,无动于衷, 晏鄢记得蔺怀生从前不是, 但现在是了, 晏鄢便不敢再说。

蔺怀生好像就是要他无言要他憋死,他才愿意开口,施舍给晏鄢一两句话。

“地上冷,找块布擦干净自己, 然后上来吧。”

晏鄢垂着头, 他无处寻,最后蔺怀生让他拿自己柜子里随便一件衣裳擦身子。晏鄢又舍不得了,东挑西拣,最后拿出一件中衣。上好的料子, 如羊奶流手,李为了和闻人樾无声攀比, 为蔺怀生倾注了他所远远没察觉的心意,李连熏衣服的香都要为蔺怀生亲自挑。一点点替换掉蔺怀生的习惯,以为这样就能占据他一生。现在, 全便宜了晏鄢,这条李曾经根本看不起的狗。

蔺怀生没听到什么声音,就说:“擦干净点,不要弄脏我的床。”

晏鄢张了张嘴, 听得自卑。

就在完全戳穿晏鄢身份后,蔺怀生在他面前完全变成另外一幅样子,比惩戒他的上司还要像酷吏,一句言语比惩戒的鞭痕来得千倍万倍恐怖。晏鄢觉得疼,但他这时候心里念的,是从前蔺怀生对他的那些好,他脚下生根,就逃不了了。

他擦干净自己,外面就套着这身中衣,好在他现在的身形不会和蔺怀生相差太多,蔺怀生的衣服他尚且能穿下。他赤脚走过来,路过自己原本换下的衣服,挑了挑,翻出还算干净的一面,扯下来攥在手里,等到了床边,就当擦脚的布,拭掉脚底的灰尘,而后扔远。他完全听蔺怀生的话,要干干净净地到床上。

他讨好地对蔺怀生笑了笑:“我现在很干净。”

尽管声音哑了,但依旧能听出属于晏三姑娘的声调和柔情。

蔺怀生嗯了一声,让他再坐进来一些。蔺怀生上手,伸进微湿的中衣,晏三姑娘的表皮下依然是个男人,只不过他这副模样更好骗过众人,把女子扮得惟妙惟肖。

蔺怀生有点好奇:“现在是你真实的样子?”

晏鄢说不是。但他没有接着解释,他似乎难以启齿。

蔺怀生动了动,晏鄢立刻抓住他的手:“别去!”他以为蔺怀生要去点灯。

这两次他全在黑暗中,他觉得安全。他起初也是这样接近蔺怀生的,那时他怎样的恶意,黑暗给他包庇,现在成为他仅剩的遮羞。让蔺怀生点亮屋子看清他的模样,不如自己痛快地说出来,晏鄢握着蔺怀生手的力道加重了。

“别去……”

“是缩骨,你之前看见的才是我原本的样子。”

蔺怀生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先前他试分析黑影的真实身份时,李和晏鄢都在其中,但那时蔺怀生倾向于李。晏鄢表面的身份太有迷惑性,晏三姑娘和黑影之间又在身形上有差,而后来试探出李不是黑影时,蔺怀生几乎认为黑影只是这个副本中与姐姐一般的故事角色。唯独遇袭那夜,晏鄢伤了脖子这件事成为蔺怀生始终牵强的质疑点。

“那为什么今晚不用原来的样子面对我呢?”

晏鄢苦笑:“想的,但没来得及……”

他连梳洗都来不及,对方就回来了。

“这会让我看看吧,我很好奇。”

蔺怀生直截了当地说,但晏鄢却立刻拒绝了。

蔺怀生揪着不放。

“为什么?晏晏每次不是也都选择以那个样子来见我?”

他问很平常的话,但晏鄢有一种感觉,蔺怀生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从细枝末节里揪出晏鄢的痛处,然后要晏鄢痛不欲生。他不曾就看到李被蔺怀生击垮?

“因为……”晏鄢露出难堪的笑容,“我变回去的过程很难看,我怕让你恶心。”

但他别无选择。

蔺怀生只听到晏鄢痛苦的吼叫,他怕引来追兵,到最后全都咽在喉咙里,变成压抑的喘息。床榻颤动,被子被他揉皱,蔺怀生忽然很想看一看晏鄢现在的样子,就被恢复原貌的晏鄢握住了手。

他冷汗涔涔,虚弱笑道:“生生,你有痛快一些吗。”

恢复原身的晏鄢长手长脚,样貌也长开,更为锐气。他若是让蔺怀生好好看看他的模样,那么该是多么丰神俊朗的一位小郎君。晏鄢告诉蔺怀生,他的武功又和缩骨有所不同。

“他们需要女人,方便安插的也是女人,我是他们捡到的意外。年纪小的时候还没什么,后来我的样子不太像女子了,就需要一寸寸地缩骨,阴阳逆转。”

直至现在,晏鄢的冷汗也没有停,蔺怀生伸手替他抹去。

“你不逃吗?”

“逃?”晏鄢学蔺怀生平躺在床上,气派的拔步床在夜里却像一副巨大的棺椁,人躺在里头,就是行尸走肉。

晏鄢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我能逃到哪里去?生生,我也没有家。我练这种功法有代价,作女子打扮时我身手不凡,可变回男人,我便如同一个废人。你都能伤我,我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而如果不能堂堂正正以真实身份活着,隐姓埋名的逃亡又有何意义。

晏鄢不愿意多说自己,他说回正事。

“最初我接到任务,去接近已贬为庶人的蔺其姝。我在净慈庵见到她,她很温柔,也很忧愁,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觉得瑜王殿下太过杞人忧天。又或者,背后到底是怎样惊天的秘密,需要他这样防备?”

“起初我无需做什么,只要看着蔺其姝就好,一切相安无事,她也只把我当做一个寄居在庵内不受宠的官家小姐,直到我发现她断断续续和闻人樾联络。”

“要知道当初西靖王府落败,其中何尝没有闻人樾的手笔,就连蔺其姝本人沦落庵中带发出家,也是闻人樾的羞辱。”说起此事,晏鄢口吻中仍有嘲讽与厌恶,“那会是什么事,让一个皈依了佛、甚至和曾经的未婚夫都不曾有来往的女子,和仇人通信?我上报给了李。”

蔺怀生答。

“是西靖王府蒙冤一事,我姐姐一直在查真相。”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我也没有弄明白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听口吻,晏鄢并未骗蔺怀生。

“我更接近蔺其姝,装与她推心置腹。一次意外,让她发现我其实是男子。”晏鄢陷入回忆,“但你姐姐并没有惊慌,甚至替我隐瞒下来,对我更好。”

“那时候她病了,心病,没有人能地待在一间小小的破庙里六年不疯,而且还要割碗储血。她情绪反反复复,但把我当成他弟弟的替代品聊以慰藉,我像是她的命,她会对我笑,对我哭,还会对我发疯。”

“正因为如此,我猜想远在京城的蔺怀生,是与我一样的人。”

晏鄢侧过身,他与蔺怀生面对面,彼此注视。

“生生,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同人不同命?同样都是迫不得已,同样都是男扮女装,可你从小万千宠爱,而我却如履薄冰。你是高高在上的‘小郡主’,而我是怕被家中嫡母迫害的‘孤女’。连王府不再,你姐姐还是千百里心系你。”

蔺怀生轻道:“你嫉妒我。”

晏鄢不能反驳。羡慕是初始,可他恶意满满,很快就衍化成嫉妒。他自己什么都没有,自然嫉妒蔺怀生什么都有。他从蔺其姝那里得来的关爱是残羹冷炙,是那个百里外京城的蔺怀生用不着的,而他还要成为蔺怀生的替代品。那时,晏鄢多希望这世上不存在蔺怀生。

沉默是词穷,是理亏,是无可辩驳。

但蔺怀生却没生气,他对晏鄢说。

“但现在我们一样了。”

他们靠得很近,气息相侵,最终相融。

蔺怀生没有再对晏鄢呕吐。

晏鄢原本想要杀了蔺怀生,毁了他,因为这世上不配存在什么都没有付出却尽享好处的人。他也真的毁了蔺怀生。看生生遍体鳞伤,见证他的转变,晏鄢觉得自己如同刽子手,杀掉了本无忧无虑的蔺怀生,也抹杀这世上本可以有一个更好的自己的可能。

最后关头,晏鄢悔改了,他想竭尽全力救一救蔺怀生。

“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帮你。”

晏鄢有一丝颤声。

“在那之后,按照约定……你的性命得归我。”

蔺怀生舒展开眉,他往晏鄢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是李的那枚象征着皇子身份的玉佩。

“带着它,你应该能见到闻人樾,他会知道这东西怎么用。”

……

蔺怀生的情绪反反复复,他就轻而易举地折磨李。他表现出对李强烈的依赖,不肯李随便离开他的视线,否则李就会得到扭曲爱意的质问。

“是你带我来皇宫的。”

“是你不愿意我走的。”

李就必须无时无刻地守着蔺怀生。待在爱的人身边,明明该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可蔺怀生让李感到窒息和压抑。他的底线步步退让,但蔺怀生从未适可而止,而他活了二十多年的皇宫也反过来助纣为虐,宫婢侍卫们用一张张焦急的脸,说单一的话。

“殿下,姑娘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殿下,姑娘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什么时候回去。

什么时候……

李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呕吐感。从前,当李从晏鄢那里得知蔺其姝能在一间破庵里关疯了时还嗤之以鼻,如今他自己也感受到了那份滋味。他慌不择路地逃回蔺怀生的身边,明明对方才是罪魁祸首,可只有和蔺怀生待在一起,李才能感受到宁静。

两人独处时,蔺怀生愿意手把手地教李如何爱他,实现他当初想要豢养一个美丽生命的旖念。李学会了如何梳髻描眉,学会了做糕点,他的手开始长燎泡,还没来得及好又会长新的。

那个时候,蔺怀生就会乐不可支地笑他傻。

“表哥怎么总是不长记性?”

宫殿的小厨房退化为寻常人家里的灶台,他们话亲昵,李浑浑噩噩地想,也许他只是一个笨拙的伙夫。燎泡以恐怖的速度占据李金贵的手,吃掉这双手上舞弄的阴谋权术,后来生成另一种模样的茧,戳破惺惺作态的爱情,流出来的都是脓。

他们就在小厨房里用小桌子吃饭,完全不成样子。但这是李强夺来的,他要一一承受。吃过饭,蔺怀生还要李背,把他当马儿骑。蔺怀生会这样对闻人樾吗?李不知道。也许他得来的就是一份绝无仅有的爱情,只属于他。李背着蔺怀生回去,沿途每一块青砖红柱都见证他伏小做低的可悲,哪一天他在爱里反悔,要杀掉所有见证,那么整座皇宫都得毁灭。

生生是故意的么?或许他就想折磨他,他什么都知道,他环在自己脖前的手就是他的缰绳,倘若马匹驯不服、不听话,就在骑行间将其绞死。李有一刻甚至觉得不如和盘托出,把什么都告诉蔺怀生,那么他就解脱了。但一切说完,他会死,生生也会死,李又把一切咽进肚子里。

“表哥,我们去你的宫殿。”

李听话地被他使唤。等到了地方,蔺怀生从李身上跳下来,他似乎有无限的快乐,而李的宫殿是他的乐园。他好奇地探索,不知从什么地方摸索出来的,眨眼间手里就多了一副金做的镣铐。

他朝李晃了晃,笑意晏晏地问:“表哥,这是什么?”

“是你要给我用的么?”

李想要解释,但蔺怀生先他一步堵住了他的嘴。

“我知道,表哥怕我伤害自己。”蔺怀生善解人意地点头,“我之前确实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候满眼睛里都在找刀子,不仅会害了自己,还会伤到身边亲近的人。”

“生生……”李知道,他还是应该认错,锁拷本身就是一种屈辱,没有哪一个自由的灵魂愿意接受。

蔺怀生叹了一口气:“可我还是生气。表哥,你不信任我,你想把我锁起来。”

“皇宫不够大么,它已经足够把你我关一辈子了,我已经逃不了了,可你还打算让我变成只能活在床榻上的废物。表哥,为什么要做和闻人樾一样让我难过的事呢?”

蔺怀生自言的这段经历是李所全然不知的,他心慌且惊怒,但来不及补救,蔺怀生已经冷下脸。李很怕他冷下脸。

“还是你其实怕的是我会伤害你?我根本伤不了你,但你还是像个胆小鬼一样,惜命得不得了。”

李根本来不及解释,蔺怀生已经说道。

“李,你的爱让我恶心。”

李揪着头发:“不是的,不是的!”但他根本说不过蔺怀生,也救不了他被恶意曲解的情意,他只能等蔺怀生救他,把他推下水再把他捞起。

蔺怀生听后笑了,他变回那个让李心动不已的小表妹,挨到李身边来。

“那就让我看一看表哥的真心。”

哐当一声,镣铐的一端拷住李,蔺怀生拿着另一端,将李拖向里间。他走得很急,步伐欢跃,甚至脸色都红润了,李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最后两人来到床边。蔺怀生推了李一把,然后将镣铐的另一端拷在床柱上。

“也让表哥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

宫殿里香风浓郁。

自从李夸过蔺怀生闺帐的香,他鬼使神差,也让人搜罗香、配香,等后来把蔺怀生接进皇宫,李还沾沾自喜他的先见之明。现在蔺怀生把宫殿里但凡可见的香炉都搜出来,摆在一起,他往里面加很多的香块,不稍片刻,殿里的香熏得让人头胀。

“生生……”

蔺怀生背对着李,李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直觉让他应该阻止对方。

因为他这声呼唤,蔺怀生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他有许多东西,献宝一样用一个托盘全部装在一起,他呈到李面前。盘中,是两杯热茶,一把匕首,和数根银针。

蔺怀生把托盘放在地上。

“你觉得我应该选什么?”

不等李回答,蔺怀生便说。

“表哥要想仔细,这里头有让我姐姐痛苦的东西,有让我痛苦的东西。”

李便明白,蔺怀生什么都知道了。这是一场报复。

盘子里没有任何可以选的东西,要让李做,他会把整个盘子掀翻,但蔺怀生握住了他的手,冷冰冰地说。

“表哥怎么不乖呢?”

蔺怀生也席地而坐,依偎在李身边,李一只手被镣铐锁住,而蔺怀生来做另一只镣铐,他和李十指交握,彻底阻断了李碰到托盘的可能。他无动于衷地注视着李的挣扎与乞求,反手摸向身后。

“既然你不愿意选,那我来。”

“先从我们都熟悉的开始。”

说着,蔺怀生掏出匕首,匕刃寒光,李眼睁睁看着这一刀扎在蔺怀生的大腿里。蔺怀生扎得不深,但血流如注,浓郁的香顷刻让人作呕。

蔺怀生对李说:“都说了,不会伤害表哥的,你还是不信我。”

那一刀没有捅在李身上,却叫他在幻觉中痛得满身冷汗,蔺怀生凑近,仔细凝看着李的额头,好像那些透明的珠子是李流的血。

“怎么流了这么多汗。你怕了?”

蔺怀生笑了笑,温柔地安抚李,他握着李戴镣铐的那只手,让他来抚摸自己的伤处。

“其实一点也不疼。”

李手指颤抖,难免触碰到温热的血液,他感到巨痛,仿佛手上的肉一块块往下掉,他的手被吃得只剩森森白骨。可都是幻觉,他安然无恙仍在原地,受伤的是蔺怀生。

蔺怀生问:“我们来选下一样好么?”

“生生……”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附和蔺怀生这样荒诞的游戏,可他使不上力气,好像一旦被拷在床边他就是个废物,就逃不了了。

看李咬紧牙关仍不屈从,蔺怀生顿时冷下脸。

“快一点!”

李说:“……针,我选针。”

要他亲口说出这句话,仿佛已经要了他的命。蔺怀生笑了。

“表哥对我真好。这杯茶见血封喉,你不愿意我死。”

“原来表哥真的什么都知道。”

蔺怀生又摸出银针,似有若无的痒和痛爬过李的脸,像无数只剧毒的虫子啃噬,李只要微动,这根针就会扎进他的脸里。可蔺怀生又一次救了他,没有让李真的受伤。他捏起这根针,反复地打量、欣赏。

“这根针捅进我姐姐的头颅里……腕力要大,速度要快,否则人一挣扎,针就会断在里头,可惜我做不到。”

说完,蔺怀生像好玩一般,缓缓地刺进自己的指腹。

他叹了一口气:“也不是很疼。”

十指连心,李只觉得那些毒虫已经趴到自己的心房上开始啃吃,他狼狈地在地上蹭动,拷链铮铮作响,蔺怀生甚至根本摁不住他。

“拔.出.来,生生,拔.出.来!”

这根针仿佛刺在李的手指盖缝里,等到蔺怀生真的拿起一根针捅穿了李的指腹时,李已经毫无感觉了。

“表哥,我没有伤害你,你睁开眼睛看看?”

蔺怀生捧着李的手,慢条斯理地扎刺着李的五指,他扎穿每一个燎泡,让李满手鲜血和脓水,可李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蔺怀生说的都是真的。

“表哥的反应似乎和我不同。”

“我感觉不到痛……”蔺怀生带着笑意的低语里恶意流淌,“难道表哥特别怕疼吗?”

他在李的耳边施语,为李创造一个全新的人格,‘他’怯懦、怕疼、活得胆战心惊仿佛永远有人要害他,仿佛这才是真的李。李渐渐平复了呼吸,他意识到自己的异常,而种种一切都是蔺怀生的布局,蔺怀生深深恨着他,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本以为是养雀,却不曾想被雀啄瞎了眼,一手好牌输得精光,李觉得自己的确自作自受。

李呼出一口气,对蔺怀生说道。

“这些东西用在我身上就是……不必再糟践你自己了。”

蔺怀生扑哧一笑,拍了拍李的脸。

“为了捉住表哥,我付出了好大的代价。”

“我和好多人做了交易,像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待我死后,我不敢去地府,我怕与爹爹娘亲和阿姊面对面,他们却认不出我了。”

“你真的好厉害,把姐姐逼疯,变得疑神疑鬼,然后又杀了她。可没有哪一件事是你亲手做的。没有谁会查到三皇子的头上。姐姐临死前得有多痛苦,她到底何德何能,值得殿下这么做?”

李说:“我只让晏鄢动手,是师岫自作主张。”

“那她就该死吗!”

蔺怀生给了李一耳光。

蔺怀生用尽了力气,若是往常,对于李而言恐怕也只是不痛不痒,但此时的他却被打得满口溢血,李在毒中浑身痛觉异常,不需要蔺怀生多费心思,他自己就能折磨死自己。而李只知道一个人能做到。

“比起亲自动手的师岫和言语折磨的晏鄢,我更让你恨吗?”

“他们也都想蔺其姝死,蔺其姝注定要死。”

蔺怀生拿李的头磕床柱,李的头颅就像有千万根银针在里头搅动。他推倒李,翻身骑在他身上,手中的匕首在李身上捅出一个个血洞。

“你错了。”蔺怀生居高临下地告诉李,“蔺其姝是自愿选择死的。”

那封诱导人往下查的密信,不是李或晏鄢的陷阱,而是蔺其姝留下的提醒。她也不是幡然悔悟错信贼人,而是孤身一人深入虎穴,那封信,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要寄出,而是静静地等待人来拿。

“晏鄢早就不听你的话了。否则何必在我姐姐死后,画蛇添足再添一道死因,甚至烧驿站、移尸首,把事情闹到需要大理寺卿来管的地步?”

“而师岫,他有没有和你说,那晚也是蔺其姝主动拦下他和他交谈的?”

蔺其姝有寄过一封信,是给江社雁。她自感一去无回,可不甘心西靖王府一辈子都蒙冤受屈,不甘心蔺怀生永远受制于人,她只求江社雁能够彻查此事。

江社雁曾经告诉蔺怀生,不要尽信他人,即便是给予他如此忠告的自己。

蔺怀生便让晏鄢问他,是不是在这件事上骗了他。

蔺怀生只见过蔺其姝一面,那时的她孤零零地躺在大理寺的停尸房里。

蔺怀生希望她如愿。

【叮咚】

【任务1:找出真凶(已完成)】

李怔怔地看着蔺怀生,事已至此,李对于自己是如何输的已经全然不在意,输了就是输了。师岫和晏鄢都背叛他,江社雁和闻人樾肯为蔺怀生暂时联手,恐怕这几日也早查到这一切是他在指使。

李大笑。

“我那父皇也是妇人心肠,明明担心王府携兵谋反,却妇人之仁没有斩草除根,他以为江山只能男人说了算,王府两个郡主掀不出什么浪来,当闻人樾像他求情时,他就自大地同意了。而我,从来不会小瞧女人。”

“净慈庵的那些女尼,有一大半都是我的探子,否则晏鄢一人,怎么可能逼疯她?女人外表与菩萨慈悲,几乎没有人相信她们个个狠心肠,她们就在这京城四百八十寺中,和无数达官贵人的女眷接触。”

至此,净慈庵那天的遇袭也有了答案,从始至终就是一场自导自演。

“西靖王府从未想过谋反,那时你才十多岁,就已经想着阴谋诡计?”

李看向蔺怀生的目光中流露嘲讽与怜悯。蔺怀生机关算尽,哪怕现在李如废人一个,但对方有着一股邪性的狠劲,在错乱的痛觉里依然能伸出手,握住蔺怀生的脖颈。

他只要一用力,蔺怀生的脖子就会断。

“生生,蔺其姝执念成魔,难以自渡,你为何偏偏在这一点上要学她?”

听起来,他竟真的虔诚信着佛。

“我可以死,我当然会死……可我为什么要满足你的心愿?”

蔺怀生向李嘘声。

“不,我们会同生共死。”

他比李更对自己残忍,匕首能捅伤李就绝不对自己留情,他没有感情地切割自己的肉,李发出惨叫,他用手去堵蔺怀生的伤口,他宁愿蔺怀生伤他也不愿蔺怀生伤害自己。而这种心情到底是痛觉扭曲的延伸,还是发自本心的情意,李已经无从分辨。

蔺怀生干脆地松手时,李的掌心已经被匕首完全捅穿。

“你不小瞧女人。”

“可你太看得起你自己,李,你太傲慢了。”

“你爱上我,爱上和你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李,你好可怜。”

“生生……”

李已经几乎睁不开眼,他狼狈也可怜,双唇启语,始终念着的,却还是蔺怀生的名字。谁不是执迷不悟。

“还差毒。我倒了两杯,但我想以我们两个现在这副模样,共饮一杯就足够了。”

说着,蔺怀生干脆地抛却了匕首,拿起其中一杯仰头饮下。

“生生……!”

李目眦尽裂,但他也被蔺怀生喂下半杯。

蔺怀生品了品:“据说无色无味,入喉即毙命。表哥感觉如何?”

见李已经被他玩傻了,蔺怀生乐不可支。

“骗你的,表哥,一杯白水罢了。”

李躺在原地,似哭似笑。他的爱情让他满盘皆输,他要承认他所有的错误,而他却还在爱着蔺怀生。

“我不是你表哥。”

怨憎赌气的话,但却是真的。

“我不是。”

“那枚玉佩……”李却见蔺怀生腰间空空如也。

蔺怀生对他说:“禁军认物不认人,倒是好使唤得很,否则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会没有一个人破门救人?”

李惨笑着闭了眼。

“你不是我表哥,那你是谁。”

蔺怀生探究地审视李。

李说。

“一个野种而已。”

“二十年前,蔺誉接受招安,来京城册封为王,他的部下霍无心与他一拍两散。朝廷的宫宴上,一个不受宠的妃子,一个郁气满满的武将,酒意之下,阴差阳错滚到了一起。不久之后,云妃怀孕了。”

“云妃战战兢兢地瞒着这个秘密,哪怕后来她在宫里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可她依然拼命压着自己的孩子,不肯他出一点风头。那孩子就一直以为自己是兄弟间的傻子,乐呵呵地让人欺负,只有和别人家的表姐妹一块玩时,他才觉得有一点快乐。”

“他年岁渐长,露出更多和皇帝不相似的容貌,多可笑,宫里没有任何人起疑,只是他总去玩的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打趣过一句,像他从前的一位朋友。”

“只这一句话,却好像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李的表情逐渐狰狞,“远在西南的霍无心写了一封信寄来皇宫,逼问云贵妃那个孩子的真实身份。他打着拥护自己儿子做皇帝、而他握权的好梦呢。”

“信如潮水,霍无心急切不已,马脚频露,从来没想过皇宫里那对母子会有怎样的下场。”

“那一天,西靖王妃来云贵妃宫中小坐闲聊,还送了云贵妃礼物,她走不久后,皇帝的銮驾到来。”

李露出一丝美妙的怀想。

“蔺其姝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永远不可能翻出那封六年前已成灰烬的信纸。可那信上的内容,时至今日还一一浮现在我脑中。”

“‘你在犹豫什么,事情败露焉能有命?为何不先下手为强。’我捧着礼物往外追,主动撞上皇帝人马,我摔得头破血流,然后告诉皇帝,王妃的东西落了没拿。”

李笑开,他被自己的血呛到,可他依然不管不顾地笑。

“多么拙劣的谎话,但皇帝信了,查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西靖王府。”

“从那以后,我便一直在想,皇权富贵真是好东西啊……”

蔺怀生抽出李心肺的刀,但他自己竟然也开始嘴角流血。

“你在水里……”

李不可置信,蔺怀生却拍开了他想来抚摸的手。

“咳咳,表哥骗了我千百次,什么都骗,我骗你一两次,不算过分吧?”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回摆满香炉的桌旁。蔺怀生把一个个香炉推倒,香块四处滚落,其间一点未灭的星火,遇上可以吞吃的绸缎锦子,便逐渐燃烧。

做完这一切,蔺怀生回到李身边,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虽然你我今日总归要死,但阵仗大些更好。”

“姐姐死时也有一场火,但她冰清玉洁不怕火淬,但你我不配。我们都是恶人,死后还是不要留全尸了。”

注定要死,李也疯魔,他声如残烛,嗬嗬地笑问。

“生生……这算殉情么?”

“不是。”

火光之中,蔺怀生的眼睛却冷漠非常。

“我只是不想把命留给别人。他们通通不配如愿。”

这是笑他痴心,李闭上眼。

但他拥有了死后的蔺怀生,总归胜了一点。

……

便这样吧。

……

秋水寒蝉,白雾青烟。佛寺于清晨鸣钟,山间回响,鸟兽皆闻。

慈悲眼下,蔺怀生静静坐着。他一身朴素僧衣,长发尽散,有人为他梳头。正是师岫。

“蔺怀生已死。天地之大,四海可游,为何要选这一步?”

蔺怀生闭目。

“我意已决。”

“你若不愿帮忙,烦请移步。”

很轻的,师岫似乎为他叹了一声。

“宫殿大火一日,李身死,皇帝病重昏迷,朝野动荡。晏鄢疯了,无知所踪。而江社雁查清真相后,与闻人樾力排众议,洗刷昔日王府冤屈。如今王府焕然一新,只待旧人。”

蔺怀生道:“大师劝了我好几日,婆婆妈妈,实在不像方外之人。”

师岫照旧被他伶牙俐齿挤兑,倒也不怒,淡笑道。

“是。”

“我修禅心,但多年参悟不透。”

蔺怀生讽道。

“菩萨借你皮相,但你不过是个藏污纳垢的大俗人。”

“破酒戒,还破杀戒。”

师岫怕蔺怀生后悔,纵一片好心,但蔺怀生曲解来反问。

“你日日为皇帝讲经,伺机向他下毒,如今皇帝重病卧榻,但有太医在,到底苟延残喘。功败垂成,你不后悔?”

“李为权,你又为了什么和他同流合污?”

剪子剪下一缕青丝。

师岫笑叹:“三千烦恼丝,你都要剪去了,却怎么还满心烦扰?”

言毕,师岫口吻中流露一丝揶揄:“猜不到么?生生分明猜对过。”

但他也不要蔺怀生绞尽脑汁。

“我与李,同父异母。”

“父亲拥兵自重,但终是痴心妄想。危难之际,父亲旧部送我逃了出来,入寺避祸。兜兜转转,我与李相认。蔺其姝比你年长许多,她素有判断,也知道霍家本有一个儿子,所以她猜到了我的存在。”

“我真想杀了你。”

师岫的手指轻轻搭在蔺怀生嘴边。

“佛祖座下,切莫妄言。”

“师岫,纵佛祖座下,你与我又有谁真的虔心。”

长发寸寸短,情丝寸寸长。师岫未应。戒律清规,他一一破尽,但不必言尽。

良久。

“我回白鹿寺后将自请受罚,佛棍铁心,生生,你今生应不会再见到我。”

僧袍拂过蔺怀生脸颊,师岫从蔺怀生手中摘下那串他给的佛珠。

“你要有自己的佛珠了,此后余生,我不能再帮你了。”

师岫已为蔺怀生亲持了受戒,他捻着佛珠出门去。

蔺怀生转身问他。

“师岫,你如何会知道我生辰?”

“闻人樾曾向我问过姻缘,想求和你此生圆满。”

“而当年西靖王与霍无心曾有过一段玩笑话,若蔺家再多一位娇娇,年岁相仿,何不结为姻亲。后来你出生那年,父亲和我提过只言片语。”

只闻其声,师岫的身影却不再见了。

山色渐明又渐昏,蔺怀生静坐念经。

小沙弥依旧,但茉莉却早谢无踪迹。小沙弥跑进来,对蔺怀生贴耳传话。

“山寺阶下,闻人宰辅站了许久。”

“也是奇怪,僧人请他入内,他却说不敢,只请人往里头传一句话。”

“生生,阁楼我毁了,王府也还你,你何时愿意回来?”

几个月后,市井俱传,宰辅劳累病逝。而京郊寺外,却多了一个日夜伫在门外的虔徒。

他叩问佛门。

那扇门从未对他开过。

【任务2:拒不成婚(已完成)】

49、泥菩萨(1)

【叮咚】

【任务1:查明真凶(已完成)】

【任务2:拒不成婚(已完成)】

【副本:车马(通关)】

蔺怀生回到了黑暗空间。

副本里他削去头发, 现在也不再有长发。蔺怀生舒展手脚,从休憩的床上坐起。黑暗空间一改之前的模样,尽管仍然单调, 却有了温馨之感。

训导者751适时沉默着, 给予蔺怀生从副本回来后适应的时间,但它见蔺怀生始终发呆,又主动问道。

“是在想感言吗?”

蔺怀生回过神, 笑道:“751先生, 请不要调侃我了。”

“好吧。”

751表达些许遗憾。

“你在副本里真的很亮眼, 我虽然旁观了全程,但还是希望你能亲自和我说一两句。”

在蔺怀生不在的日子里,751似乎经历了一轮自我学习,它变得更像人类靠拢, 更让蔺怀生愉快。于是蔺怀生清了清嗓子, 站定。

“尊敬的游戏、751先生以及其他不可名状的存在,下面请让我就本次副本谈一谈我的个人感受……”

“哧。”

像一个齿轮转动的单音,是751被他逗笑了。

空气中愈发有一股馨香,蔺怀生仔细分辨, 发现是茉莉的芬芳。在不久之前的那个世界里,整个京城里唯独种有茉莉的地方就在蔺怀生最后出家的古寺。蔺怀生想到了他和闻人樾的那个约定。

但无论是他还是闻人樾, 都没有再看到下一年的茉莉。

蔺怀生忽然有一些问题想问751。

751表现他的慷慨:“请说。”

“这个游戏挑选玩家的标准是什么?”

“特别会演戏?能投入?”蔺怀生说,“我遇到的玩家都很有扮演天赋,他们有时还骗过了我。”

751的夸赞只给一个人:“你才是。”

“或许吧。”751回答, “我只有你一位玩家。其余的玩家什么情况,我不清楚。”

“那你就帮不上我的忙了。”

蔺怀生忽然这么说。

751像是愣了,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蔺怀生,但很快, 蔺怀生扑哧笑开。

“对不起,把副本里的坏习惯带出来了,吓到了么?”

他这样说着,但751明白这是蔺怀生有时小小的坏心眼,751有些无奈。

“或许下一次我就会吓到了。”

751顺着蔺怀生的话回答道。

蔺怀生问:“真的都是玩家么?那么也太主动了一点,还是玩家们都放得开,不介意在每个副本里随时展开一段感情,吻陌生人也毫无负担?”

蔺怀生是真的想过这个问题,他不认为小郡主的角色本身有那么多条的感情线。

这次751迟疑更久,他勉强找出一个最近新学的比较吻合的词。

“或许他们都是恋爱脑……”

蔺怀生哼笑。

“都是疯子。”

751不说话了。

“但我喜欢疯子。”

蔺怀生的评价反复不定,他似乎不明白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揪住一个人的心。

“疯子总是更能让人记住他活过。”

“只要疯子不伤害别人,没什么不好。”

“你似乎更赞赏江社雁。”

蔺怀生干脆地承认。

“他最光明磊落,谁会不仰慕这样的人呢?”

751张口就说:“事实上,在你假死逃脱后,江社雁一直在找你,他……”751比蔺怀生更能全局性地看到整个副本的发展,他似乎想和蔺怀生说一说江社雁的后续,但蔺怀生婉拒了。

“751先生,没关系,这个副本已经结束了。”

“……你说得对。”

751现在已经有几分了解蔺怀生:“来看下一个副本吧。”

空间中的电子屏再次滚动,新的副本随即诞生。

【过河】

蔺怀生思考道:“听起来像一个冒险。”

但这次六张角色牌却有所不同,蔺怀生能直接看到每张角色牌的名称,尽管只是寥寥几字,但足够让蔺怀生进行许多推断。

“河神、菩萨、恶人、虔徒、伥鬼、过客……”蔺怀生逐一念出,“是个神佛妖魔的世界?”

角色牌也非常有阵营划分的既视感。

这是蔺怀生之前就有过的猜测,他向751求证,751告诉他:“是的。”

“特殊照顾。”751解释这次抽牌时的细微改变。

“我还是能帮上忙的。”

蔺怀生被认真又可爱的751先生逗笑了。对方递来好意,若是真心,蔺怀生也会心怀感激地收下。

“我选菩萨吧。”

倘若有神有鬼,那么“过河”也绝不简单。蔺怀生最终选了一张他认为的好牌,比起另一张神明牌,菩萨,和他还算有一点缘分。

只是当他拿到角色牌看到更为详尽的信息后,蔺怀生无语。

滴水不沾的泥菩萨。

蔺怀生深刻诠释了什么叫“机关算尽,但白费心思”。他的牌运一向就是这么差,还不离不弃陪着他。

751都沉默了,感觉自己像一个黑心骗子。

“要我陪你吗?”

