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生从井以唱第一首歌的时候,就站在那个位置看着她了,可是从头到尾,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

  井以一直唱到十点以后,直到觉得自己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她才停止唱歌。井以走到路边的自动贩卖机旁,买了一瓶水。

  从贩卖机玻璃上的倒影中,井以看到了两道身影,这两个人井以今天看到过很多次了,毕竟她上上下下公交车那么多次,十次有五次都和他们在同一辆车上,所以难免会多在意一些。

  井以怀疑他们可能今天一整天都在跟踪自己,但是又没办法确认。她面对着自动贩卖机思考了片刻,装作正在挑选饮料的样子,然后她侧过身子,低下头,看了一眼手表。

  井以一直用余光注意着玻璃上的倒影,从自动贩卖机的玻璃上,她看到那个眼熟的人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于是井以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在盯着自己。

  能花一整天来跟踪自己的,如果不是绑匪,那么就是凌家的人,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哪一方。

  她心里有了点思路,但是面上不显,又多买了一瓶水,走回刚刚唱歌的位置。

  那个站在昏暗角落的年轻人依旧站在那里,像是在任由思绪漫无边际飘散,像是在发呆,他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井以看了他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察觉。

  井以安静地想,可能在这个夜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烦心事吧。

  她将地上的钢镚捡起来,扔进装吉他的袋子里,然后背起吉他,对那个看不清五官的男生笑着说:“靓仔。”

  男生抬起头看她,井以把那瓶水递给他,挑了一下眉说:“伤心的人就不要听慢歌了。”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井以脸上带着轻松和打趣意味的笑容,中了邪一般,从她手上接过那瓶水。

  他的手从阴影中伸出来,那只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简直像一件艺术品。

  井以温和地笑了笑,用手机扫了一辆共享单车,现在公园人还不算少,如果那两个跟踪自己的人真不是好人,再晚一点可能就不安全了。

  井以打算骑共享单车回学校去,因为校外人员总不可能尾随她进学校。

  她身后还背着吉他,这一片儿离港口很近,离商业区也不远,所以房价被抬得很高。

  夜晚的风一阵阵吹乱她的头发,井以望了望灯火通明的商业区,觉得风里都仿佛带着金钱的味道。

  她收回视线,不回头地对着后面摆了摆手,然后迎着风,站起来蹬自行车,往学校的方向走。

  井以今天并没有穿裙子,但是宽大的裤管依旧被风吹得鼓起来,显得她像根风中的芦苇。

  她的身影匆匆,就像一阵风一样转瞬就不见了踪影。男生手里拿着水,沉默片刻,掐灭了烟。他从黑暗处走了出来,隐藏在阴影下的,是一张称得上漂亮的脸,俊美但不显女气。

  男生表情漠然,只是望着那瓶水有些出神。

  ***

  第二天早上,为了去逛学校周围的早市,井以起得很早。

  昨天晚上回到宿舍以后,她给二哥凌鸿轩打了个电话,询问他有没有让两个人跟着自己,凌鸿轩那边的音乐声很吵,听见井以说的话以后也愣了一下,说没有啊,然后就有点着急地追问她现在在哪,有没有危险。

  井以告诉他自己已经在学校宿舍里了,凌鸿轩才放下心来,打消了开车去接她的想法。

  几分钟以后,不知道他问了谁,凌鸿轩又把电话打了回来,他安慰道:“小以,那两个人是大哥的人,因为怕你身边有危险才让他们跟着你的,不用担心。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跟大哥说一声,让他们不要继续跟着你了。”

  井以“嗯”了一声,又和继续聊了几句,才跟凌鸿轩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再打开手机,井以看到了许多条凌鸿轩发过来的未读消息,都是凌家人的联系方式。

  虽然已经和大部分凌家人人在老宅见过一面了,但是井以其实只有凌鸿轩和韦太太的电话号码。

  井以将人一个个添加到通讯录里,忽然想,凌鸿轩其实也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她第一次真的有了被兄长照顾的感觉。

  A市的早市在网上颇为出名,有很多探店的博主专门来到这里,就为了尝一口早市上的早饭。

  井以又骑着自行车晃悠悠地出去了,路过公园的时候,她往里面看了好几眼,没有那个昨晚的身影,但是已经有一些老人拎着剑在练太极了。

  井以笑了笑,就扭过头,奔着早市去了。

  早市上到处都热闹,熙熙攘攘,吆喝声,年轻人很少,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边走边逛,因为买的是一家人的早饭,一般买完就回家了。

  井以绕了一圈以后,才找到一家有桌子的店,要了一份豆浆油条,还有茶叶蛋。

  一个带鸭舌帽的大哥走过来,问井以能不能帮忙把钱换开,他手上没有现金,那边的阿婆又没有智能手机。

  井以一抹嘴,说:“可以啊。”

  她站起身来,把剩下的零钱拿出来,递给大哥,然后说:“大哥你扫我吧。”

  只见大哥犹豫了片刻,说:“姐姐,我今年初一……”

  井以愣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大哥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身高,半信半疑地说:“抱歉啊……小……同学。”

  “弟弟”两个字刚说出第一个音节,就被井以咽了下去,她觉得这样喊有点昧良心,所以有些仓促地两个字换成了同学。

  井以干脆和这个孩子拼了一桌,那孩子把帽子摘下来以后,井以觉得他说的话可信度增加了不少,因为他的长相和神情确实能看出来是个孩子。

  井以问他:“你怎么自己出来买东西,爸爸妈妈呢?”

  这孩子已经吃了四根油条了,声音有点模糊地回答:“妈妈上班去了,给我钱让我自己出去吃,然后赶紧回去学习。”

  井以点了点头,表示了解,过了一会儿,她又好奇地问:“那周围叔叔阿姨这么多,你怎么会想到找我换钱?”

