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长驱直入,不过五日就到了京都雒阳。

  只不过,昔日的人间胜地已不再,如今的雒阳,只有遍地的颓垣断壁、废瓦圮墙,以及随处可见的流民。

  李傕郭汜迁都的计划十分仓促,不可能将雒阳及其周边的百姓全部带走。

  但是二人又害怕张晗会从雒阳城中得到物资及兵源的补给,便故意派人在城中纵火。

  天街踏遍公卿骨,内库烧为锦绣灰[1]。

  百年都城一朝沦为废墟,那些世居于此的百姓也随之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赫赫之都,竟毁于宵小之手。”郭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张晗跟着叹息一声,沉声道:“他们毁去的,可不止这一座都城。”

  还有百姓心中的道义与秩序。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2]。董卓李傕之流频频作乱,普通百姓连自身的生存都无法保证,谁又还会去恪守那些无关紧要的道德信条呢?

  劫掠妇孺、欺压弱小、抛妻弃子,甚至是……易子而食,这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伦理与道德的悲剧。

  张晗一路走来,见到了无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

  他们一见到面色红润、衣着整齐的并州军,便会情不自禁地露出贪婪的神情。

  然而等他们发现并州军不但人数众多,还配备了精良的武器之后,便会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思,用一种无奈而乞求的目光看着你。

  “奉孝,后续的粮草是不是快要到了?”

  郭嘉拱手答道:“昨日已收到公达的文书,新拨的粮草不日便要到了。”

  张晗轻轻点头,“既如此,那大军便在此处驻扎,开始赈济流民吧。最多三日,文和也就要回军与我们会合了。”

  “唯。”

  郭嘉行礼应下此事,却并没有立即退下,问道:“主公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将天子迎回晋阳吗?”

  张晗闻言转身,看了他片刻,方才反问道:“迎天子以令不臣,奉朝廷以征天下。怎么,奉孝不同意公达的主张吗?”

  雒阳朝廷已经名存实亡,毫无威信可言。但汉家天子到底还是正统的皇帝,是这天下名义上的的主人。

  张晗若是将朝廷供养在了晋阳,那么相对于其他割据一方的诸侯而言,她行事永远占据正统之名。

  郭嘉收起了他惯来漫不经心的表情,有些郑重地回道:“此举有利也有弊,主公可能会因此遭到掣肘。”

  朝廷鱼龙混杂、人心不一,又与各处势力皆有牵扯,不可能一心忠于并州。况且,天子将来必定不愿大权旁落……

  此事于并州,既是机遇也是风险。

  “我知。”

  张晗掷地有声的声音回荡在这小小的营帐中。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有何可惧?”

  郭嘉含笑望了她几秒,忽而又垂眸掩下自己的目光。

  自家主公身上似乎总有种魔力,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信服,让人心甘情愿地为之筹谋,也让人……不由之主地就心生倾慕。

  然而等你将整颗心都交代出去之后,你又会发现她待谁皆是如此,那些你自以为的偏爱,她不知已经给过了多少人。

  她身边永远环绕着各色各样的青年才俊,你纵使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甚至连她身边初来乍到的亲卫长都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她还是一无所觉……

  “不过奉孝,你的性子不是最喜欢弄险吗?怎么如今却担心起来了?”

  郭嘉抬头,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是心里有了点不能言说的心思,所以即便知道此事势在必行,还是忍不住多提醒几句,生怕某人着了他们的道儿。

  他并没有作答,耳垂却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张晗眼尖地注意到了他通红的耳垂,却没往其他方向思考,只以为这是被冻的。

  便从屏风处取下大氅,关切地为人披上,“奉孝当珍重己身。”

  这动作放在一对青年男女之间,未免显得过于亲切。然而张晗却始终坦坦荡荡,举止之间不带一丝一毫的绮念。

  即便是进来送晡食的亲卫,也只是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自家主公与郭祭酒真是主臣情深。

  ——压根儿没觉得二人有什么私情。

  郭嘉默默地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然后眼神更加微妙了。

  你看,她就是这样轻言软语、处处体贴。然而你若是将这些当了真,待会儿再见到她与她亲爱的子龙谈笑风生,看到她与她爱重的伯济共忆往昔,心里指不定又要吃味儿。

  遂没什么好气地拒绝了张晗共用晡食的邀请,一个人回了自己的营帐。

  张晗疑惑地看着郭嘉转身离开,揣测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得恹恹不乐,于是向旁边的玄英虚心求教:

  “玄英,奉孝他为什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玄英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轻笑一声,然后又端正了神色,一本正经地回道:“郭祭酒应该是军务繁忙,无暇顾及这些小事吧。主公莫要担忧。”