蔺怀生摇头。还是和上次一样的答案。

751便送上真挚的祝福:“那么,祝你好运。”

蔺怀生觉得751在嘲笑他。

……

【位于偏僻大山里的这个村落几乎与世隔绝。落后是一种原罪,这里的人拥有最虔诚狂热的信仰,他们造神,供奉仅在此才有的、独属于这个村子的菩萨。世世代代的村民都笃信菩萨可以给他们带来福气与好运。】

【但近些年,这座大山诡异非常,久旱无雨,求神无佑,众人温饱都成问题。愤怒的村民背弃了旧日信仰,改信河神,并决定举办一场隆重的求神祈雨仪式。随着仪式越近,新旧信仰更迭所产生的的冲突在村子内时常发生,并随着积压的愤怒推向高潮……有人死了。】

【你,是被曾经信众背弃、自身难保的神明,法力残缺,即将因为信仰的失落而陨落。你在尝试挽救自己的信众……】

【玩家蔺怀生,进入副本[过河]】

【叮咚】

【任务1:逃出大山】

【任务2:找出罪魁祸首】

【提示:本轮副本,六张角色卡牌中存在阵营对抗,外乡客是你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

这一次蔺怀生进入副本后,意识昏昏沉沉,像是怎么也无法清醒。他只能知道自己尚且活着,但黑暗之后是复生还是死亡,一无所知。是他最厌恶的黑暗,还有漫长的虚无和死寂。

这就是神明在信仰凋敝后静静等待死亡的过程,所谓陨落。

蔺怀生的心情变得糟糕。这个副本一开始就聚集了他所有最不喜欢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他闻到了劣质的烟火味。起先很淡,但随即就熏到他鼻子和喉咙都堵得发慌。蔺怀生的意识逐渐清醒,随即感受到有东西正在触碰他的脚面,而后是膝盖、大腿。的声音响了一阵后,有什么缓缓攀附上来,已然摸到了蔺怀生的锁骨。

五感正在恢复,唯独视觉受阻,其他的感觉便被放大了无数倍。甫一上来就直面这种情况,老实说挺吓人的。在有神有鬼的世界里,也不知道现在在他身上的是什么东西。

蔺怀生稳住心神,努力操控身体的同时,一边感知对方的动静。但好像不是什么恶心又恐怖的东西。

“他”的体温很热,比起此刻的蔺怀生,对方更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有什么擦过蔺怀生的身体,但力道小心翼翼的。的摩擦声还在,却忽然让人觉得温柔了。就这样,那个东西把蔺怀生浑身上下碰了一遍,像是在帮他擦拭身体。

蔺怀生感受到身下微晃,那个存在跳了下去,接着,只听到几声叩响,烟火味道也随之更加浓郁。

一个低沉的年轻男声道:“明天我会再来看您。”

对方离开了。

蔺怀生意识到了刚才的一切是那个如同信徒一样的年轻男人在为他擦拭灰尘与上贡。

而他,是一尊菩萨像。

在对方供奉的粗制香火中,供台上的蔺怀生如同吸收了信奉一般,睁开了双眼。

……

蔺怀生花了点时间了解当下处境,才算知道所谓的“泥菩萨”是什么意思。

这间庙宇小且破败,坐落深山,庙中也仅供他这一尊菩萨。他的神像本身由泥陶烧制而成再辅以彩塑,比起本该有的神仙金身待遇,可谓寒酸得可怜。

蔺怀生很是头疼,倘若副本中的“过河”当真就是条河,那他这副身体可一点辙都没有。

而当下,不知道是菩萨即将陨落,还是剧情尚未开始,蔺怀生甚至不能脱离神像本身的桎梏,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供台上。

唯一会来的人,就是那个擦拭神像的年轻男人。

对方每次来都会带一把香,用打火机点燃后插在案台上的香炉里,蔺怀生感觉自己快被熏得咳死了,但他的这位信徒好像一无所知。但也多亏了他,不管是他上贡的香还是内心笃信不疑的虔诚,蔺怀生觉得自己逐渐恢复力气,放在副本里菩萨的身份说,应该是“神力”。

只不过蔺怀生还是被禁锢在神像本身中。比起“泥菩萨”本身的限定,蔺怀生更讨厌这种无法控制身体的感觉,也许外面整个故事都结束了,他都还困在这间小小破庙的神台上。

这时候,蔺怀生就觉得那位来上香的信徒特别亲近,恨不得对方再拿一大捆香来熏一熏他。但那个男人并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这里,所以大多数时候仅蔺怀生自己,就只能靠各种推测来消磨时间。六张角色牌中,对方像是“虔徒”,并且和“菩萨”同属一个阵营。

忽然,蔺怀生感受到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立刻看向外头。

只见庙外的树影下,立着一个男人。

这是蔺怀生进入副本后看到的第二个人。他并没有走进庙里,但他从始至终都看向这边,显然,他也特意为菩萨而来。蔺怀生十分清楚地看到这人的目光就是穿过庙门,直落落地看着庙中供台上的自己。

对方并不知道蔺怀生此刻已经五感俱通,他的确是远远地在看一尊神像,但那种目光好像是蔺怀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蔺怀生并不怎么喜欢这种眼神。这个谜团般的男人在树下站了许久,他似乎知道有人每天会来庙里,在那个时间之前隐匿在了树丛里。

这个人走后不久,天忽然黑下来。很快就要下暴雨了。

几声旱雷后,雨势如倾倒,磅礴地落于地面,整座庙都被砸得发出不断声响。几乎就是雨下的不久后,前几天都来的年轻男人又准时出现了。

他的外套已经湿透,头发更是紧紧贴着额头,愈发显出他锋锐周正的五官。他生这副模样,多狼狈也是俊的,但他自己有本事把这一切搞砸。比他狼狈一身更瞩目的是他的神情,他的落寞和摇摇坠落,配上暴雨天,他像一只毛发球结的可怜流浪狗,跑进破庙里,摇尾乞怜一点温暖。而他是要从他的菩萨身上汲取心理的慰藉。

他先是点燃烛台上的灯光,又一如既往地爬上来。才第一个脚印,就把呈贡品和香炉的案台弄脏,他顿了一下,当即收回脚,脱下外套先是擦拭干净台面,随后把外套扔在地上,又脱下泥泞的鞋袜,赤脚在湿透的外套里擦了擦,蹭掉泥水。男人仰起头,直视着蔺怀生。蔺怀生也看着他,看他接下来的举动。

男人现在上半身只剩一件简单的白色工字背心,已然遮不住上臂紧实的蜜色肌肉,但他双手一撑,湿着的脑袋避开领口,又把上身仅剩的最后一件衣服脱了下来。他重新站到案台上来。蔺怀生这尊菩萨像用料尚且为泥陶,自然不可能塑得有多么高大,男人站在稍矮些的案台上,却几乎与蔺怀生一般高,所以他总能很轻易地为他的菩萨拭尘。

他今天的动作很急,已经弄倒了几个碟盘,但往日很小心仔细的年轻男人这时候却是不管不顾了,他陷在了自己的情绪里,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菩萨像和即将要做的事,任何别的都阻挡不了他。

蔺怀生看着他滴水的发梢,已经发自内心真实在浑身抗拒了。要是现在能动,他这尊菩萨像恐怕立马就跑下神台离这位淋雨的狼狈信徒远远的。

男人越逼越近,他像是知道蔺怀生的恐惧,嘴上入魇般只重复着一句话。

“菩萨别怪罪,我出门前才换上的新衣服,也没有沾上雨,我不会害你,我不会害你的……你别怕,我很小心。”

说着,还残有男人体温的白色背心就成为今日擦拭蔺怀生的工具。而男人当真做到了,没有叫一滴雨水沾在他身上。神像天天被他擦拭,哪怕在这座破败的小庙中,其实也干净无尘,但男人今日依然为他擦,这项举动已然寄托了他对菩萨的虔诚,富有独特的含义。

而神像每一处被对方擦过的地方,蔺怀生都感到炙热的暖流,直接涌进神像内部,给予他充沛的力量。

在虔徒的眼下,他的神正一点点真正活过来。  

每日例行的擦拭完成,男人也没有再把背心穿上,他就光裸着上身,蜷伏在蔺怀生的脚边。这是他与神明最近的距离。因为头发还湿着,男人就捋到后头,露出额头与浓密的锐眉,虚虚地挨着菩萨。难看的流浪狗梳开毛发,细看倒有几分值得怜爱。这便是菩萨脚边的这位信徒。

男人轻道:“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其他人不会再来了。”

“菩萨,不要害怕,哪怕只有我……你也是我的菩萨。”

50、泥菩萨(2)

蔺怀生直觉, 这场雨十分关键。

不仅因为他座下这位信徒异样的态度,副本开始时的背景介绍也直指雨。旧神陨落,新神取而代之, 其根本原因就是这座大山久旱无雨, 人们快活不下去了,他们开始疯狂地祈雨。

降雨,是这个故事的高潮, 也是这个副本的开端。

庙外头的雨已由大转小,而男人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靠在菩萨像的脚下。年轻又健康的躯体,连火气都是旺的, 没一会他的发梢就干了大半。现在蔺怀生行动不便,最羡慕这样活生生的身体了。

寂寥的菩萨庙与唯一的信徒, 可远处似乎还要传来那些雀跃欢呼。那声音很远,从村落里传出, 自山坳到山间。随着神力逐渐恢复, 蔺怀生能听到更远, 而男人则与这些声音背道而驰来。两人都明白, 今日过后人们对于新神会更加狂热追捧。

蔺怀生望着座下。他此刻的处境微妙而可笑,纵是神明,最后的性命也系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倘若对方离开他,也许蔺怀生连这间庙宇都没出, 就要在被遗忘中死去。

男人也从刚才失态的情绪中缓过来。他抬起头,双眼通红,脸上依然有一些湿漉漉的水痕,没彻底干的发根还滴着水,还是他眼泪。他站起来,并不管自己的脸, 却把手擦干净了,摆正贡盘,找来存放在角落的香火,点了一小把,插进香炉,而后默默地擦拭方才被他弄洒的香灰。

庙内并无风,青烟本该直起,却像被谁的吐息吹散了。虔徒本没有发现,但忽然间,他感受到自己肿胀的眼角被什么轻抚而过,痛意随即消减。他怔了怔,但依然犹疑不确定,或者说他的心里并不敢报希望。

“我真是想您想得昏了头……”

男人喃喃自语,他说这话时并没有什么表情,不动人,是情绪发泄后的空茫与麻木。

话音未收,他脚边忽然传来声响,他低头看去,蒲团边赫然多了一把伞。

这不是他带来的,更从未在庙中见过,何况它的样式是那样古朴。是一把油纸伞,桐油的味道还很明显,伞面颜色随了案台上的底布,是暗的黄。

男人完全怔在了原地,背弯曲佝偻,目光死死地盯着这把令他不可置信的伞,接着,他整个人颤抖战栗,额角到眉尾的位置爬布青筋。生怕有谁跟他抢,他一把将伞抓在怀里,等确定它是自己的了、没人抢得走了,他才小心翼翼松了些力道。

男人连蒲团都没有垫,趴俯在地上对菩萨像不停地叩首。

“您回应我了你回应我了”

蔺怀生想对自己唯一的信徒好一些,看到他的额头都磕出了印子,就再施法,阻止了男人对他自己苛刻的行为。

从男人强压狂喜的神情来看,菩萨收买人心相当成功。

男人陪蔺怀生更久。他把蒲团拖过来,自己却不坐,而是把伞放在上面,像是简陋地供着。他笃定这是菩萨的照拂,他不该辜负。

但菩萨在看着他吧,现在也一定在看他……

菩萨希望他用这柄伞……

哪怕心里不愿叫伞淋湿,但就是为了不让菩萨的好意落空,男人也会打着伞回去。当然,信徒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故意等到很晚,雨几乎快停,只剩檐下还蓄着串串水帘,这时他才装模作样地撑伞走出去。

人走之后,庙内垂帐叫残风一卷,彻底遮住了敞开的庙门。其中一块短暂遮覆案台,下一瞬,一双白皙劲瘦的脚踩在台面上。

信徒足够疯,蔺怀生终于吸够了供奉,能够从泥像里脱身。

从来不会有人为菩萨雕鞋,菩萨是高高在上的,坐神台享供奉,理所当然;而菩提无树,明镜无尘,所有人心里,菩萨也都是干干净净不染纤尘,何惧世俗眼光。因此,这里的人给菩萨塑像时,只给菩萨窄短上衣,双臂钏挂薄帛,裙摆露脚踝。就是这样的菩萨,今夜走下神台来。

蔺怀生低头打量自己,菩萨男身,但着装却比上个副本更为别扭。好在塑的菩萨泥像虽然粗糙,但他本人真正幻化后并没有长得奇形怪状。蔺怀生正准备出去,最好是前往山坳里的村子去看看,但又有人来了。起先蔺怀生还以为是他那位信徒去而复返,再细看却发现赫然是先前那个在庙外树下的男人。

蔺怀生又坐了回去。

这人也是当地村民,但和先头那个男人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他身上的衣服虽很普通,也穿旧了,但每一处都是花了心思整理的,领口袖口,一概细节都理得整齐。他撑着伞来,到庙门口时,长柄伞仔细地抖去雨水才收好,倚在门口墙边摆着。他迈过门槛时,蔺怀生看到这个人的鞋面也是整洁干净的。

他是拎着东西来的,很普通的红色塑料袋,放在蒲团边上。他环顾四周,香炉里燃着的几支香第一时间就被看到。他凝看着,目光就和先前在庙外凝望时一样。蔺怀生记得他当时打从心底不喜欢那个眼神,不仅有自身的想法,还有菩萨的感知。所以后来蔺怀生猜测对方可能属于副本介绍里背弃旧神的一员。

当这个人伸手去拔香时,蔺怀生快从他的神台跳起来了。他的香!

庙中卷帘大动,来人却视若无睹,他拔香的动作迅捷,一改先前他那副讲究的细致做派。香灰烫的,他却任由其落在手背和指甲上,又被大风吹得迷眼,他都不管,最后用鞋底把香碾灭。

然后,他开始从他带来的塑料袋里拿东西。

是一大捆香。

他点了火,塑料打火机的火焰缓缓移动,务必把每一根都点燃,而后收起打火机,空余出来的那只手来回扇动,待火焰熄灭后,分成好几束插进小小的香炉里。

他带来的香很多,点燃的也不少,最后把香炉挤得满满当当,原本残留其中的香灰都要被挤出来了,他又开始擦拭香炉周围可能有的些许灰烬。

他大费周章,但从结果来看,本质也是进香。

菩萨收谁的不是收,但对方就是非要强求蔺怀生收他的。

他双手合十,虔心低头。

“菩萨,罪过,罪过。”

他这时候的行为又与翻转了一开始他给蔺怀生的印象。

毕竟心意真实,是不会骗人的。

蔺怀生从这捆香里得到了信仰的充盈力量。

对方烧完香后,把地上的残余收拾好一并带走。他来去很快,并不多做停留,似乎也没什么想和菩萨说的。蔺怀生很难判断出更多的东西,甚至出现新的犹疑。

这一前一后两个人,究竟哪一个是“虔徒”。

……

蔺怀生在菩萨庙中留了一座虚幻的假像。他离开庙,之后的时间里都暗中栖身于村子中,只在有人去到山上菩萨庙时才真身回去。

雨淅淅沥沥有时又下大,但从未真正停过,对于这片土地来说实在是久旱逢甘露。于是村民们认为,大雨的延续是一种信号,催促他们尽快为所信仰的新神明“河神”举办隆重的祈雨暨答谢仪式。

越贫穷的地方,对神明鬼怪的信仰越虔诚,也越疯狂,整个村子好像都着了魔一般完全陷入这件事中,其他的事就完全不顾了。

小一百来人的村子里,总有人心里还惦念着旧时的菩萨信仰,成习惯了,没想过要完全抛弃。而人心在这时候经不起一点隔阂的考验。仅蔺怀生看到的,就有不少明里暗里的冲突。

蔺怀生同样了看到了那个总来拜菩萨的男人。他被另外两个男人揪着,一路打出院子,狼狈得像一条狗。他俯在地上,筋疲力尽地嗬气,但目光却依然是凶的,透过沾着雨水与泥水的刘海死死盯着台阶上的大门。

台阶上方,有一男人手里捏着锄头,是个青年,盛气凌人,很不好惹。他把锄头砸下来,利刃在石板地发出尖锐的刮划声,他试图以此来恐吓雨水里的那个狼狈男人。

“隋凛,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青年轻蔑地冷笑:“你和你的信仰就应该一起下地狱!”

那个叫隋凛的虔诚信徒,不在蔺怀生面前时简直狂躁的像一条不栓绳的疯狗。他扑上去,再度和拿锄头的青年扭打在一起,第三人在中间拉偏架。青年被隋凛甩开了锄头后,就赤手空拳,他们两个人打隋凛,最后揪住隋凛的领口。

“一个月前是不是也是你!我爸是不是你害死的?!”

隋凛不应,他只给了对方一拳,然后露出畅快的笑容。

“汪,去你妈的。”  

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癫狂。

可在大雨中自身难保的蔺怀生只能静静的旁观。

蔺怀生在等这个副本最激烈的时刻,而这期间,游戏便让蔺怀生感受到这个小世界最为真实与恐怖的一面。

作为菩萨,蔺怀生需要遵守角色身份,当他处在曾经菩萨的信众之间,便切切实实听到每一个人类内心里把他抛弃的声音。短暂跳脱出人类的身份,蔺怀生也更认识到人类这个种族的残酷与无情。

现在的蔺怀生是不适合淋雨的,他站在各家的屋檐下,但他依然伸出手掌,也想来接一滴雨水与人们的悲喜共感。但人神有别,雨水落不到他掌心,他也难以感同身受。

人们就这样欢喜得过了头。

直到有第一个人,迟疑地提出这场雨下得太久了。

但人们的信仰已经凝聚了,新的神明也由此托生。就在祭典上,普通人看不到,但蔺怀生看得一清二楚,新神的身影以飞快的速度凝实,逐渐显露出高挑俊逸的模样,从衣着到配饰,无不繁复庄重,凝聚了众人对于神威的顶礼膜拜。

人们依然看不到新神,但新神对于“创造”出他的人类同样视而不见,他一眼就扫到了不远处的蔺怀生,之后目光就不偏不倚,始终直直盯着蔺怀生。两人视线有了个短暂交汇,倏然,对方瞬身出现在蔺怀生面前。

尽管两人之间还保留着适当的距离,但这位新神的举止依然太突兀冒犯了。

蔺怀生后挪了半步。

这是个很微妙的举动,这个山村所供奉的旧神与新神间的首会,是会晤,亦或正锋相对。河神目光灼灼,他才初生,但给蔺怀生一种强烈的侵犯感。

“你就是河神。”蔺怀生说道。

对方笑了笑,蔺怀生这时看到这个新神的眼瞳竟然是金色的。

“我虽然才凝聚神格,但早有蒙昧意识。曾机缘巧合得菩萨普泽,对菩萨敬仰已久。不敢在菩萨面前称河神,菩萨不若称我一声‘河君’吧。”

说着,河神的手从华服广袖中探出,似乎想触碰蔺怀生,但菩萨一避再避。

河神敛了敛眉,但随即听到菩萨端庄的拒绝。

“河君,你我本体相克,请你慎重。”

雨又大了。菩萨在檐下,河神在雨中,隔着雨幕,宛若一道细帘,菩萨都生了婉约。

河神眼光微闪,最后克制地收回了手,笑容里带有几分适当的歉意:“抱歉。”

但他背在身后原本想伸出的手,拇指食指两指腹却在不停地摩挲,碾动,蓄意地揣测倘若真碰上,菩萨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51、泥菩萨(3)

另一边, 祭典仍然进行着。

高台是用木板混砖泥连夜搭成的,很简陋,但在场参与祭拜河神的村民们目光炯炯, 完全投入到了这场心灵的涤洗之中。

越是偏僻的地方, 越是笃信神,能够为神做的事就越是难以置信;越是大灾,越要见血, 仿佛这样才足显虔诚与狂热。祭台之上摆满了各家出资的牛羊鸡鸭,有活体,也有已经放过血的死禽和烹制的菜肴。而这些前不久通通都是村民们舍不得动的生计工具。

祭台上, 有人正在吟唱祝词。

“一请神,活牲来!”

“二请神, 死牲来!”

底下的村民也开始跟着吟唱,他们企图上达天听, 让所信奉的神听到他们的祈求, 以得庇佑。无论是信仰河神还是信仰菩萨, 但几乎所有的村民, 都真心实意地笃信着神明,神对这个封闭的大山来说,太重要了。

一声声,一声声, 被雨朦胧,又传响山谷。这是人类蒙昧又动人之所在。

“三请神,河神青睐,人牲来!”

随着唱祝人的嘶吼,村民们竟真的推了一个人上来。对方被五花大绑,蔺怀生认出, 那是之前拿着锄头与隋凛大打出手的汪。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得人脸痛,唱祝人愈发狂喜,更大声地催促:“人牲来!人牲来!”

蔺怀生与河神齐齐敛了表情。

河神说道:“我可不收人牲做祭品。”

随即,河神几乎嘲弄地感叹道:“但我感受到了信仰,很多呢……人真是可怖的存在。他们造神,成就你我,但你我或许不过是成为他们实现心愿的伥鬼。”

蔺怀生说:“先救人。”

而那头,以唱祝人为首的村民正在对被捆绑的汪逼问:“把金子交出来!”

“是啊,把那尊金子交出来!那是你们家的东西吗,那是全村的东西!”

“你贪神的东西,你全家就得遭报应的,你不信?这就是命。”

被押成下跪姿态的汪闻言,抬头,露出一双不羁又戾气的红眼,他的样子像是有话说,唱祝人就静默等听,他也认为汪定会说些什么,比如服软求饶。

但汪唾了一口,直接喷在对方脸上,而后大笑。笑声很快就哑下去,几个人把他推在地上拳打脚踢,四肢受缚,青年就像砧板上锤烂的肉。先前他怎么对待隋凛,如今也受到等样对待。

磅礴大雨中,一阵几乎叫人震耳欲聋的轰雷竟直接打在了祭台的供桌上,一瞬间所有人看到了蓝紫色的火光。

对汪的殴打停止了,村民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吐露出了所有人的惶恐:

“神降天罚了……”

但立刻就被唱祝人严厉驳斥。

“不可能!河神听到了我们的呼唤,这雨,就是给我们的赐福。你,你,还有你,”领头人直接把那些面露迟疑想退缩的人公然指出来了,怒目以视,“你们想要造反吗!”

被指的那些村民立刻缩起脖子,这唱祝人在村子里的身份很高,他们不敢造次。只是,神鬼之说既然深深扎根在这些人的脑海中,他们又怎么不会害怕刚才的天雷呢?一时间,也无人敢再对地上的汪动手,便没发觉,汪身上已然覆着一层无形的膜,像是轻薄的蝉衣,却是菩萨坚不可摧的庇护。

雨已经不再落在他身上,汪一怔,但又觉得,谁会庇佑他呢。

场面一度僵持,台上人努力想要将仪式进行下去,并再度对汪严加拷打逼问金子下落。但第二场雷毫无预兆地再度降下。

这一次,它不给众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只听得一声爆响,有什么被轰断了,再睁眼,眼前竟是猛烈的火势。大火吞噬着唱祝人,吃着他的皮肉,吞咽下他甚至来不及发出的惨叫,很快将他吞噬,并向供台周围蔓延去。

有一瞬间极致诡异的静默,随后众人爆发出惊恐的骚乱。“啊!”有逃散的,有救人的,但后者立刻也被天火残忍地啃咬皮肉,好些人紧紧挨着被烧,如被签子串着烤的人肉。

河神侧目,蔺怀生皱眉飞快反驳道:“不是我。”

河神立刻就说:“自然,菩萨再心善不过。”

河神又说也不是他。情况危急,两位神明不再多言,分别出手营救。蔺怀生将汪与其他还在台上的村民救下来,而河神则施法以熄灭天火。

两位神同时于村民面前现出真身,人群更骚乱惊骇。

原本不知道在哪的隋凛,一看到菩萨,睁大眼睛立刻冲了出来。其他人都在避,对雷火,对神明,唯独他是毛头小子热血沸涌。所以,他一下就来到了蔺怀生身边。

事急从权,蔺怀生未与隋凛寒暄,只说:“把人扶起来吧。”

虔徒对蔺怀生的话奉若圣旨,就是舍一身剐都浑不怕,当下就把汪的绳子给松了,把人从地上拽起来。先前火药味浓烈到大打出手的两个人,如今倒一一种颇为戏剧化的方式共处。这时候,那个汪的同伴也跑出来搀扶他,汪踉跄两步后,站直了,双唇紧紧地抿着,看了一眼蔺怀生后只盯着台上熊熊的不详之火。

雷火终于被镇压住,天地间只剩下依旧磅礴的大雨,和台子上多出的几具焦黑难辨的残骸。

好好的祭典竟落得如此,这让这些村民更加惶恐。他们从前拜菩萨,知道菩萨的模样,当下就对台子上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新神胆战心惊,有一个人朝河神跪下后,就接连片地有人匍匐在地,嘴里喊着饶命。

“神明大人,饶命!”

“大人饶命!”

河神却毫不在意这些朝他跪拜的人类,只看向蔺怀生,话也似乎是单独对他说的。

“这场雷火不对劲。”

河神掌水,却最终没有救下那几个村民,事情逐渐走向了诡异。

蔺怀生答:“我知道。”

众人只见菩萨赤足足尖一点,下一瞬便到了祭台上,与另一位神并肩而立。

蔺怀生俯身,伸手向焦黑尸体。菩萨那白净的指尖,连贡给自己的香都未亲自捻过灰,很难想象这样一只手要去碰其他的污浊,更遑论期间他的指尖可能会离开伞面的庇佑。河神的眉宇不自觉皱起,他想出声提醒或者打断这位菩萨,但后来者居上。

有谁接过了蔺怀生手中的伞,替他撑伞,冰雨里炙热掌心短暂的覆触显得格外记忆铭心,蔺怀生回头,见到隋凛不知不觉又跟上来,他高大,蔺怀生又已俯下去身,就显得他的眼是那么诚心诚意,满满只装一个菩萨。菩萨看他了,这一瞬,男人只略显木讷地抿了抿唇,掩饰他的紧张,他没有和菩萨吐露他任何一颗虔诚的心,只将伞举得稳稳的,让菩萨在伞内,他在伞外。

蔺怀生略怔了片刻,随后对来人点头微笑。

菩萨回过身去了,高大的山村青年,才迟迟笨拙地效仿菩萨的笑容。

蔺怀生再次伸出手,这回油纸伞无比稳当地遮着他。他指尖刚触碰到焦黑的尸体,就捻下一块碎屑,随后,一整具尸体竟就顷刻间化为烟尘,又被雨湿重,落在地上成为踩踏的尘埃。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几个原本活生生的人变成这样,这场天雷之火的确恐怖且不详。蔺怀生尝试比较,认为这其中所蕴含的力量,绝不是他一个泥身所塑的菩萨可以与之匹敌抗衡的。所以尽管河神否认是他所做,但在蔺怀生心里,对方的嫌疑依然很重。

心里想着,蔺怀生便去看河神。只见这位神君在一旁看着他们,神色冷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位初生的新神,已经在蔺怀生面前展现了各种神色。

后来不知怎的,汪也由他的同伴扶上来。台上心思各异,台下人声纷纭,在这阴暗的雨天里乌泱泱闹成一团。

不知道什么时候,吵嚷的声音渐渐变,又更静默,有一个同样很年轻的男人被底下的村民推选出来,作为和两位神明交谈的代表,更准确的说,是和他们现行供奉的河神对话。

青年微仰,但目光十分谦卑地只落在河神的足靴处,他高声说道:“河神大人,我是李清明,代表我身后的父老乡亲,陈述我们内心最虔诚惶恐的敬意。您能现身,我们已经是万分激动。村子里历来心诚,从不做犯神的大错事,若有让您动怒之处,或许是大家无心犯了您的忌讳,无论如何在这里和您赔罪。”

这个人的这番说辞,把河神抬得如此高,但也同样在心里认为这场天雷之火就是河神对他们的惩罚。

果不其然,河神听了以后并没有被吹捧的得意,而将在场台下所有所谓他的信众们都扫视了一遍。无一敢回应神明的目光,这些人类膜拜神,但也对神有着无限的恐惧。

蔺怀生听到河神笑了一声,似讥似讽,但不像对蔺怀生那样澄清说这件事并非他所为,而是倨傲地问:“赔罪?你们能赔什么。”

叫李清明的男人回答道:“还请尊神容许我上去台上。”

倒还卖起了关子。河神就允了他。

李清明来到台上后,台上正好共六个人,虔徒、伥鬼、恶人、过客,也许都一一到齐。

李清明对河神指了指一旁的汪,说道:“这人家中有一尊金塑的神像,我们愿为尊神重新熔铸,供进您的庙宇。”

一时间,台上其他两个年轻人无论汪还是隋凛,他们的样子都恨不得李清明被刚才的天雷之火烧死,将他挫骨扬灰。

李清明却早有预料,不等二人逼近,就已有最冠冕堂皇的说辞:“汪,那尊金神像只是当时由你爸暂为保管,它是全村人卖牛宰羊一年年、一代代的积蓄攒下来的,不是你们家的。何况,当时你爹不也同意将神像毁了重塑,献给尊神河君吗?”

“我知道,汪叔出了事,你心里不好受,恨上了我们,但也不该忘了你爹的初衷。”

汪恨笑道:“害死我爹命的初衷?”

李清明不理,只答:“这已是本就决定好了的事。”

这也是堵隋凛的嘴。

在场只剩下一个人还在状况外,汪身旁的外乡青年呐呐地发问:“什么神像……为什么要重塑?”

撑着伞,方才就极少说话的蔺怀生倏然轻声道:“因为那尊金身神像,原本塑的是我。”

蔺怀生语落,众人目光皆看向他,包括先前似乎刻意忽视他的李清明。

但蔺怀生记得他。那个提一大袋红塑料袋装来,里面都是香,拔去别人的、非要自己的,然后此刻要把属于蔺怀生本来的金神像给别人。

52、泥菩萨(4)

河神想要那尊金身神像吗。

当着蔺怀生的面, 河神并未有只言片语。他不回应李清明,不知是不屑要,还是顾忌着菩萨所以没有要。

但蔺怀生非常想要拿回他的金身。

这种渴望不是演出来的, 他甚至压抑在心底。这个副本里的“菩萨”不仅仅是简单的身份牌,蔺怀生作为神明后,对于信仰、金身, 这些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开始有着非常强的占有欲。

在场两个神明都没有理睬, 但李清明并不气馁。

比起让河神接受那尊金身神像,李清明更主要的目的在于和河神有一个良好的对话开端,这位神冷漠又傲慢, 李清明和他说话需一再小心。

“方才那些祭品, 大家会照着再供一份给您。”

“河神庙已经动工, 打算建在河边, 规格会按着最好的来。您既显灵,我便替大家斗胆来问, 河神大人还有什么需要吗?”

河神冷道。

“我不收人牲,别再把你们同类相残的龌龊事情安在我头上。”

李清明恭敬地应下。

“大家再不会了, 我们会另行惩罚犯错的人。”他神情坦然, 对于差点害死一条人命的野蛮行径毫无羞愧。

汪身边的外乡青年赵游十分震惊, 愤怒又悚然地手指着李清明:“你、你……!”

但他是个城里来的好教养青年,你了半天,骂不出什么难听的狠话。汪对赵游摇了摇头,示意同伴不用为他出头, 险些死在同村人的手里,汪双眼透着一股狠劲,必然之后要报复回去。

蔺怀生多看了赵游两眼, 心里猜测这位唯一能信任的外乡客有什么特别之处。

祭台上隐隐分成三方,河神与李清明,汪与外乡青年赵游,以及蔺怀生和他的信徒隋凛。

意外来得无比突然。

蔺怀生倏然抬起头,望向渺远的山峦。

所谓天覆物,地载物,崇山峻岭被这片天地所覆载,只是它的掌中之物,再多巍峨险峻也被衬得微不足道。就是这样的方寸天地中,山川与天连绵相接,雨雾模糊了二者之间最后的分界,仿佛天幕之下紧接着就是山。不知何时,黑云层层叠压,挤着盖着,然后忽然撕裂开一道口子。原本的雨势小了,但汹涌的雨流全都从天上的那个豁口倒灌下来。

一开始,并不觉得真切,也不觉得害怕。眯着眼睛看,只觉得不过是和手指般粗细的水柱,没什么了不得。直到后来,所有人都恍惚意识到恐怖

天裂了一个口子。

雨柱顷刻毁去一片山林,植被连根裹挟着泥沙在浩大的洪水里翻涌。层峦山间赫然拔地而起出现一道浪障,吞噬所到之处的任何草木生灵,明明一开始还觉得远,可眨眼雨柱就来到山的这边。

蔺怀生喊道:“跑!”

如蚁群的人类开始慌不择路。蔺怀生试图保护更多的人,但人群中已有推搡踩踏而发出的痛嚎。在天地自然面前,神明之力也显得单薄。

蔺怀生推了自己身边的隋凛,让他带着身边这些人:“快走!去高坡上面!”

他来不及嘱咐更多,便与河神一道飞身前去迎击洪水。

油纸伞已经无暇顾及,它顺风飞着,最后滚到泥地里。但蔺怀生身上却多了一道保护。蔺怀生侧目,只见河神只着单袍,而他原先最外层泛着金光的法衣,如今正披在蔺怀生身上。

河神神情肃穆。

“菩萨对人慈悲,也该对自己慈悲些。”

“我护菩萨怕适得其反,但一件衣服,菩萨便不要再拒绝我了。”

灾祸在前,蔺怀生也干脆,不再推辞好意。他与河神分立两边,各施术法抵挡洪水。

要成神,必要有对苍生的慈悲与担当。何况菩萨与河神都依托这座大山的人类信仰而生,他们更义不容辞。两神无惧风雨,硬是抵挡着如山崖般高的雨浪。雨丝如冰锥,四面八方地刺向地面的一切,众生如蝼蚁,慌不择路逃窜。

地动山摇,寓意神圣的祭台瞬间面目全非,横飞的贡盘祭品与木砖土石伤及周围许多无辜村民,但他们发出的痛苦都在恐怖的自然面前吞没地什么也不剩。

都是大山的孩子,从小到大不知与山打了多少交道,汪等人迅速往两侧的山坡高地上跑。外乡青年赵游不仅扶着汪,还扯了一把停在原地的隋凛,朝他大喊:“你也快跑啊!”

隋凛仰望着蔺怀生,可菩萨飞得太高,再也不是他所能追随到的了。隋凛只能深深再望一眼,而后扭头迅速跟上逃跑的人流。

他们四人以及其他村民一口气跑到两侧高处的坡地,膝盖以下浑是泥泞,裤管上还有枯枝残叶。但他们根本来不及清理,逃到高处,洪水却不见远,反而随着视野的开阔,愈发感觉到恐怖。那些曾经攀过的山、踏过的路,转眼面目全非,再也分辨不清了。入眼的只有光秃的山脉和已经吞没一切的洪水。

这里地处内陆,有地方志记载以来,未曾有任何一条大江大河流经,更不要说什么海天相接。但现在,大山中凭空出现的这条“河”宛若天堑,彻底动摇了人们一直以来的认知信仰。有的村民因为攀爬时过度耗费力气,此刻抖着腿跪倒在山坡边。

遥遥的,还能看到半空中蔺怀生的身影,隋凛皱眉,揪着那人的领子把人拎起来,厉声道:“跪什么!”

隋凛不能接受,他心中最无所不能的信仰被别人有意无意地抛弃、贬低,菩萨却还为了庇佑他们不断抵挡着灾祸。而这些人呢,他们不跪菩萨,反而跪洪水。

隋凛的力气很大,那个村民被他吓坏了,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当下更如一团烂肉。李清明走过来,扶了村民一把,缓和了隋凛所带来的压力,他温和道:“起来吧,山坡边还是很危险,我们还要再往高处走,我觉得这场雨恐怕没这么早停。”

李清明的猜想不假。

蔺怀生与河神迎面正对天穹缺口,尽管竭力施法补救,但却未见成效。他们虽风雨不侵,但蔺怀生的本体到底是个隐患,眼看再下去也是徒费功夫,河神对蔺怀生说道:“我们先下去。”

他们寻得村民们时,原本村子里的百来人口,已经不堪细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惶恐与茫然,他们受求生欲趋势,只知道要不停地往高处跑,但要跑到什么时候,没有人知道。而这期间,水面不停升涨,几乎堪比一片汪洋的大泽。他们已看不到他们的村子了,人群中,有人低低地哭泣,甚至不敢再去细看,那面目全非的山坳中,是否还存在着他们的村子。

这时,他们才看到回来的神明。

他们顿然有了依托,无论是无助还是愤怒,全都有了倾泻的方向。好些个人扑上去,想要抓住河神的袖子,问一问他、求一求他,但最后都被神的一道屏障挡了回去。

这些饱受疾苦的脸高仰着,问他们那么笃信不疑的河神。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很虔诚很虔诚的!!大山缺水,生活都靠老天过日子,我们家家户户都改信了您。乡亲们尽可能地给您好的,平日里您的贡品,都是我们当天饭桌子上分出来的粮食,甚至更好。您也看到的,我们给您办的祭典!我们还打算把神像送给您,给您建神庙,这些统统都已经作数的,但为什么这样对我们……”一个中年男人黝黑的脸上眼泪斑驳,“……我们想要雨,但却不是这样的雨啊!”

哭嚎声起伏不断,人们悲痛欲绝,他们再也不想疲于奔命了。他们手脚并用地爬、连跌带撞地跑,仓惶的躯体和心,喘息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的父母、亲人越来越少。他们的逃,还有意义吗。

河神对此缄默。

但蔺怀生可以感受得出,这位才初成神的河君内心的巨大撼动。

蔺怀生对还在场的十来人说道:“到我那里吧。”

菩萨口吻温和:“菩萨庙地势高,加上有我法力加持,应该挡得住。先休息,我们再想办法。”

……

菩萨庙难得再次有这么多人。

三三两两分散坐着,也把庙宇充实满了,不难想象当初菩萨庙中香火鼎盛时的摩肩擦踵。

这十来人里,只有隋凛从始至终地信奉着菩萨,往日他与几乎所有同村的人都有口角争执,当下却是这里头最泰然自若待着的人。

隋凛就在蔺怀生面前,从他惯常放香的角落拿出一小把新香,点燃了以后插进香炉。其余人看到,面上多少有不自在的闪躲与回避,因为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曾抛弃了这间庙里的神明。只是心神大恸的当下,众人也无心想着去为菩萨去上柱香了。

这么多人中,蔺怀生最为关注的自然是另外五张身份牌所指代的人。汪先前被麻绳束着手脚,挣扎抵抗时手腕磨破了皮,为了防止泥水里的脏东西对伤口造成感染,这会赵游正给他清洗伤口。汪出去读书有好几年了,露出来的肤色就和大城市的人没什么差别。蔺怀生才刚看他们两眼,汪就十分敏感地回看他,那目光,仿佛见谁谁都是仇人。蔺怀生心里一哂,视线移开。

至于李清明,他则与村民们坐在一起,会低声说上几句话,但更多时候缄默无言地坐着。他比任何其他人都要来得难琢磨,所以蔺怀生也没有刻意当下要与他接近。

蔺怀生迈出门槛。最后的这位在菩萨庙外。

蔺怀生站在河神身边,他手里抱着河神的法衣打算还给对方,忽然,蔺怀生注意到河神的袖子竟然湿了一小半,原本缥缈的仙袖沾了水,看得沉重。

蔺怀生便提醒道:“河君,袖口。”

河神闻言,低头一看,莞尔感慨道:“我竟没注意。”说着,他衣袖恢复如初。

但神明只要心神微动,轻而易举就可做到外物不侵,更何况河神并不像蔺怀生这个菩萨,被困于泥塑之中,河神掌水,让雨水沾身实在是难以置信的错误。可见,对方现下的心绪并不平静。

蔺怀生道:“河君为何独自在这?”