  男孩子正在吃第五根油条,这时候才有点腼腆地回答道:“因为周围的叔叔阿姨看上去年纪也很大了,我怕他们也不用智能手机,而且……姐姐你长得好好看。”

  井以嘿嘿笑了一下,笑眯眯地把自己的油条分给了他两根。

  这个男孩子一顿吃的饭,比得上井以三顿吃的饭量了,井以有些感慨地想,怪不得阿婆以前总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她倒是完全忘了自己蹿个子时的饭量。

  男孩吃完饭以后,两个人聊着天从早市离开,井以再三叮嘱他,下次逛早市记得带现金,不要跟着陌生人乱走。

  井以把他送到他们家小区门口,男孩子不太好意思地说了许多次谢谢,他说:“你放心吧姐姐,我长得很高,不会遇到坏人的。”

  井以抿了抿唇,温和地笑了下,对他说:“不管个子长得多高,你现在也还是个孩子呢。”

  最后,那个孩子一步三回头地对她挥手,反复说了好几遍“再见”。

  ***

  井以又在A市留了两天,买了各种特产,还去A市最好的医院参观了一下,熟悉了医院看病的流程,然后就坐高铁回山南镇了。

  上车之前,她给井婆婆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马上就回去了,听着电话那头井婆婆爽朗的笑声,以及井婆婆源源不断的说话声,井以自己也发自内心地感到很快乐。

  A市到南山镇的距离有九十六公里,坐地铁需要整整一个小时。

  井以到家的时候,井婆婆刚刚把饺子从锅里盛出来,井以冲过去拥抱她,喊了一声:“阿婆!”

  井婆婆就欢喜地拍着她的背,尽管井以已经比她高一个头还多,井以在井婆婆眼中依旧是那个喜欢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小姑娘。

  李爷爷也在井婆婆家里帮忙,井以不在的这些天,就是李爷爷在帮忙照顾井婆婆,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

  “囡囡都瘦了。”井婆婆好几天没有见到井以,心里也很想她,一个劲儿地给她夹她喜欢的菜,看见她吃完一碗饭,眼睛就笑得眯起来。

  吃完了饭,井以将李爷爷送到楼下。

  李爷爷站在楼下,确定井婆婆在楼上看不到以后,才压低声音对井以说:“小以,你阿婆的身体不能再拖了,她这个手术越早做越好。”

  井以点了点头,刚想把自己有钱了的事告诉李爷爷,李爷爷就把一张银行卡递给井以,说:“爷爷手里还有点退休金,你收着,别告诉你阿婆,她不愿意要,好孩子,尽早带你阿婆去医院把手术做了,治病拖不得。”

  井婆婆一个月以前,在家里晕倒了,把井以吓得够呛,她一边哭,一边给李爷爷和徐良科打电话,然后又颤抖着手打120,去医院检查以后,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井婆婆是冠心病,在老年人里算是比较常见的病。

  医生说井婆婆的身体情况可以支持她做动脉介入治疗和冠状动脉搭桥手术,手术费用包括后期康复治疗大概需要十几万,让家属考虑一下要不要做。井以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她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心里像是一团乱麻。

  手术肯定是要做的,但是让井以毫无头绪的问题是:这十几万要去哪里搞?就连一千块钱的住院费都是李爷爷替她们垫上的,井以才刚刚上完高中,更没有什么赚钱的能力。

  井以回过神来,看向李爷爷递给自己的卡。

  李爷爷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他一生勤勤恳恳,教书育人,从来没从学生手里收过一分钱,反而常常带着家里有困难的孩子去吃饭。他给井以的这些钱十有八九都是他半辈子一点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井以眼眶一酸,把他给自己的卡又推回去。

  井以眨了眨眼睛,想把眼里的泪光憋回去,她笑着说:“爷爷,我现在有钱给阿婆做手术了,明天就带阿婆去医院,您把钱收回去吧,不过还是谢谢您,真的真的……很感谢您。”

  井以实在憋不住眼里的泪水,她直接对着李爷爷微微鞠了一个躬,借着弯腰的机会把脸上的泪珠用力抹下去。

  李爷爷不相信,问:“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去哪里赚这十几万啊?小以,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他说着,又硬要把那银行卡往井以手里塞。

  井以哭笑不得,就把凌家找回自己的事简短地跟李爷爷说了一下,再三保证以后,李爷爷才终于相信了她的话,把卡收了回去。

  井以看着李爷爷走远,才上楼回家。

  井婆婆正收拾桌子,井以主动走过去给她帮忙,井婆婆又笑着把她夸了又夸,井以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阿婆,刚刚李爷爷要给我钱,让我带你去做手术。”井以说。

  井婆婆有点惊讶,对井以说:“囡囡呀……咱们可不能要李爷爷的钱,他大半辈子不容易,整天想着别人……这个老李,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考虑。”

  井以点了点头,“嗯,我没要李爷爷的钱。”

  井婆婆看她情绪有点低落,就笑着对她说:“囡囡,医生不是说了吗,我这病只要心态好,也是可以恢复的,不用太担心。”

  井以抱着她,头埋在她怀里,说:“凌家给了我一百万,真的一百万!……阿婆,我们明天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井婆婆轻轻拍了拍她,刚想说什么,就察觉到自己肩膀上一片湿意,她意识到井以在偷偷地哭。

  井以从小就是个很倔的性子,三岁以后,井婆婆就没有见过她在自己面前掉过眼泪了,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可是不会哭的孩子一哭起来更惹人心疼。

  井婆婆不再说什么,轻轻拍着井以的背,慈爱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