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现代言情>唯言>第105章

  “概率几乎接近於零。”

  “你知道,我为什麽对林烟那孩子,这麽有信心吗?”

  黎晏心含笑反问黎唯哲。

  黎唯哲随意把玩著庄景玉的一小撮头发,唇角往上轻蔑地撇了撇,回答得很快,也很漫不经心:“还能有什麽为什麽,毕竟林烟的确够特别,所以你不就是以为他,能够让我一直维持兴趣,产生征服欲,最後,迷住我的麽,”停顿片刻,黎唯哲的口气忽然变调,一如遭遇暴雪冰霜,沈沈降温变凉,“……就像当初,我那个从没见上过一面的,所谓的父亲,迷住了母亲你,一样。”

  此话一出,尽管见不到面,但是黎唯哲猜也能猜得出来,另一头黎晏心的表情,一定是霎时铁青骤然大变。要麽怒极要麽僵硬──总之,一定离她平日在公众场合与各路媒体面前所曝光的,优雅知性的精英女性形象,相差甚远。

  扭曲嘈杂的电波发出一阵强过一阵嘶嘶不断的难听噪鸣。而就是这样一条遥远漫长却又无处不在的可怕线路,冷酷机械而又万分忠诚地,将身处在大洋彼岸万里之遥的黎晏心,那一声声尽管极力压抑,但毕竟难以掩饰的惊悚抽气声,一字不漏地,传递进了黎唯哲的耳朵里。

  不知怎麽他忽然就觉得很烦,也很累。其实他根本不想同她挑起争端的。而如果有商量谈判或和平解决的余地,他也根本无意於为了庄景玉的事情,而同黎晏心闹出矛盾,甚至於撕破脸皮的。

  因为他们毕竟是母子。虽然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之於一般意义上的母子关系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像。

  但是他们毕竟是母子。是──母子。

  此刻两人之间的沈默犹如一场烟雾重重的拔河拉锯战,虽然,谁都没有在最先说一声开始。正如世界上的很多事,你以为你还有重新选择掉头的机会,但一转眼你便会发现,其实你早已经行至中途,甚至是,走向了结束。

  很多东西是不能够後退的,因为身後已然无可退了。假如当时出了差错──哪怕只是错一点点,那麽日後的万千岁月,无论多恨都悔,人们也只能,将错就错。

  比如已经说出口的话,比如已经伤害过的人,再比如黎唯哲,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情。

  像是忽然放下了绳索,黎唯哲再也没有耐心去继续这一战,看似只有短短几分锺,但实则已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十多年光阴的漫长拔河,对著手机另一头生养自己的那个女人,一字一句,低声道:“我猜我那个素未谋面可怜早逝的父亲,大概正是和林烟一样,喜欢热闹繁华,热爱喧嚣浮夸,为人放浪不羁疯狂激烈,而做事,也总是随心所欲不顾一切。呵呵,典型的艺术家,嗯……大概是位画家,我猜,对吗?并且还是电影里常常青睐的那一种类型──虽然模样英俊满腹才华,但可惜家境清贫怀才不遇,对吗?所以我猜,你们之间从开始到结束的一切,大概都像极了《泰坦尼克号》里的情节──所谓浪漫梦幻的富家女,同英俊魅力的穷小子之间,所有,能够想象发生的一切,对吗?”

  黎晏心听得遍体生寒浑身发抖,仿佛心底最深最深,隐藏多年不愿为人所知的小秘密,被一点一点撕开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哪怕观看者明明就有她自己的儿子,这区区一个人而已。她想要冲著手机大声吼一句“住口”,但偏偏被空气中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死死掐住了喉咙。

  於是黎唯哲仍旧有条不紊,用一种其实相较於平时的他来说已经很是友好,但之於此时此刻的黎晏心来说,却是显得异常危险,阴狠可怕,简直犹如恶魔那般的低沈嗓音,缓缓道来著:

  “当然我不是神,他到底是怎麽死的,就算我再聪明,也还原不出具体情景来。不过我想,虽然不至於和《泰坦尼克号》里的情节一模一样,但凭您这麽多年来都对我那早逝的父亲念念不忘,甚至疯狂可怕到用儿子来作为幻想对象──这两点来看,我猜,大概他也是像电影里的Jcak为救Rose而丧生一样,是在哪一次因为你的缘故,而不幸死去的吧。”

  “哦对了,他的名字里应该是有一个哲字吧?呵呵,所以你才给我取名为‘唯’哲,才把自己创造的品牌取名为“WZ”(唯哲的首字母缩写),当然还有‘WZ’的那个打火机标志,我猜那东西,应该也是他当年很喜欢用的吧。嗯……或者,甚至它还承载著你们之间一些非常重要的美好回忆,类似於……定情信物,那一类的东西?”

  “你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看不出来,其实你设计的那些衣服,看似都是为我这个儿子专门设计的,但其实,应该都是为了我那可怜早逝来不及穿的父亲,而设计的吧。”

  “我猜是在你们当初热恋的时候,大概你曾跟他说过,自己日後的梦想是想要做一名服装设计师,然後他开玩笑说,他要把你设计的衣服全都试穿个遍,嗯……大概应该是这样子没错,对吗?”