河神偏头,定定地看着蔺怀生一会,率尔笑着反问:“菩萨,你心知肚明,何必问我?”

“菩萨慈悲心怀,即便不是你的信徒,你也广纳而庇佑,但这和我入你庙中可全然不一样。神明相斥,从来没有一桩庙容纳下两位主神的道理。”

河神露出广袖中的手,修长指尖虚空点了点蔺怀生的心。

他的笑十分冷淡:“菩萨,你何不听听自己的心,当真愿意邀我入内?”

河神觉得他本可以把各种利害更为残酷地说给面前这个慈悲近愚、自身都难保的菩萨听,但才凝出的神体内的那颗心百转千回,到底没狠心让对方听。

蔺怀生神色不变,依旧十分坦然。

“河君进来吧。纵是神明,独自待着,也孤寂了。”

河神没想到菩萨的慈悲可以让他傻成这样。天地间所有的菩萨,都如他面前这一个这般慈悲吗?还是这座大山里的愚昧世人塑造他时的无心插柳。河神不知。他与菩萨同托生自这些人类的虔愿,却是与菩萨出南辕北辙的容貌和神格,他没有这么慈悲,只有无上的神力,但却忽然觉得,塑造出这份慈悲的人类不再那么可憎。

河神面对蔺怀生,向他露齿而笑,刻意显露出几分恶劣来。他想剖开这泥菩萨的神躯,看看他的慈悲,搅搅他的心肠。

“那我便进去。”

“只是待我迈进第一步,菩萨就会像如鲠在喉、心中生刺一般,菩萨的法场与菩萨的心,都无法忽略我的存在。”

蔺怀生觉得这样的河神很像甩着尾巴肆意吓人的野兽,这会的行为只为了满足心中的恶劣与趣味。

蔺怀生可从不怵这样的人。

菩萨闻言,只垂眼灿然一笑,慈悲于一瞬化为人间。

他四两拨千斤,毫不在意:“我会忘记的。”

最人间,即最红尘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河神:我可以进去做客了(尾巴摇成螺旋桨)

53、泥菩萨(5)

众人收拾了一番心情, 十余个人围坐在一起,讨论之后应该怎么办。

两位神明不在其中。河神秉持人神之别,没有凑在人堆里, 而蔺怀生则是因为泥菩萨身,不能和这些淋了雨的人挨太近。他想了想,回到本来的供台上端坐。

不是金身也不是泥塑, 而是活生生的菩萨, 这是什么也比不上的。众人情不自禁地仰望, 菩萨的一眉一眼灵动而有情,叫人不知怎的,看得热泪。

“怀生菩萨, 我们应该怎么办啊。”

“雨还没停……”

“会不会最后连这里都被洪水冲走了……!”

更多话, 人们未提, 他们只能先想自己的命。就在刚刚死去的亲友与前途未卜的将来, 他们不敢细想。

这些都是蔺怀生所不知的,但他不能不往最糟糕的结果设想。他们撤到菩萨庙时, 山下已经几乎被洪水吞噬,而暴雨不停, 水位只会不停上涨。随后的泥石流、塌方, 都会接踵而至。副本的第一个任务既然是逃出大山, 也侧面印证这其间的过程不会一帆风顺。

河神替蔺怀生说出了他心中的猜测。

“天穹裂口,本不可能发生,我们还是尽快逃出这片山。”

普通人对神自然唯命是从,村民们便再看菩萨, 期望寻求两位神明一致的意见。但见蔺怀生不言,众人不免害怕两位神明之间存在龃龉,更怕神仙打架, 殃及他们这些池鱼。

连隋凛也向他的菩萨投来担忧的目光。他当然不像其他人那么想,他更担心菩萨有难言苦衷,还怕他已经受伤在忍。

唯有河神知道是什么回事,他笑了一声,视线里是明明白白的揶揄,好像在说菩萨怎么不听他的话。

咚咚。

一声声。

蔺怀生入耳是河君的声音,但心里也有。本是泥做的法身,胸腔无物,但有一位神君来做客,就凭空长了一颗鲜活的心扰清净。蔺怀生总算明白先前河神的警告是什么意思。

没有神明能够忍受自己的胸腔里还多一个声音。

菩萨垂下眼,不听不想。

“无碍。”

“我与河君持一致看法。”

那些村民们听了,当下顿松一口气,神情个个松懈。

一旁的赵游举手发问。

“不是我不赞同……”他的眼睛在河神与菩萨之间游离,神明的存在超出了他认知,他哪个都不好多看,说出口的话也没什么说服力,“为什么我们不等外面的人救援呢?”

“这么严重的自然灾害,肯定会有人发现啊。”

隋凛不客气地嗤了声,他记着这小子先前拉偏架时打他的仇呢。虽只有隋凛表达出态度,但不难从其余大多数人的默然冷眼中看出他们的真实想法。

赵游尴尬之余更多是不解,他还想解释,但汪制止他。

汪提醒他的这位同学:“你忘了和我抱怨这一路进来颠了多久屁股?这里没修水泥路,这么大的雨,出去的路恐怕完全堵住了,我们都出不去,何况外面的救援队进来。”

说着,汪冷眼扫过在场众人。

“也不用和这些人废话,他们信神都信傻了。哪怕救援的队伍真的到了,他们也要扒拉着给神明当狗。”

小村子邻里之间多少沾亲带故,汪这话让众人横眉竖眼,摆出一副长辈教训人的架势。

“不懂得礼数的东西!在神明面前也能这么说话的吗!”

“大家因为金子教训教训你,你倒恨上了,真是半点没心的。”

“你这样就得活该挨点打。”

这些人越说越多,仿佛以此能在神明面前邀功,可没有任何一位神让他们责怪汪。这些村民却将汪当成他们的发泄口,不堪入耳的言语向这个才二十出头的青年砸去。

赵游率先忍不住了,他怒红着一张脸,站起来斥责道:“你们在什么说什么鬼话啊?”

但他毫无威慑力,庙中剩余的十几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汪,他们未有动作,但仿佛把汪层层包围。

“出去念了书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

“还敢弃神,还敢教训我们……”

“看到你爹了么,就是报应……哦,说不定汪老头也弃神了?”

“是啊是啊,不仅弃神,还把金子藏起来了,怎么也不肯给我们……”

他们窃窃私语,他们嘈嘈急雨①,这些声音响彻庙宇,甚至盖过蔺怀生心里有神明落脚的心跳声。蔺怀生站起来,再看底下这些人,分明已经陷入可怖的执念中,他们如钩子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汪,仿佛要将他吃了。

蔺怀生跳下神台,挡在汪和赵游身前。之前做看客的河神、李清明与隋凛也意识到了不对劲,逐渐涌到他们这侧。可这些村民却像是对隐隐对峙的场面视而不见,他们的眼底压根看不见信仰,只有弃神的叛徒。

“对啊,金子,得叫汪家人把金子还给我们……”

“还给我们……”

“金子……”

赵游啊了一声,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和蔺怀生指前头。

“你看他们的手指!”

“在……在掉肉!”

几人随赵游的话看去,只见那些村民攥紧的拳头皮肉竟然开始剥脱,皮肤如同泥像表面一般龟裂,裂口像不断蔓延的蛛网,但没有一滴血流下,他们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痛感,直到整根手指头的肉掉在地上只剩下指骨,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块块肉,像什么落果,符合诡异的规律,不停地剥脱掉地。很快,有的人整只手都空了。

可能这比天裂一道口子大雨如注还要恐怖,蔺怀生护在身后的几名普通人都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他们的举动惊动了这些村民,有人喃喃道:“好痛啊……”

“怎么会好痛呢……”

他们再低头一看,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但眼前所见与身上的剧痛都是真的。庙宇里开始响彻嚎叫,他们彻底从魔怔中清醒了过来,但几欲发疯。

有的人痛到打滚,有的人已经咬掉了一半的舌头,可恐怖的侵蚀依然发生在他们身上,不大的菩萨庙,他们却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挣扎越剧烈的人身上的肉掉得越快,他们意识到要向神明求救,就乌泱泱地冲来。

“神!”

“河神……!”

“菩萨!!”

有的人嘴巴张开,却没有一点声音,舌头也不见了,只剩黑漆漆的一个洞。

事情的走向愈发诡异,蔺怀生还没解开之前的疑云,新的谜团又随之而来。河神见泥菩萨一副上前欲救人的模样,实在怕了他这用不完的慈悲,算是为了回报这泥菩萨让他入庙的善心,河神叫住蔺怀生。

“菩萨不可,换我去看看。”

就在两人商议刚结束,却有两三个村民完全发了疯,他们恐惧地看着河神和蔺怀生,嘴里嚷着:“……是神干的!”

“是神,是菩萨干的!菩萨害人了!啊啊啊好痛!”

说完,其中一人挥舞着手臂从隋凛他们身边逃开,然后又有两三个村民跟着慌不择路地逃出菩萨庙,他们认定正是心怀怨恨的菩萨在害他们。而没来得及逃出的村民个个如惊弓之鸟,身心饱受折磨,他们缩在角落,几乎只剩下眼睛还有一点人的模样。

“菩萨,我们不敢了我们不敢了,求求您放过我们吧!”

听到这话,隋凛已然动怒,就是面对眼前这些几乎非人的东西,只要玷污他的神,他都敢拼命。

而庙外站在雨中的那两三人,已经发出逃出生天的欢呼,他们以为逃离了菩萨庙,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恐怖就会消失,但雨水冲刷着他们外露的骨骼,肉簌簌地掉进泥里,几乎是几个眨眼,这两三个人脖子以下就完全都是白骨。

他们相互指出对方的遭遇:“你没肉了!”

“你的肉也没了,你的下巴也要没了……”

“你的骨头怎么变成黑的了……!”

“舌……唔……头……”

当连脸上的肉也尽数掉完,他们就连声音也发不出,只剩下空空的两个眼洞一同向菩萨庙的方向看来。正如他们自己所说,他们的骨头逐渐长满似铁锈又不是铁锈的东西,仿佛骨头也能生疮。

庙中是极致的死寂,随后又爆发更大的惊恐,这几具漆黑的骷髅逐渐爬过来,但它们没有进入庙里,最终也只是扒在门口的木板上,朝里面不甘心地望着。

蔺怀生哪里肯这等污秽在菩萨庙的门口放肆,当即冷下脸,用了一个法术把它们击退。

等黑骨们扭动着脖子和四肢,摇摇晃晃地藏进树丛之中,隋凛讽笑地问地上几个快要昏倒的人。

“还出去吗?”

这坏人口吻,听上去真要让菩萨把恶名坐实了。

还留在菩萨庙里的几个人已经六神无主,哪怕菩萨真的是始作俑者,他们也不敢往外跑了。

蔺怀生对那几个村民说道:“让河神上前为你们看看,好么?”

在被怀疑的情况下,由河神上前查看情况,这些村民相对能够接受。

却在这时,汪与李清明相继也有了痛声。

蔺怀生回头,只见两人的手也逐渐开裂,肉块摇摇欲坠。赵游吓坏了,不知道该扶哪一个。

蔺怀生下意识去看隋凛,他也低头在看自己的手掌,那上头也是裂痕。

他抬起头,给了蔺怀生一个茫然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①化用白居易《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54、泥菩萨(6)

当隋凛意识到他也会在菩萨面前露出丑态, 他连肉从手上剥脱的疼痛都可以忍,迅速把手藏到身后。

蔺怀生喊他:“隋凛!”

菩萨表情肃穆:“手拿出来。”

菩萨的嘴里含过他名字,隋凛觉得自己都要替这两个字感恩戴德, 心中更有一种奇异的雀跃。他在菩萨座下跪了二十年,终于得到了菩萨回应。

隋凛把手重新伸到蔺怀生面前,他依然有种自卑, 但又开始觉得, 这也能成为他博取怜悯的手段。

河神直接抓着隋凛的手, 给他这点含怯的可怜模样扯没了。

傲慢河神露出一副讥笑的表情:“手伸不直的话,不如彻底断了算了,知道么?”

隋凛立刻冷下脸。

有河神帮忙作为中介, 蔺怀生很快看清了隋凛、汪和李清明手掌的模样。

“是诅咒。”

蔺怀生说着, 又往情况更为糟糕的村民那边去。此时这些村民已经痛得毫无意识, 连他们认为恐怖的菩萨靠近, 也不再有抵触的反应。

“他们几人身上都是一样的。”

说完,蔺怀生向这些人施法。菩萨本就普泽众生, 一阵柔和的白光附在众人身上,他们顿时神智清明, 从剧痛之中缓和过来。只是身上的诅咒却仍然未消。

赵游急了, 问道:“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下赵游的声音听得聒噪, 众人难免会看向他,因而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

汪有些怔愣地看着他这位同学:“赵游,你身上没事……”

除了两位神明外,赵游是唯一安然无恙的例外。

赵游自己也后知后觉, 小伙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却毫无逃脱的窃喜,只是十足茫然。

李清明忽然说道:“是雨水。”

“我们都淋了雨, 刚才那几个人也是冲出庙以后才彻底变成那副样子。”

李清明一语中的地点明真相,众人恍然大悟。随即两位神明商议,尝试把这些人身上的雨水逼出来以验证猜测。而与水沾边的事蔺怀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只能由河神出手。

随着河神施术,附着在村民身上的雨水逐渐浮起,并形成一道水膜。水膜刚开始是冰蓝色,当离开人体后却转瞬变成了浑浊的黑。没有人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但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作呕和压抑随之充斥满了整座菩萨庙。河神紧紧皱着眉,在术法运转下,这些污泥一般的雨膜被他挤压成一颗颗圆球。

“去!”

河神袖子一甩,怒喝道。

这些肮脏东西随之通通朝庙外去,它们才进了雨幕,就悄无声息地与这场暴雨融为一体。也就意味着,只要沾上一点雨滴,就要忍受被啃噬得只剩森森白骨的痛苦。

只要大雨不停,他们就无法离开,彻底地困在菩萨庙里。

蔺怀生心有忧虑,他回身时,地上的碎肉块已经看不见了,众人也已经恢复如初。

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唯有疼痛的感觉还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众人心有余悸,面色都不太好看。赵游没扶动他们,就一块瘫坐在地上,他喃喃道:“挺恐怖的……”

汪白着脸,给了朋友肩膀一拳:“你瑟是吧。”

隋凛是他们中唯一没想休息的,他即刻来到蔺怀生身边,上上下下将蔺怀生打量了一遍。

“菩萨,您没事吧?”

蔺怀生刚想回应没事,但他空虚的神力不是这样说的。他消耗了太多力量,那个承载他的泥身容器正一点点变得沉重,把他的神体往回扯,等他再也不能从泥像的束缚里脱身时,就是这个菩萨的死期。

当神明预感自己的死亡,也会变得贪婪,死死地拉扯自己的信徒,希望得到对方的上贡。

这是属于一个神明的欲望,但蔺怀生完全感同身受,任何生命都渴望活着。

菩萨主动抓住了隋凛的手臂。

对于隋凛来说,今日所有的灾祸都敌不过他接二连三得到的惊喜。他不敢僭越,可菩萨让他诚惶诚恐,也让他欣喜若狂。

隋凛压着喉咙里的颤音,小声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菩萨的眼神直勾勾的。

“……想要香。”

想要贡品。

想要虔诚。

想要信仰。

在垂帐飘飞的菩萨庙里,菩萨直白地诉说他需要虔徒,虔徒就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隋凛当即从角落里拆出一大捆香,满屋湿润的潮气里,打火机不太灵光,可信徒有一种孤勇,倘若打火机不能用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炼化成油。他目光如炬,不在看手中的香,而在看菩萨。隋凛也希望菩萨在看他。

蔺怀生盯着隋凛手里的供奉,等香终于点燃,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劣质的香火熏得众人咳嗽,他们才注意到蔺怀生与隋凛。

只见隋凛手上拿着一大捆香要进奉,当他拔除香炉里烧尽的旧香时,他手中的新香簇簇地抖落着香灰,一截截长短不一的灰色香段像无数死去的蛆虫,它们烫在隋凛的手背上,又纷纷掉落在地。在经历肉块落地的情景后,众人很难不做联想,而烟火的味道搅得他们头脑发胀,有几个人鼓着嘴已经在强忍着呕吐。

河神冷下脸,同为神明他对蔺怀生眼下的状况更了解,他揪起几个人,对他们说:“去上香,快点!”

被点名的几个人十分惶恐,最后还是李清明率先道:“我来吧。”

赵游也说他来帮忙。

不大的香炉里插得满满当当,香灰掉满了供台,可蔺怀生清楚地意识到,不够,完全不够,他要的不是香,而是信仰的诚心。

河神来到了蔺怀生身边,他看着这个傻到快把自己牺牲了的菩萨,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菩萨,你快要死了。”

河神直接了当地点明,庙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两位神明身上。目光太多,连神也无法分辨,这些人类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河神再次点了几个人。

“你,你……你们几个去给菩萨上香,菩萨保了你们一条命,心要诚一点。”

而河神点的,也正是心中还能念一点菩萨好的村民。

神明可以通过信徒给自己的供奉,知道对方的信仰足不足够虔诚,但若不是十足,其中的愿力都大打折扣,可对于现在的泥菩萨,聊胜于无。

待这几人的香点上,蔺怀生得到更多的信仰,他的脸色终于从死灰的白中恢复如常。

可取而代之,隋凛像是为他的神承受了全部痛苦。

“菩萨……”

他惶然无措,不愿意相信他的神在迎接死亡。

河神却说:“你可以抱他。”

“神明最喜欢虔徒的心脏。”

被仰望,被憧憬,被需要。

“只要还有一位虔心的信徒,神明就永远不会陨落。”

神明金色的眼睛冷得淬冰:“记得手擦干净点,狗东西。”

一个神明教导着另一位神明的信徒如何奉神,多荒诞,但什么荒诞都在今日的菩萨庙上演。

众目睽睽,隋凛表现得却像个手舞足蹈的孩子,他从不掩饰自己关于菩萨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他把菩萨抱起,长手长脚的四肢衍化成藤蔓,他背对着众人,这样谁也看不见菩萨。

蔺怀生不知道河神为什么出这种主意,可当他被隋凛抱在怀里之后,他意识到虔徒炽热的体温比什么香都管用,也许庙宇的各个角落里还有比这体温更灼人的目光,但蔺怀生只能感受到隋凛身上的热。

隋凛抱了一会,然后松开,但几乎没多久他又贴了上来。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只想说给蔺怀生听。

“出了点汗……我擦掉了,我会很仔细,您放心。”

可蔺怀生的身体没有温度,隋凛竟然也会流汗。

55、泥菩萨(7)

雨声不停。

在知道这场雨的恐怖后, 几乎没人敢靠近庙门口,而原本敞开的木板门也合得严严实实。香炉里满满当当插着香,香灰如一座小山, 又簌簌地落在供台,屋子里很闷,每个人都闷出了汗, 可没人说话。

连河神都有些烦闷。

神台的角落里, 隋凛背对着所有人坐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怀里是什么,但却看不到。隋凛穿着黑衣服黑裤子,很古板, 很沉闷, 但淡黄的披帛却从浑黑里流泻, 蜿蜒且长, 像母亲河,想让人弯腰去掬一捧。金色的臂钏比薄纱更显眼, 但最后只记得菩萨的偶尔露出的一点手臂。在昏暗的角落,隋凛的样子仿佛异化成一条黑蟒, 把菩萨紧紧缠着, 但粗想细想都吻合。

落后的, 原始的,狂放的。在这座大山,有多虔诚就有多疯狂。

赵游纯情得要死,他觉得自己不该看, 但又说不明白为什么不该,到最后眼睛也看了。明明也看不见什么,却觉得浑身发热发臊, 角落里的那团黑影变成蛇舞,变成鼓点,心跳越来越急促,青年很不自在,但是庙就这么大,哪里也躲不开,最后赵游欲盖弥彰地拿手背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

这是这间庙宇里第一声清脆的声响,剩余的都是呼吸。

“好了!”

提议的是河神,现在打断的也是河神。神明的脸色很难看,威压如有实质,十来步范围内都没人敢靠近。但他压抑着怒气,最终说出口的话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不用抱那么久,也不怕把你的菩萨抱化了。”

这些话好像不止响在蔺怀生耳边,也敲在蔺怀生胸腔,有些过于响亮了。蔺怀生已经从隋凛的怀抱里汲取够了虔心的信仰,并且这方法到底治标不治本,再长久抱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益处,蔺怀生便轻轻握了一下隋凛的手臂,示意他想要起来。

隋凛的手臂猛地缩了下,引得蔺怀生看他,只见对方冷硬木讷的神色中多了几分羞赧。昏暗的庙宇中一双眼睛却能够那么亮,蔺怀生知道明明此刻不可能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但蔺怀生错觉自己已经看见了。

蔺怀生遇到过很多人,但从来没有人像隋凛。

他对隋凛轻声说道:“谢谢。”

两人起身回到人群之中,众人眼神各异,两人却能做到坦然自若。

蔺怀生对河神说道:“多谢河君开口相助。”

很正常的答谢,但因为神明神力恢复的形式而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众人摇摇欲坠的廉耻,似乎全靠菩萨本身悲悯世人的秉性维系。

反正河神听得很不是滋味。他又忍不住摩挲自己的手指,反复的,神经质的。被困泥身的菩萨多了一分要被小心对待的脆弱,而神明也本来疏离,可最后河君发现自己坚信的信条只困住了他自己。

世人皆可碰菩萨,唯有他不能。

沉默之中,最后是赵游先开的口,他挠了挠头发,关切地问蔺怀生:“菩萨好些了么?”

自赵游的话后,奇怪的气氛才有所缓和。蔺怀生在上一个副本遇上李,到最后发现对方真是便宜表哥,而赵游和初见时的李很像,这让蔺怀生不由起了兴味。

“谢谢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很眼生,怎么会来这里?”

赵游一五一十地答:“我叫赵游。”他指着汪,“我和汪是舍友,汪家里出了事,走的时候挺匆忙的,之后也没再和我们联系。他之前请的半个月假已经过了,再这样下去得被学校处分甚至开除,我就和辅导员要了他家地址过来一趟。”

蔺怀生甚至不用判断赵游所说的是真是假,这张角色牌是游戏钦定的本轮唯一可信的人,设计的身世背景自然和这座大山毫无瓜葛,赵游也不存在杀死汪父亲的动机。

“你很善良,外乡人。”

起码角色身份上是这样。

赵游得了夸赞,脸有点红,接着不知怎的举止都变得局促,他生硬地拉一旁的汪当挡箭牌。

“我比较有舍友爱哈哈……”

可惜在场的人没几个听得懂。

汪挥开他的手,咬牙道:“你正常点。”

赵游啊了一声,非要勾肩搭背显示哥俩好:“我怎么就不正常了?我这么大老远跑来看望你,你不感动?”

蔺怀生却觉得有赵游这样一个乐天派很好,他看着两个年轻人打闹完,才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想,你刚才困惑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赵游,你不属于这里,这场雨里的诅咒不至于殃及无辜。”

赵游一听,恍然:“原来是这么样吗……”

李清明却说:“依菩萨的话,什么算是无辜?我们怎么如何都算有罪?”

他把还算和谐的气氛打破,说状似挑衅的话,但他的表情却很真诚。

“难道这场雨和菩萨有关,我们是因为改信神明,所以受到诅咒?”

他很年轻,但是在剩余的村民中却能使人信服,这些人已是草木皆兵,李清明的话更令他们不堪重负,他们哆嗦地唇望着蔺怀生,但却再也不像刚才那般发出惨烈的叫声。

但李清明摇头,不过须臾,又自我否定了先前说过的话。

他笑吟吟地望着蔺怀生与他身边目光阴鸷的隋凛。

“是我想差了,希望菩萨原谅我罪过。”

“菩萨善心,怎么会让隋凛也一起受过?”

他这样子,好像笑眯眯地刚展示完一个小把戏,在场蔺怀生等人不买账,最后只把那几个村民如过山车般折磨了一番。

汪嗤了一声:“收起你那点伎俩。”

他站起来,看也不看别人,他打开庙门,其他村民见状惊叫逃开,唯有他盯着庙外呼啸的风雨。菩萨庙是菩萨的法场,邪祟污秽通通不得入内,是以风雨再大,也没有一丝雨点飘进来。

“既然是诅咒,就回村子看看。”

他转过头,看着两个神明。

“喂,你们是神明,避雨的办法有的是吧。”

河神负手蔑笑:“对。但凭什么帮你?”

“向神明祈愿,是要等价交换的。你既不信我也不信菩萨,一个弃神者,什么都不愿意给,却想要好处?”

说完,河神转手指向一旁状态外的赵游。

“同样不信神明,我为什么不带他?起码这个家伙不需要花心思照顾。”

蔺怀生没有附和,但秉持的态度与河神相同。

他现在的状态在雨中自身难保,遇到危险很难再多照顾一个人,如果需要人手,赵游是最优选。赵游的特殊不仅是他自身的保命符,也对整个副本的探索有益。

汪咬牙:“现在所谓的‘神’连伪善都不装了。”

河神轻描淡写地回应:“现在的人类连虔诚都学不会。”

汪怒极反笑。他只说了一句。

“你们得带我去。”

他狠厉的目光中带着一点胜券在握的自信。

“你们所有人不是都想要那尊金身佛像吗?只有我知道它在哪。”

汪开出了两位神明无法拒绝的筹码。

最终,河神、菩萨与汪、赵游两个普通人一同再返回村落,除了寻回神像,此行也意在解开疑团。

临走前,蔺怀生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神力分出一大半用来加持庙宇。

他告诉留下的隋凛:“即便我不在,我也依然会保护你们。”

隋凛之后,是更多惶然无助的面孔,隋凛的冷静在其中格外突出,或许是他站在最前面,蔺怀生眼里最先看到的就是他。

信徒眼中只有盲目的信任,看起来真傻,也很可爱。

蔺怀生垂眼莞尔,油纸伞撑开,只留给庙中人淡黄伞面的背影。

56、泥菩萨(8)

四人出菩萨庙, 河神无惧雨水,蔺怀生执伞,而汪与赵游两个普通人, 汪得了河神的冷脸和暂时庇佑,赵游却拒绝了。

他率先冲进雨水里,别人都来不及喊他, 他在雨水里转了个身, 又伸出手来回打量, 见什么变化也没有,朝他们露出上下两排白牙笑道。

“我真的没事诶!”

汪真是服了对方的莽撞。

“你找死啊?”

赵游哈哈一笑,众人如临大敌的雨, 也许落在他身上只有些凉, 这或许是这场诡谲又不停的大雨为数不多的温情。

青年说道:“如果我真的不受影响, 还是不麻烦菩萨和河神了。之后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 我帮不上忙,能不拖后腿就好。就当淋淋雨, 没什么大事。”

这份赤子之心,连河神都有些刮目相看。

赵游浑然不知。他说完又像是想到什么, 支支吾吾有点尴尬地补了一句:“但等回来后……两位神能不能抽空帮我烘干一下衣服啊?黏着身上, 要是过夜睡觉, 有点不舒服。”

蔺怀生很久没遇到纯真的乐天派了,和这样的人相处,总是很愉快的。

“当然,就算河君不出手, 我也会帮你的。”

河神无奈地瞥了一眼蔺怀生,话语亦带笑。

“哪里能让菩萨出手。”

蔺怀生现在觉得,哪怕赵游并不因为外乡人的身份而特殊, 他本身也有无可替代的闪光点。

三人说说笑笑,无意间与闷声不吭赶路的汪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游本身就是无神论者,在初见神明的冲击过后,现在已经几乎把两位神明当成了能话聊的朋友,这一路赵游的嘴就没停过。

“我刚才听那些人喊您‘怀生菩萨’,我只知道那些几个有名的菩萨,怀生是您的名字?神明也有名字吗?”

赵游脱口而出。

“因为又是怀和又是生……我想到送子观音了……”

说完,他直瞅着蔺怀生。菩萨分明是男身,但也许长发也许臂钏,赵游觉得自己总是狭隘地看出几分婉约。

“他们从前也会和我求这类愿望。”

赵游瞪大眼睛:“真、真的吗?”

他更忍不住看蔺怀生了,仿佛别的神明点石成金,而这位菩萨专攻怀孕生子。

雨中,青年湿漉漉的头发黏着额头,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蔺怀生倒不觉得冒犯,他大多数时候脾气很好,在这个副本里作为神明,更有了一种超然的悲悯与神性。他反而顺着赵游的话说道:“村民们什么都求,子嗣只是其中心愿的一部分。”

在曾经只有一位神明的山村,人类的信仰是真的淳朴而虔诚,他们把怀生菩萨看得无所不能,菩萨也就真的强大如斯。

听够了一路的汪此时终于开口了。

“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话不明不白。

“怀生,‘心怀苍生’,是从前人们笃定菩萨的慈悲而这样称呼他。”

赵游这才了然:“好大的宏愿啊……”

倘若汪不说,菩萨名字真正的含义外乡人永远无从知晓,也不会知道,曾经菩萨身上凝聚着这里的人类多虔诚的信仰。

蔺怀生侧目看了一眼态度似乎有所转变的汪。

一直到现在,河神、菩萨、虔徒、恶人、伥鬼、过客全数出现。751利用自身特权给蔺怀生行方便,但不可能完全违背游戏规则,蔺怀生不知道身份对应的具体人物,除开身份信息明显的角色,剩下的恶人与伥鬼,还无法分别对应李清明和汪。甚至这两张角色牌的名称也值得再三思量。河神的确是神,过客也的确是客,但恶人到底重在“恶”还是“人”?伥鬼究竟是“为虎作伥”还是真的“鬼”。

下山的路很不好走,渐渐的,话最多的赵游也不说了。几人艰难地行了一段,行在最前头的河神停了下来。

“看前面。”

他的话让众人纷纷靠近。

穿过稀疏的树丛,这里正是一片视野开阔的高地,能够将山下情况一览无余。在看清景象后,众人瞠目结舌。天穹的裂口消失了,但大地上的洪水却依然在,曾经的山坳几乎不见,取而代之是一片洪泽,环形般的大河将整座大山围困,没有任何出路。而裸露出的地方,仅剩满目疮痍的大地。

这个副本为什么叫“过河”,现在才揭露真相。

赵游喃喃道:“太夸张了……”

大山外的青年从未亲眼见过如此恐怖的自然之力,在他的世界里甚至以为人类已经征服了自然。

汪淡淡地说:“有些不全是洪水造成的。”

他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那一侧更远的山脉也全是一片荒芜。

“大山闭塞,即便是现在也真正没有几个人出去,路修不进来,去最近的镇需要大半天,许多东西都要自给自足,木材、农物、草药还有矿石……”汪看向蔺怀生,“包括给菩萨的供奉。”

赵游惊愕:“好歹给森林一个休息调整的时间啊……专挑一处霍活儿,这种地方只要下一点雨,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就绝不是开玩笑的。”

河神接道:“几世几代,人心贪得无厌,就自然成了这副模样。”

汪冷笑,只觉得这些神明实在伪善,说人类贪婪,但也因此获得祭拜和供奉的神就能置身事外?

蔺怀生接的是赵游的话:“发生过的,这里曾经数次发生过足以毁灭村庄的灾害。”

汪质疑道:“不可能!”

从小在村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听过父辈任何只言片语。

但菩萨已经走了,似乎不欲多言。

河神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汪,他非人的金眸中是无情的神性。

“年轻人,不要那么傲慢,也不要以为你的所见、所听就一定是真的。神明并不讨厌无神论者,而弃神者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你也没什么特殊,但不要让神觉得,你一个人身上足以见到人类最劣根的无知与自负。”

“如果本该发生的灾祸没有发生,不如想想谁替你们挡下了。”

说着,河神跟上了菩萨的步伐。

前方,蔺怀生并未走快,河神很快与那柄油纸伞并行。

“菩萨生气了?”

蔺怀生无意听身后发生的对话,并不知道河神和汪二人说了什么。他听到河神声音,侧过脸来见到河神目光中的关切,很快猜出缘由,失笑微微摇头。

“我没放在心上。”

河神随着蔺怀生的语气叹道:“菩萨也太过心善。”

乍一听,话语里似乎藏着对蔺怀生的微妙讽刺。

“菩萨若不心善,怎么能算菩萨?”

河神问他。

“这是菩萨自己修的慈悲心,还是当初造神的那批人类强加给你的。”

蔺怀生没有应。

河神了然,笑了一声:“人心易改,他们要你慈悲,要我强悍无敌,我们都是受控于人类欲望的产物,根本算不上神明。”

蔺怀生说道:“怎么不算?人类虽创造出你和我,但我们都不是空壳。虽然我听不到自己的心声,但河君在菩萨庙时,我却能听到河君在我胸腔中的心跳。以后若有机会去河神庙拜访,也想请河君替我听听我的心声。”

河神怔然。

“菩萨……这到底是你的真心,还是你的安慰?”

但他不要蔺怀生回答,河神似乎一下子从刚才的偏执与着相中清醒了。要侧头要矮身,才能窥见油纸伞下比一点下颚更多的菩萨的面容,而这些河神通通都做了。

“菩萨真好。”

“百年前,人类不知有一次地动山摇,可我却始终记得。菩萨的慈悲不仅护了座下信徒,也护住了一条小溪。”

而那条才没过小腿的溪流,如今已经成神能与菩萨并肩。

“等河神庙建成那天,我不要众人祭拜,我只想菩萨来做客。”

“好想与菩萨有一场把酒言欢的畅快。”

蔺怀生抬高伞面,眼睛注视着河神。

“这不行。”

“把酒可不行,请河君慎重。”

河神朗笑,神明的悦意传响山间。

“那就言欢。”

“和菩萨在一块,我就很欢喜。”

……

越往下走,泥泞与碎石全成为陷阱,到最后,蔺怀生和河神不得不分别照看汪和赵游。湿漉漉的赵游归了河神,蔺怀生就把伞面变大,让汪和自己一行。

在河神的讥讽后,汪显得沉默,他只一言不发地走着,但细看,步子又是配合着蔺怀生的。

赵游问:“等会我们要去村子,可村子要是被洪水淹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河神说道:“凡人,这问题你不用烦扰了,村子就在那。”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村口,歪斜或坍塌的房屋呈现在众人面前,这已经是一个死村了,而不远处似乎就已经能够看到洪水形成的河的边界。但一时无人迈出第一步,因为大家都明白,赵游的话才是对的。

村子在山坳平地,洪水汹涌,能淹没其他地势更高的地方,没道理还剩下这座小村子。于是这座村子就像是蓄意留在这请君入瓮的陷阱。

几人相互对视。

但心里都只有一个答案。

汪说:“神像藏在我家的地窖里。”

“那就去拿。”

河神断然道。

57、泥菩萨(9)

等他们进村后, 发现情况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

洪水更像是才从这里退去,土地不仅泥泞,还有从其他地方卷挟而来的淤泥和沙砾。

见河神眼疾手快救了差点半个身体栽进泥坑的赵游, 蔺怀生对身旁的汪伸出手。

汪迟疑,但他还是回应了蔺怀生。

“……干嘛?”

蔺怀生说:“拉着我。”

汪一梗,那目光仿佛蔺怀生在说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但当蔺怀生看他, 他又把视线闪躲开了。也不知道是汪这个角色本身如此别扭, 还是扮演他的玩家性格是这样。

如果是玩家,这样别扭的玩家,却可以把角色诠释得这么好、从来没有露出过一点属于玩家的举止吗?

到目前为止, 蔺怀生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人主动透露自己是玩家的信息以寻求合作或结盟。

蔺怀生微笑收回了手。

下一瞬, 绕过臂钏的披帛飞到了汪面前。

“如果不想碰我的手, 那拉着它吧。”

汪眸光闪动, 他想说些什么,但蔺怀生已经看向前方, 见状,汪也抿着唇收敛了情绪。这一次他没有再拒绝神明的善心, 握着披帛的一角, 说攥说握却都不恰当, 那力道很轻,怕是一不留神披帛就会从他的掌心滑走。但就是轻飘飘的牵引,带着汪在一片废墟中如履平地。

村子面目全非,村口看见的那几间歪斜的房舍现在想来更像是别有用心的引路, 告诉还会回来村子的人这里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等蔺怀生他们走进里面,被洪水裹挟而来的泥沙夸张地铺过村落,最极端的地方, 原本两排的屋舍只露出屋顶,墙体结构则全部被这些泥沙所掩埋,整个村子的地势平白被垫高了几米。但也有地方不是这样,四人依然可以通过残留的地基辨认原来房子的模样。并不大的村子,往往十几步的距离间就有几米的高度差,而脚下全部是不吃力的淤泥,即便河神和菩萨各带着一个凡人,行程中也小心又谨慎。

还没辨认出汪家具体在哪里,他们反而先到了村落的边界,不远处,就是湍急的大河。

河神和赵游在前头,蔺怀生和汪走近,发现赵游是被河神用法术拎着后衣领、脚尖没着地飘着。实话说这姿势有点丢脸,但赵游还能无聊时候晃荡晃荡脚,整一副旅游团观光的咸鱼模样。看完之后,汪情不自禁再看了眼牵在自己和菩萨之间的披帛,比较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靠近河水后,河神脸色微微凝重。

“有点怪。

河神掌水,对这座大山的河流更是了若指掌,但他此刻的表情中却有犹疑。

“好像不是河……”

赵游也伸长了脖子,他则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出发。

“你们不觉得河水太蓝了些?”

