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光线透过木格窗,房间里一片半明半暗的昏沉。书桌旁的太师椅上,天铭泱静静坐着,身子陷进去,深深陷进去。

  不太好的脸色似乎是彻夜未眠,但那眼神却是异常犀利,让人见而生寒。

  “殿下,凉城有加急书信。”

  房门忽而打开,十四步伐沉稳地走进来,递过一封信笺。

  点点头,接过信,天铭泱一边拆着,一边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按照殿下的吩咐,翎鸢公子已经被偷偷带离府中,关押起来。蜃楼的顶级探子已被化装成白先生的模样,代替翎鸢公子,接任睦南摄政王。”

  “做得好。”天铭泱恩了一声,展开信笺,只见信上潇洒的字迹正是尔雅的手笔。

  

  京中有大事发生,请殿下速来凉城,带军回京。

  

  皱皱眉,天铭泱收起信笺,转向十四:“十四,看了我们要回京了,让人马准备,我这便去睦南王那里辞行。”

  “殿下,那么翎鸢公子要如何处置?可是……要杀了?”十四一如平时沉稳的语气。

  按照寻常,天铭泱自然是要说一句,你希望我杀了小鸟儿么?但是此时,天铭泱早已无心调侃,脸色兀自一沉,信笺在手中捏的嚓嚓响。

  “为何杀他?留着他还有大用处!”眼睛微微眯起:“这只小鸟儿可是我的解药,是墨即的药人,还是二哥落在我手里的重要把柄,我怎么舍得杀?不过……这只小鸟儿翅膀硬了,如今不杀,那就要把翅膀折了!”

  十四垂着头,不语,只是眉峰稍稍耸动了一下。

  “十四,他的武功是你教的?”

  “属下只是按照殿下的吩咐教给公子一些防身的身法和轻功。”

  微微钩唇,天铭泱笑得诡异:“你紧张什么,自然是我的命令,我还能怪你不成?我只是在想,既然这功夫是十四你教的,自然你也有收回的权力……去把他的武功废了,程度么……就让他今后这双翅膀再也展不起来!”

  十四又是微微皱眉:“殿下的意思是……要属下断了他的筋脉,让他从此再也不能练武?”

  “十四,我不记得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妈了?”天铭泱冷冷道。

  头又是垂下一分:“十四不敢,十四只是想说,以翎鸢公子的性子,如此折辱,怕是不会苟活……”

  “折辱?更折辱的事情你不是都做过么!”

  闻言,十四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脸色顿时暗了:“属下知道了,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天铭泱忽而起身,走到十四跟前:“小鸟儿这个教训就摆在眼前,十四你该知道背叛我是个什么下场。还好,你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十四明白。”

  “放心吧,小鸟儿不舍得死!”天铭泱轻笑一声:“这睦南城,四处都是我的眼线。这么久的时间,收买睦南朝中各个环节的内应也足够了。我还留了一批自己人,随时听我号令,若是小鸟儿敢不听话,那便一日杀一个睦南人。他舍得百姓,便去死好了。只不过这百姓里,可是有他的奶娘,从小照料他的宫人,他的授业恩师,他的童年小友……我为刀俎他为鱼肉,这立场,他总该明白点!”

  “那么,殿下可是要带着翎鸢公子离开?”十四只觉天铭泱话里的寒意让他脊背发冷,这些日子以来,看多了殿下人情味儿浓的样子,十四自己都是产生了错觉似的。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才是完完整整的天铭泱。

  有仇必报,不容背叛,翻起脸来冷血无情……或者他的温柔,他的忍让,从来除了那个人,没有分给过任何一个人。对于谁都一样,机会只有一次,却惟独那个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犯忌。

  

  “自然要带回去,二哥的事,我还要好好拜托小鸟儿办!”天铭泱冷冷道:“只不过……十四你带着就好,我不想看见他。”

  眼眸微微一眯,天铭泱转过脸,挥挥手,示意十四离开办事。

  十四行了一个礼,转身便走。只是,天铭泱那一瞬间的疲惫,再没有人能捕捉得到。

  

  *

  

  即日,天铭泱告别睦南王,在睦南的隆重送行中,带着人马离去。五日后,快马加鞭赶到凉城,却见尔雅已然整装待发,三军在候。天铭泱风尘仆仆归来,还来不及歇息,便是在尔雅的催促下,启程回京。

  

  “京中出了什么大事,怎么这么急?”策马扬尘,天铭泱侧目问尔雅。

  “加急书信里没说明,但是圣上急招殿下回宫,刻不容缓。”

  尔雅这话一出,便是带着沉重,天铭泱听得蹙眉,视线倒是在人马队列里细细环视:“尔雅,怎的没见六哥?”