  “呵,可是谁能想到天意弄人,他竟然没有来得及呢。”

  “所以你像发了疯一样地设计衣服,而且从来都只有男装没有女装,应该都是在为了弥补,这一份痛苦和遗憾吧。”

  “後来我出生长大,你发觉我长得越来越像曾经的恋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很多时候你看著我的眼神,哪里像是一个母亲在看儿子呢,那样的恍然爱慕,分明就是一个女人,在看著自己深爱的男人啊。”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做什麽。母子畸恋什麽的,呵,那未免也太过离奇了。最重要的是我很清楚,你这一生爱过的男人,除了外公以外,就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黎唯哲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後深深往里吸进一口气。虽然现在表面上看起来的情况是,他无论是在事实还是在气势上,都已经彻底完胜了黎晏心。但这其实是一场,压根儿就分不出输赢胜败的无形战役──因为无论谁输谁赢,孰胜孰败,都只不过是一种,对彼此的伤害而已。

  而接下来黎唯哲的语气,说不清辨不明,究竟是一种对黎晏心的讽刺讥笑,还是一种,对自己的苦笑自嘲:

  “是的我很清楚,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哪怕我是你亲生亲养的儿子,是你跟你所深爱的男人,所生的儿子。”

  “小时候我有想过,也许是因为我的出生与他的死有关?”

  “哎,好吧,你别紧张,不用紧张。我不知道,我只是瞎猜的。”

  “……但现在听你的呼吸,我想事实,大概也离此不远吧。”

  “你只是把我当成那个人的影子。他说想要试穿由你设计的所有衣服,所以後来他来不及穿的衣服你全部都逼著我穿;他大概也很喜欢名车豪车,所以後来他来不及开的车子,你就像是疯了一样地全部都买来送我,然後非逼著我开;并且因为他的性格和林烟很像,所以尽管你非常不满同性恋爱,但是因为比起我来说,林烟却更加让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影子的缘故,所以你暂时没有采取行动,而只是选择了观察和忍耐。”

  黎唯哲一字一句说得温和无害,但於黎晏心听来,却像是一把把尖锐凌厉,泛著寒光的刀片,狠狠,刻凿在她的心间。

  良久,黎唯哲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

  “你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我。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不想。”

  “你无所谓我到底怎麽样,怎麽想,喜欢什麽,讨厌什麽。你唯一的目标只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同父亲一模一样的男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就如同他的复制品一样。”

  “可是我不是。无论怎麽样我也不可能天生就是他,更不可能後天,被培养成为他。”

  “尽管我是他的儿子,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所喜欢的,那些,所谓疯狂激烈的东西。”

  说到这里忽然黎唯哲微微笑了,看向庄景玉的眼神显得愈发温柔欲滴,如同在暗灰色的天空中悠悠飘荡著的,那一朵朵,蓄满水汽的绵云:

  “其实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你相信吗?你知道吗?”

  “你真的,有试图去观察,和了解过我吗?”

  “我最喜欢的音乐,最喜欢的电影,最喜欢的作家,最喜欢的书籍,最喜欢的食物,乃至我最喜欢的人……这些, 一切的一切,你真的,都有试图去观察,和了解过吗?”

  “你以为我为什麽会在十八岁,这个明明已经过了中学阶段的年龄,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去读一次高中呢?你该知道,我以前明明非常瞧不起学校──当然现在也是,觉得它们教授的东西都太简单,太敷衍,也太机械,太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的。”

  “……那是因为我真的,太无聊了。”

  “已经出生在这样的豪门家庭里,然後又还偏偏很不幸地,拥有了这样一颗聪明至极的脑袋──呵呵,不是我自恋,事实上我真的觉得,这其实是一种不幸──因为当一切都来得太轻而易举,当你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轻易获得旁人或许拼搏了整整一辈子,也永远达不到的巨大成就时,你其实已经不会感到骄傲和快乐,而只会,觉得无聊透顶了。”

  “是的,在遇见庄景玉之前,我的整段人生都显得相当无聊无趣。没有动力,没有目标,也许是有那麽一两个怀有兴趣,甚至想要为之努力一下的东西,但是它们偏偏,却又实现得太过容易了。

  “把那段日子说成是浑浑噩噩,行尸走肉都不过分。我什麽都尝试著去学一点,然後几乎是绝望地发现,根本不需要花费我多少工夫,便居然什麽都,手到擒来了。”

  “那麽简单,那麽没有挑战。”

  “所以我决定去学校。我唯一剩下的选择就只有去学校,毕竟我想,我还从来没有过尝试集体生活的经历。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最开始,我还算是感到了些许跃跃欲试的兴奋激动的。因为那时候我还满怀希望……呵呵,其实也是满怀天真地想著,也许在那里,我会找到点儿什麽新鲜乐趣;找到点儿,有难度,有挑战价值,和有奋斗意义的东西……然後,找到一个能让自己真正喜欢,并且为之付出感情和真心的人──也说不定。”

  “不过当然了,最後,那种毫无美感的地方和那一群毫无美感的师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希望。因此在彻底的绝望之後,我开始在那里放肆张狂,极尽荒唐。”

  黎唯哲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空气里安静了,大概有两三秒锺的样子。

  “……其实,我原本,天生并不是一个同性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