在山上俯瞰时,他们只为天堑一般的长河而感到震撼和恐怖,那时并没再留心其他。

蔺怀生提议:“既然都到了这里,不如再走近看看,要离开大山,就目前来看必然要过这条河。”

蔺怀生故意把这个副本的第一个任务说出来,以此来测试其他的反应。

汪和赵游脸上没有太大神情变化,唯有河神回头看了蔺怀生一眼,目光似有复杂。蔺怀生暗暗记在心里。

忽然,披帛扯动蔺怀生手臂,只见汪率先往前跑。

“前面有人。”

他说完,自己也感受到披帛拉拽的力度,反应过来和菩萨之间还有这样一道牵系,汪二话不说,改拽蔺怀生的手臂往河边赶。

去往河边的路上只有横断的树干和淤泥,他们确切地看到了河边的确有人,看模样正是村子里的村民。

这些村民身上也有了淋雨后的症状,浑身没有一块能看的皮肉,裸露的骨架黑白参半,其中还有不正常的凸起,好像一个个孢子依附生长。他们疲于奔命,但可悲的是,他们甚至不明白导致异变的真正原因,于是大雨里目光所及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是凶手。

“逃出去……!”

“得逃,我们得逃出去!”

伴随着惨叫,他们的躯体因为掉肉的疼痛几乎扭曲成了难以言述的程度,然后,蔺怀生一行眼睁睁看着这几个村民仿佛突然受到启智,接二连三地跳进河中,想要通过泅水逃离这。

赵游下意识就想要拉住他们,可河神斥道。

“别去!”

“地上连影子和脚印都没有,他们甚至连怪物都算不上了,只是几道虚影。”

蔺怀生接道:“他们是这条河的‘饵’。”

“以此引诱我们这样救人心切的靠近。”

赵游惊愕:“这条河难道有意识?它已经变成怪物了?”

河神摇头:“不知道。”

神明的脸色有些难看:“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绝不是河水。”

“而且这条河不仅碧蓝,还澄澈干净,那么多的树木、泥沙,甚至动物和人类的尸体都去哪了?”

汪补充的这句话更是让众人为之一悚。

话语间,刚才那几个村民再一次出现在了河边,机械地重复着跳河的过程,但也许这就是他们死前最后一刻的画面,在痛苦中求生,他们真的以为自己能渡过这条河。

不知不觉,四人竟然已经看了好几轮,而没有一次,这些村民死后的尸骨浮现在河面。

赵游大着胆子,拾起一片枯叶,蔺怀生帮他把枯叶打到了水面上,但就是这样轻的重量,河水也全然不肯承载。河面上什么也没有,随风轻轻泛着波澜。

几人有点明白了,这条河恐怕不允许任何东西过渡。

再回到村子,气氛更为凝涩。

汪垂着头,他在几人中神情最为复杂。尽管不久前这些乡里邻居为了一尊神像就对他喊打喊杀,可汪却切切实实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这些朝夕可见的面孔的遭遇,他无法完全做到冷硬心肠。

而这时,他也才迟迟反应过来,他竟还和菩萨双手交握,方才的情急之下变成了不合规矩,汪竟比菩萨本人还更不自在,他说服自己,泥菩萨不能沾水,娇贵得不得了,自己一个凡人怎么照顾得好这么一位得供起来的祖宗。

两只手分开地无声无息,汪放开了,但潜意识还攥着的那条披帛,却成为维系两人莫须有关系的唯一证明。

汪扯了扯披帛,自然引来那端神明的疑问。

汪的声音有点闷。

“那边,我看到我家了。”

蔺怀生顺着他的手,视线却被他掌心中垂下的披帛末端挡住,第一眼竟看得有些不真切。物随心动,只见披帛倏然溜出了汪掌心,汪一愣,下意识做了一个握拳挽留的动作,而披帛却与他调皮玩闹,蹭着他手腕缠了两圈才安分下来,明明是鹅黄颜色,可最终却像是他腕间不伦不类的红线。

汪去看菩萨。

菩萨说:“挡着眼睛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口吻有点人类颐指气使的娇。

汪仓促地转回头,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对此回应。

他曾望菩萨,从金身到泥像,但可能还不及此时这一眼。

……

一行人顺着汪指的方向去,期间路过那个祈雨的祭台,那里几乎还保留着刚发生洪水时的样子,明明只是短短半天,却有一种恍然如隔世的感觉。

蔺怀生心细如发,提到:“当时祭台周围的那些焦黑的村民尸体也不见了。”

很快,汪家到了。

这里竟然是整个村子保存最完好的地方,乍看只有一面墙歪斜,而屋顶破了几个洞。眼下也不需要什么钥匙了,众人踢门就进,汪走在前头,带着其他人直奔地窖。

地窖隐蔽且大,甚至从修建水平来看还要破费一番功夫,对比本身处在大山里的这座平层的砖瓦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赵游进了屋子后就被河神放下来了,他直拍汪的背,表达他对于好兄弟家的震撼。

“你们家这是在修什么巨大保险库吗!我在这住了几天,愣是一天也没发现有这个地窖。”

汪头也不回:“你能发现才奇怪。”

话音落,他自己又补了一句。

“说是保险库也没有错。”

地窖的尽头,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木箱,每一块木板的衔接处都钉满了钉子。地窖里就有工具,汪撬开一排长钉,把木箱的顶板霍然打开,顿时室内流光四溢,一尊金铸的菩萨像栩栩如生地陈列在简陋木箱中。

赵游知道有些地方的佛寺道观也会用金子熔铸神像,知道归知道,他依然在见到金身菩萨的第一眼为之愕然。

“太……”

他最终也没说出究竟太什么。

汪也低头注视。

明明更鲜活的菩萨在身后,但汪看得最惯眼的却是这前这个。但凡这个山村里的人类,哪一个不是从垂髫无知的孩子时期就懵懂地仰望着菩萨?一年年、一世世,眼睛从清亮到浑浊,变的是信徒,不变的是菩萨。汪顷刻间就想到了他的童年,他也和所有的孩子一样,被父母抱在怀里、领在身边,在蒲团上给怀生菩萨磕下第一个头,信仰从此开始。

可信徒千百年千百个,菩萨真的一一让他们得偿所愿?

倘若真有,那凭什么他汪是唯一被剩下的那个。

与其说他弃神,不如说菩萨背弃了他。

倘若这世上不再有菩萨就好了……

这世上不该有菩萨……

不知何时,汪的上半身几乎都要探进木箱里,他的手已经碰到了神像,在雕琢着蔺怀生面容的菩萨像脖颈间流连,好像能杀死菩萨,以此弑神。

赵游拼命拉着同伴。

“汪!汪,你疯啦?喂!”

“啊!汪你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啊?”赵游五官扭曲地吐槽道,“是我吃奶的力气都快使出来了……!”

蔺怀生说:“他被神像摄住了。”

河神侧目:“怎么回事?”

蔺怀生也只能说:“我不知道。”

“我被从金身中剥离太久了,不清楚它发生了什么。先救人,要小心。”

河神说好。两神疾进,代替赵游分别于一左一右制住汪,汪回头,露出兽类般凶戾的目光,他还有着人的模样,但内里却好像住进了别的东西。汪的力气也变大,但终究不是神明的对手,河神掐决,汪便从木箱旁猛地飞了出去。菩萨的披帛随之飞去,在中途变换成柔软宽大的灵绡,在汪腰间缠了几圈。汪踉跄了几步,目光逐渐清明时就看见飞身来到他身边的菩萨,菩萨的披帛以不同的形态和他纠缠,就仿佛的确是他们之间专属的牵系。

蔺怀生问:“汪你没事吧?”

听听,菩萨问得正经,他却满心旖旎。汪觉得羞耻,为自己,于是回答也拘谨。

“……嗯。”

却在这时,异变又生。河神竟然也被箱子里的金身蛊惑,但表现得要比汪克制。他金眸闪动,只是坐在木箱旁静静地俯望,可当赵游想要去拉他时,河神却陡然大变态度,赵游直接被击飞了出去。蔺怀生赶忙又救下这一个,再看河神,他眼底已经泛着昏暗不明的光,完全成为金身的傀儡。能制止神明的唯有神明,一场大战势不可免。

汪想起蔺怀生的劣势,想伸手拉他。

“你别去!”

可连系在他手腕的披帛都挽留不住。

两位神明缠斗,地窖震抖,蔺怀生还有一分克制和避让,河神却完全不管不顾。汪家这个地窖修得再厉害,终究也只是人力,在河神几次术法的波及下,窖顶开裂,碎石纷纷下落,于是蔺怀生还要再护汪和赵游二人。到最后,蔺怀生几乎耗尽神力才堪堪把河神打清醒。

伞面滴答,雨水一直从破裂的屋顶渗到地窖,现在落在蔺怀生的伞面上。蔺怀生很累,几乎难以再维持一个神明的傲骨,他的手在膝盖上撑了一会,才慢慢直起身体。

汪赶紧扶他,见蔺怀生竟连握伞柄的手都在颤抖,心中猛被一击,连忙接过伞替他撑。

河神亦狼狈,他倒在地上,唯有金色的眼眸不肯眨地怔怔看着身前的菩萨,过了一会,他扶地慢慢坐起。

“抱歉。”

他自感没脸面对蔺怀生。

赵游现在觉得木箱子里装的不再是金身,而是什么定时炸.弹。

“它这么恐怖,连神也会中招吗……”

如今,几人都有意和那个箱子保持一定距离,以免再被金身蛊惑。

蔺怀生替河神解释:“因为村民还没有给河神塑容纳神魂的容器,你可以想象成无根浮萍,而这副神像打着供奉神明的信仰烙印却没有主,河神很难克制住它的吸引。”

河神只说:“是我大意了。”

汪的脸色也不好看:“之前隋凛想来偷神像,我把他赶走以后来过这里,那时并没有受到影响……很有可能是打开了箱子的缘故。”

赵游问:“那这个神像……咱们还要吗?”

若空手回去,显然又不甘心。

蔺怀生忽然道:“赵游,刚才你和汪开箱的时候,你看了金身吗?”

陡然被问及,赵游也有些不确定:“看了吧?”

蔺怀生便说:“那恐怕得麻烦你去把木箱的盖子合上。其中的原因还和你是外来人有关,这里的一切诅咒和陷阱,都对你不起作用,赵游,你是这里唯一特殊的存在。”

赵游被菩萨这么一夸,有些不着南北,呐呐地说:“我这么有用啊……”

汪刺他这傻狗一般的模样:“也因为你最菜,真陷进去了也好打醒。”

赵游朝对方比了一个鬼脸,随后走过去,他路过锤子时顺手捡起来,边问后头的几人:“那我把它再钉上吧?”

身后没传来反对意见。

赵游特意绕了一圈,来到木箱翻盖的那一边。他背对箱子里的金身,小心摸索到木盖的边缘,随即,蔺怀生他们听到赵游哎哟了一声。

几人顿起紧张,汪喊:“怎么了!”

赵游说:“铁钉划拉手了!”

一阵无语。

而赵游也只是说说。他毫无犹疑,握住没有铁钉的边角后就反向把木板翻回去。雨水连丝成线,地窖里已经有了水洼。他们所站位置离水并不远,见此,河神想提醒蔺怀生撤远一些。那边赵游已马上就要将木箱合上,蔺怀生却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迈出了伞面的庇护。

“菩萨!”

“怀生!”

河神与汪皆惊惧,汪甚至下意识去用披帛把蔺怀生扯回来,可披帛从他手腕滑落,在洼面漂浮。

比菩萨衣饰更先接触到雨水的是菩萨本人,雨线砸在菩萨莹白的肩膀,在锁骨处汇聚成新的水洼,它们没有再落下,而一点点地穿透菩萨的皮肉。

蔺怀生抬起头,目光中什么光彩都泯然,他的右臂开始有裂痕。神的生命盛大而恢宏,此刻也如恢宏却泯灭的建筑土崩瓦解。神没有痛感,只会死亡,而在死亡的过程中,蔺怀生一步步走向的是那个金身。

没有人想到一直都在阻拦他人的冷静菩萨在最后忽然中招。

河神对赵游大喊道:“把木板合上!快!”

同时,他扯下华袍将其飞去罩住蔺怀生的泥菩萨身。而汪也奔过去用伞想为蔺怀生遮蔽。

赵游应声猛地盖上木板,遮住金身的最后一丝光芒。

可来不及了。

蔺怀生摇摇欲坠,最后歪倒在汪肩头。他的面容像是彩塑遇水而化,褪去种种颜色,只剩下黄泥般的枯槁。

河神声音紧涩:“来不及了……”

他满心后悔,为自己的疏忽。凡人难抵蛊惑,无从寄身的新神想要容器,而这个金身原本就属于菩萨,对于菩萨的影响只深不浅。为什么他就从来没有想到?

汪霍然回头。

他的眼里又有猩红,却与刚才不同。此时再有愤怒都不过无能,汪跪在地上,他搂着正逐渐变成泥身的菩萨,轻问河神。

“你不是神吗……神明不该无所不能吗?”

这句话这种疑惑,时隔多年再次萦绕在汪心中。

河神垂敛眼眸。

“我如何救?我连碰一碰他,都做不到。”

汪听出一丝异样,神情陡然变幻,因狂喜而扭曲:“你有办法对不对!”

河神却神色莫测。

“对于每一个因信仰而生的神明而言,供台之上唯有自己,供台之下唯有信徒,凡人有生死轮回,神明只有一间庙宇。你们的怀生菩萨脾气很好,除了生来被塑造了慈悲以外,你们还该庆幸为他建那间菩萨庙的初心。”

“曾经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用来装点菩萨座下,所有香火只配菩萨一人享用,他得到的是全部。倘若人类在千百年中愚蠢地在庙中另外塑上一尊神,你看看现在坐在神台上的到底是心怀苍生,还是毁灭苍生。”

“神明才是最有独占欲的存在,他们不允许自己的信徒叛神,也不接受和别的神明分享庙宇。神总是孤寂而来,孤寂而死。菩萨现在要死了,我如何救他?”

汪咬牙:“那你现在在说什么,废话吗?”

河神如看一个冥顽不灵、难以教化的痴儿,他摇了摇头。

“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

赵游小心翼翼地插话:“您是说,您只要占一半的菩萨庙,和怀生菩萨一起被供奉,就可以了……?”

汪陡然一惊,脱口而出:“可是双神齐享供奉的都是”

“都是夫妻神。”

河神接话。

河神睨着眼光看向地面上的汪,也许他在看对方怀中濒死的神明。

“你觉得我可以吗?”

仿佛是神明向人类询问,但在场的两个人无人能够回应。

汪抱紧了蔺怀生,手指触碰到的却不再是真实的皮肉。他攥得太紧,指缝里有了泥块,肩膀更破碎,他让菩萨受伤更深。汪不敢握了,可倘若不抱菩萨,仿佛就真的要他死去。

不知多久,汪问了一句。

“如果你和他结神婚……他就一定会好,是不是?”

河神说是。

“神明结亲,神魂会对彼此完全敞开包容,我就能将雨水从他体内逼出,更佑他往后不受此忧。”

“好。”

赵游惊愕:“汪……!”

赵游总觉得,这一声不该应,不是怀疑河神别有居心,而是他们不能替菩萨决定。

“他要死了。”

汪只说了这么一句,却叫赵游无可辩驳。

定决心后汪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他仰视河神说:“菩萨醒来后,就说是我的主意。”

河神笑了一声,有些嘲讽,但更多是神的怜悯。

“凡人,你只看到了菩萨的慈悲,可神明的慈悲也是一种无情,他不会在意的。”

“而届时,怀生已是我的妻,解释的话自该由我来说。”

汪扯着嘴角,笑却难看。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河神却说:“对了,凡人,你既然赞成,就帮个忙吧。”

“我与菩萨需要神魂相交,可我碰不到他。你曾经信过菩萨,虽然背神,但总比旁边这个无神论的好一些,菩萨一向慈悲为怀,会宽容接纳你。暂借你身体一用,这样我就能碰到怀生。”

可不容汪思索,河神手掌中伸出一道金色的长须,霎时贯穿了汪的心脏。

“汪!”

汪低头,只觉自己如同被钉起来的蝼蚁,下一瞬,又一根河神神魂的幻身捅进了汪的血肉,汪张了张嘴,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出河神的口吻。

“不会痛的,放心。”

他一怔,看向不远处的河神。对方明明没有近身,但汪却觉得自己的躯体正在被另一个更为强悍的神魂挤占,他的意识开始虚幻,身体既受控于自己,又受控于河神。

汪把蔺怀生平放在无水的地面,他还是河神俯身,将菩萨完全罩在身下,又一丝一毫未压着菩萨。汪不由自主地吻上菩萨的唇,冰冷,还有泥土的腥气和碎尘。可是他的身体始终没有撤开,跪趴在蔺怀生身上,重复不断地吻他。

远处,河神的掌心刺出一根又一根他神魂的凝聚,这些如触手如藤条的东西扎穿了汪的身体,四肢、心脏,全部受控于神明,由他操纵一场旖旎又诡异的成亲。

汪的手覆满金色的神的丝线,现在他又拿这样的手覆盖菩萨的脸庞。菩萨的脸好像有了一点神采,汪浑噩间想到的是自己在祭台上即将受死时被菩萨拯救的第一眼,原来他信神又弃神,但心中想起菩萨时是这一眼成了一万年。

菩萨是因为他而活的吗,他贡献了躯体他贡献唇吻,汪情不自禁吻更深。手覆压着菩萨的侧脸,是温柔还有急切,情动由衷,而河神娶亲给他借口。

蔺怀生的脸由泥塑逐渐复生而活,有皙白与粉,汪终于触到他真正的嘴唇,便轻轻含吮。远处,河神薄唇亦抿动。到底是谁在吻。

金色的神魂经由唇齿相依的间隙,从汪的嘴唇伸入蔺怀生的口腔,逐级向下蔓延。

蔺怀生的躯体忽然一动。

河神知道,这是一个神明本能对神魂交融的抗拒。神明共生共死,这种爱首先要违背本能。他操纵汪将蔺怀生抱得更紧。恍惚间,好像是他自己触碰到了蔺怀生的胳膊。

原来他也能碰到菩萨。

58、泥菩萨(10)

当蔺怀生不由自主从油纸伞下迈出时, 他就意识到不妙。

但归根结底是他掉以轻心,以为他离得够远、并且没有与神像正面迎对就不会受影响,但忘了这尊神像与他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是蔺怀生第二次经历死亡的过程。

神明的死亡没有痛苦, 禅心禅意来解,不过是一场花谢,这是天地给神明的仁慈。可没有痛感并不意味着解脱, 反而丧失了濒死时能够因为痛苦而做出的挣扎和反抗。这也是为什么蔺怀生从不主动向这个游戏讨要屏蔽痛觉能力的原因, 他不需要这种安眠。

现世里, 他为他自己取名,他的名字是他最大的野心,生生不息。而这个名字在这无尽游戏里是他唯一拥有的不变、他矢志不渝的初心。他不可以忘记。

如同黑暗空间的混沌猛然震动, 这里束缚着一个即将泯灭的强大灵魂, 金色如长须的神魂一路延伸至此, 和这个灵魂遥相共鸣。它在泥身里盘踞, 也在神魂前叩门,它一点点蚕食裹挟走这个灵魂的死气, 也在等这个灵魂自救的第一步。蔺怀生发现了它,将它扯进自己的领域。

金色的长须爬满整片混沌的黑暗, 将蔺怀生彻底裹入其中。彼此相依相贴, 蔺怀生感受不到它的温度, 却想喟叹舒服,当蔺怀生伸出手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也并非人类的形态,而是金色长须的同类。

它将蔺怀生缠紧, 来救他,蔺怀生就变得贪婪,肆意变换着形体, 同样把金色的神魂主动纳为自己的部分。

更多的金色触须涌入蔺怀生亲自撕开的豁口,混沌空间内再无黑暗,唯有金光与银耀彼此纠缠。触须没入蔺怀生的神魂,以温柔的贯穿为融合,随后又在新的另一处探出须尖。渐渐,本来如根茎一般粗的神须变幻成为细线,密密麻麻的针脚,是无数次出入的修补,缝合着每一块破碎泥身里的灵魂。

蔺怀生感觉到了潮气,湿漉漉将他浑身包围。他已有了菩萨的习惯,下意识抗拒,但水汽润湿他神魂形体的每一处,包容他的脾气,安抚他的创伤。

泥于水化,可干涸破碎的泥身畏惧水的同时,又因为水而捏合重塑。它甚至让蔺怀生这副躯体不再惧水。

一阵阵接连的激荡,由汹涌到柔和,银耀的魂体招摇,但每一根柔软的魂须都被金色拉扯、覆盖,它们强势地灌输,想要救活这个灵魂,就心甘情愿上当,在某一个瞬间被假装柔弱的银耀反向缠住,汲取源源不断的生机。

它们将蔺怀生缠绕,又或者蔺怀生将他们吞食,通通无所谓。

蔺怀生感到些许窒息,但窒息感将他推向生的方向。原本是他拉扯这个神魂进来,现在变成它牵引蔺怀生出去。

寸寸而上,五感逐渐恢复,就像他刚开始来到这个副本时由神坛走下,众生百态似乎也在此间复生。蔺怀生尝到了谁的温存,他畏惧过又无惧的水泽,他起了一点好胜心,想给对方一点“小教训”。可对方警惕,总是迅速侵占又撤离,更不肯把一点水液留给他。这时,唯有金魂最明白蔺怀生心意,它来帮忙,扯来那个敢在蔺怀生口腔里作怪的活物,替蔺怀生辖制,任蔺怀生耍玩。

蔺怀生探出银色的魂须,胆大但非莽进,魂须很软,还有一点细小的颗粒。蔺怀生以为这是旗鼓相当的敌手,却未想到他第一次出击就叫对面逃地慌不择路。

蔺怀生觉得没意思,这是金魂就像他最甜蜜的挚友、爱人与长辈,为他所行的一切鼓掌叫好。纵容他,还为虎作伥。它在那个活物被吓退的间隙,见缝插针地和蔺怀生亲昵拥吻。

但很快,那个活物又猛然撞了上来。这次他的炽热与气息更为强烈,又有着最朝气的生命力,不管不顾的莽撞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而这些通通都是蔺怀生喜欢的,蔺怀生是个疯子,永远在和疯子共情。

他们交缠,这时候金魂就退居一旁,它丝毫不担心蔺怀生会输。蔺怀生吞吃走这个活物的热烈、信仰和爱,由死转生的菩萨此刻贪婪无厌。

汪的舌根被吃得隐隐作痛,他无法推拒这个在浑噩间的菩萨,而操纵他的河神也无条件地偏心菩萨。也许他复活的根本不是一个神明,但世间谁规定菩萨要冷心冷情。他得到一个红尘里有着男欢女爱的菩萨,有什么不好。

于是他变得孤勇,强势地和蔺怀生在唇舌的战场上交锋,也不容许蔺怀生从他口中夺取一丝一毫的涎液。他只要这个菩萨活,不要他死。倘若对方不知好歹地贪要,汪就更强势地碾压过去,叫不安分的舌头不能作怪。可事实上,他的隐欲菩萨的贪欲,难舍难分,无数的涎液都争相逃出这个战场。

汪记得这些是杀菩萨的凶手,想要在它们再次杀死菩萨前先将它们扼杀,可倏然间,莹白的双臂搂上他背,不肯他从唇齿的战场撤离。到此为止,汪才真的敢相信,菩萨活了过来。

他不知为何有点想哭,可菩萨连眼泪都不肯他流,菩萨只要他的吻。汪又一次吻了上去,自欺欺人菩萨要的的确是吻,而不是透过他的吻,去和河神讨要生的可能。

白皙与麦色交缠,汪觉得手臂硌得有些痛,迷乱之间去摸,原来是蔺怀生金色的臂钏。菩萨的手臂也被他欺负,连环的臂钏,每一圈的空隙都盈满菩萨的皮肉,最刚好的堵,是汪的手骨。

蔺怀生缓缓睁眼时,与这样的汪四目相对。

“你在做什么?”

菩萨他问得平常,汪却如负千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交叠,蔺怀生听到蓬勃有力的心跳,但耳边的来自汪,他心里的却另有其人。蔺怀生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但……

这时,蔺怀生方才注意到汪身体内密密麻麻的金线,它们喜悦地纷纷从汪身体里撤离,汪就像完成使命后报废的傀儡,被动配合了另一个神的心机,退位让贤。

蔺怀生扶了汪,但华袍的主人握住蔺怀生的那只手。他允许自己的菩萨对信徒施予怜悯,但也仅限如此。

顺着交握的手,蔺怀生看向他眼前的河神,河神回应以温柔笑意。明明是两个神魂,却融为一体般共生着。

河神微微用力,菩萨就如轻风来怀。

河神告诉蔺怀生。

“欢迎回到这个世界,我的新娘。”

这句话好像刻在了泥菩萨空荡的胸腔中,至此成为他的心脏。

……

通过河神的解释,蔺怀生明白了前后始末。

在副本伊始时,游戏导入明确提出本轮副本存在阵营对抗。根据角色卡,蔺怀生猜测应是河神与菩萨各为一方的主心牌,剩下四张角色牌中既有初始阵营也有中立角色,每张角色牌的玩法不同,通关的最佳途径更要积极探索,但新旧信仰争端源头的两位神明,在本质上注定不能共处。

但现在河神颠覆了这一切。

蔺怀生不知道这是河神情急之下的办法,还是预先图谋的准备,但他不能否认对方救人的实质。副本是戏里,玩家们再投入,等副本结束,一切由回归戏外。蔺怀生扪心自问,他不一定会做和河神相同的决定。不仅仅是神婚,而是性命同担,同生共死。蔺怀生可以为自己的性命负责,但他自认做不到去负责另一个陌生的生命。

“总之,谢谢你。”

绮丽的氛围渐渐消弭,河神也不遗憾,他笑着动了动手指,蔺怀生垂在身侧的掌心忽然一阵微痒,蔺怀生侧目,只听河神心情很好地说道。

“可以碰到菩萨了,于我而言倒是最大的惊喜。”

不管对方真实意图如何,到此为止,蔺怀生对这个副本里有过接触的角色其背后的玩家印象都还不错。

蔺怀生微笑道:“是河君解了我的后顾之忧。否则我遇到雨水,到底寸步难行。”

河神扬眉。

“那么‘把酒言欢’,怀生总能够兑现了?”

蔺怀生爽快地点头。

地窖里只有两个神明间的交谈,但到底不是正题,蔺怀生很快收住。可空间里太静了,他放眼望去,赵游背朝着他们坐在木箱上,双腿屈着,手还自欺欺人地捂着双耳,他遮得胡乱,耳垂到脖颈的部分全是通红。蔺怀生想到了他刚才在做什么,确实太荒唐……而参与的最后一人,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垂头坐着。

“汪。”

蔺怀生轻声喊了下他的名字。

片刻后,依然无人应声。

“汪。”

连远处的赵游都转了过来,他脸上是窥过一场□□般的慌乱与动摇,青年有一种羞愧,他不敢看,但菩萨在叫的是别人,赵游又觉得自己可以再悄悄望。

蔺怀生主动向汪伸出手欲拉他起来,汪抬头,露出一张红润微肿的唇。那该是一种酥麻的痛痒,但神明免痛,蔺怀生当下便不知,对方吻得这么重,那自己的嘴唇是不是也一样。

汪目光灼灼。他在看蔺怀生的嘴唇,而蔺怀生在看他手臂上被臂钏硌出的印子。

汪仰望许久,但最后起身时却独自。

他复活了菩萨,那么英勇;他没有得到菩萨,那么可笑。

他避开了蔺怀生的手。

59、泥菩萨(11)

四人在地窖里休息了一会, 决定返回。

神明造线,几股金光拧成一条粗绳,绕满木箱整个表面, 禁锢着里头那个诡谲神像。

河神示意赵游:“可以了,你试试。”

唯有赵游不受神像影响,神像只能靠他带回去。纯金一人高的神像, 木箱钉满铁钉更难以下手, 最后是河神搭了一把手, 施术法减轻赵游负担。

赵游看着金光制的绳子,满脑子却全都是刚才复活菩萨时的绮丽,他想到出了神。

河神还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 金光绳才打了一下赵游的腰侧。

“发什么呆呢?”

“哦、哦哦。”

赵游含糊地飞快应, 他伸出手, 四条绳子的端头就自动在他腋下分别打了结, 身上背重负,他眼神却飞飘, 状似毫无目的,满地窖绕, 最后一眼才敢去看真正想看。

蔺怀生也在注视他, 莫名的赵游被看得有些慌张, 他突然憋着一股气,仿佛要做给谁看,结果起势太猛,差点连人带箱往前摔了个大跟头。

赵游好不容易站稳后, 与众人面面相觑。

“原来……也不重?” 

蔺怀生实在也为他松了口气。

忽然,汪说道:“能别这么冒失行吗?金身万一掉出来,我们几个都要完。”

身为亲近的朋友, 汪的口吻有些冲了,好像心里憋着什么邪火似的。方才他避开蔺怀生的示好,场面一度尴尬,他本人却仿若不觉般径直走到角落,谁也不理。这会是他这么久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赵游脾气好,但也不是泥善人,他竟然当即就刺了一句。

“汪你吃火药了语气这么冲?”

两人的冲突来得莫名,就在蔺怀生想着是否要劝一劝的时候,汪却没有再应。他倚在昏暗的墙角,叫人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赵游到底不愿意和朋友吵,他抿了抿嘴,意识到自己也有些过激,之后的腹诽声音小得倒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明白了。

“这会又像个哑炮……”

河神冷眼旁观完,说道:“那现在就走吧。”

“早点回去,以免突生意外。”

河神冷静地陈述道:“我有预感,这尊神像诡异的地方还不止如此。只要还把神像随身带着,之后还会发生更多事。”

河神这句话实际上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和试探,但没有谁现在提议要把金身留下。尽管他们对于神像的归属和用途从未有过公开、正式的讨论,但也心照不宣:神像不可能留在这里。

蔺怀生说:“我赞同河君。”

“赵游。”

被蔺怀生点名的赵游下意识抓紧绳子、挺直了背,木箱子直直戳着地窖的豁口。蔺怀生松开手中伞柄,油纸伞向赵游飞去,最后遮住他和木箱。而蔺怀生自己则毫无屏障。

“菩萨!”

赵游一看,立刻急了,连汪也变了脸色,两人情急之中都忘了此时蔺怀生早已今非昔比。

蔺怀生微笑道:“没事,你撑。”

“菩萨你的身体……”

“无碍。”

不知何时,河神走到菩萨身边和他并肩,他们之间有一丝间隙,却无人能够插足。赵游后知后觉想明白了,原来神明和神明是这般相配啊……他的舌头顿时像是被猫儿吃了,赵游不再说什么,只含糊地点了点头。汪也是。

蔺怀生对赵游说道:“谢谢你记挂。虽是泥身菩萨,可若什么都不做,也有些太说不过去了。”

原本说着叫赵游走近,最后却是菩萨靠近。菩萨足尖微点,身轻如燕跨过积水地面,头顶、脚面,处处叫人为他胆战心惊地忧怕,他倒云淡风轻如他的帛纱。

赵游忍不住去看他,看菩萨雪白肌肤上的臂钏,他不知道自己想看出些什么,也许只是先前叫汪紧紧攥着,他没有机会看过,所以如今以一种弥补的心态在补足。赵游看得够仔细,看明白那里什么也没有,菩萨是泥身,菩萨也是神,凡人握得再紧也没有留痕迹。而臂钏不是菩萨的象征,也不是菩萨的本质,它只是菩萨锦上添花的装饰。那他在看什么?原来他只是不敢去看什么。

赵游觉得自己脑子很乱,纷纭庞杂的情绪全部都来冲撞,他没有一个抓到,更不要提想明白,而这份无为无力,让他在面对蔺怀生时有了一种胆怯,仿佛他不够格站在菩萨面前。

忽然,赵游感觉身上一暖,他身上被雨淋湿后皱巴的衣服竟然全都暖干了。他不得不看菩萨。

蔺怀生指了指窖顶的破口。雨依然泻着,可天色却全然暗了,在缭雾重雨中,天黑来得毫无征兆。

“你之前说,晚上湿衣服睡觉不舒服。赵游,你一路辛苦,再坚持一会,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赵游有一瞬间的大脑放空。

出发时那些微不足道的话突然被菩萨郑重地掷回来,赵游接得好笨拙,但是他宁愿傻愣愣模样地抱着,也不愿意放下。原来汪也是不想放下,才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菩萨,”赵游问得突然,“你对信徒有要求吗?”

他的话让蔺怀生出乎意料。

菩萨还未答,河神却应道:“你还不行。”

赵游下意识追问:“我怎么不行?”

河神面对赵游这类傻气却不失赤诚的人类似乎态度要平和一些:“小子,你能解释得清楚你到底为什么在这座大山里如此特殊吗?”

赵游说:“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

他在重复之前众人的推断,但话声渐小,他有点明白了河神的意思。他从山外来,没有信仰,他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所以到底是一件事的特殊,还是种种特殊的叠加,没有人能够断定。赵游的特殊在当下仅此一例。

从眼下来看,他们需要赵游,需要赵游的这份特殊,那么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不要让赵游有任何改变。

赵游当然明白要以大局为先,但对于“赵游”这个平凡的个体而言,他却忽然有了一丝落空的委屈和不甘心。他获得了直视菩萨的勇气,希望能够向菩萨鉴真心。他身上干燥了,眼神里却还湿漉漉着,像雨天街角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狗。年少时的真心最盛大,也最廉价,赵游没有办法证明他的这颗真心也足够独一无二,何况菩萨见过的真心太多,不会因此感动。

于是他说:“那等出去以后。”

青年在许承诺,也在向菩萨讨要承诺。

“等离开以后,我可以供奉您吗?”

蔺怀生点了点头。

“走吧,我在前面开路,就麻烦河君与汪在后头照应赵游,入夜了,大家都小心。”

……

夜里的雨更有了寒秋的萧索,四周一片漆黑与死寂。赵游驮着木箱子,目光需要时不时看向脚下,以免自己踩空。他背上的木箱额外延伸出一条金光绳,由队伍尾端的河神拿着,替赵游分担神像的重量,并防止中途神像再生变故。赵游的前方有一盏孤光,赵游亦步亦趋地追随那个提着灯的影子。

菩萨的做派太古旧了,油纸伞,长柄灯,也不知道菩萨活在什么时候。雨幕里那背影影影绰绰,赵游在伞里,费力地去盯,却愈发见得模糊,到最后那盏灯晕开了菩萨。脚下的泥泞消失了,也许他们不是在行路趔趄,而是在过风雨长廊。

后来,所有人的手中都有了一盏灯。赵游得到的最多。蔺怀生把灯缩小,银光作巧线,每一盏都系在赵游的伞沿,风吹灯摆,是夜里难得一见的萤虫。赵游当然知道萤火虫不长这样子,他来自外乡来自钢筋水泥的城市,但此时此刻,他愿意相信这是菩萨予他的萤火虫。

赵游自娱自乐地摇头晃脑,伞面也跟着他晃动。

“我好像一个会发光的蘑菇。”

汪的声音从后而来:“漂亮的都是毒蘑菇。”

“往旁边看,看见树丛里的蛇了么,漂亮的,毒的。”

赵游什么也没见着,但这才更加恐怖。

“真的?!”

他怀疑朋友是故意骗他,好看他出糗。

结果连蔺怀生也说:“它不敢过来的。其实刚才还有獐子,没想到暴雨洪水之后,人与神寸步难行,草木走兽却有一线生机。”

忽然,河神喊了一声:“怀生。”

蔺怀生回应:“嗯,我看到了。”

赵游与汪还不太明白,但蔺怀生停了下来,他们也随之停驻。

四人在原地停了一会,不知在等什么,但渐渐的,稀疏的树丛中传来动静,像是有什么朝他们奔了过来。赵游下意识捏紧了木箱的绳子,做出防御姿势,下一刻,两三个仓惶的人脸从树丛中冒了出来。蔺怀生手里的灯照亮他们的样子,大雨淋湿他们浑身,每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但奇怪的是,他们脸上、身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口,相反,他们的脸部显得滑腻腻的,雨水好像一层层地从脸上淌下。

灯光照亮这几个村民的狂喜,但当他们看清面前人时,却想遇到了世上最可怖的东西开始慌不择路地逃窜。

“菩萨……!”

“是菩萨!”

“快逃!”

事发突然,蔺怀生他们都愣住了,竟叫那几人真的逃了,河神再想去搜索时,黑漆漆的山路间竟然再也看不到那几个村民的影子。

有菩萨的庇护,赵游现在本该浑身暖和,但他牙齿却不自觉开始打颤。

“那、那些,他们……”

汪的声音也发紧:“是白天从庙里逃走的那几人!”

这几个人不是河边的虚影,而是的确活着的真人。但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他们被暴雨冲刷地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为何在夜里又看到了仿佛安然无恙的他们?