  片刻的沉默,天铭泱恍惚在尔雅从容如水的眼中,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一瞬悲凉和绝望。

  在天铭泱的注视里,尔雅缓缓抬眸,竟是微微笑开:“殿下,六殿下在啊。”

  “在哪?”天铭泱一愣,视线再次逡巡一圈,确认自己没有见到老六的身影,正困惑,尔雅又是开了口。

  “殿下没看到队伍最后拖着的那辆战车么,战车的篷子下面,放了一口棺材。”

  

  嘶——

  天铭泱猛地勒马,很是突兀地停在了疾行的队伍中,猛然卷起的尘埃让他看不见尔雅的脸,但是高喝的声音却是清晰:“六哥死了?!”

  心头兀自一痛,天铭泱着实对于老六没有什么感情,但也从没想过有一日,他为了掩护自己而死。

  “万箭攒心,落下悬崖,尸骨无存……那副棺材里,是六殿下出兵前交给臣的兵符。”尔雅的声音很淡,很淡,似乎要融化到那滚滚黄

沙中去了,随着六皇子的尸骨,一起留在这个无情的大漠之上,告慰着这黄土地下长埋的无数白骨。

  “尔雅,你该早点告诉我,我还没来得及祭拜六哥的亡魂。”眼色慢慢沉黯,天铭泱回眸看着茫茫大漠,看着那红的灼眼的孤日,看着那北燕划过苍穹,而没有留下一丝轨迹,就恍如看到了老六渺小的灵魂,就在转眼之间,消匿在尘世。

  “殿下,臣知错。臣只是以为,比起死者,我们更应该珍惜活着的人,免得以后后悔。殿下,京中告急,刻不容缓。身为臣子,自然是要心忧天下,以国事为重。”尔雅说话的时候,微微垂着头,语气没有什么波澜,似乎这样便没人能看出他的内心,也没人可以分辨这冠冕堂皇的话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轻轻叹息一声,天铭泱却是没有立刻策马,反是一声高喝,发自丹田,内力护着,响彻四方:“众将士听令!停止行军,面朝西方,为这一仗死去的兄弟!为捐躯的将领们,为六皇子,默哀!”

  风起卷,猎猎作响。烟孤鸣,千军西望。在这一刻的静默里,蕴藏了多少悲凉,多少不甘,多少惋惜,无人能答。甚至没有人可以说明这样做的意义,大家只是按照军令,默默凝望,让这辽远的山河衬在眼底,让那些从此诀别的人在心底铭刻,然后感受着心头,那好像被酸浸泡过一般的凄楚。

  那之后的很多年中,在这些西望的士兵记忆里,还是篆刻着这一刻。他们也许忘了悲凉,忘了当时自己追思的是谁,但这一刻肃穆的寂静,却如标识一般,难忘。

  

  大军日夜不分,马不停蹄地连续赶路了半月,就在人困马乏,大家的精力要耗尽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天华京的城楼。

  大军班师,百姓夹道,重臣相迎。来到大殿,论功行赏,设宴三天,犒赏三军。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天华京一如天铭泱离开时的荣华,和乐,有序。天铭泱甚至就要忘记那封加急书信,潦草的字迹,上书京城出了大事,急招皇子回宫。

  直到他被招进皇帝寝宫,直到他心怀惴惴,不知要如何面对仓惶逃避,而把他发配边关打仗的父皇,直到他按捺思念如潮,按捺心跳狂乱,颤着脚步踏进无比熟悉的寝宫……

  直到他哑着声音,那样不稳地喊了一声:“父皇。”

  

  无人应答。

  

  天铭泱猛地抬眸,却是没有看见皇帝的影子,只看见站在房室中间的白凤,以及皇帝最为信任的忠臣,萧宰相,还有立于一旁,神色凝重的皇帝贴身太监荣福。

  这是怎么了?

  天铭泱直觉,出大事了。

  

  “殿下,圣上病危了。”

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