  玄英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自家女郎在情爱这一块儿简直比自己还要呆。

  只要身边人不将此事点明,她估计永远都不会想到——那个风流浪子将一颗心栽在了她身上。

  *

  两日后。

  贾诩和刘平领军回到雒阳,准备与张晗会合。

  年幼的天子自然也在其中。

  张晗早早的就得到了消息,率人在城外迎接。

  垂首敛目,并袖欠身,屈膝下拜……张晗谦卑恭敬地带着部下向天子行礼。

  对张晗素有好感,又几次蒙受她恩惠的天子当然是亲切地将人唤起。

  而跟随在天子身后的几位公卿大臣则是暗暗松了口气——这位前来救驾的女州牧起码面上对朝廷很尊敬。

  一番寒暄之后,张晗正想将人请到先前准备好的营帐。短短几日,宫殿是不可能修好的。

  天子身后一位言官却突然出列,行礼道:“雒阳都城沦为废墟,皇朝气运也毁于一旦。臣斗胆,奏请陛下迁都。”

  众人哗然,然后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此事。

  朝臣的观点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拒不迁都,将其斥为谬谈,坚持要重建雒阳;另一类则大加赞同,已经开始讨论起了新都城的选址。

  两方人马吵得不亦乐乎,大有在这荒郊野岭上演一场朝廷论辩的架势。

  张晗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地用一种饶有深意的眼神看着贾诩,她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有些惊喜。

  贾诩发觉之后,朝她躬身作了一揖,然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了头,恍若没脾气的雕塑人。

  这样的议题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决定的。

  张晗瞥了瞥刘协在寒风中越发难看的脸色,贴心地将话题引开,然后将众人带到早先便准备好的住所。

  安置好天子之后,张晗并不能立马休息,因为她又迎来了特地前来述职的贾诩。

  “……遵照天子旨意,诩已将李傕郭汜于三军之前斩首。至于张济,诩已将他招降,以安抚西凉俘虏。”

  “这是整理出来的俘虏名册,请主公过目。”贾诩双手将竹简奉上。

  张晗双手接过,并未立马翻看。但她就算不翻也知道,依贾诩那谨慎的性子,她托刘平转交的那枚印信一定也在这堆竹简之中。

  “辛苦文和与正则几番操劳了。”

  “主公言重。”

  “奔波了这么久,文和且去休憩吧,手上的事务不急,可以先放一放。”

  贾诩谢过张晗的关怀之后,就要行礼告退。

  “文和且住。”刚刚还让他早点回去休息的主公,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

  他回首转身,脸上却没什么意外的神色,静静地看着张晗说道:“主公有何事要吩咐在下?”

  张晗会心一笑,“近来天冷,记得多加衣物。”

  她在贾诩略微怔楞的神情中拱手一礼,“多谢文和为我费心。”

  贾诩还礼,趋步退出营帐。

  “真是被郭奉孝带坏了……”待贾诩出了营帐之后,张晗自顾自地嘟囔起来。

  她叫住贾诩,本来是想问问今日那个最先提议迁都的言官,是不是他提前安排的?

  毕竟这个时间太巧了,简直就是恰到好处,肯定有自己人提前安排。

  然而她又很快地意识到:贾诩是不可能向自己承认的。自己怎么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一向谨守界限的文和都主动为你干活了,你竟然还想故意拆穿他,看他窘迫的样子。

  你简直比郭嘉还要恶劣!

  张晗默默地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番,然后开始暗搓搓地计划——该怎么样才能让文和主动干更多的活呢?

  *

  还没等那些朝臣决定好要不要迁都,西部和东部的大军就分别出现了一支军队。

  西部是凉州的马腾与韩遂,二人合兵向雒阳方向而来;东部则是兖州曹操,率了自己的大军前来。

  二人打出的旗号都是勤王救驾。

  这口号一点儿也没错,然而在张晗击败李傕郭汜之后,他们还打出这样的旗号,并且率军向雒阳进发。

  那么他们是何居心就不言而喻了。

  “张将军有何看法?”天子正焦急地询问退敌之策。

  张晗停止了对曹操、马腾等人的腹诽,行礼答道:“启禀陛下,马腾韩遂狼子野心,已经割据凉州许久,绝不可相信。而兖州曹孟德却始终以汉臣自居,每每以匡扶汉室为己任。”

  “不如联合曹操,以共抗马腾韩遂。”刘协颔首应允,“卿言之有理。朕立刻着人拟旨,令曹操与卿共抗凉州叛逆。”

  张晗忽然下拜,肃然道:“陛下安危不容有失,臣请陛下迁都晋阳。”

  司空杨彪目光如炬地看过来,却到底没有出言劝谏。这位并州牧,在如今看来,已经是朝廷最好的选择了。

  刘协略带欣喜的声音传到了帐馁每个人的耳中。

  “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