60、泥菩萨(12)

河神坚持要追, 但蔺怀生劝住他。

“我们一无所知,汪和赵游在这,怎么知道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河神全不强势, 随即说:“好,听你的。”

蔺怀生对三人说道:“刚才那几个人寻着光来, 显然是想找人, 但见到我以后却惊慌失措, 看来他们的记忆是接着白天里从菩萨庙逃出去的事。”换言之,蔺怀生猜测骷髅状态与正常时候的村民是彼此割裂的,并且作为骷髅时他们很可能并无意识。

有其他的人的附和时,蔺怀生也不会遗漏河神的存在。甚至即便河神没有言语上的回应,蔺怀生也能通过胸腔里属于对方的沉着心声,感知到河神的情绪与态度。河神让菩萨长了一颗“心”, 所以他就好像是最完美合拍的伴生,无论蔺怀生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毫无异议。

河神睨着眸光,冷冷地看向周遭漆黑的密林深处。

“我们先回去, 只要那条河在, 就没有什么能逃出这座大山, 总有机会捉一个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众人心事重重,后半程不再有交谈,连背神像而最吃力的赵游也咬着一股劲提速。遥远处, 菩萨庙是山间唯一的温暖,亮着暖黄的光芒候人归来, 而庙内也有人始终在等。

蔺怀生他们还未靠近,门槛边就已立着一人。浑身黑衣的人平日里活得像道影子,唯有在燃灯的夜里, 发现他也的确如影子一般始终默默陪伴。

隋凛险些都要迈出菩萨庙的门槛,他太着急了,蔺怀生没想到一回来就要为他揪心,披帛飞去,训教地拍了一下虔徒的膝盖。

“隋凛,不许出来。”

隋凛要多听话就有多听话,人不可以出来,那就只有手死死地扒着门框,眼睛也一瞬不肯移地盯着菩萨。他的眼里只有菩萨。

赵游卸货一般地把木箱子放在菩萨庙的廊下,汪帮忙搭了把手。

赵游撞了下汪的肩:“他真的看都不看我们的……”

说着,赵游半是疑惑半是试探,期期艾艾地问汪:“信奉神明……需、需要这么虔诚才行吗……”

汪没说话,赵游耸了耸肩,也不再自讨没趣。

“好了好了,快先让我们进去。”

赵游一路上背着神像,俨然已经把神像当成一个绝世之宝,没真正进到菩萨的法场里都不算心安。

隋凛满心满眼只有菩萨,他替蔺怀生接过伞、提过灯,低语道:“您一路上还好么?”说话间,他自然地侧过身,才叫其他人看见庙里此时的景象。

村民们正与李清明讨论着什么,而庙中竟然有一只绵羊,细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俨然全围绕这只活物,而羊却依然自在地在庙里踢着蹄子。他们声音如此之激烈,隋凛竟可以置若罔闻,虔诚得让人动容,还有一丝害怕。

“我们饿了一天的肚子了!”

“是啊,这里头什么也没有,雨要是一直不停,这么多人怎么办?”

李清明立于众人质问中,却不动如钟,只在看到蔺怀生回来后才有了神情变化。

“菩萨回来了。”

他温柔如徐徐春风。

众人讷讷,这才发觉他们争执过了头,连蔺怀生他们回来也没有发现。

蔺怀生看着那只羊。小羊全然不知自己即将可能面临的遭遇,和走投无路歇斯底里的人类相比,它有一种无忧无虑的快乐,它还会眨眼,只是眨得很慢,叫人看清它细密而长短有致的睫毛和温顺的眼神。

蔺怀生问:“怎么了?”

李清明略有些无奈:“大家饿了一天,想拿这只羊填肚子。”

“你们出去捉的?”

众人摇头,各自一句地穿插说着。

“我们哪里敢,是这只羊它自个跑进来的,也许是躲雨吧……指不定就是从前谁家养的羊,运气好,没叫洪水吃了,一路到了菩萨庙,就和人似的进来躲雨……”

汪跟上来,嗤了一声:“你们想说的是自己运气好吧,庙里头空空如也,饿了一天肚子,好不容易来了一只羊,是老天不绝人之路,特地给你们送来的馈赠。”

汪向来言辞犀利,嘴上难听话不少,村民们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但心里原本面对神明的胆怯与敬畏却随之减少,他们目光虽还闪烁不定,却亮得有些逼人,时不时地看向菩萨和河神,仿佛来向神明讨一个公正。

“难不成我们得活活饿死在这?多久了,多久了,我们扒拉着门缝往外头看,这雨从来就没有停过……”

“神们都走了,把我们剩在这里,说是保护,可这里阴冷又没有食物,我们全在熬啊……”

他们一个个头全垂着,放眼望去,只能看到这些人的额头,而额头上布满了如干涸河道一般的皱纹。即便没有这场惨绝人寰的洪水,这座大山里的人们也世世代代艰难求存,这片土地仿佛从来没有善待过他们。

干旱、洪水、吃人暴雨……种种诡谲可怖的天灾接连而至,最终把他们逼到山上这间菩萨庙。菩萨庙既是避风港,也是孤岛,众人退无可退。没有往日的鼎盛香火和信仰,神明庙宇也会破败,在两位神明离开的时间里,这些人呆呆地缩在庙宇的各个角落,风雨虽不进庙,可周身依然阴冷而潮湿,纵使翻出所有的蜡烛,几十根、几百根地点也于事无补,一种比恐惧更深的绝望蚕食着他们,蚕食掉大脑里关于神明的虔诚与信仰,饥寒交迫之下,一只足以令众人果腹的羊漫不经心地闯入,肤浅但最强烈的食欲彻彻底底地占据了这些人的脑海。

好想吃,

想填饱肚子,

想吃羊……

吃……

可李清明拒绝分食这只羊的理由仅仅是

“在菩萨庙里杀生,不好。”

村民们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蔺怀生:“菩萨,您说,清明他说的对吗?”

蔺怀生到底不是真正的菩萨,倘若情况真的危急,他也愿意事急从权,他甚至能够理解这些人的异样,当人类被求生的本能裹挟,会做出许多正常情况下不能理解与细想的事情。

李清明见蔺怀生沉默,微微蹙眉,想进而解释:“我……”但立刻就被昔日与他为伍的村民们打断。

“清明,你不让大家吃东西,就不只是杀生了啊,你这是在杀人。”

李清明叹了口气,将他的无奈透露给菩萨。

蔺怀生做菩萨,也有了菩萨的慈悲,他愿意尽可能地帮助他人,但也要别人可受渡。蔺怀生倘若做菩萨,也许是天下最冷心的菩萨,好话只说一次。

“我们一路回来,的确见过其他活物,它们都安然无恙。目前来看,只有人承受不住这场暴雨。”

“但我不能保证它们一定无害。”

只是从村民们狂喜的神情来看,蔺怀生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把后一句话听在耳里。

洁白的羔羊在人类饥肠辘辘衍化出的兴奋与焦躁中顺从而死,羊血脏了神明座下,角落里堆柴生火,为了通风,这些人甚至不惜把庙宇四面八方的门窗打开,好让火焰愈发烧旺。

蔺怀生的心里涌上无限憎恶,这情绪不属于他,是另一位神在为他打抱不平。而对河神来说,菩萨庙如今也算是他的法场,他没有把这些胆大妄为的人类扔出庙宇已经是最后的仁慈。蔺怀生安抚住了这位共生的神的情绪,但又有新的怨憎被他感知。除了少数神明结神婚,能够被神明感知的情绪,都来自于忠诚的虔徒。

隋凛让蔺怀生知道,虔徒能为神明表达出多强烈的怨憎,又能为他多好的隐瞒。一众人为即得的食物欢呼雀跃时,隋凛却一个人拿着外套蹲在地上擦拭血污的地面。

“隋凛,起来吧,我不在乎这些。”

隋凛听了,也应了,但他的手却不肯松开,直到他的外套竭尽全力做到最好,他才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蔺怀生露出一个浅浅的不太自然的笑容。

“菩萨,干净了。”

他想把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倾尽所能地献给他的神,倘若笑也分优劣好坏,那他就去效仿。

蔺怀生拿隋凛有点没辙,可隋凛浑然不觉他的菩萨面对他时有无奈,哪怕菩萨对他毫无反应他也欣然而无怨言。蔺怀生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能够有如此浓烈的情感,但隋凛把这份感情给了他,蔺怀生最终还是对他道谢。

“你辛苦了,隋凛。”

虔徒露出一丝难掩的窃喜,他的脸上甚至有薄红,只是小麦肤色下到底没那么明显。

隋凛想抓着难得有的亲近机会和菩萨再说一些话,但不速之客到来。

李清明言笑晏晏,指着不远处赵游身边金光缠绕的木箱子,询问道:“菩萨,你们拿到神像了?”

闻言,隋凛的目光也立刻看了过去,甫从菩萨回来,他就忽略了其他,赵游背着那么大的箱子时,他也不过扫了一眼,从未细想里头装着的竟然是菩萨原来的金身。想到这,隋凛的呼吸不由得有些急促。

蔺怀生点头承认。

“你呢,你的手艺闻起来不错,为什么你自己不吃呢?”

村民们最后还是宰杀了羊,而李清明劝也劝过,之后便默不作声地帮他们架好肉串烧烤。简陋的烹制条件下,李清明做饭的本事依然让人侧目,赵游被羊肉的香气馋得直流口水,还是汪硬扯住了他,赵游才对着火堆望洋兴叹。

闻言,李清明只笑着摇了摇头。

隋凛对李清明有一种警惕,他不想蔺怀生和对方再多交谈,便开始笨拙地使心机,想要把两人分开。

“菩萨,您头发里有微尘,您不介意的话……我替您梳理一下?”

隋凛的请求有些逾越了,但蔺怀生随即想到当他还在泥身里动弹不得的时候,隋凛早已无数次地为自己擦拭,而在有的虔徒与神的关系里,甚至有更多难以言述的亲密。

最主要的是,隋凛的表情仿佛一旦被他的菩萨拒绝,他就会死。

“好。”

蔺怀生随手变了一把木梳给他。而当隋凛想要捞起菩萨的一袭长发时,他却只拢到了满掌心刺骨的水,他不可置信,再看菩萨的长发,分明无恙,被刺伤的只有他自己。

河神出现在菩萨身边,他以指作梳,抚过蔺怀生的长发,梳理掉那些他化泥濒死时头发里的碎尘。他的动作轻柔,口吻却鄙夷十足。

“不是你该碰的,就别心生妄想。还有,故意作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真令人恶心。”

61、泥菩萨(13)

隋凛怒目低吼:“别碰菩萨!”  

他知道菩萨寄居泥身的难处, 更不能容忍菩萨被肆意碰触。河神碰菩萨,是独占欲,还是谋杀心, 隋凛通通不允许。

隋凛的模样疯狂到了魔怔, 他甚至让那些狼吞虎咽着的人都纷纷停止进食,用沉默而警惕的目光窥伺这边的动静。

隋凛声音嘶哑,他盯着河神,又重复了一遍。

“别碰我的菩萨。”

恨不得茹毛饮血的是那群被食欲裹挟之人, 但隋凛更像一头面露凶光的野兽。

“嗤。”

河神笑了。神明目空一切, 没有把人类的威胁放在眼中, 可他的菩萨被觊觎, 即便是低劣的狗,神明也依然会不满。河神甚至揽过蔺怀生,不惜刻意展现与神明不符的恶劣,用这种幼稚而有效的方式大败对方。

“你的?你是什么东西?”

前一句还是讽笑,可几乎骤然, 河神冷下脸, 神明的威严在这间庙宇肆虐。

“一个凡人, 也敢放肆地给神明打上标记?隋凛你未免太痴心妄想。”

河神在对隋凛说话,但他话语间是将除了自己与蔺怀生以外的所有人通通贬低。一瞬间, 汪、赵游乃至于李清明都脸色有变。可隋凛竟然浑然不顾, 哪怕□□凡躯本能地敬畏神明的威严,可只要不是他的神, 他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别碰菩萨。”

仿佛他只会这一句。可在隋凛心里, 包含他在内,除非菩萨大发慈悲给施舍,谁碰菩萨都是玷污。他甚至希望, 菩萨能够明白这点。

河神听隋凛说话,“我的菩萨”,可笑的是说情意的人,可这句话本身多么动听,河神毫不客气地抢来作为己用。

“怀生已经与我结了神婚,如果他非要属于谁,只有我能配。这是我的菩萨。”

“神婚……”

“菩萨和你成亲了?”

隋凛重复着,不愿相信,他当河神诡计多端,当然可以不相信,可蛛丝马迹将他打醒。隋凛了解过神婚,知道两个神从此以后就是彼此最为亲密的存在,生死共存,信徒共享。

菩萨寄居泥身,但他这次回来后却不再怕水了,原因原来是这样。

河神觉得自己足够屈尊纡贵,他和一个凡人解释了这么久,很多话已经说得够明白。

“隋凛,神明收缴信奉,信徒祈求达愿,不会再有其他的关系,其余都是妄想,充其量信徒倒也可以算神明的私有财产”

“够了!”

蔺怀生出声。他觉得够了,隋凛的心意僭越,河神的言语也过分,当下就像一场莫名来的闹剧,明明是诡谲的游戏,甚至危险如影随形,结果针锋相对的是感情。他们比谁的情意盛大,但归根结底谁都是披着虚幻的角色演戏,蔺怀生不是真的菩萨,这个世界里也不存在真的河神与虔徒,蔺怀生愿意沉浸与享受每个绚烂而不同的世界,角色的感情是锦上添花,但绝对不是一场游戏的初衷。

蔺怀生的情绪不算激烈,可整个世界忽然陷入寂寥,一种潜藏在冰川下的震荡正疯狂地席卷这个世界,、他们,这个世界里与世界外的一切存在都停驻了,他们都转向一个人,投注眼光、倾听声响。而冰面上镜花水月的幻影全部褪去,才知道一切都来自冰面下的投影,冰面之上从始至终只有有一个人存在。一份份累加的情意,全部累加在这个人的身上,把他抽丝剥茧地来爱。

蔺怀生不知道他正在被多少层叠的目光注视、包围,他冷淡着脸色,只对隋凛说道。

“隋凛,你跟我到旁边。”

河神顺从地松开了蔺怀生的手,他不再强势地宣告自己的无可匹敌。河神金色的眼睛里闪过黑色物质,它们不可名状,更像一条变幻莫测的暗流,最接近的,是黑暗空间的屏幕上的数据流。他好奇而困惑地盯着隋凛的背影,接着,菩萨庙里所有的“人”都只注视隋凛。

为什么只和“他”说话?是因为“他”这类样子更讨人喜欢么。

蔺怀生叫来了隋凛,但他随即发现隋凛只垂着头,这副闷声不吭的模样叫人看得气笑,不知道刚才孤注一掷的魔怔劲去了哪里。如果故事本身存在,蔺怀生愿意接受乃至配合虔徒隋凛的感情,但蔺怀生同样认为有些事他需要和玩家隋凛挑明清楚。

“隋凛。”

这一次,隋凛乖顺地抬起了头。蔺怀生特意选在角落,希望能和隋凛这个玩家好好谈谈,角落昏暗,可隋凛抬头露出的目光却亮得逼人。剑眉星眸,本是养眼怡人,但这双眼睛此刻却太过诡异。蔺怀生警惕地退了半步,甚至怀疑隋凛被这个副本里不知名的危险附身了。但隋凛的动作很快,他抓住了蔺怀生的手。

“菩萨,别走。”

他的声音低哑,又轻,只敢以这样的方式把他重之又重的情感包装得得体一些,不至于倾如洪水。庙外就有一场水患,让人明白危害,情意便不敢像它。

他的眼睛红了,浸润着一丝水光和微光,他把自己弄得很可怜很可怜的样子,归根结底,竟受不了菩萨表现出的一丝一毫抗拒与闪躲。

蔺怀生觉得隋凛魔怔了,他们在这个副本之前素昧平生,难道副本会影响一个人如此之深?

“隋凛,你冷静一点。”

隋凛说好,反正蔺怀生说什么他都应,哪怕菩萨要他去死也可以,只要不让他松手。虔徒的终点是囚徒,他不断把他的神供上高台,高台越高,距离越远,最后神明困在供台,他在泥底。

“我和河神会结亲,事出有因。我们轮番中了神像的诡计,我泥身碰上了雨,情急之中河神以结神婚的方式令我和他共生,这一点汪和赵游都可以作证。”

隋凛听完却偏了重心。

“菩萨你受伤了?您怎么刚回来的时候不和我说!”

他心如刀绞,只要一想到蔺怀生曾有过濒死的处境,而他却遥遥不知,还满心怀抱着期许等菩萨回来。隋凛快要疯了。他胡乱地摸,揉过肩头和臂膀,凡人的慌张与凡人的急切,以去求证菩萨身上是否还有隐伤。他每一掌摸到的都是湿寒。菩萨的共生,他令菩萨死而复生,并用自己的神力从此让菩萨免受泥身的烦恼,他的力量化成一道细密的水膜,没有人能够穿过神明的结界,既保护所爱,也占据所爱。

蔺怀生攥住隋凛的手,不肯他再放肆。

尽管手腕内侧被菩萨碰过的地方冷得如被毒蚁啃噬,但隋凛甘之如饴。他知道这不是菩萨的本意,也不想告诉菩萨他正有此遭遇。菩萨凌厉着眼,好像是不满,好像是生气,隋凛听到自己的耳腔胸腔有无数的叹息,仿佛他的周身、他的身体里挤占了无数个分裂的个体,他们都在感叹:原来这一个也不中用。

原来他也没有得到喜欢。

为什么呢……

蔺怀生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灵魂。

生生到底喜欢什么?

隋凛收敛了表情,他的眼睛又垂敛,成为空荡的躯壳。无数个分裂又融合,在名叫隋凛的皮囊里奔走相告,为解不出的谜题越来越焦躁。

庙中忽然起大风,他们的这处角落幔帐翻飞,旧了的红帐子黄帐子,谁家的菩萨庙挂。红帐吹袭而来,占尽眼眶,铺天盖地的红,蔺怀生的记忆里只有一处。

蔺怀生不说话,整个庙仿佛都屏息,等他一句话,在轮换那个最受宠的回答。

“隋凛。”

菩萨变得好冷淡。

“不要发疯。”

隋凛定定地看着蔺怀生,而后点头,几秒钟后,甚至主动合敛了他所有感情的出口,重新变回谦卑的奴仆。

蔺怀生审视着他,隋凛就表现得更忠诚,他的神明希望他是什么样,他就可以变成什么样。

但他的神好警惕啊,一旦有过怀疑就难以消解,甜蜜与冷酷,糖与鞭子,反复拷问。

“隋凛,你是玩家吗?”

蔺怀生出声质疑。

他没有最先挑破局面的习惯,但逐个副本的违和感累加,蔺怀生最终做了率先出击的那个人。而他问了,就不在乎是否要委婉。

隋凛转了转眼珠。

“我是。”

他如此回答道。

为了增强说服力,隋凛进而袒露自己的底牌:“我是虔徒,我的任务之一,就是无条件地侍奉菩萨。”

蔺怀生没有再为此表现过动容。明明前不久菩萨最喜欢的还是虔徒的真挚,可现在他谁也不偏爱了。

苦恼,蔺怀生有千百种样子,每一种都让人喜欢,可变幻的千百种,都没有被爱。

蔺怀生说:“那就好好做好你该做的事。”

隋凛乖顺地应。

“我知道了。”

“我会帮你赢的。”

蔺怀生听后,却回过头看他。

“赢,我喜欢自己做到,也不会和人谦让。”

说着,蔺怀生没有再理隋凛,也不关注他是否重新跟在自己身后回来。蔺怀生路过那些村民时,他们又在大口咀嚼着手中的肉块,羊骨中的骨髓也不放过地吸吮,他们只沉迷于这一件事,刚才的寂静无声仿佛是蔺怀生专注时候的错觉,蔺怀生深深地看了一眼坐着的这些人,目光又扫过更远处的那些玩家。

河神恢复了平静,淡笑地看着他。

“要来看看神像吗,我们可以研究一下它。”

他不提方才的争执,仿佛轻而易举地释怀了,现在轮到蔺怀生偏要提。他不知道也不在意副本里的原生角色在听到“副本”“玩家”之类的词汇后会不会产生自我认知的巨大颠覆,他相信刚才说的这些话,身为玩家又是神明角色的河神一定能听见。

“河神,我还是希望你我之间保持适当距离。”

“我不喜欢假戏真做。”

不再称呼“河君”,而是“河神”。

河神的笑容淡了,他看着蔺怀生,良久以后说道。

“隋凛的事是我小题大做,惹你不开心了,我和你道歉。”

“也许这个世界这些角色是假的,但我们已经在这里了,我想它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生:谈情说爱只会影响我的游戏体验。

62、泥菩萨(14)

可惜蔺怀生始终清楚真实和虚假的边界。

他不否定这种类似于“因戏结缘”的感情, 但起码应该有真实的灵魂在共鸣,而不是永远披着角色的皮囊说言不由衷的话。

河神看出蔺怀生潜在的冷漠,知道过犹不及, 便不再就此和蔺怀生讨论。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锋芒。过了一会, 食肉的村民们也偃旗息鼓,当火堆熄灭,菩萨庙的各个角落相继沉默。当夜,大家各怀心事入睡。这时候众人又都心照不宣, 怀着诡异的默契, 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主动打扰蔺怀生。

蔺怀生睡得很浅, 加上当前副本作为神明本就无需休憩, 几乎是异样突显之时,蔺怀生就睁开了眼。

他和河神第一时间看到了情况。

那些吃了羊肉的村民在地板上蠕动。他们身上很痒,每一个人翻滚间都像正在难受蜕皮的蛇,只不过蛇蜕的是皮,这些人蜕的是肉块。哪怕没有淋雨, 他们身上依然出现了和白天那些村民相同的症状。一切直指那只仿佛自投罗网的羊, 名义上的温顺实则是陷阱。

这些张大的口腔中重复而机械地吐露相同的呢喃, 好痛,好痛啊, 逐渐变得大声, 变成像咒文一样的经唱,所有的玩家都被吵醒了。

满地都是散落的肉块, 血顺着地砖的缝隙四处流淌, 神明庙宇成了修罗场。这些依稀还能辨认出一点人的模样的东西在地上爬着,全部都在念“好痛”,但他们的手却不断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撕下肉块再往四周抛去, 后来,指缝里堆积满了屑肉,有损它们撕扯的力道,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就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骨,而后已经如骨头一般的指甲在地板上反复削尖、打磨,发出刺耳牙酸的尖声。

“呕……!”

忍饿了一个晚上的赵游好不容易才睡着,这会什么都没吃就先吐了。

“操操操!”吐完酸水的赵游语言中枢失调,骂了一连串的脏话,而其他人虽然没吐,脸色却并不比他好多少。白天虽然已经亲眼见过一次,但数量差异造成的场面效果在此时尤为明显。

“是那只羊!”

汪顷刻间判定。

赵游叫道:“别的都别说,看人!你快被抓到裤脚了!”

场面堪称混乱。对于这些已经变成怪物的村民而言,剩下的正常人似乎是他们猎食的对象,尽管行动缓慢,但依然朝着四个人类手脚并用地爬去。赵游一边躲,一边哇哇叫,说有没有可能像丧失病毒一样被抓到就要感染,越紧张话篓子里的话倒得越多,蔺怀生几乎都快听不清了。赵游说话的内容是蔺怀生所全然不知的,而人在危急中很难保持绝对的镇静,蔺怀生只能猜测这是玩家赵游原本所处的真实世界中存在的东西。

“菩萨,救命救命!”

赵游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他附近,两个人差不多高,也许赵游还要再高一些,赵游吓得扑在蔺怀生身上的时候就好像一只直立的萨摩耶扑怀。蔺怀生被吵得实在头痛,把人往身后一拨,灵动的披帛顿时绷直如剑,横扫迎面而来的人骨怪物。

赵游如一个大型挂件扒在蔺怀生肩头,打架不行,就力图助威很行。

“菩萨,你是我永远的神,我现在就想信奉你”

怎么还越来越能说了。另一侧的披帛围着赵游的脑袋绕了两圈,把这张喋喋不休影响菩萨发挥的嘴巴人工封口。

赵游唔唔地发了一会声,见蔺怀生无心理睬他,顿时安静了下来。暗色的数据流也钻过这个皮囊,在貌似天真的眼眶中留下一瞬蛛丝马迹。

蔺怀生飞身前去,正和河神一起击退怪物。哪怕依旧是难以自保的泥身,他也从来选择主动出击而不是龟缩畏惧。剩余的思绪一同来附和,用洋溢之情和赵游一同赞美蔺怀生的锋锐,情绪汹涌的高峰,赵游攥紧了捂在嘴上的披帛。披帛只是受菩萨控制的死物,但它松了一点口子,缠得没那么紧,赵游就牵强也要当做蔺怀生的温柔。

蚂蚁也能咬死象,何况变成人骨的村民远比蚂蚁棘手多了。一层层的血泼在垂帐上,形成斑驳的纹路,神明大开杀戒,手段只会更加凶残。村民们被菩萨幻化出的绳子各个五花大绑,附着残肉的空洞眼眶不死心地瞪着两位神明,然后被河神逼出那些可怕的雨水。

这些如病变般的黑骨正上演诡异的场面。明明他们自身都已经没剩下几块肉,竟然反而还在作呕,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而满地的碎肉内脏却逐渐长回他们身上,他们重新有了人的模样,但呕吐的症状依然不止。

汪拧眉道:“和白天那会不太一样。”

蔺怀生说:“再等等。”

六双眼睛一同注视着这场反胃的默剧,更有五双眼睛、一双眼睛、无数双眼睛悄然转移了聚焦的方向。蔺怀生默默等待着,直到这些已经恢复过来的村民呕出第一口混杂着羊血的生肉。蔺怀生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得证。

他并不慈悲,否则就会对这些村民从始至终进行规劝,阻止这一切发生。但他默许,就是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过程,推测这个副本的可能。

这些人呕出来的每一块羊肉都是活的,每一个都仿佛心脏,落在地上还会跳动,它们四处寻找同伴,逐渐围拢、拼合,直到村民吐出最后一块肉而后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原本那只被他们分食的白羊复生。

从生到死又生,小羊无知无觉一般,又向众人展示它温顺的眼睛。但这一次,所有人对它感到不寒而栗。而后小羊仿佛知晓自己再也骗不了这些人了,兽形的面容竟然能展露出一丝遗憾。它踏着蹄子,来到村民的面前,挑挑拣拣,最后咀嚼青草的牙齿咬住了一个人的脑袋,对方连反应都没有就被咬断了颅骨。

最终还是有东西溅在了菩萨庙的地上。

所有人都怔住了。而小羊心满意足,摇头晃脑地拖着一具尸体走出了菩萨庙。雨幕将它笼罩,偏爱这样温顺的生灵,而它嘴里衔咬的尸体则很快被雨水重新融化成骷髅。而在小羊所去的方向,它蹄子踏过的每一寸贫瘠土地,在雨的滋润下慢慢长草生花。

肉.体在生死之间反复遭受折磨,但更恐怖的是彻底的死亡,所有人都看见,被羊叼走的那副骷髅最终没有“活”过来。空气中传来更难以启齿的气味,几个人嫌恶地皱起鼻子,离抖如筛糠的村民远了一些。隋凛甚至想要把这些脏污了菩萨庙的人通通丢到外头。

蔺怀生忽然把矛头指向李清明。

“所以,你亲手烤的肉,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呢?”

李清明一愣,他处在众人的注视下,被警惕,被孤立,今夜突生的意外加剧了这间小小庙宇里的矛盾和冲突。李清明推了推眼镜,他的眼镜在大山里格格不入,并且以他的行为举止,说他是那个出去读书的孩子也不会有人质疑,但他人生中的二十几年从未离开过这座大山。

他迎对众人的怀疑,神色无奈。

“菩萨,您明明听到我也劝过的。”

“您是因为我背弃了您,所以生气了吗?”

他的巧舌如簧与黑白颠倒,三言两语把蔺怀生塑造成一个心胸狭隘的神明。

蔺怀生尚未生气,河神就惩戒了他这位信徒。

“放肆!”

神明的怒火在庙宇间冲撞,要这个不敬的人类俯首。李清明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一寸寸地碾压在地上,眼镜歪斜地架着,他闭上眼,鼻托的棱角在他鼻梁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神明如此威风,可蔺怀生却感知到河神正隐隐变得虚弱的神魂。为什么?蔺怀生想到他所谓的信徒李清明,想到那个命送羊口的尸体,想到眼下所剩无几的村民。越多越虔诚的信徒就滋生越强大的神明,但人心易变,神明难以永恒。

神明的生命最单调,但寄居在另一位神明胸腔里以后,又转化出世间最浪漫的形态,以最赤诚的姿态,从此向所爱展现自己最真实的情绪与想法。

蔺怀生始终难以适应自己没有心跳却要听着另一个生命体的心声,可倘若河神没有救他,那么他在这个副本里会不会走向最后的死亡?不能倒推,不能验证,这是河神给蔺怀生在这个故事里留下的谜题。

蔺怀生有一种感情上受之有愧的不对等感,但他已经受着,就不能再问心有愧。

菩萨掀握住河神的手,在人类无知无觉的神明领域中,用自己的神魂修补河神的虚弱。金色神魂虚拢住菩萨的温柔,哪怕菩萨强势地给来它最渴望的神力,它也舍不得同化。神魂的缺口,寄居了无数双眼睛和嘴巴,操纵着它们,不断撕扯、咀嚼这条金色的溪流,刨根问底地研究他为什么又被复宠。

那厢,披帛飞身离去,把李清明捆了个结实。

蔺怀生俯视他:“不用试图激怒我。”

“只要你在我的法场里,就永远跑不了。总有办法试出来你身上有什么秘密。”

李清明费力地抬起头,他仰望神,舌尖舔过一排上龈,兴奋地笑了。

仿佛在说,拭目以待。

63、泥菩萨(15)

最后, 村民们瑟缩成一波,蔺怀生等五人聚成另一波,虽然没有明说, 但已有了界限。这群村民的目光中完全没有了对神明的信仰, 无论菩萨无论河神,通通都是人之外的异类。

这是神明需要接受的残酷,当信徒爱神时,虔诚的信念流淌充盈着神明的身躯;而当信徒弃神, 每一次信仰的熄灭都在剥夺神明生命。菩萨曾经体验过一次, 蔺怀生不知道河神是否正忍受着同等的酷刑。蔺怀生和河神待在一起, 默不作声地分担信仰流逝的损伤。

河神偏头看了一眼他。两位神明之间没有言语, 但蔺怀生听到了胸腔里沉稳的一声声跳动。过了一会,被他修补的金色神魂主动依偎过来,是神明不在人前轻易显露的亲昵,也是无声的宽慰。

“不要笑。”   蔺怀生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就连守在蔺怀生身边的隋凛也在一天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后疲倦地睡去, 整个庙里还醒着的, 恐怕只有两位神明和被捆难眠的李清明。菩萨一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其谈话对象不必细想。

“我没有。”   河神听起来心情不错。

菩萨没有指他,反而指自己的胸腔。   “你有。”

那里存着明明白白的“罪证”, 自己不小心保管, 还要大大咧咧地放到别人这里来。

“我听到了。”

河神堂堂正正地看菩萨。

“藏不住,除非神明魂陨, 否则在你这里, 藏不住的。”

当然还有其他办法,比如消姻缘散神婚,但河神就是死了也不会这么做的。

蔺怀生看了河神两眼, 扭过脸去。菩萨的下颚和肩头相连绵延,就成了层峦叠嶂的小山,这是菩萨的婉约,那要翻过多少座山,才能抵达他眼畔。

河神敲问菩萨心门。

菩萨应了吗。   菩萨说:“河君,你心乱了。”

屋外暴雨都想为他停,化清风明月更漂亮,于是为这场不得不下的雨遗憾。仗他没往外看,雨越下越大,想要早点下完,入耳却还是原样。

金色的神魂扯动为他修补的菩萨,像坏小孩,蔺怀生若不应他,河神还乐此不疲。蔺怀生没办法地转回头:“怎么了?”

河神没有问蔺怀生,菩萨说别人心乱,自己是不是扭了脸才做到无动于衷。

“长夜漫漫,你我闲坐在这,不如去看看那尊神像?”

这是河神第二次提看神像,蔺怀生便问他。

“你想要它?”

河神定定看了蔺怀生几瞬,倏然转而开怀大笑,他眼睛里有光。

“那是菩萨像,我已经有了真的菩萨,为何要一个假的?”

蔺怀生抿起嘴。

他说对方的感情掺假,离开故事和角色的支撑,是高楼塌。但河神不管,就要明明白白表现给他看。

蔺怀生可以不认同,但不能不尊重。

“你可以要它。”

“你神魂还没有容器,有了这尊金身,对你会更好。”再强大的神魂没有寄身,对于他们这种由信仰凝聚的神明来说多少存在隐患,当然,如果失去信仰,容器说到底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苟延残喘。

河神还是拒绝了。

“那是你的东西,怀生,你倒应该回到金身里。”

但好像藏情意对于他来说太难,河神又说道:“泥身不配你。”

沉默有片刻,但再开口的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

李清明好像是忍不住一般,笑了。

他之前被绑都沉默不言,近乎逆来顺受,让人险些忘了他的存在。两位神明的目光向他投来,但他不曾有丝毫不安,尽管模样狼狈,李清明的神态却从容。

不是讽笑,不是嘲弄,对方似乎真的遇到趣事而笑。于是蔺怀生问他。

“你笑什么。”

李清明抬头:“我想给您一个忠告。”

河神略抬下颚:“你说。”   骨子里的自傲,使得河神不在意李清明可能有的任何诡计。

“两位大人还是不要轻易把神像放出来比较好。”

蔺怀生说:“你果然知道什么。”

李清明说道:“一个忠告而已,给我的旧神,与新神。”

……

赵游睡得不好,饥饿与忧惧使他在梦中也深受其扰,一晚上的陆离光怪,等他迷迷糊糊醒来时,甫一和周围的许多视线对上,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河神抱臂,说道:“起来干活了。”

“啊,啊?什么活?”赵游显然还很茫然。

河神指了指他靠着的木箱。

“这个。”

昨晚蔺怀生和河神最终还是没有查看神像,汪家地窖的教训历历在目,从目前来看,由赵游作为打开木箱的人的确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你我不用休息,但这会还是不必让其他人再胆战心惊了。”蔺怀生如此劝道。

是以两位神明等到了天明。

“等我吗……?”

听完蔺怀生的解释,赵游神情乐呵呵的,掩饰不住欣喜与傻气。

汪嘲笑道:“是啊,一群人等着你呢,睡前念叨着怕睡不着的人,倒是呼噜打得最响、起得最迟的那个。”

赵游大窘:“谁打呼噜了!”

听他们闹够了,蔺怀生再次对赵游恳切道:“麻烦你了,赵游。”

从突如其来的洪水算起,至今才过了一天而已,客观来说耗费的时间其实很短,但蔺怀生有预感,他们恐怕不能在这个副本久留。没有食物与水源的菩萨庙就是逼迫与催促,哪怕菩萨和河神可以免俗,但他们的信徒肉.体凡胎,不可能坚持多久。

赵游明白事理,他点头:“那我准备开了。”

众人依言背过身,村民浑浑噩噩跟着照做,就连被捆住的李清明也被蔺怀生照看住转过了身,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受到神像的影响。

河神卸下了木箱表面的束缚,接着,一阵撬动声,赵游打开了木箱盖子。

“赵游,仔细看看神像上有什么。”蔺怀生提醒道,“搬得动神像的话,背面也看看。”

“好。”

接着就是沉默的时刻,但蔺怀生和河神不能掉以轻心,他们站在最靠近赵游的位置,同时方便观察其余众人的反应。

忽然,赵游叫道。

“有血!在神像的下半身。”

蔺怀生发现众人有所异动,很明显赵游的话触动了在场不少人。

而赵游已经紧接说道。

“血已经发黑,有一阵子了。”

电光火石,蔺怀生想到一种可能。

“汪,恐怕那是你父亲的血。”

在神像从菩萨庙中搬走后,期间一直由汪父亲代为保管,在其死后,村民多次想向汪讨回神像但都无果,那么神像上的血迹主人基本上可以锁定。

见汪大恸,蔺怀生立刻道:“不要回头!”

汪肩膀颤抖,但最终克制住了。

赵游继续说道:“黑血溅到的地方,神像有被腐蚀的痕迹。”

虽说金软,但也从来没有被血溅出黑窟窿的情况,凡人的血好像黑的蛀虫,慢慢蛀空神像的表面,而这尊神像又雕琢着菩萨栩栩如生的脸,便越发诡异。

赵游独自面对神像,有些紧张地滚动喉咙,同时他也觉得奇怪,神像上的污痕按理来说十分明显,为什么之前在地窖里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随着赵游一连串的话,连村民们的反应都很大。

“神像被血污了?!这是大忌,大忌讳啊!”

“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村里日子越发难熬,是神像被污了!”

李清明道:“这尊神像不能用了。”

隋凛勃然大怒:“不可能!”

虔徒表现出对神像无比的在意,也是,之前他为了偷神像,甚至和汪大打出手。

李清明费力地抬起头,他眼神中略有嘲弄。

“神明喜洁,隋凛,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那不如你去问问两位神明,看他们谁还愿意要这尊神像。”

赵游是唯一对这些乡俗里的神鬼之说陌生的人,他看着面前千疮百孔的“蔺怀生”,不禁问道:“被污染的神像,会怎么样?”

李清明说:“神明堕神。”

气氛倏然凝滞。尽管众人没有回头,但他们心想的,都是菩萨。蔺怀生感应到了。在信徒凋敝之后,菩萨久违地感知到如此多的心声。

依李清明的话,曾经洁净的菩萨已被污染,不再慈悲,一切的诡异缘起于谁,不言而喻。

蔺怀生出声:“赵游,把箱子合上吧。”

当下,他心情倒很平静。

赵游应了,等听到木箱盖上的声音后,村民们率先想要朝神像扑去。

见他们要来抢,赵游下意识扑在木箱上,用自己的身体遮盖,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样都能中招的吗!”

但那些人并未真的靠近赵游和神像,就被河神一鞭子全部都抽了回去。

李清明看着这些蜷缩在地上眼睛里再没有光的人,说:“他们只是很虔诚。”

“这尊神像,是人们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最开始很小,不伦不类,每当他们富裕一点,就把神像拿下来,加入新的金子,重新熔铸。神像一点一点地变大,几百年里,他们只要有一次私欲,神像就不会是现在的模样。如果神像也有血肉,割开来看,恐怕都是他们的心血。”

64、泥菩萨(16)

无论信不信神、敬不敬神, 李清明的话都令人动容。但他以一种旁观者的口吻说仿佛亲历的言语,却又更让人悚然。

他让人难以琢磨,他到底是爱神, 还是恨神。

因为蔺怀生提前从751那里了解到身份牌, 他现在反而因此有点钻了牛角尖。恶人和伥鬼,到底指向什么,而李清明又对应哪一个。游戏原有的阵营被打破,玩家的目的都未知, 现在看似蔺怀生手握主动权, 但任务却没有太多进展。

正如李清明所说, 村民们此举并非受神像的蛊惑, 而是发自真心,他们对神像的抢夺更像是无法接受神像的污损。几百年的金身,剥夺了这些大山里的人类肉.体与灵魂本能够富裕的机会,因此,神像似乎比神明更能够代表他们的信仰。当河神的鞭子抽在身上, 这些人明白再也不能靠近神像后, 他们就以一种匍匐的姿势倒在地上, 蜷缩着如一个个萎缩的躯壳,叫人看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到此为止, 李清明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他无差别地给善意提醒, 提醒村民提醒神明,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目的。和这类人做对手, 是让人头疼的事, 但蔺怀生仍要始终保持警惕。

蔺怀生解释道:“‘神像污损,神明堕神’,的确如此, 但我不是。”

但众人都太沉默。隋凛神色异样,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哪怕蔺怀生这时徐徐道来,他似乎也难从自己的臆想中脱离。事实上,几个身份牌的玩家都各有所思。

目前蔺怀生玩得副本还是太少,对于游戏的机制仍然不算清楚了解。他不知道其他玩家的任务是否和自己一样,只能作假设,倘若真有重叠的任务,那么在找出罪魁祸首这一项上,阵营对抗则不再是表面上的神明信仰,而是凶手与清白者的较量。事实上,在这个副本中所谓的阵营很可能不是绝对的,玩家可以相应地变换立场、选择队友。真正凶手牌的玩家极有可能混淆视听,把嫌疑转嫁到其他玩家身上,影响众人的判断。

李清明追问道:“菩萨为何能够笃定?”

只有李清明的声音,只有李清明的目光,但仿佛不止于此,关切的、犹疑的、明显的、隐晦的……李清明好像是一切的缩影,代替所有人来问。

所以哪怕表面上只有他一个人,但足够把蔺怀生推到众人的对立面。

“在神像溅血之前,我不是已经被你们从中剥离了么?”蔺怀生说道。

“我的信徒在心里已经不承认我是神明,那尊神像便不再属于我……这样说来,我还算阴差阳错侥幸得救。”

李清明可以笑里藏刀咄咄逼人,这些话术蔺怀生同样也会玩转。

菩萨垂眸,口吻平淡,字字却如钝刀割肉,麻痹的人因此而醒,在后知后觉中感受到巨大的羞愧与痛苦。情感足够牵动肉.体,有的人在隐隐发颤。蔺怀生环视四周,隋凛是如此,他的虔诚就已经足够把他自己杀死,而李清明的颤抖,蔺怀生辨认后发现,他是兴奋。

人类的情感足够强烈,甚至不再需要贡品和香火作为中介,神明吞吃信仰的同时也饱尝这些情绪,蔺怀生吃到了隋凛的,也吃到李清明的。

他满心计算,也满心虔诚。

他是人类情感最丰富与复杂的投射,以至于让蔺怀生也会沉思,自己是不是也是其中之一。

……

蔺怀生自证清白后,庙内的气氛在面上趋缓。

暴雨始终未停,他们却不能在庙中坐以待毙。神像这一边的线索暂时断了,于是蔺怀生与河神商议,从山林中那些化白骨后又恢复了的村民入手。几人分成两路,蔺怀生、赵游留在庙中,看守神像与李清明,而河神则带着汪与隋凛出去搜寻。

三人走后,庙内无声。一开始赵游还积极与蔺怀生找话题聊,但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在极其惨烈的教训后,所有人只能默默忍受饥饿。剩在菩萨庙里的人再平凡不过,不必细算能撑几天,人非圣贤,克服欲望和本能谈何容易。庙外雨水固然危险,但在庙内同样折磨,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彻底成为了围困一群人的孤岛。

即便是落难神明,但也不用受饥困之苦,此刻唯有蔺怀生最好受,他的沉默更多是在思索副本的疑团。与之相比,李清明倒是真的特殊。他好像完全克服了肉身对于欲望的追求,即便脸色憔悴,但态度仍然从容。

“菩萨,可以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他也很大胆。

蔺怀生想看他耍什么花招,便颔首:“你说吧。”

李清明浑身都被蔺怀生束缚住,他每一个动作都艰难,更不谈是否能维持他一向喜洁且守规矩的习惯,但他毫不介意向蔺怀生展示他的狼狈,笑吟吟的模样仿佛欣然接受蔺怀生对他的任何质疑与掌控。他与隋凛不同,但又与隋凛一样,用各自的方式把神明捧得高高在上,神明同样能够在他这里得到无上的满足和快意。

神明与被挟持的信徒,仿佛畸形变异的绑匪与人质……斯德哥尔摩。

“菩萨,您在想什么。”

蔺怀生的思绪从他的第一个副本中回神,他的确想得有些远,但李清明的声音却太近了一些,甚至仿佛响在他的耳侧。

蔺怀生定定地看着李清明几秒,被对方回以坦然而温柔的笑容。

“菩萨,您走近些。”

李清明丝毫没有被束缚的警惕,仿佛他和菩萨之间不存在任何隔阂。他仰高他的脸,甚至露出人类脆弱的咽喉。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我鼻梁上的伤口进了汗,眼镜再压着,不太舒服。”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带眼镜的,现在镜托滑到他之前的伤口上,滋味可想而知。蔺怀生听懂了李清明的潜台词,希望他能帮扶一扶眼镜。好像他们之间是再亲密不过的关系。

蔺怀生审视他。

李清明见状,笑着说道:“菩萨为什么总是这样防备我,您感受不到我的虔诚吗?”

他的话坦白,又意有所指,蔺怀生想到了一开始李清明给他上贡的一大捆香,想到过程中他似是而非的“忠告”,他之所以还能和隋凛作比较,也正是因为蔺怀生还能从他这里得到信仰的力量。

这成为神明与信徒之间心照不宣的隐秘。李清明好像就以此拿捏住了菩萨,可蔺怀生不喜欢看他得胜的模样。

菩萨走近,他俯身允了李清明的请求。指腹抵着镜架,一开始轻微的压力让镜托和伤口接触得更深,汗水中细小的盐分刺激疼痛,李清明下意识皱眉闭眼,蔺怀生观察他的疼痛,同时把眼镜轻轻一送,重新架回鼻梁的位置。李清明睁开眼,疼痛仿佛转瞬即逝,隔着镜片,他与蔺怀生对视,都依然能清晰地传递诚挚。

菩萨施善举,但心却不慈悲,否则大可将李清明的伤口治愈,他的话自然也不慈悲。

“是可以。但我为什么要你的虔诚?隋凛也虔诚,他还忠诚,我选他不是更好?”

李清明定定地看着蔺怀生,半晌后,仿佛他说了多么不可思议的笑话,眉眼里全是笑意。

“菩萨真的只需要一个人的爱就够了么?”

他曲解,偷换概念,说虔诚是爱。但虔诚怎么不算爱。

“没有一个人能够独占神明。”

李清明说道。

“一人的爱,怎么能够满足神明?”

也豢养不起神明。

……

连蔺怀生与李清明之间都无话后,菩萨庙是真的压抑而死寂,几乎所有人都渴望自己能够睡过去,最好一场大梦醒来,没有暴雨没有大河,一切天灾都结束,不用想是谁终结,他们自然而然被拯救。

时间愈久,甚至都到了夜里,可河神他们仍然没有回来。

蔺怀生心有担忧,但还有更多人在菩萨庙,他不能轻易离开,便只能再等。

不知是深夜什么时候,庙外的大风一阵阵地吹刮着门窗,能睡去的人浑浑噩噩,睡不着的人与饥饿抗争,他们间或的干呕,但根本没有东西可吐,到最后希冀吐出的恐怕是对于食物的渴望。

芸芸众生,这些村民只是其中再渺小不过的缩影,他们愚昧、可怜,如一片片摇动的草芥,为了各种欲望奔波劳碌,最后永远都在艰难求生。

他们衬神明也可悲,即便他们就在蔺怀生的座下,但蔺怀生帮不了他们。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但蔺怀生想到了自己的曾经。人类的生命转瞬即逝,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竭尽全力地充盈人生的每个瞬间,是蔺怀生活着时的念头,也是他喜欢这个游戏的理由,刺激与偏激都只算其中一个部分。

“好饿……”

蔺怀生听到身后那些村民喑哑的呢喃,明白他们或许想说的不仅如此。人可悲在于受制欲望,但精彩何不在于欲望。

“神……”

“神像……”

“好饿……”

只是,呢喃的声音越来越多。情况不对劲,蔺怀生迅速回头。

不知何时,那些村民都醒了过来。他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赵游,贪婪、渴望地把赵游在目光里拆解了一遍,而赵游倚着木箱睡得浑浑噩噩,浑然不觉危险。

“他好幸运啊……能够见神像,能够淋雨……”

“是不是神最爱他?”

“那我们吃了他,就会一样得到眷顾了吧……”

65、泥菩萨(17)

蔺怀生厉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但那些人根本没有从畸形的欲望中被清醒, 他们看了看蔺怀生,目光全无敬畏,而落在赵游身上时, 直白的贪婪则毫不掩饰。村民开始爬起来, 饥饿腐蚀四肢,他们一开始只能手脚并用在地上爬,几步之后才摇摇晃晃站起来。自始至终不变的,唯有他们对于赵游的觊觎。赵游仿佛成了他们疯狂的执念, 而欲望驱使他们向前。

只一步, 菩萨凌厉的披帛把他们都打倒。人如草芥, 此刻这些村民也全都毫无抵抗力气, 轻飘飘地倒,倒在地上时一声声沉闷的响。他们没有醒,赵游反而醒了。小伙子睡眼惺忪,迟钝的表情不知是源于睡意还是饥饿,愣愣地看着眼前菩萨与村民的冲突

他不敢说话, 眼神一劲求助地望向菩萨, 希望菩萨能够给他解答。但当下蔺怀生实在无暇顾他这份疑惑, 只对赵游迅速道:“到我身后来。”

赵游下意识还要顾及神像,但哪里知道自己才是身处险境的那个。

蔺怀生再次催促:“别管神像, 快过来!”

赵游这下连应, 几步就躲到蔺怀生身后,也是这时他才直面到村民明晃晃的恶意。人性中的恶有时候远超常人所能想象的范畴, 赵游的直觉很准, 知道这些恶意针对的是他。

“为什么……”

赵游瞠目结舌,他有惶然,更有不解。

伏在地上的李清明的声音传来。

“人是欲望的产物, 本身也有克制欲望的能力,可一旦沦落为欲望的俘虏,就和现在你看到的没什么两样。”

充满哲理的用词实在不像大山里长大的人所能说出来的,但一针见血。

在赵游移动后,装神像的木箱孤零零地留在角落,一时间村民们的目光有了犹豫。赵游只是靠近神明与吃饱肚子的手段,神像才是他们心中最终的渴望,他们下意识想要向神像走去,即便神像受污的诡异和危险就在眼前,但他们依然如飞蛾扑火。

走了几步,也许是重负,使他们停下的不是菩萨的斥责,而是他们自己的身体。他们深深地弯下腰,咳嗽、干呕,想要呕出什么东西来一样。干呕会产生联动的反应,往往令旁人也不适,但这些村民的呕吐声更像是嘶吼,在生理上更让人觉得恐怖。

赵游想到了之前食人羊的陷阱,便说:“难道他们胃里还有羊肉……”

他不禁疑惑,甚至开始回忆昨天那只复活的羊身上是否还有残缺的部分,但蔺怀生告诉他不是。

“恐怕呕出来那些羊肉还不够,这些人的身体已经被侵蚀了。”

在他们受食欲驱使吃下羊肉的那刻,就被卷挟入这场诡异的食物链中,以往的猎物成了主宰,呕吐恐怕只是食人羊给猎物做下的独特标记。

有人真的呕出了东西。

并非羊肉,而是他自己活生生的肉。

胃的碎块,包含着黏液与胆汁,霎时,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述的难闻气味。

呕出内脏的那个人却浑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怔怔地盯着地上属于自己身体的部分,然后徒手抓起那一滩东西里的碎肉,塞进自己嘴里开始咀嚼。

场面过于惊悚,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够接受,赵游到此为止实在撑不住了,他捂着自己的嘴拼命干呕,就连李清明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而最为悚然的,是对面所有村民麻木的表情。比起先前的白骨,他们还完整保留人类的皮囊,但却更为彻底地沦落为欲望的怪物。

那个吞食自己内脏的村民完成了一次进食。

“饿……”

并没有饱腹感,村民麻木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遗憾。于是,好像所有的村民都感到可惜,再有呕出的内脏残屑,他们也只是像回收物品一样地把内脏重新塞回身体里。

“饿……”

“城里人的肉,应该有味道吧……”

赵游的脸色彻底黑了。而就在他与那些人对视的瞬间,那些村民顿时有了目标,甩掉手中残余的内脏,赵游是他们填饱肚子的选择,更是触碰神像的媒介,所有人都疯了一般冲着赵游手脚并用地爬去。避难的菩萨庙被再次分割,属于蔺怀生三人的地方只有一处角落,其余则聚满了虎视眈眈的村民。

这时候连李清明都被菩萨庇佑。他看着蔺怀生一次又一次地击退那些毫无理智的愚民,目光明灭不定。

“他们已经只是披着人皮的怪物了。”李清明对蔺怀生说,“如果不能狠下杀手,菩萨你只不过是在徒徒损耗自己的神力。”

“依托泥身,信仰凋敝,您还能撑多久。”

他比其余两人都更对这些村民狠心,哪怕这些是他的乡里乡亲。

蔺怀生迎击这些村民,自然更清楚李清明说的是实话,面前这些村民已经不能算人类,此时多余的心软只会让自己身陷囹吾。但李清明同样也在让菩萨杀人。

由于蔺怀生的阻挠,这些村民记恨上了他,目光如有实质地钉在蔺怀生身上,不再有半点对于菩萨的敬畏。在他们眼中,此刻的菩萨已不是神。

“碍事……”

“菩萨真碍事……”

他们,或者说它们,地交谈着。

“吃菩萨……”

“吃神明,不碍事了……”

“不会饿了……”

它们因为美好的畅想而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在面上更像是扯动皮肉,露出一张张血盆大口。凡是它们的异类,人类、神明,通通划为食物。

赵游骂了一声。

“一群怪物,和你们拼了!”

连李清明叹息,为菩萨近乎优柔寡断的慈悲。

“你救不了他们。”

他多想要菩萨知道,世间多的是愚昧和混沌,人类经过几千年的衍化,捕杀异类,厮杀同类,他们完全适应了残酷的世道,甚至创造出更光面堂皇的罪恶,他们在这一套法则中如鱼得水。人类已经不是弱小,也不需要庇佑。菩萨为什么要选择从神台下来?这是一种错误。

“而且他们也不是您的信徒了,他们死去,对您并没有什么影响。”

神明难道就得这么慈悲?那李清明真要笑菩萨愚昧。他近乎恶劣地想,也许神明并不高贵,他们由人类创造,也仍然保留人类的一切弊病和弱点。谁都不是完美的造物。

李清明多么希望菩萨是完美的,因为在他心里,菩萨已经趋近完美。曾经的他可以在菩萨庙一坐就是一天,什么也不干,仰望金身神像,在描摹菩萨的面容中整个人就得到莫大的平静与满足,那时的每一天,仿佛菩萨都在如他愿。如果他能帮菩萨改掉身上属于人性的弊病,那么他就会是助菩萨完美的最大功臣。

什么河神,什么神婚,菩萨的身边不需要任何人。

披帛如利箭,穿透对面其中一人的胸膛,整个过程干脆且干净,没有任何一滴血珠溅落,而□□迟迟倒下。

“你错了。”

蔺怀生丢给李清明这样一句。

究竟是菩萨不慈悲,还是菩萨可以救人,蔺怀生并没有向李清明解释。

而李清明也不需要菩萨解释,他呼吸急促,迷恋于此刻真正“完美”的菩萨,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过蔺怀生的背影。他看得无比专注,仿佛菩萨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布施。

渐渐的,满地尸体,这些人至死都睁着眼睛。他们生前个个如同怪物,但倒下后与普通人类无异,再看菩萨操纵披帛夺取一个个人性命,只会觉得菩萨恐怖非常。

河神一行人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场面。

这下有理也说不清,赵游顿时怒视李清明,怀疑这是对方算计好的阴谋。

现在,蔺怀生终于能够分心去顾那个寄存于自己胸腔里的心声。不知何时,它变得无比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而这道心声的主人,再见时神魂已经快要溃散。菩萨杀掉了河神所有的信众,他不仅在杀人,同时也在弑神。

两位神明沉默对视。

赵游十分着急,他甚至揪住李清明的领子,把李清明从地上拽起,想这样威胁他亲自说出真相,昨日那只食人肉的羊却再次来临。

它没有攻击在场的任何一个活人,甚至颇有礼貌地在庙外抖落皮毛的雨水,把蹄子里的泥泞在地上踩干净后才迈进小庙。它直奔地上的尸体去,除此之外对别的再无兴趣。它一样咬碎了这些村民的颅骨,拖拽着每一具尸体往庙外走去。

这只羊来回奔波,但是它却那样得尽心尽责。

没有人知道它把尸体拖到了哪里、用来做什么,直到它拖着最后一具尸体,欢快地踏出菩萨庙,在庙外叼着尸体甩了甩,尸体上的肉块就像滚了热水一样,与骨架干净利落地剥离。肉块四处散落,接触土地之后竟然转瞬消失,像是什么奇异的滋补,原本荒芜的地面草木破土而生,不过瞬息,仿佛世外桃源,入目全是灿烂山色。至于骨头,则就像无用的垃圾,被白羊随地一弃,变成美丽景致里唯一的诡异。

白羊终于心满意足,它在草地上打了个滚,还咀嚼青草,独自玩闹了一会,又悠悠消失在雨幕之中,留给众人更深的谜团。

现在,菩萨庙只剩下六个人了。

蔺怀生收回目光,看着即将神灭的河神,说道。

“我会救你。”

说着,蔺怀生直接唤来隋凛。

他对隋凛命令道。

“来抱我。”

66、泥菩萨(18)

慈悲是菩萨的特征, 不沾情爱也应该菩萨的特征。

没有人问过这个叫怀生的菩萨,因为全天下各式各样的菩萨都理所应当是这样。可现在,菩萨主动破戒了。

菩萨庙是菩萨的法场, 本该洁净, 现在却一地狼藉,菩萨还要把它变欢场。一瞬间,除了蔺怀生,其余的五张面孔都齐齐变了脸色。他们迟钝, 他们迟疑, 甚至先猜测是自己幻听, 或者理解错意。但情况刻不容缓, 蔺怀生再一次喊了隋凛名字。

河神意识到蔺怀生要做什么,就像他曾经救他的方式一样,只不过如今情况颠倒,轮到菩萨把他得到的信仰分出来共享。河神从未把人类视为同等的存在,所以当初把隋凛把汪当成一个物件, 没有谁会和物件争风吃醋。但这一刻, 河神不再情愿, 甚至有一种耻辱感,只是如今神明之间地位反转, 菩萨披帛飞去, 轻而易举地束缚了一个神明。

“隋凛,你过来。”

仿佛在命令, 仿佛还有催促。

隋凛就像受控于神明的傀儡, 身体比大脑更浑噩,情不自禁地听话,朝蔺怀生走去。

他来到菩萨的身边, 一开始不敢挨得太近,是他的虔诚,也是他的自卑。即便就是这样的距离,隋凛也觉得头晕目眩,要强压被神明钦点的狂喜,隋凛忍得辛苦。

“菩萨……”

虔徒的声音甚至有一点发颤,不够从容不够镇定,可这已经是他所能表现出的最好样子,菩萨还没看到他吞咽的喉咙呢,他能为菩萨一句话就口干舌燥,狼狈也成为他虔诚的证明。

菩萨有些过于急切了。他没有回应隋凛,甚至不顾就当着其他的人面,主动而直接地攥住了隋凛手腕。隋凛依然感受到河神那讨厌的独占欲,只是河神就要死了,哪里有什么刺骨的寒冷,不过就是触到一点水花,那更多的,是菩萨自身微凉的温度。隋凛瞬间就觉得,菩萨杀那些人杀得真好,他也一定十分厌恶和河神捆在一起吧……

菩萨一句话都没有应,可虔徒已经觉得自己和菩萨心灵相通。隋凛的心顿时火热,烧作燎原,他觉得菩萨太凉了,自作主张想要把体温分给对方,发疯在骤然间,他猛然抱住蔺怀生,四肢作为供奉神明的台,也作禁锢神明的锁链,神明高高在上,但真实的身高里他要比菩萨高一个头,把菩萨拥入怀,更像是嵌合遗失的肋骨。

隋凛旁若无人,一举一动都放肆极了,因为都是菩萨准许。他甚至把蔺怀生抱起来,让菩萨双脚离地,而他像供着一尊宝贝一般抱着蔺怀生在庙中走动。

蔺怀生不怕也不会摔倒,但为了能与隋凛有更多的接触,他双手环在对方脖颈间,脚背也勾着,搭在隋凛的小腿上。这时,河神护在菩萨泥身外的水膜完全没有了对外人的威慑,只堪堪剩下护住菩萨的本愿。蔺怀生看着河神,抱紧了隋凛。

在隋凛心中,神台最配菩萨。他把蔺怀生放在台子上,这时菩萨就比他高了,这是隋凛最喜欢的高度,变成菩萨庇佑他。

虔徒病态地表达他对菩萨的渴求,双手紧紧地环住菩萨的腰肢,头则枕在菩萨的胸膛,隔着一层布料听菩萨的心跳。往日菩萨像在神台上盘腿坐莲,如今菩萨的腿也盘着,却来勾隋凛的腰。他们之间亲昵地贴着,不留一丝缝隙。隋凛这才迟迟发觉,原来菩萨是有心跳的么……这使得隋凛更爱菩萨了,他着迷地倾听,甚至为过于缓慢和虚弱的心声而忧切着急,情绪与信仰同时哺喂着神明,菩萨胸腔里的心声慢慢强健起来。

隋凛想,这是他为菩萨做的。

他对菩萨是有价值的。

所以菩萨这时选他。

窃喜流露,隋凛情不自禁想要讨赏,更想隐晦炫耀。

他从蔺怀生的胸口抬起头,脸上带着迷恋:“菩萨,您心跳好快……”他更想问,是因为我吗。

蔺怀生静静地注视着隋凛,没有选择蒙蔽。

“那不是我的。”

“您说什么……?”

“我和河神结神婚,会在彼此胸腔里种心声,你听到的,不是我的心声。”

菩萨怎么这样残忍。

隋凛如坠冰窟,他迟迟恍悟,终于明白为什么菩萨前一句对河神说救他的允诺,后一句就唤来他。菩萨在救河神,为此不惜以一种放浪形骸的方式,允许凡人对他的亲近,而他只不过是菩萨趁手的工具。

隋凛突然好恨,恨身后的河神,总阴魂不散地在菩萨身上留下这样那样的印记,也恨菩萨,但他离不开菩萨,即便是现在,他也宁愿在知道真相后死死地把蔺怀生揉摁在怀里,也不肯松手。起码他还有价值,他是最有价值的那个,神明靠虔诚信仰而活,菩萨得靠他来续河神的命……

蔺怀生面无表情地由虔徒搂着,他在高台上,把座下芸芸众生的表情纳入眼底。现在轮到神明变成怪物,贪婪地向信徒索要供奉。隋凛抱他很紧,即便知道蔺怀生胸腔里跳着的那个声音不属于他,也依然不管不顾地抱着。而种在胸腔里的心声也急促,他们隔着菩萨的皮肉争锋对峙,让菩萨成为较量的战场。

所有的目光都在菩萨身上,曾几何时,菩萨所得到的信仰应该也是这样,但讽刺的是,如今和虔诚无关。

愤怒嫉妒酸涩,蔺怀生饱尝隋凛的情绪,隋凛把什么都给了他,而普通凡人根本承载不起这样浓烈而多的感情,总有一面不能完美,最后,是虔徒纯粹的信仰摇摇欲坠。

虔徒不再像曾经那样爱着他的神了。

“松手。”

菩萨给温柔也给残忍,而回收也都通通。

隋凛咬紧牙,不相信菩萨能够狠心到如此,可菩萨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他头顶,没有把他的不甘心放在眼里,留给他的不过是这种残羹冷炙的赏赐。

“隋凛,可以松手了。”

这一次,面对菩萨,隋凛也展现了他暴戾如兽的一面。

可菩萨毫不在意,不在意他的凶狠,不在意他为什么凶狠。

隋凛踉跄地从最靠近菩萨的位置滚下。

蔺怀生目光看向汪,汪神色紧绷,嘴唇已经被他抿得干裂,他被点名,根本没有隋凛的狂喜。他知道蔺怀生的目的,知道自己不过是神明亲密的工具,可最终还是踏入菩萨的陷阱。

这是过去的虔徒,如今早已弃神,汪不能够像隋凛那样,只是抱一抱蔺怀生,就能给他充沛的供奉。蔺怀生便对汪说:“能亲我吗。和上次一样。”

场面完全荒唐。

汪知道扎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多么恐怖,但他开始自暴自弃,想着只是背后,只是目光,他只需要面对蔺怀生,甚至因为众目睽睽,无端起了兴奋。他想要惩治神明的高高在上,更有别的说不出情绪在体内肆意流窜,它们疯狂厮杀,由胜者决定对待菩萨的方式,但没有哪一种是拒绝。

菩萨的眼睛,菩萨的垂睫,菩萨怎么可以无悲无喜,他难道会这样救每一个人?汪二话不说吻了上去。

菩萨不再怕水,汪就在他的口腔纠缠,喂菩萨一口口吃下他的信仰,除此之外全是爱恨。平时闷声不吭的男人,在最原始的唇舌中才让人明白他有多浓烈。汪吻得很重,急切而粗鲁,好像现在的机会是他自己偷来抢来的,下一秒就要还给别人。

他向蔺怀生透露他的喜爱。臂钏是他的偏好,其间的皮肉也要把他霸占。汪给得极为浓烈,但还不够,对于救活一个完全没有信徒的神明来说完全不够。

今日,菩萨束缚一个神明,但松另一个人的绑。

李清明揉了揉两边几近失去知觉的臂膀,同时还要收拾仪表,他做得慢条斯理,仿佛要以最好的模样欣然赴约。

他冲蔺怀生笑了笑,乖顺如一条忠犬,会噬主的尖牙利爪都收好。

可惜做给瞎子看。蔺怀生没有半分羞涩,直接道:“要怎么做随便你。”

李清明心下感叹,倒还要感谢河神和其余人了。

走近之后,他端方地神台上的菩萨保持一丝距离,说道:“菩萨这样做,当真牺牲太多了些。”可他和先前人做一样的事,只不过他少了些急不可耐,还能好好地用眼睛记下菩萨绚烂的情态。

他对蔺怀生开了一句玩笑话。

“记着我之前和您说过什么吗?一个人是供不起神明的。”

蔺怀生俯瞰他。

“那我倒要看看你的心意有多虔诚。”

蔺怀生的话刺中了李清明,他忽然不笑了,注视着蔺怀生。

须臾,他揽着菩萨,一个吻却落在菩萨胸膛上方的肌肤。

“菩萨,你这里有一颗小痣。都说菩萨慈悲为怀,原来您的慈悲痣真的在怀。”

李清明以一种奇异、欣赏的口吻说道。

他吻的也正是这里。

倘若心声可以种,那情根也可以种吧。如果菩萨有情根,他希望是他给菩萨种。

67、泥菩萨(19)

李清明觉得自己在弄脏菩萨。

不是他自我贬低, 先前的隋凛、汪,他通通认为是拿手掌在菩萨身上留下脏污印记。菩萨的冰清玉洁,菩萨的高高在上, 如今为了救人, 荡然无存,菩萨好像变得,谁都可以碰他。

凡人因此可以怜悯神明,僭越也可以实践。李清明凝看菩萨胸口的这颗慈悲痣, 剥皮拆骨一般研究它。

它鲜艳欲滴, 是菩萨的点化, 是红尘的娇笔, 别的菩萨都生在额间,偏这个菩萨长在心间,所以他的胸怀最慈悲,容纳了这么多犯上作乱?

那菩萨真可怜。

李清明在心里嘲弄这颗红痣生得不对,可他的嘲弄因为爱。畸形的爱也被承认的话, 那他几乎第一眼就爱上了这颗小痣。随后, 他立刻对过去的自己迁怒, 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又用一会时间想通:那是因为之前从来没有机会啊。那么无论过去、现在的哪一个时间点,李清明笃定, 只要他一眼看见菩萨的这颗红痣, 就一定会爱它。

李清明一定不知道,他嘲笑隋凛与汪的急不可耐, 但他自己在菩萨面前时同样丑态百出。

再怎么掩饰伪装, 总有东西留下蛛丝马迹,他面部每一块紧绷过抽动的肌肉,都是蜘蛛结下的网。

菩萨坐得很高, 多寂寞啊,甚至无聊,他的一只腿向侧屈起,似裙的下装才裂出缝隙,叫人恍然大悟原来菩萨并非着裙装,轻纱之下还有长裤。里头的裤子更轻薄,如水帘落在山石,眼睛看得到被勾勒出小腿的线条,但却见不到真的皮肉。就因为看不到,会立刻有更放肆的妄想。

菩萨蓄长发,那菩萨着裙装也应该很好看吧。

菩萨一句话没说,但李清明已经着迷地不行,他想把菩萨扯下来,碰他更多……

蔺怀生停下手中正做的事。

他垂下头,正对上李清明因着迷而放肆的眼,是从上俯瞰,对方的凌厉对方的野心,通通一览无余。李清明的眼睛也格外熠熠生辉,也许他本身没有近视,带眼镜只是他的伪装。

因为对视,李清明幽深的眼睛骤然有了更多光彩。他手攀上了菩萨的肩膀,是描摹还是想要把他拉下?

蔺怀生伸出手挥下。

散了旖旎,李清明口吻受伤。

“菩萨。”

蔺怀生俯视说道:“你越界了。”

李清明望着蔺怀生,心中为他一句话而起波涛。他哪里逾越,吻胸膛明明更放肆,他还想乖顺,吻唇就比较体贴。

蔺怀生却说。

“不虔诚的需要靠吻,虔诚的怀抱足矣。越不虔诚,才需要贴得越近、做得越多。李清明,你是么?”

蔺怀生轻飘飘地落问,李清明却看到菩萨笑眼里的嘲弄。明知是一个陷阱,但李清明依然被拿捏、被激起莫须有的好胜心。他对蔺怀生微笑,做出乖顺模样,然后手规矩又不那么规矩地放在菩萨的膝头。

这是显形,众人看不见菩萨牵河神同样在身边。河神溃散的神魂几乎看不见清晰的边缘,菩萨的法身背后伸出漫天银色的触肢,不温柔地扯来金色的神魂,将其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座下。旁人给予蔺怀生的,蔺怀生穿针引线般拿来修补河神的神魂。也许如李清明所说,菩萨为了河神牺牲太多,可蔺怀生不会忘记,是河神救他在先。

菩萨庙里,菩萨最强大,但恐怕不会有人比河神更清晰地明白这一点。他濒死之际,所剩不多清醒的意识全都依偎在蔺怀生的身边。河神看到菩萨慈悲无情的眼,明明做最缱绻旖旎的事却毫无动容,但浑噩间再想,菩萨若真的无情,本不用做这样的事。金色神魂疲倦地睡在蔺怀生身边,菩萨是冷的、没温度的,神魂却感到无比安心。

而炙热由人类上贡。

无数的气息与吻,李清明依然留给那颗小痣。菩萨几乎是在告诉李清明,你只配拥有这里。喜悦,但不是全然的喜悦,反而有些疼,也许这是菩萨的特质。

很快,李清明同样也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庙里失去了所有声音,但目光却凝聚。

赵游张了张嘴,第一声时他没能顺利说出口。

但有什么催促他急迫要说,倘若这时不说,他甚至觉得自己永远失去了什么机会。

“菩萨!”

他喊来蔺怀生的目光。也许还有其他更多人的,如芒刺背,可一旦开口后,赵游统统不在乎了。

“菩萨……”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地颤,但目光却坚定,他问,“您,您也需要我么?”

年少时大抵都是这样,什么都没准备好,但一腔孤勇最出奇制胜。

蔺怀生看赵游,他不强大不诡诈不偏执不木讷,但不能因此否认他,他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意图为蔺怀生多添一份供奉,但事到如今显然不止于此,所有人都知道,连蔺怀生本人都知道,但无人挑明。

蔺怀生觉得太奇怪了,他从赵游开始看,没有遗落下任何一个人,阴差阳错,最后又只剩六个人,而所有人都爱他。

年轻、漂亮、性格上反差的不一样,这些通通可以成为蔺怀生被倾慕的理由,蔺怀生在他的世界里还活着时,也有一些人向他坦白过喜爱。蔺怀生不会不自信,但他依然认为,收割性命比收割感情要容易。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吊桥效应,不会有那么多的一见倾心,斯德哥尔摩和求而不得都少见,一个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得到诸多份倾心。

蔺怀生沉默得太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时间所有人都紧张不已,甚至对说这句话的赵游心生埋怨,包括赵游自己。

蔺怀生的沉默是无意,所以不知道他轻而易举拿捏了这么多人心情。他表现得好像只是发了会呆、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然后他对赵游摇头。

“赵游,你不需要。”

菩萨的口吻并不严厉,甚至话语间把赵游拎在前头,应是为他考虑,但赵游还是仿佛脸上被扇了一耳光。赵游的背被打压弯了,但他恨不得现在自己就背着一个重壳,然后自己羞愧地躲到里头去。也许菩萨知道,蔺怀生随后又说。

“你是我们唯一的底牌,所以保持你的初心。你不需要信仰我,也不需要救神。”

蔺怀生的话,成为赵游聊胜于无的慰藉。

好像他不被偏爱,是除此之外另有安排。

三个人类的信仰还不足以供起两个强大的神明,到后来,几乎心照不宣,隋凛、汪与李清明,这几个男人再一次轮番与蔺怀生接触,他们在菩萨身上施下爱与愤怒的痕迹,表露他们在这副身体上的偏爱和癖好。情到深处,他们总以为自己会在蔺怀生身上留下一点印记,但菩萨是泥身,菩萨是神明,那么近,甚至可以闻到菩萨不得不依托于低劣泥土容器的气味,可依然什么都没有留下。

菩萨庙敞开门,就如菩萨本人,后来到底是更收敛还是更疯狂,没人说得清楚。手向上攀,是簇拥还是拉下水,最多的时候不只一双手,他们挑选、占有,把菩萨瓜分。

赵游和河神被他们排外,河神本人的神魂却也依恋在蔺怀生的腰间,虚虚拢着他。剩下赵游,他没学会,也不知会不会被默许,只好在众人争抢无暇分心的间隙,他小心地拾起菩萨落到地面的披帛,笨拙地收拾好,放回菩萨的臂弯,那一瞬,他借一点亲密,好像与菩萨的慈悲共鸣。

荒唐尽去后,奉献虔诚的信徒们难掩疲惫,他们没有再缠着蔺怀生,而是互不相容地在独处在各个角落里休息。他们不怕菩萨跑,毕竟菩萨现在只能依靠他们三个供奉。

而菩萨还要时刻不停地救着另一个神明的性命,河神成了菩萨逃不掉的弱点。

蔺怀生整了整衣裳,走下台子朝河神的本体而去。

直到现在,他才有空关注河神,才有机会解开对方身上的束缚。

尽管神魂依然紧贴,但面对面时,却是无话。

蔺怀生以为河神会质问他一些什么,毕竟此前他的表情是那样的不赞同与愤怒,但现在,河神沉默着,一句都没说。

宽慰亦或痛心,可都没有意义,河神知道他的菩萨浑不在意那些遭遇,所以无敌。而他呢,他得了好处,就没资格再假惺惺愤怒,这是菩萨救他也给他的惩罚。

河神只道。

“菩萨,您又救了我一次。”

数百年前是小溪,数百年后化神君,菩萨点一指,小溪弯流,江河改道,兜兜转转还依偎在菩萨身边。

这是河神与菩萨的故事。

忽然希望,自己和蔺怀生也有几百年。

生生多适合做菩萨,而也可以只做河君。

但生生恐怕喜欢亲历更多的世界与风景,希望对方如愿。

“和你谈谈之前我们在山里见到的吧。”

河神自然而然地换了话题。

“那只羊,我怀疑象征着什么。”

“我们在半路遇到它,起先它对我们都表现出敌意,但只有对峙,没有动手,随后我们跟着它,发现这只羊好像在狩猎。”

“山间有不少村民化为的骷髅怪物,白天里那只羊都视若无睹。但到夜晚,那些白骨开始各自返回去找他们的血肉,然后一点点地恢复成人的模样,白羊就开始对这些村民撕咬。”

“它不为进食,叼住一个人后,剔下他身上的血肉,只把白骨扔到一边,随后荒山野地逐渐恢复生机。就像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

蔺怀生听完后,说道。

“偿还。”

“它希望这些人用血肉偿还什么。”

68、泥菩萨(20)

可以说, 那只羊不单纯仅是一个陷阱,它更是谁的使者,在替某人惩罚所有的罪民。

这几乎指向菩萨和河神, 但目前为止, 两个神明都不需要这样故作玄虚,而其他人更没有这样的能力。

如果这样推断,一切似乎陷入僵局。但河神也肯定了蔺怀生的判断。

“我认同怀生你的想法。或许大山不仅囚困了我们的躯壳,还囚困了我们的思维。既然眼前一切已经超出常规, 我们何不也超出常规来想?”

河神是第一个让蔺怀生觉得可以你来我往相互激发思维的玩家, 即便是之前的江社雁, 蔺怀生和他似乎还不足以达到这种程度。也许神婚超脱了副本本身的设定, 把名为两个神明神魂的灵魂牵引在一起,蔺怀生听到自己胸腔里河神的心声,好像便逐渐与他同步和共鸣。蔺怀生不抗拒同伴,但他好像从来没有同伴。同伴需要合拍,需要信任, 还需要被认可, 这些都难以去苛求。可在河神身上, 蔺怀生忽然觉得有一个值得信任的同伴也不错。

蔺怀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个诡谲的游戏中活着经历多少个副本,但人的本性总是希望有同类, 曾经的世界里蔺怀生还没有找到同类, 现在蔺怀生愿意尝试寻找。

当然,一切都要以这个副本能够顺利结束为前提。

蔺怀生顺着河神的思路抽丝剥茧:“羊必定有所指, 甚至神像也一样。”

河神接道:“只是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能把一切串联起来的关键。”

神明没有疲惫, 他们在这一点上更凸显相配。蔺怀生拿着从隋凛等三人那得到的信仰修补河神神魂,一边见缝插针地梳理思路。

蔺怀生有些在意那只羊,或许是他敏感了, 他难免会想到最开始的副本。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囚室,绑匪和人质实际上都被困住,压抑气氛双向摧毁两方的理智,于是斯德哥尔摩和利马都可以出现,都相互博弈,而而“小羊”应运而生,成为特殊的称谓

跳出常规来看……

蔺怀生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地问。

“会不会有第七‘人’……”

虽然神明远超凡人,但河神当下失去信徒,处境十分危险,倦态难免,且实在是神魂濒死时最寻常的表现。两人谈了一会后,蔺怀生让他休息。

由于神婚,两人理所当然最亲密,更不提如今河神在求生欲下更会疯狂地黏着蔺怀生汲取力量。可河神太克制了,他独自挑了一边的角落,没有打扰蔺怀生的意思。

理智且进退有度,是河神给蔺怀生最深的印象。除了见菩萨为他付出时失态,其余时候河神在蔺怀生面前总是力图展现最稳重的模样。而这种力图表现最好自己的想法,竟然超过了神明本性中的贪婪和自我。

他端坐下来,甚至还对蔺怀生颔首示意无碍,蔺怀生才更无奈。再看河神,丰神俊朗忽然有了一些倔强气。他人走远了,但伸展的神魂被蔺怀生扯来一端继续修补,金色的触须又变地没脾气一般赖在蔺怀生的膝头,随意菩萨捏揉。

四下安静,蔺怀生也闭眼冥思。

一方面,他在这个副本里和这些玩家有了更深入的接触,同时改变了过往单枪匹马的性格;可另一方面,他对于这些玩家的真实性有了更深的怀疑。尽管他们性格迥异,但某些特质却高度重合。而这一次,蔺怀生按下不表,打算隐藏得更好,这期间默默观察,如果其中真有蹊跷,再诈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隐匿的脚步声,尽管很轻,但逃不过蔺怀生的耳朵。蔺怀生睁眼,正见隋凛起身。

隋凛步伐轻但动作很快,完全没有惊动靠在神像边的赵游,而他手指已经触碰到了木箱的盖面。这时再碰神像,目的显而易见,披帛飞去,缠着隋凛腰身,把他拖了过来。

事情败露,隋凛在蔺怀生面前抿着嘴。蔺怀生注意到隋凛右手竟然还握着一把小刀。

“你要干什么。”

蔺怀生声音不大,不打算把众人吵醒。当然,他也不打算隐瞒,实际上真有多少人听到,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隋凛表情怔怔,他的目光甚至还有些游移,情不自禁去看差一点得手的木箱。他就像一个不由自主的傀儡,迟迟才反应过来菩萨的话,才嗫喏道:“菩萨,我知道一个办法……”

“能够让神像恢复。”

烛火明灭,他的目光也明灭不定,将熄未熄,有着一种奇异的希冀。

他用几乎是气声的音量和蔺怀生吐露最疯狂的话语。

“本来该重新熔铸,但现在没有金子,挖不到,也换不到了……不过,只要信徒把自己的肉割下来贴到神像受损的地方,神像就会复原了。我想先看看,神像受了多重的伤……”

蔺怀生的脑海里瞬间蹦出歪门邪道四个字,而极致的虔诚有时与疯狂就差临门一脚。隋凛说着说着,声音依然如保密一般小,但神情却很兴奋激动,直到被蔺怀生用披帛抽醒。

“隋凛,你究竟在意的是菩萨像,还是我本身。”

隋凛深受其害而不知,蔺怀生便故意用这样的言语刺激他。

隋凛果然清醒过来,刻入骨髓般地回答:“你。”

然后,他也发觉自己刚才的魔怔,也不请求菩萨给他松绑,自己无地自容地垂下头。

但蔺怀生却要刨根问底。

“隋凛,你一直都很在意神像,当初我也看到你和汪有争执甚至动了手。即便神像蛊惑人心,可它现在污损,已经完全没用,你为什么还念念不忘?”

隋凛被他问,脸上有了相应的迷惘。

“可那是菩萨你的神像……”

虔徒也不明白,为什么菩萨能够干脆地放弃。他迟疑地望向蔺怀生,轻道。

“因为您想要,所以想为您找来。”

蔺怀生脸色一正,追问道。

“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汪老头死的那晚,他倒在血泊里,有棕褐色像触须一样的东西不断试图靠近神像,我想到泥巴,以为是您……”

……

蔺怀生把所有人喊了起来。

河神从始至终听了始末,蔺怀生便向汪、赵游与李清明复述了隋凛的说辞,包括对他不利的部分。

但似乎没有人怀疑菩萨。

得知自己父亲死亡的部分真相,汪表情很冷:“所以那天晚上你一样想偷神像,就翻进我家躲在一旁偷看。”

面对汪的指责,隋凛却毫无羞愧,他只道:“我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言下之意,他不救人,又有什么错。

汪说:“期间,你就始终在那看着,你所谓的那个棕褐色的触须它一次都没有得手?”

“没有。”

甚至当时以为是菩萨的隋凛在目击死亡现场的惊愕后,他还想要上前帮“菩萨”。可当隋凛再看里头,什么触须、什么汪老头统统不见,只有一个沾了血诡谲的神像与他对视,再之后隋凛就被摄住了,醒来时发现已回到了自己家中。

李清明说道:“大家当时决定在汪家开个会,商议神像之后怎么熔铸,但去敲汪家门时却怎么也没有人应。最开始,有人说汪叔见财起意带着神像跑了,直到我们在村外发现他被抛尸后的尸体。”

“众人把村子里外翻了个底朝天,可没有找到神像。等到你回来后,因为汪叔的死和大家争执不下,提到神像时,你执意要得到你父亲遇害的真相才肯透露神像消息,我们才知道神像依然还在汪家。”

赵游呢喃:“深棕色的触须,听起来好像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

赵游一副钻进牛角尖的样子,但他又信誓旦旦:“我总觉得前不久就见过。”

赵游总会给人出乎意料的惊喜,也许副本一开始提示只能相信外乡人赵游,并不是因为其他所有人都诡计多端,而是因为赵游本身的特殊。蔺怀生此刻也愿意相信赵游的直觉,甚至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最后恐怕和赵游不谋而合。

蔺怀生出声控场。

“如果和触须一般,恐怕是神魂,我与河神都有。”说着,蔺怀生带着河神的神魂在其余四人面前展露,金银交错的光耀,既证明对方的身份指向,也为洗脱了两位神明的嫌疑。

隋凛一眼认出:“就是这样的东西。”

同时,信徒不动声色地伸手碰了碰身边的菩萨神魂的分支。漫天飞舞的触须常人觉得恐怖,但虔徒却完全没有抵触,甚至一眼认出哪个是菩萨,然后倾注爱,爱到极致,甚至自圆其说这样的神魂可爱。他好想偷一根啊……藏在自己怀里,每到夜里再偷偷拿出来爱不释手地把玩……金色神魂横伸来勾跑了被隋凛握住的银色神魂分支。虔徒神情顿时阴郁。

蔺怀生浑不知还有两人刀光剑影。

他沉声说道。

“那么我们恐怕要接受一个事实这里有第三位神明。”

“这位神,同样想要神像。他不一定在这间菩萨庙,但就在这座大山中。”

蔺怀生道:“走吧。”

赵游问:“去哪?”

“出去。”

“到大山里。大山是他的主场,自然而然会碰面交手。”蔺怀生露出一个笑容,“我们也本来要出去的,不是么?”一语双关。

敲定打算,几人都不拖沓。

这一次没有人留守庙中,河神的情况不再适合和蔺怀生分开领队,而留下几个普通人,和对方正碰上,也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六人一同出发。

只是出发前,神明需要“进贡”。

大战在即,神明需要更多的力量充实自己,于是唇舌勾缠,水泽、气息、爱欲,无论什么,无论谁,菩萨都要。

69、泥菩萨(21)

事毕之后, 菩萨整顿衣裳。

情难自禁便有很多时候克制不住,几个人举止难免急切粗鲁。他们参与了这个荒唐的过程,接受了共同侍奉菩萨, 此刻结束了, 大脑皮层却依然意犹未尽地回味。

神明不容亵渎,可菩萨与他们厮混,渐渐变得像人。哪怕永远不可能在菩萨身上留下印记,但菩萨的唇会被他们吻红。青梅裂汁, 沉底酿酒, 酸酸涩涩中有带着一股醇香, 菩萨不在神坛, 在小巷。

他们不再嫉妒与愤怒,或者说通通藏得很好,维持着诡异的平衡。

起码现在菩萨只属于他们几个人。

他们可以在日久天长中各凭本事,但现在不能让蔺怀生警惕而逃。

赵游因为没参与,这时候反而好像得了一点嘉奖和弥补, 能在菩萨最近的身旁。他看到菩萨的长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弄散乱, 髻簪丢到哪里还要满地再找。赵游低头一看,原来滚在他的脚边。

他捡起来, 拍拍菩萨肩膀, 等蔺怀生回头看他,又假装正直, 不知菩萨有春光, 把东西递给他。

“……您的簪子掉了。”

蔺怀生看了他两眼,道谢,接过。恰好经历上一个副本, 蔺怀生久而久之也学会一手挽发的本事。

赵游心里涌上微妙的可惜。

现在谁还留着长发呢,没人了,所以所有的男人在这时都无处献殷勤。再小的地方都让人动心,再小的地方都让人挫败,这是菩萨他的本事。而菩萨法力无边,本也不必亲自动手,但菩萨做了,就从菩萨变成新娘。

长发,长发……赵游恍惚又恍然大悟,他大叫道。

“头发!”

他的音量吸引了众人目光,赵游兀自沉浸在发现秘密的惊喜心绪中,

“所谓棕褐色的触须,像不像一个巨人的头发?”

“盘古开天,力竭而亡。盘古死以后,他的眼睛变成日月,声息则为风云雷雨,躯干是山川,血液是江河,毛发便是草木……”赵游环视众人,“这只是一个神话传说,但和我们现在的情况不是诡异地相符吗?也许就有一个如盘古一样的巨人,而棕色触须是他的长发。巨人,就是神明。”

几人相互对视,赵游的想法虽然无厘头,但无形中的确给他们拓宽了思路。

河神站直身体,他感叹道。

“如果是,那可真是十分恐怖的神明了。”

其余几人不说话,但心中有相同的隐忧。

河神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朝蔺怀生伸手,像是牵引,像是加冕,即便他们就要面对一个巨人般的神明,他也毫不动摇地与蔺怀生站在一起。

“准备好了么,我的菩萨。”

……

六人彻底抛弃了安全的菩萨庙,他们走到雨幕之中,选择不再龟缩退让。

赵游也把神像背上了,按他的话说,就算神像没用了,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躲在暗处的神明。此时的六人,肉身皆到了疲惫的临界点,也算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对蔺怀生而言,只一天没有踏出菩萨庙,外面的世界却陡然翻天覆地般变化。原本安全的菩萨庙忽然之间变成了一口封闭的井,里头的人坐井观天,以为庙门所正对的那片景象就能代表山外所有的世界,可整座大山已经被割裂成两个部分。

荒芜之景依然随处可见,但点点嫩绿却穿插其中。现在并不是春季,洪水过后更不可能有如此欣欣向荣的景象。

汪看后,说:“是那些‘血肉’的滋补。”

那些曾为村民的怪物在被神化身的那只羊选中后拆皮剥骨,血肉变成养料,血腥却成为滋养,让这片大地重新焕发生机。

赵游指着某一处:“看!还有茉莉。”

花丛里茉莉星星点点,哪怕一旁就是寸草不生的横裂荒土,但茉莉却依然在这一小块嫩草芳菲中盛放得很美,以至于众人到后来已经完全可以分辨出哪里是白羊屠杀怪物村民的屠宰场,而哪里也许是为剩不多怪物的藏匿处。

“变成怪物,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最痛苦的下场。”

“白日是尸骨,晚上恢复人形,哪怕如行尸走肉,可依然能够活着,最极致的恐怖,仍然是死亡。”

说完,李清明折下一朵茉莉,在众目睽睽之下递给蔺怀生。

隋凛道:“你干什么!”

语含怒意,显然认为李清明此举不安好心。

李清明却说:“菩萨好久没收到花了,不是么?”

他目光里诚意满满,但嘲笑隋凛大惊小怪,而他只是想送蔺怀生花罢了。

隋凛被迫熄了火。对神明的供奉,除了香火,瓜果花束同样少不了,这种流传的习俗习惯,隋凛当然知道。隋凛只是不爽李清明那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

蔺怀生同样也知道李清明说的是实话,他刚来到副本时,菩萨庙供台上的粗制花瓶里同样也插着花,都已经枯萎,但没有人肯那个花瓶闲置。

见蔺怀生伸手接过,李清明心情很好,他这才说道。

“放心吧,就算血肉肮脏,这些草木却是精华,不会有危险的。”

蔺怀生说:“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李清明神情一滞,才反应过来菩萨连接他的花都不过是一次试探,只有他在菩萨虚假的温柔里得了意忘了形。李清明咬着牙笑了笑,菩萨可真是太厉害了啊,仿佛无论做任何事,他都是一颗冷心肠,金身银身泥身又有什么差别,菩萨只要不是肉身,心脏就是空的。

菩萨如果是肉身,那才是真正的红尘。

可菩萨也没有扔这朵花,葱白的手指拈着,过了一会,那朵小小的茉莉就去到他的发间与那只素雅的簪子一起作伴。

原来菩萨喜欢茉莉。

那之后长路迢迢,横纵开裂的土地依然随处可见,但他们这一路走来却一定有茉莉相随。就连隋凛也说,以前山上从没有这么多茉莉。它们或近或远地团簇而开,遥相呼应,淡雅的馨香仿佛熏透了他们的衣服。它们都渴望被摘下,去到菩萨的头发间成为他的装饰,但这一次菩萨不再垂青。

太多茉莉,浓郁芳香更像是陷阱。

而蔺怀生会对茉莉有反应,不过是想到上一个故事,罄钟与晚风,也许还有一个佛门外的身影。最后的那段时间蔺怀生过得很宁静,所以他也只喜欢那一个地方的茉莉。

前方也许是无数村民的埋尸地,这里最郁郁葱葱,甚至有一棵李清明与隋凛很多年都没见到的苍天大树,树干粗壮,树根在地面或显或隐地蜿蜒,放眼望去,周围没有第二棵树能与之相比,它几乎就像这座荒山最明显的坐标。

汪忽然说道:“也许这才是赵游说觉得眼熟的原因。”

“比起头发,棕褐色、触须……更像树根不是么?这里草木长势最好,有可能大量的村民都是在这里被白羊分尸,肉频繁地落在这一块地上,于是有了我们眼前的这棵树。我们昨天遇到那只羊,恐怕也在这附近,但夜晚太黑,当时并没有仔细查看附近。”

赵游重直觉,总能在所有人思绪陷入困境的时候突然给予启发,而汪则思路缜密,观点往往一针见血。在副本里,汪作为整座大山唯一出去念大学的人,他自然不一般的聪明。但选角色牌时,难道也冥冥注定要有一个聪明的玩家来抽?

蔺怀生静静地看赵游和汪表演般地一问一答。

赵游道:“所以是树神?”

但他自己的表情都不坚定。

汪说道:“不,是这座大山。”

蔺怀生在这两个人的答案上进一步深入。

“更确切地说,是这片土地。”

“万物有灵,皆可成精,但要成神,路长且阻。我与河神这样通过凝聚信仰的方式成神,可以说是所有成神之法中时间最短的,但其中弊病你们也已经看到。”

河神与蔺怀生观点一致,最后一锤定音。

“先有天地,再有万物,即便是神明,也不会高过天地。而地又负载万物,树根、白羊,洪水、可以说,但凡地上所有,通通都是它的部分它的化身。”

【叮咚】

【任务2:找出罪魁祸首(已完成)】

听到提示音,蔺怀生却只感到讽刺。

罪魁祸首,无论指暴雨洪水,还是指杀死汪父亲,听起来如此罪无可赦,可对于这片大地来说,它拿回自己的东西理所应当。人类、神明、这些依托着它而活着的种族,却不断傲慢地伤害它,如今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地灵愤怒的附加品。

冷不防,蔺怀生把矛头指向李清明。

“李清明,你是‘伥鬼’吧。”

蔺怀生直接就问了出来,但他的口吻已然十分笃定。

李清明没有被戳穿后的惊慌与恼怒,他静静地欣赏着菩萨对他的指认。

“伥鬼并不寓意真的有鬼,而是‘为虎作伥’之意。只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只老虎,而是一只山羊,我们就在真相外层兜兜转转了许久。”

李清明笑道:“简单得其实称不上诡计,但很奏效,不是么?”

说着,他摘下眼镜,第一次让人彻彻底底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到极致,亦或者说,没有瞳仁。没有人会想到眼镜之下竟然隐藏着这样骇人的秘密。

李清明漆黑的眼眶移看向蔺怀生,他自己倒十分坦然。

“是有些丑……但其实不影响我看东西,眼镜上的障眼法也从未被人发现,久而久之,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它很愤怒,尽管我想要帮它,但它依然给予我疼痛。”

“就像人类对它所做的每一件事。”

不知何时,那只白羊,或许现在该称为地灵的化身,它神出鬼没,从李清明身后的树丛里钻出,而后来到李清明的身边。它表情漠然地环视众人,最后看向装着神像的木箱。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责任,是在菩萨没有实现村民们祈雨愿望的时候。”

“菩萨一向温柔慈悲,从来不会失信,我便想,是不是因为菩萨累了,累到无能为力,不能再帮人类了。”

“他们祈求降雨、祈求土地肥沃、祈求庄稼长得好、祈求再继续挖到金子……这些事情对于这片土地来说轻而易举可以做到,菩萨做得越多,越有越俎代庖的嫌疑。如果把这些责任还给原主,菩萨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70、泥菩萨(22)

大地总被认为宽厚, 可更多时候是因为它实在经历了太长的岁月,各个种族的寿命与之相比都不过沧海一粟。即便被施予这样或那样的伤害,很多时候对于大地来说不痛不痒。哪怕它反应过来该找人算账, 那些生命也早已消失在岁月中。

这些种族中以人类为首, 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休养生息、繁衍后代。他们活着的时候,每一个足迹都切切实实地改变着大地;而大地也在改变着人类。人类为水源而迁徙、又为耕地而迁徙……千百年中,这一批人类没有从这座大山中走出,自然也没有主宰这座大山。

在这片并不算大的天地中, 人类与自然有时抗衡, 却始终共生。

“直到人类自主地塑造了他们自己的神明。”

李清明说道。

李清明话音落, 地灵的兽眸中露出一丝愤怒。它当然怨憎, 人类所用的每一样东西无不出自它的馈赠,却可笑地去感激另一个凭空而生的神明。这在大地看来实在荒谬,它想了千百年,都始终没有明白。

可即便是承载一切的大地,也不能强求一个人的心思和想法扭转, 更何况是无数人。人类这个族群在千百年中也有演变的规律, 从自然崇拜到神明信仰, 在整个神州大地的每个角落相继发生,是不可逆转的进程。当然, 也许在神明之后, 人类又会有新的精神寄托,神明也被取而代之, 但对天地自然的敬畏, 注定成为过去了。

大地不是神明,它超脱于神明,也没有任何一个生命能真正与天地同寿。它这样强大, 可也要忍受被逐渐遗忘漠视的痛苦。

地灵没有说话。它本身也没有言语,可所有人与它的眼睛对视后,仿佛与它情感共振成为了大地的一部分,切身感受着大地的痛苦和愤怒。

首当其冲的就是蔺怀生。他和地灵之间可谓有着最深的纠葛,就感受到最深的痛苦。人类“背叛”大地而改信神明,千百代的人类在这片土地上放纵贪婪、施予伤害,而菩萨间接享受着人类从大地那里掠夺来的东西,又得到他们的信仰,如此看来菩萨实在很难算无辜。

蔺怀生的神魂受到激荡,甚至感受到地灵的嘲笑,因为他也和大地一样被曾经虔诚的信徒们抛弃,成为人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用工具。

可蔺怀生说:“这座大山早在一代代人类无休止的贪欲中濒临衰竭,菩萨也无能为力。你选择惩罚对你不敬的人类、毁掉菩萨所拥有的信仰,久旱无雨,人心惶惶,你以为人类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迷途知返,但他们选择另外再造一个神明。”

那双眼睛里原本的嘲笑变了,又有物伤其类的怜悯,大地的本性宽厚,也唯有它才配得上真正的慈悲。

蔺怀生叹息道:“你惩罚别人,何尝不是在摧毁自己。那些村民血肉催生的草木真的是你所希望看到的模样吗?”

白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恼怒和警惕。

河神冷声道:“怀生,不必和它多废话,就算地灵,也难逃脱因果。它已经被污染了,现在在这的,老有受报复心驱使的本能,而不是宽厚仁德的大地本灵。”

即便是大地,谁又规定了要以德报怨。蔺怀生完全能够理解,但河神说的也是真的,早在地灵杀了汪老头的时候,它就再也回不去了,暴雨山洪,它变得愈发暴戾,这场因果逐渐演变到不死不休的境地,最后玉石俱焚。

“你用村民的血肉企图救活千疮百孔的大地,甚至他们淋了雨后白天是骷髅、夜晚再变回人,都是你养蛊一般的手段。你把他们养着,需要的时候再杀掉,而他们不死的时候,就像一株株草木,每一日就是一次生老病死的轮回,树木凋亡就变成养料,不断地滋养着土地。”

“可恨意难平。短短两天,你变得没有耐心,不想让这些变成白骨的村民慢吞吞地赎罪,你把他们一个个彻底杀掉,竭泽而渔,但一个村子多少人,一座大山又有多大,你还有多少村民能杀?”

被蔺怀生当场戳穿,地灵恼羞成怒,它不停地踏着身下的草地,更表现出焦躁,它自己苦心孤诣救活一块块支离破碎的土地,但如今就有一块毁于它自己。

它发出一声长鸣,整个山林为之震动,残存的树影沙沙,紧接着,那些白骨村民一个又一个地爬了出来。淋雨、吃羊,他们成为地灵的附庸,在此刻因为他们犯下的罪被这片大地奴役。

蔺怀生和河神伸展神魂,神魂触须漫天狂舞,他们是主力,而隋凛与汪身强力健,拳脚本事更不差,也能和白骨们打。老是喽实在太多,地灵更完全丧失耐心,到后来,几人身后那棵巨大的树也连根拔起,棕褐色的粗壮树根朝五人不断袭击。

赵游护着神像,更明显感觉到这群怪物是在朝他而来,便高声提醒众人:“他们想要神像!”

蔺怀生当机立断:“去河边!”

“他们过不了河。”汪也迅速反应过来。

逃出大山的唯一办法就是过河,几人先前还没针对如何过河讨论,确实是没想到最为稳妥的方式,但如今却也不得不兵行险着迎难而上。

因为他们的逃,整座大山倾巢出动,仿佛又一场无形的洪水,零星但美好的葱郁转瞬即逝,塌陷、吞噬,转眼一切面目全非。草木花鸟,白骨树根,它们通通被卷挟着,向蔺怀生一行五人而去。而它们身后,土地像失去了最后一丝的生命力,地崩山摧,轰然倒塌。

这座大山,这片土地,就在今日迎来死期。

蔺怀生忽然心神大,脸色瞬间苍白。在场唯有与他神婚结契的河神明白真正缘由,两人对视一眼,菩萨同时反手用术法挡下横袭来的横梁供台,而这些菩萨无不熟悉。

“菩萨庙毁了。”

菩萨的法场与菩萨本身,牵一发而动全身。

河神扯过蔺怀生,在他的唇上迅速落吻,他把自己为剩不多的神力再次匀给了蔺怀生。

一同渡去的还有安慰。

“怀生,不要害怕,会没事的。”

仓促的奔逃,在记忆里某个瞬间也有过类似,连话语都可以类似,时间地点与面前不一样的人都成为恍惚。蔺怀生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一种抵达爱情的方式叫吊桥。

而这一次,这个在蔺怀生面前的人比之前的那些做得还要更好、更牺牲。

河神主动替几人挡住身后接连不断的攻势,同时厉声催促:“快点!”

他不明不白说这一句,但有过多次经验的隋凛与汪已心领神会,当下轮流和蔺怀生亲密。此时他们心中没有过多旖旎,为的老是向菩萨供奉信仰。

但蔺怀生和河神都知道,这些老是杯水车薪,仍然不够。

河神便把目光转向赵游:“你不是要信神,还愣着干什么!”

赵游慌然地看了眼蔺怀生,他不是不明白,于是这双眼睛在灾难中让人心生恻隐,可他自己摧毁。赵游几乎没有犹豫,俯身紧紧地抱住了蔺怀生覆吻。

久违的,菩萨拥有了一个新的虔徒。

……

五人一路奔至河边,回头看去,地灵的山林大军也随后而至。

代表天罚的洪水形成如天堑一般的河流,有罪之人永远不可能渡过这条河。

蔺怀生还看到了李清明,尽管他是伥鬼,可在地灵那全然没有优待。他被山林草木的洪流波及,一路狼狈地被带到这里。他的眼镜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眼睛的位置取而代之是黑黝黝的两个洞,可怕又可怜。

白骨们对那条河表现出十分的畏惧,他们潜意识里也明白那条河的厉害,老好虎视眈眈地盯着站在河边的五人。前狼后虎的绝境,蔺怀生却表现得依然冷静,他与难掩焦躁的地灵对视片刻,忽然对几人说道。

“我有过河的办法。”

“什么?”

蔺怀生老说:“把神像扔进河里!”

小到神像,山林大军发出狂吼。它们没有发声的喉咙,这种声音更多是一种气流的震荡,强烈的回音几乎震耳欲聋,而这些全代表了地灵的愤怒。

情况危急,赵游表现出对蔺怀生完全的信任,根本不问原因也不想后果,猛然打开木箱,而神像根本来不及对其蛊惑,就被赵游推到了河水中。

吞噬一切罪孽的河水,老要有因果,就被拉入沉底永世不得超生。可金身神像浮。

神像是所有罪孽的集中,可它同时也是所有信仰的集中,当河神菩萨乃至大地都相继力竭将死,这尊神像所凝聚的力量依然能与大河抗衡。何况神像的本源,正是这座大山的精元,宝物也好,信仰也好;它是原罪,也是珍宝。

多么可笑,什么神明,通通比不上一尊人造的神像。

蔺怀生使尽浑身神力,这个有着蔺怀生脸的神像逐渐熔化,最终变成一艘金子做的小船。他几乎是推着隋凛几个人类上船。小舟很窄,三个成年男子塞在里头叫人胆战心惊,但金船纹丝不动,依旧安然地漂浮于河面上。

隋凛最先察觉到不对,他看着没有上船的蔺怀生和河神。

“菩萨……?”

河神这时却忽然握住了蔺怀生的手,他不许蔺怀生先说决断。

河神点名赵游:“要你供奉菩萨,你是否永远真心。”

此时哪里还记得言语要修饰要漂亮,全是第一反应的真心话。

“我当然会!”

“那要你散尽千金,给菩萨修法场、造金身、揽信众,你敢不敢起誓做到。”

汪顷刻反应过来,随即神色复杂。菩萨与河神都依托这里的信仰而生,他们可以在这里呼风唤雨所向披靡,但也受信仰挟制,永远不可以踏出此方地界。神明因人而生,也因人而死,除非一个毫无因果的外乡人愿意为神明挪供位,牵起神明与另一个地方的牵系。

可第一个信众总要付出最惨烈的代价,这也是河神对赵游耍的心眼,他怕一切如实相告后赵游陡然反悔,河神老要菩萨活着,他对其余人都残忍。可当下,汪想到了这些却通通没有说。他竟然也可耻地希望赵游答应,而菩萨得以活着。

赵游同样答得率性:“好啊。”

河神才露出一丝笑容,与神明违约,下场往往很惨,他为怀生争取来了一道保命符,让他往后依然可以安然无恙做菩萨。

河神也把蔺怀生推上去。

“去吧怀生。”

蔺怀生这才明白,他们第一次在山上俯视,知道要过这样一条河后河神为何面露复杂。因为他早就知道,神明才是这条河里因果最深的罪孽,他们没有那么容易逃脱。

但蔺怀生没有松手,他手用力,把河神也拉上船。

他说话更不客气。

“你自作主张和我结神婚,没问过我意愿,这次我也不必管你意愿。”

这目光凛凛,锋锐得不像菩萨,但是那个一如既往被爱的灵魂。

河神哑然:“怀生你……”心中不知多少澎湃汹涌。

赵游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如果老是散尽千金,那以我的家底,可能还做得到散两千金。”

说完,赵游觑看蔺怀生,意有所指道:“两座神庙,真的可以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赵游:所以你们快离婚啦(扭扭捏捏)

71、泥菩萨(完)

五个人也算生死患难了, 这会赵游扭捏的小心思就算被人看出,也没人会不客气的斥责。

没有人知道未来是怎样的,唯有先想当下。

在听隋凛旁观汪老头被杀的叙述后, 当时蔺怀生心里就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那第三位“神明”碰不了神像。否则不会等到汪回家处理父亲丧事时神像依然还在汪家。

至于为什么地灵碰不了神像, 也许与神像被污有关,也许与神像本身承载的信仰并不认可地灵有关,真相已无从考究。而刚才危急时刻,蔺怀生又有了联想, 倘若地灵无法碰触神像, 那么神像极有可能在河水中也安然无恙。

神像制成的小船载着五人在河面上漂泊, 流水汤汤, 河的彼岸根本无处可寻。四面邻水,脚下也不再是土地,人本能会有一种恐惧,这是人类与土地最深的牵系,放到当下, 却更觉唏嘘。这条临时的小舟上没有桨, 几人更不敢贸然动手划水, 最后小舟随波而动,竟然靠的是如殉道一般朝他们不断扑来的白骨。

如今的白骨, 曾经是村民, 他们愚昧,他们虔诚, 他们可以真的为信仰舍生忘死。很难知道, 此刻前仆后继般的壮烈,到底是白骨被地灵驱使,还是浑噩的本能依然在朝神像趋近。他们一个个入水, 被河水鉴明有罪,又一个个沉底,无数挣扎推动水波,最后这些罪孽又在渡神像过河。

没有亲眼见到这幅景象,真的难以想象其间的震撼。小舟上的五人,无论是神明还是人类,此刻都缄默无言。波流推着他们逐渐远去,而大山在他们面前土崩瓦解。

地灵发出哀鸣,所有的草木、所有的生灵都争相逃难,它们要过河,可肉身难过,没有泯灭在山崩地灭之中,也被河水融骨。李清明被众生推着挤着,双腿也浸在了河水里,河水判他有罪,也拉他沉底。李清明被河水吞没之前,对远处蔺怀生的方向露出一丝笑容。

他无畏死,只希望心愿达成。

为什么要有菩萨?为什么要有神明?

为何我所爱偏偏要是菩萨?

菩萨坐神台、享供奉,可除此之外呢?菩萨什么都没有。菩萨有什么好。

愿我的所爱,不再是菩萨。

……菩萨慈悲为怀,下个世界见,是希望菩萨能给我的慈悲。

这是李清明对蔺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河水逐渐湍急,山河破碎总指家国,可当它字面的本义出现,天地所有生灵更涂炭。已不知道是要拿神像,还是要逃生,只一条河就有芸芸众生,就有挣扎求生。就连地灵自己,也没有办法过河水。它希望所有有罪之人受惩,到头来执念缠身,自己也沦为这条因果河里的一环。

它不至于被河水吞没,但水流却推拒它,让它每一次的踏足都是徒劳,它看着周围崩塌的一切,看着自己的后代与辛苦维系的一切,发出绝望的呼喊。可谁能帮得了大地?

它一次次地试错,一次次发现错,而它身后,不再有大山,很快,连河水也不再有。河的此端在送小舟远走,而彼端却一同消亡。蔺怀生也见证过毁灭,一片洪泽、一座雪山,森林、冰川、城市、海洋……他见证过很多精彩,也生来为了追逐精彩,可更多时候,他只能隔着一层灰蒙蒙的罩子,看着无数美丽泯灭后荒芜的残骸。

地灵不再挣扎了,或许它觉得挣扎已经无用。它怔怔地站在河边,也不再发出悲鸣,洁白的皮毛脱落,露出黑红翻皮的血肉,也许这就是它本身经历的无数次创伤,每一次其实都曾袒露在人们的眼前,只是大地不会流血就被忽略。它的身后是山崩,而河水也即将将它卷挟,即便是大地,也终有一天会死。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存在能逃脱死亡。

它的蹄子悬在空中,是犹豫还是恐惧,但它随即踉跄,被身后的泥石推进了河水里。

河水中仿佛存在一层无形的膜,不属于河水也不属于地灵,而是游戏对这个关卡设下的判断。地灵没入河水的这最后一波水流,将小舟轻轻推过了这道无形的屏障。

【叮咚】

【任务1:逃出大山(已完成)】

整个世界渐渐沉寂,这是玩家通关成功后离开的前兆,等到黑暗吞噬整个世界,副本就被封存或者拆解。蔺怀生忽然纵身一跃,跳入了河水。

船上数只手,更有无数属于的手,他们通通伸去,他们通通惊慌,为蔺怀生一声不吭忽然有的打算。

地灵睁开了等死的眼睛,它不可置信地看着菩萨向它游来。

菩萨慈悲,但菩萨罪孽深重,他每游一步,泥身就多一道裂纹。他根本没能够到地灵的身边,往日被顶礼膜拜与亲吻的四肢就已经融化,唯有头颅与躯干还残存。

地灵泅水到他身边,轻轻地含着菩萨光秃的断臂。它尝到泥土的腥味,却更不敢松口。地灵奋力地想要把泥菩萨驮到背上,可无论是地灵还是神明,都在这条河里自身难保。

【叮咚】

【任务1:逃出大山(失败)】

【叮咚】

【任务1:逃出大山(成功)】

菩萨的脸也开始龟裂,簌簌地落下碎片,他用半张嘴唇对对方说。

“对不起……金身实在不能还给你。”

“但倘若你要的是金身里的信仰,菩萨神魂里千百年来到底残存不少。”

【叮咚】

【任务1:逃出大山(失败)】

【叮咚】

【任务1:逃出大山(成功)……】

“送给你,不知道够不够让你平安。”

【叮咚】

【叮咚】

【叮咚】

他死了,这个游戏有什么意思。

【叮咚】

【任务1:逃出大山(已完成)】

……

【叮咚】

【任务1:逃出大山(已完成)】

【任务2:找出罪魁祸首(已完成)】

【副本:过河(通关)】

黑暗空间里,良久无话。

蔺怀生屈膝坐在床上,他满腹心事,没有理睬751那仿佛真人一般愤怒的呼吸。

可751还是对蔺怀生妥协了,它总是希望对方露出快乐的笑容。

“下次别做这种傻事了。”

“那只是一个副本,什么都是假的。”

751这样安慰道。

蔺怀生跟着重复:“假的……”

他忽然站起来,好像死亡从来没有摧毁他的精神,他依然是让人拿捏不住的蔺怀生。

他甚至反过来安慰了751。

“我会这么做,也是相信那是游戏的漏洞。”

这个回答让751又爱又恨,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蔺怀生随之又来一个问题,打了751措手不及。

“751先生,我可以联系其他玩家吗?”

“你的意思是?”751回答得很谨慎。

“河神那个玩家。”蔺怀生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我还没有和他道歉,也想问他,下次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进副本。”

751没有回答,而蔺怀生已经自顾自地说:“正直,进退有度,有责任和担当,英俊深情,偶尔有一点坏心眼也很可爱……”

“我喜欢这样的人。”

751似乎陷入了极大的震撼,始终没有想好怎么回答蔺怀生。好在蔺怀生并不强求,他伸了一个懒腰,似乎就挥去了上一个副本的兴奋与疲惫,转而灿烂笑着对751说。

“我们继续来看下一个副本吧。”

751便立即帮蔺怀生安排。

【猎血】

六张角色牌也随之出现,就在751打算再次为蔺怀生开后门时,蔺怀生先出声了:“751先生你帮我选一张吧。”

明明全程旁观,可751不明白为什么蔺怀生在这个副本结束后有了那么多他招架不住的举动,好像蔺怀生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有了他所不知道的变化。

751几乎完全陷入了被动。

“……怎么了?”

他甚至以为他惹了蔺怀生不高兴。

蔺怀生脸上却依然是毫无阴霾的笑容。

“我相信你,751先生总是知道我最喜欢玩什么样的角色。”

他甜言蜜语,就哄得751晕乎乎照做。

新的一张金色卡牌出现在了蔺怀生的手中,而原本的“菩萨”则收纳进了储存里。蔺怀生翻开来,卡面上写道

骄奢淫逸的血族。

而其他五张也相继翻牌,除了还有一张血族牌外,剩下的四张都是血奴。蔺怀生当然也没有错过自己卡牌上更细的人设介绍。

“一个有着皮肤饥渴症的血族。”

即便如此,蔺怀生依然和751表示了最诚挚的谢意。

电子屏闪烁了两次:“……你喜欢就好。”

蔺怀生说:“我当然喜欢。”

而他的眼里,却一片清明与冷漠。

72、进食游戏(1)

【大工业的蒸汽并不会消融冰雪。每到旷野的落叶松被白雪覆压, 就是贫民区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相反,却有一群人格外喜欢这个季节。鲜血的炽热在此时更为醇美,至于体温则更令人沉迷喟叹。他们是神秘的种族, 被宠爱也被诅咒, 永生却只存在黑夜,羊皮纸上只有关于他们只言片语的记载,于是血腥狩猎都被美化成一场绮丽的约会。每当冬月降临,一群又一群的人类为了换取短暂的温饱走向郊外, 届时华丽的府邸敞开大门, 心照不宣的交易一次次不断完成。但要小心, 总有自诩正义的执法者拎着猎枪巡逻, 要避开他们,更要注意甄别一部分贪婪的买家,有些交易会让人有去无回。】

【你,在这一群血族中有着超然的地位,骄奢淫逸是你的代名词, 最豪奢的府邸、最忠诚的血仆、最甜美的奴隶, 这些你通通拥有。但你不合群, 也私下被族群诟病。因为你出名的“恋父情结”,好事者讥讽你是一个脱离不了父亲的幼稚鬼, 你的父亲也对你十分失望。血族会议将至, 你为了让父亲刮目相看主动揽过来操办,而你最近也得知一个消息, 有吸血鬼猎人混入你的领地。你摩拳擦掌, 想要在你那位年长者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玩家蔺怀生,进入副本[猎血]】

【叮咚】

【任务1:找出血奴里的吸血鬼猎人】

【任务2:得到你的爱人】

【提示:本轮副本为阵营对抗本,请谨慎辨别你的队友, 本轮……没有你可以信任的人。】

……

阴沉沉的天,窗外几乎看不见一丝阳光,而风雪呼啸肆虐。松林一片片地擦去颜色,铺天盖地都是灰白,叫人一眼就觉得无趣。

三层厚重的墨绿色布帘被一层层地挽开,最里层几乎浓郁到了黑,而咬扣的位置,两边各休憩着一只蝙蝠。它们当然是最忠诚的仆人,日复一日地咬着这些窗帘布,从来不会抱怨主人,但没有阳光的日子还是让它们猛然松了口气。

不过,当管家尤里健步走过走廊时,每一扇窗子的蝙蝠连忙精神抖擞,尽力地展开翅膀。管家尤里目不斜视,却给出最为中正的评价:“奇奥、池莉,明天你们两个可以去主人卧室的窗子上待着。”

扑拉的肉翅声,不知道是哪两个幸运的宠儿在欢呼。尤里却是一名很资深够格的管家,这些年轻人才做出的失礼举动不会出现在他身上。事事以主人为先,是他引以为傲的工作准则,现在他正要去书房,向主人回禀宴会筹划的进程。

站在书房外,尤里站得更笔挺了,远处山林里的每一棵松柏都相较逊色。至于敲门的力度和频率,更是他磨练了许久的本事。

一、二、三声,门无声地从里面打开,尤里知道自己得到了大人的准许,他翘起一丝笑容,但很快压了下去。

他走进来,双手恭敬地高举镂金花边的托盘。

“蔺大人,发出去的请柬已经陆续回收。这里是一份已经整理好的客人名单,您可以一边享用您的下午茶一边查看。”

尤里没有得到回应,但片刻后,他手中托盘的重量忽然一轻,尤里便意识到他的主人屈尊靠近。忠诚的管家克制住激动和雀跃,极力展现出最优秀管家应有的姿态,直到主人衬衣的下摆从自己的余光里渐渐消失,尤里才抬起头来。

血族没有呼吸,但尤里面对大人时总需要极力克制胸腔的起伏,那个无用坏死的心脏在这时候成为示爱的花招,也是每个血族甜言蜜语的闸门。

无论多少次,尤里都被蔺大人高不可攀的美貌和气质折服。

大人这会只穿着白衬衣配长裤,一定是刚从午觉里醒来。哪怕这是普天下第一个昼夜颠倒、并且迫使所有血仆也要一同习惯的血族侯爵,也没有人会舍得责怪。

尤里不敢望着大人的脸肖想,于是大人露在外面的皮肤就成为血仆们争相幻想的地方,好像他们能通过想象瓜分这个美丽的皮囊,于是希望对方施舍露出更多。但蔺大人的吝啬和冷漠众所周知,即便只是一件衬衣,他也会把所有的纽扣系好,连手也被黑色皮质手套包裹,如果血族也像人类搞信仰那一套,蔺大人的打扮恐怕是这世上最贞烈禁欲的清教徒。

这时候,尤里就格外嫉妒那些血奴。

突然,玻璃杯磕在桌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尤里猛地一悚,以为自己心里的想法被蔺大人知道了,他也很快听到了对方口吻里的厌恶。

“这是谁的血。”

尤里紧张地回答道:“是皮斯科。”

地上的羊绒毯可比屋外的雪要干净多了,但尤里眼睁睁看着它被暗红的血液污染,酒杯同样滚落在羊绒毯子里,尤里迅速弯腰收拾,毕竟蔺大人的脾气有时候就是这样。

椅子里的蔺怀生冷淡说道:“把他赶走。我不养连血都臭了的人。”

对于管家这样的血仆,今天这种品质的“甜点”已经称得上是佳肴。但他们的大人有着最娇贵的舌头和喉咙,任何一点不合心意的血液在他看来都是垃圾。而最叫大人倒胃口的,就是这些血奴情不自禁爱上他时的模样,用蔺大人的原话来形容就是:“皮肉里散着一股腐臭。”

可谁会不爱蔺大人呢。尤里也有些为“皮斯科们”可怜了。

尽管心里充满对那位失去宠爱的皮斯科的嘲笑和微妙怜悯,但最忠心的管家仍然立刻回应主人的吩咐:“好的,大人。”

不仅要收拾酒杯,连脏了的地毯也要整块换掉,可无论是主人还是管家,都没有丝毫心疼。尤里抽走毛毯的时候,发现大人难得表现出随性的样子。

蔺怀生的两条腿屈着,莹白的脚背晃过血仆的眼,美到恃靓行凶。血仆有片刻的愣怔,但随即心里涌出一种诡异的激动:原来刚才大人是赤脚踩在地毯上向他走来,他每迈一步,细密的脚趾缝里就会钻进几些根柔软的羊毛,而他本身比任何上等的羊毛毯子都要柔软……

尤里直接被踹倒在对面的墙根,而这一切,都是他所认为的主人柔软的脚做出的事。

尤里立刻趴伏在地:“……抱歉大人!”

书房里一片死寂,但没有开口说明确的惩罚,尤里就知道这是大人的仁慈,他在心里大松了一口气,当下什么旖旎的小心思通通收了起来。而这时,他发现蔺大人不过眉眼冷淡在翻看手中的名单。

“对了大人,昨天捉回来的那个人类已经醒了,他有些特殊……您可以去看看。”

听到这里,蔺怀生才有一些反应。他把管家尤里送来的名单搁在一旁,当脚底与冰冷的红木地板相接触,劲瘦的脚背浮露根根青筋,艺术品要无暇,它们出现就像瑕疵,但它们一样的漂亮,甚至成为一种邪恶的诱惑。

它们路过墙边的尤里,没有停下,甚至还跨出了门。忠诚的管家瞬间惊慌失措,恨不得跑在主人的面前,一路先行地把地毯滚好,可蔺怀生哪里要这种麻烦。比起主人,他更像喜怒不定的暴君,他走在前头,身后血仆们乱作一团地簇拥,每一扇落地窗的蝙蝠血仆都激动慌张地振翅。

尤里总算赶到了蔺怀生的前头,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双皮靴子。他垂着头,盯着眼前主人的脚背,滚动喉咙又惺惺作态地粉饰。

“大人,关押这种不明不白身份的人类的屋子,里头都不太干净,您……”

蔺怀生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兴致起来就捉摸不定,他直接推开了门。

屋子里头但也不像管家说得那么不堪,毕竟蔺怀生这位血族总是表现出矜贵的洁癖,整座宅邸的血仆每天都神经质地不知擦多少遍地板和家具。

要说有什么不干净,也许就是屋子里唯一的人类。他狼狈得突兀,黑色稍长的头发盖住了他大半张脸,而他又蜷着倒在地上,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而黑发,在这个地方可不多见。

管家尤里看出蔺怀生的兴趣,亟待讨好主人以弥补他的过错,他立刻走上前,拨开这个人类挡在面前的头发。恰好这时,这个人类也醒了,睁开的眼睛里,瞳仁是金色。

几乎是眨眼,矜贵的血族已瞬身来到这个人面前,尤里的手被他狠狠拍落。

蔺怀生冷酷说道:“别碰他。”

口吻里完完全全把这个人类当成了他的所有物。

尤里不可置信这个人类竟然如此迅速地得到主人的宠爱,但事实已见分晓。

蔺怀生用食指抬高这个男性人类的下颚,像商品一样观赏和估量。血族没有在脸上表现出喜好,但他开始脱下自己的手套。

是比脸更加苍白的双手,由手腕一点点地逐渐显露,他本身已经足够迷人,可因为他的吝啬,从不肯别人得到这份美丽。但现在,就在这个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人类血奴面前,侯爵蔺大人露出他的手背与脚背,甚至还有一丝玩味的笑容。

“出去。”

但蔺怀生对于不相干人等却冷漠到了残酷。

尤里怀着破碎的心离开时,正见大人用苍白的手玩弄地摆着那个人类的脸。

同时,蔺怀生还说:“从今天起,你就叫做皮斯科。”

73、进食游戏(2)

被蔺怀生傲慢地对待, 男人却不见怒色。如果说非要有不满,他好像不喜欢蔺怀生给他取的名字。

“我不叫皮斯科。”

蔺怀生笑了。

“我有问你的意见吗?”

尽管他眉眼带笑,但并不让人感到真心, 更让人望而生畏。这么漂亮的笑容,竟然成为了他的武器,男人在心里感到惊奇。但真正让这位漂亮东方面孔的血族有胡作为非的底气, 是他超然优渥的地位。

所以蔺怀生说他叫“皮斯科”, 男人就只能叫皮斯科, 这里不会有谁对他过去的真实名字感兴趣。

皮斯科从地上爬起来,他身上没有外伤蔺怀生没有闻到血,但内脏和骨头似乎受过撞击,他整个动作过程十分缓慢,完全处于弱势,所以高傲的侯爵大人也愿意配合地退开两步。

但当他站起来后,整个人的气场就全然不一样了。贫民区养不出这么高大身量的男人,在一些过于贫困的乡下, 男性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发育完全。女性当然更是。这位“皮斯科”高也就罢了,身上狼狈的黑衣反而更勾勒出他紧实的肌肉,当然, 他一定地位不高, 因为黑色在这个年代代表不可言说的禁忌,更沉闷古板,丝毫不受贵族的喜爱。蔺怀生猜测皮斯科应该是雇佣兵之流。

蔺怀生也不喜欢黑色,准确地说,他不喜欢任何大面积的纯色。但血族的蔺大人一定很满意奴隶的黑发,且他自己也是黑发。蔺大人有着考究的收集癖好,别人收集珠宝古董, 他只对黑发奴隶感兴趣,甚至能够为此忍受没那么好喝的血液。

而这位新上任的“皮斯科”更让蔺怀生满意。皮斯科似乎很快意识到了他与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侯爵大人在身高上的微妙差距,他就十分谦逊地垂着头,尽管依然很高,但这个姿态让人看到他的乖顺。

这应该是皮斯科第一次来蔺怀生的领地,却仿佛已经被驯得完美贴合心意。所以洁癖的侯爵大人愿意屈尊碰一碰这个脏兮兮误闯入的流浪狗。尽管蔺怀生的眼神像是始终一成不变的兴味,但举止却越来越放肆。不再仅是手指,手背、手心轮流来贴着皮斯科的脸颊。

这是一个很调情的动作,皮斯科瞳孔放大,看得出他很紧张,因此金色的眼瞳也就更加明显。

蔺怀生固定住他的下颚,意味不明地说道:“你这眼睛,怎么来的。”

他的口吻仿佛皮斯科的眼睛是用不正当手段得来的,而他现在被赋予使命,审问这个偷窃的贼。

皮斯科当然也对此感到奇怪,在琢磨不透面前血族性格的情况下,他的态度很谨慎。

“和我的种族有关吧,我不记得了。”

“事实上,醒来到现在,包括名字在内,我几乎所有事情都不记得。”

血族会议在即的当口,任何一个陌生的来客都显得别有目的,更不要说皮斯科这个听上去无比蹩脚的借口。但蔺怀生没有当即动怒,当然,他也没有轻率地相信,他只是嬉笑地反复打量着皮斯科。

如果是平时,侯爵大人一副最禁欲的模样,那么他目光的对象恐怕把心思更多放在担忧他有没有诡计,可此刻是一个肆意袒露四肢肌肤的侯爵大人,这种目光立刻就让气氛变得火热。

“没有名字。”蔺怀生发出嗤笑,“那我赏你这个名字不是正好?”

皮斯科无法反驳。

但他还不知道,认下这个名字,就要做面前这个血族的奴隶。

而蔺怀生已经忍不住了。他这个副本人设中的“皮肤饥渴症”在这会彻底爆发,他的动作急切,摁着皮斯科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地,而自己也很快跨坐上去。

这时候的蔺怀生就像一个有瘾的病人,但他的脸,让他哪怕强势也不粗鲁。削尖的指甲在上身上几番划弄,皮斯科的黑色衣裳顿时成了褴褛的布条。蔺怀生并不急着扯开,而是把指头从这些破口的缝隙中伸进去,像许多条灵活的小蛇,在男人炽热的皮肤上四处游走,而指甲就是蛇的獠牙。

他居高临下说道。  

“你的眼睛可让你撞大运了,你得感谢自己有这么双眼睛。”

他说眼睛,也让人注意到他的眼睛。在血族如出一辙的猩红中因为过于绮丽而被单独划分出来,颜色没有那么浑浊,反而像浸渍的玫瑰水。

他的瑰丽、傲慢,通通不如此刻表现出来的强烈反差让人印象深刻。皮斯科处于劣势,但竟然也因此有了一瞬间为这个血族忧切的念头:他是不是不舒服?

而这就是血族的可怖,他们的美丽都是一种锋锐的武器,皮斯科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把这句关心真的脱口。他可真正直。

蔺怀生露出笑容,意味着狩猎拉开帷幕。

“我喜欢你这双眼睛,也喜欢你的发色,你可以在我的领地留在天荒地老,享受最优渥的生活,皮斯科。”

冰冷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贴上皮斯科的胸膛。据说血族都没有体温,所以格外喜欢在吸血的时候和人亲昵,现在皮斯科身上的这只手也是。也许更漂亮,像那些漂洋过海来自东方的昂贵瓷器,并且还要衬更珍贵,就说它是撬开哪个君王的陵墓夺来的,带有刚刚出土的些许泥腥,以此粉饰了每个在棺材里睡够了的腐败。

皮斯科觉得自己有些昏了头,怀疑是血族给自己下蛊,就垂下眼,避开蔺怀生灼热的视线。

他的态度也很矜持:“谢谢。”

“唔”

皮斯科忽然锁骨前一痛,他才知道自己分神到完全疏忽危险逼近,在他面前的美人,不能先看美丽,要先评估危险。

蔺怀生的四颗獠牙已经刺穿了皮斯科的皮肤,血族的贪婪让他头一次就挑了动脉的位置。鲜血源源不断地涌进蔺怀生的喉咙,这是正常的他本人完全不可能进行的变态进食,但在血族设定的框架下,这种进食的方式很快就被自然而然地接受。

皮斯科的血液很符合蔺怀生的口味,就如同皮斯科这个名字,高浓度的蒸馏,让葡萄的味道带上一股烈性,从喉咙一路烧到食道。

品尝不够,蔺怀生还吸吮。皮斯科清晰而浑噩地感受到自己被进食的过程,清晰是因为他不仅听到了蔺怀生的吸吮声,甚至听到了自己体内血液流失的声音;而浑噩则是因为蔺怀生吸得太多了。

但这对于一个没得到下午茶的血族来说完全不够,在进食的过程中,蔺怀生有了完美的借口,他真正难以启齿的皮肤饥渴症因为这种亲昵合理化,他整个脑袋埋进皮斯科的锁骨间,尖尖的下巴和碎发不断地扫动着伤口周围的位置。一个听起来旖旎而无伤大雅的“小病”,才是蔺怀生逐渐沦为野兽的原因。

“我可太喜欢你了。”

皮斯科的胸膛激烈起伏,这是任何一个人类大量失血时的反抗意识,同样也给那颗因为被告白而雀跃的心脏打了掩护。

尽管血族最会骗人了。

蔺怀生的进食是以体温为标准,他从来不让美食失去最佳的温度。

侯爵大人慵懒到甚至没有收拾自己的仪态,他嘴角边还有血迹。但他矜贵到甚至要他的食物来帮他擦擦嘴。

皮斯科喘了两口气,从浑噩的死亡边缘恢复清醒。他有一瞬是极为锋锐的,和在他身上的血族对视,看着对方骄傲而娇贵的下巴,最终还是选择了向其屈从。

皮斯科的手指刚蹭去他自己的血,就被微凉的口腔含住。

但撩拨他心弦的始作俑者只是不想浪费最后一口美味,等血的味道从口中淡去,这位血族就恢复了他的冷漠。

皮斯科这时候才有些不高兴。

但他抬头时,却看到跨坐在他身上的蔺怀生对他露出笑容。

“多谢款待,好孩子。”

门外的管家似乎知道侯爵大人完事了,他敲了三下门,而后当面故意露出好像很为难的表情。

“大人,白兰地和龙舌兰知道了您赶走皮斯科的事,很关心您,问您这会还想不想吃‘下午茶’。”

74、进食游戏(3)

什么叫“皮斯科”被赶走?   但皮斯科很快反应过来, 是“皮斯科”这个名字的上一位拥有者。皮斯科、白兰地、龙舌兰……这些酒的名字安在人身上时显得滑稽,但面前这个血族不会在意。在他看来,当然需要给尚能入眼的奴隶们贴上好记的标签, 而他又或许刚好喜欢酒,于是奴隶们就摇身一变,成为他酒柜里美丽的展示品。至于奴隶的真实名字, 在这个庄园里并不重要。

实在是太傲慢了。

皮斯科表情中流露出不满, 源于他的正义感, 也许还有他心中说不明白的失落感。即便肆意篡改他的名字,皮斯也是别人用过的,并不独一无二。

蔺怀生已经起身。他正抽出裤子口袋里的皮手套,慢条斯理又细致地重新给自己戴上。期间,蔺怀生注意到了皮斯科的表情,像是看到一桩好笑的趣事。

“不高兴了?”

皮斯科抿唇,他感受得出面前这位大人不是一位好相与的血族,他的任何回应都很谨慎。但皮斯科万万没想到蔺怀生还要更无情, 血族好像只打算问这一句,他根本不在乎皮斯科是否回答他,也不深究原因, 更不会希望皮斯科快乐。

皮斯科陷入了一种更深的难堪中。

蔺怀生看到那双浓郁而暗的金色眼眸, 似乎更加快意,并完全不介意泄露这份快意给别人看,的确很像一位骄奢淫逸又极度自我的上位者。

“皮斯科,别这副表情。”   “你的眼睛都要不好看了。”

仿佛皮斯科浑身上下最有价值的,只有他那双和常人不一样的眼睛。

他本来仍然可以温柔和慈悲,延续上一个副本里菩萨的待人处事,但蔺怀生偏要把他应有的人设发挥到极致, 完全没打算体恤任何一个人,似乎更不怕得罪其他副本里的玩家。

管家尤里把头埋得更深,仿佛根本没有好奇心,尽管金色的眼睛从来没有在人类身上见过。但蔺大人对一样事物感兴趣时,其他人最好不要跟着起好奇心,因为蔺大人的独占欲强到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

一双如玉石般的脚踩在冰凉地面上简直如同受难,吃饱喝足的蔺怀生收回了他追寻美食时所表现出的种种迁就和温柔,他踢了踢尤里的小腿,而后坦然享受着别人为他穿鞋袜的服侍。

穿上短靴后,蔺怀生在地上蹬了蹬鞋后跟,像是在试最舒服的脚感,木地板上清脆的哒哒声甚至十分可爱,配上他的白衬衫,让他不像血腥的物种,而变成温顺的白羊。

“尤里,给他安排房间休息,我不喜欢看到一张苦大仇深的臭脸。”

尤里心领神会,对这位新来的“皮斯科”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打算打发他到远远的地方。

蔺怀生却又说。

“就在二楼我的卧室附近挑一间安排,我更不喜欢被认为苛待人了。”

皮斯科亲眼见证了那位管家的变脸。难得的,皮斯科发出不客气的嘲笑,尽管只在心里。但皮斯科忽然体会到了这种恶意的感情的美妙。

蔺怀生没再关注皮斯科,当他出门后,才漫不经心地问跟上来的尤里。

“你说,龙舌兰和白兰地找我?”

尤里作出肯定的回复:“是的蔺大人。”

“他们倒是消息灵通。”

听到这句话,管家大胆地抬头想去揣测主人的心情,就见到蔺怀生扯着嘴角,似乎有些讽刺。尤里赶紧低下头,冷汗涔涔地心想:完了,他被龙舌兰和白兰地当枪使了。上一位“皮斯科”的事情闹得不算大,那两个家伙能迅速得知的确奇怪,可当时尤里完全因为主人对这位新来的黑发金眼新奴隶的偏爱嫉妒得无可救药,便觉得有两个血奴能分去主人对皮斯科的新鲜劲也没什么不好。

“抱歉……!大人,我立刻……”

蔺怀生厌烦地摆了摆手:“别那么一惊一乍,尤里,半桶水的木桶往往晃得最响。”

管家羞愧地埋下头。

蔺怀生说道:“血族大会在即,但我得知,我的地盘里混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尤里睁大眼:“大人的意思是……”

蔺怀生比了个射击的手势,尤里立刻明白,宅邸里竟然潜藏着吸血鬼猎人!

蔺怀生抱臂:“所以派人盯着他们两个……但别打草惊蛇,等人抓住了,我再向父亲大人说明。”

尤里连忙应:“是,是的。”

蔺怀生收敛笑容,比在【过河】的副本里要冷漠多了。自从出了那个副本,他似乎就变得很不一样。

这一次他打算一上来就给对方下马威,潜藏在奴隶中的猎人究竟是谁并不重要,而这个游戏惯来会玩露一手藏一手的文字游戏。四个血奴中有猎人,但没说只有一个,到最后四个都是也不奇怪,那么宁肯错杀也不要放过。

尤里看到蔺大人眼中的猩红,猜测既有食欲也有怒意,现在再去白兰地和龙舌兰那里根本不可能,尤里脑子转得飞快,企图找一个能让大人消气的人选。

蔺怀生的确没吃饱,而四个血奴中还有一个人没有动静。

“竹叶青呢?他还是不爱出门?”

蔺怀生打算先来会一会这个最安静的。

尤里也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有这么一个人,他快速思索后给出回答:“是的,大人,那我让血仆提前过去吩咐一声?”

蔺怀生衔笑:“不,直接过去。”

尤里在蔺大人的笑容中打了一个冷颤,骤然意识到大人恐怕不止怀疑白兰地和龙舌兰那两个家伙,是对所有他养着的宠物都起了怀疑,现在不打一声招呼直接过去,就是为了抓对方的破绽。

可说到底,蔺大人没有证据,光凭怀疑,尤里在心里很担心侯爵大人急于求成。毕竟大人总是在他的父亲面前弄巧成拙,然后又往往发疯。

血奴的房间彼此相隔不远,而蔺怀生这一路过去,必然路过龙舌兰和白兰地的房间,但蔺怀生目不斜视,不做任何停留。那两扇门静静地阖着,应该听到了走廊的动静,但这时变得无比乖顺,主人没有来,他们就落寞地不敢出来。

在竹叶青的门前站定,蔺怀生对管家尤里说道:“不用跟进来了,宴会的事你继续管着,如果出了差错……尤里,我会在那群家伙面前很没面子的。”

管家尤里自然诚惶诚恐地连作保证。

支开了人后,蔺怀生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就进到房间。

叫竹叶青的人类的确在,但也过于淡然了。他背对着房门的方向,正在画架前拿着画笔作画,似乎对任何推开门打扰他的人都不在意,但却又能精准地分辨出蔺怀生。

“大人,请稍候,我很快就画完了。”

听起来似乎很拿乔,但也根本不算让蔺怀生等,几乎很快,他就转过身来。

作为男人,他留长发但完全不突兀,是很舒朗的五官,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是如酒一般泛着醇香的年龄,也让人知道为什么偏偏他叫“竹叶青”。他和蔺怀生一样,是这里唯二的东方面孔。

蔺怀生抱臂,不依不饶地取笑对方其实根本没铺好色的油画:“怎么不画了。”

竹叶青无奈一笑:“我也刚刚发现,再画就坏了。大人过来,我还怎么静得下心,不如不画。”

这位东方男人拥有在短时间内就能将印象由坏扭好的本事,当然,或许其他人对他根本不会有坏印象,才显得蔺怀生像无理取闹的坏孩子。

蔺怀生哼声,走近竹叶青时,顺势瞥了两眼画布。

“什么时候对油画感兴趣了。”

按照副本给蔺怀生的信息,竹叶青最早来到蔺怀生的身边,但他并不受“宠爱”,挑剔的血族又总有新欢,蔺怀生已经很久没有找他了。

“有一阵子了,和我们那的山水画技法很不一样,就让人帮我找来了这些画具。”竹叶青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强,自然知道蔺大人对任何一类画都不感兴趣,他也没想过让大人关切,便把话题的关注点还到了蔺怀生本人,他问,“大人今天怎么来了,现在才下午。”

竹叶青已经在蔺怀生身边待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对蔺怀生的任何偏好和习惯都十分熟悉。大人虽然还固执坚持着为人的习惯,总要在白天的时候在众人面前晃上一遍,刻意彰显着什么。但实际上违背血族习性所带来的滋味并不好受,更多时候,大人总会选在傍晚出现,而现在还远不到那时候。

听了竹叶青的话,蔺怀生噗嗤而笑,他反问:“你也太入迷了吧,根本没看外头的天气吗?”

竹叶青后知后觉往窗子外头看,随后哑然失笑,只见漫天阴压的大雪,压根不见一丝阳光,这种天气对于大人来说再惬意不过了。

可竹叶青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蔺怀生会来找他,尽管他很想见对方。但他忽然被蔺怀生推倒在画画的胡桃木椅子里。

是猝不及防的,脊骨硌在椅背上的钝痛才刚在身体里传开,漂亮的血族就已经跨坐在他的腿上,形成两人面对面的姿势。

蔺怀生颐指气使道:“我没吃饱。”

在这种陪伴了很多年的老熟人面前,侯爵大人根本没掩饰他的娇气和坏脾气。

说完,他就撩起竹叶青肩膀的长发,不客气地咬住对方的后颈。

血液顺着滑过蔺怀生的喉咙,容貌、气质、灵魂……对于血族来说,人类身上的这些东西,通通不如血液来得吸引他们。蔺怀生只是短暂进入这个副本的玩家,他本身可以克制这种对血液的无度迷恋,但蔺怀生故意选择了放纵。他在这个副本里展示他所有坏的一面。

但还是被包容。

包容是年长者的特质,但不只属于年长者。比起人类,蔺怀生这个血族一定活了很久,但他的外貌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岁,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而竹叶青在外貌上已经比他的大人看过去大很多了,所以他也可以包容此刻在他怀抱中施予“伤害”的蔺怀生。

竹叶青的手抚摸着蔺怀生的脊背,更多是安抚,仿佛还怕他喝得急了呛到自己。而被带有温度的掌心抚摸过整根脊骨,蔺怀生连潜藏的肌肤饥渴症都享受了舒服。

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吞咽的声音。

这一次,蔺怀生的进食时间比对皮斯科长多了,各种欲望在竹叶青这里得到了彻底的满足。当蔺怀生松开口的时候,他的脸颊竟然因为餍足而呈现出粉色,眼睛里水光波澜。

他舔了舔自己牙尖上的残血,像大型野兽结束进食后慵懒地收拾自己。而被他吸了这么多血的竹叶青,却还能稳固地牢牢抱着蔺怀生。

他这时候才空出一只手,拿出自己的手帕给蔺怀生擦嘴。侯爵大人讨厌别人的触碰,但唯有进食与进食后短暂的反差,甚至允许类似这样的主动和僭越。

“大人,如果其他人不能满足您,下次记得再来找我。”

75、进食游戏(4)

男人的这句话蕴含无限深情。

蔺怀生就在他的怀抱里, 但审视他。   血族蔺怀生会对这些血奴不屑一顾,感情在他看来更是倒胃口的东西;但真实的蔺怀生尊重每一份感情,经历上一个副本的蔺怀生更喜欢温柔深情。这是他对751明确说过的。

面前的竹叶青就是最好的模板。

沉默中, 竹叶青也依然表现得从容,他从善如流地收起自己的手帕,看上去也把对于回应的期待也收起。这个男人把体贴做到了极致, 不拿这份感情为难侯爵大人, 也不为难他自己。

在他甚至想要收回他环在蔺怀生腰间的手时, 他的主人依偎上来。

哪怕在血族里千篇一律的眼睛,也是爱人珍若拱璧的宝贝,何况还被赋予私心。浅红如蔷薇,是给他的独一份特殊的澄澈,明目张胆地宣告这个名叫蔺怀生的灵魂无论在哪一个世界、以哪一种身份,都有被偏爱的特权。

而蔺怀生现在用这样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竹叶青。

竹叶青很难再保持淡然了,在极近的距离下,蔺怀生甚至看到了暴露在他视野里滚动的喉咙, 也不断诱导他这张血族身份牌饮血的欲望。

“大人……”

蔺怀生用食指抵住男人的唇,他笑吟吟,又说甜蜜的埋怨话。

“别说了, 我知道。别闹脾气了, 你在他们中脾气最好了,要是你都闹脾气,我就真不知道怎么办了。”侯爵大人颠倒是非,把责任归咎于奴隶,好像竹叶青再多说一句,他的一腔深情就不美了。

竹叶青因为他的话缄默。

但蔺怀生犹觉不够,他巧言令色地让这个男人闭嘴, 但还要彻彻底底堵上他的嘴。

“再让我亲你一下。”

蔺怀生亲吻间,也把这句话渡给了对方。   血只有腥臭,可侯爵大人饮下血来吻一个人类,才像真的用醇酒哺喂。

轻轻的一个吻,竹叶青在这之后恐怕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去探究蔺怀生亲吻他的原因,以求在往后复刻和重现一个又一个吻。

……

之后的唇舌间,蔺怀生又咬破了竹叶青的嘴唇,得到一份餐后点心。他今天吃得实在太满足了,饱腹感几乎从内而外包裹了他,最后慵懒地舒服回了骨子里,所以深夜时候他难得不用辗转反侧就有了睡意。

主人房的床大得夸张,以至于什么时候多了两个炽热的身躯,蔺怀生都不知道。直到他们一前一后把蔺怀生贴在中间,形成一个人形的囚牢。   也许蔺怀生的舒适惬意,都有几分来自这两个怀抱的体温。

蔺怀生睁开眼,黑暗完全无碍他看清一切。

他面前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明明四肢修长,却以一种格外别扭的方式非要挤在他的怀抱间。而他身后的那一个则截然相反,双手双脚张开,像触须一样紧紧地缠着蔺怀生的身躯。

面前的这个家伙仿佛浑然察觉不出侯爵大人的怒气,他埋在蔺怀生的肩头,甚至发出明显的嗅吸声。

“……好想你。”

他毫不掩饰蔺怀生的迷恋。

而在他说之后,身后的那一个男人也开始有了动作。他没有那么急切,可是双手仍然保持着一刻不离蔺怀生的动作在蔺怀生的身上游走,仿佛他们的两张皮紧紧黏在一起。

他们之间并不说话,交替着,配合着,共同缠紧蔺怀生。而蔺怀生的睡袍被他们蹭乱,随着裸露的肌肤逐渐变多,他的肌肤饥渴症也无可救药地犯病。

而他们,好像知道蔺怀生的病,还打算以此拿捏他。

“白兰地,龙舌兰,你们两个想惹我生气么。”

蔺坏事捏住前一个人的脖子,像教训不乖的爬床宠物,口吻阴测测地说道。

他的坏脾气一览无余。蔺怀生在这个世界穿上最颐指气使的矜贵皮囊,性格也故意表现得很坏,可人设只是游戏里锦上添花的助兴形式,虚假的东西不应该成为束缚和枷锁。

蔺坏事以往并不认同这种负面的情感关系,但随着他在这个游戏里的每一次纠葛、他的每一次运用,到现在,蔺怀生竟然不由自主得下意识就选择了这个方法。

这是不对的。

蔺怀生深呼吸,试图平静心绪,同时想收回很有威慑的手。可对方却误解了蔺怀生的意思,急急忙忙地凑上来,蔺怀生尖锐的指甲就在那人的脖子前划出一道口子。

对血液的渴望瞬间充斥满蔺怀生的感官,但这一次他忍住了。蔺坏事打开灯,看清这两个大胆的不速之客。

几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黑发则已经是蔺怀生所养的血奴的固定特征,如果头发的长度代表这些血奴留在这里的时日,他们还远不及竹叶青,到肩膀,只是短发到长发、为一个人刚刚开始改变的地方。

脖子上带着血痕的是龙舌兰,他问:“您是饿了么?”

听闻,白兰地目光闪烁,似乎也打算放出自己的血液。

床上有一对如同解语花般贴心又热情的双生子,实在是一件旖旎过了头的妙事,给人的视觉冲击也格外强烈。而他们直勾勾地望着蔺怀生,既有对蔺怀生的渴求,又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进攻。

黑发,黑发,蔺怀生又气又笑。

“今晚为什么自作主张过来,不怕死吗?”

龙舌兰说:“竹叶青这阵子有点小感冒,今天晚些时候去看望他,从他那里知道您刚离开的事。”

“竹叶青看起来毫无疲惫,想必大人温柔对待了,只是我们两个难免怕大人委屈了自己。”

看起来,龙舌兰是双生子里更会说的那个。

于是蔺怀生朝白兰地勾了勾手指。

他的目标明确,超出双生子的意料之外,毕竟之前每一次他们都是共同取悦蔺怀生。他们发现这位血族不仅对食物挑剔,更对人类的肌肤和体温贪婪无度,这也是他们两个人之前一度受宠的原因。

白兰地看了一眼弟弟后,二话不说来到主人的身边。

蔺怀生摘下手套,仿佛赏赐一样丢到了龙舌兰的身上,可真正的眷顾给了白兰地。蔺怀生肆意地抚摸着自己的所有物,到后来坐到了白兰地的怀里。

而龙舌兰只能得到一副毫无体温的手套。

蔺怀生掀了掀眼,对着被冷落的、嫉妒难掩的龙舌兰说道。

“我不喜欢话多、小心思也多的人。”

“如果有小秘密,最好藏得好一点,不要让我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