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对话,这些日子以来不止发生了一次,云蘅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坚定,梅长苏觉得自己面对这个任性的让人头疼的小丫头越发无力,他甚至怀疑云家主和素老谷主都走的无声无息,是不是故意将这个包袱甩给自己。

  每次自己态度只要稍微一硬,这个小丫头就摆出一副你忘恩负义的泫然欲泣的模样来,而蔺晨那个家伙似乎乐见其成,每次都跟着起哄。

  梅长苏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真是孩子气,真拿你没办法。”

  他望着远处已然飘落的海棠花,鲜红得刺目,他的未来,是踏着鲜血与黑暗的复仇之路,但她,只是个孩子,她的前途无忧无虑,一片光明,甚至,她是自己亲手救过的孩子,他怎能拉着她一起堕入地狱?无论是他,还是卫峥、聂铎,这是赤焰旧人逃不脱的宿命,但她是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她纯净得毫无杂质的心,怎么可以被那些最阴诡恶毒的事情污染?

  “长苏啊,你还别说,你提的那赈灾三策一传出去,立即奏效了,嘿,我还以为你就是个四肢发达的武将呢,不愧是黎崇老先生的得意门生。”人未到,声已至。

  云蘅闭着眼都能想象的到一只大白鸽子落在了院子里聒噪。

  梅长苏眉眼微沉:“他下旨了?”

  “可不是?”蔺晨唰唰唰地晃着扇子,“民怨沸腾,流民四散,各地的折子只怕要压了老皇帝的案头,便是朝中那些小人再想为难穆王府,如今关乎国体,也不敢生事了,不过,穆王府为赈济灾民,只怕是要元气大伤了。”

  梅长苏瑟缩了一下,躲开蔺晨的扇子,神情阴郁:“他们哪里怕的是民生国体,不过是怕危及了自身利益,丢了官帽罢了。”

  地狱

  “少帅!”饱含着无数情感的声音传来,一个人影噗通跪在了梅长苏的榻前。

  云蘅清楚地看到梅长苏握卷的手微微颤动,极力隐忍着,声音平静:“起来,你还有伤。”

  跪在下首的人,风尘仆仆,闻言猛地抬头,尽管从卫峥那里已经听到了关于少帅容颜大改的只言片语,但见到真人,还是难以置信,泛红的眼圈淌出大滴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前襟,聂铎跪行了一步,用力将额头抵在榻上:“少帅!末将来迟了,末将来迟了!”

  跪在一旁的卫峥看见死里逃生的袍泽,也红了眼眶,隐忍着澎湃的内心,只拼命捏紧了拳头,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

  云蘅见状叹了口气,掩好房门离开了。

  关门声惊醒了聂铎,他连忙胡乱抹去眼泪:“少帅,您,您——”竟然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赤羽营精彩潋滟往来无败的少帅,如何成了这幅样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很好,聂铎,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坐在这里?”梅长苏叹了口气,却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属下。

  “这怎么能是好端端的,少帅,这怎么能是好好的!”聂铎痛苦地说,“少帅,若是林帅知道,若是长公主知道——”

  “他们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了。”梅长苏决然打断下属近乎是绝望的自责。

  卫峥到底是平静下来了,也连忙劝到:“少帅还活着,我们还活着,就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梅长苏越过聂铎肩头,看向香炉里冉冉升起的烟雾,沉声道:“聂铎,那日,主营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聂铎缓缓起身,望进梅长苏眼底,氤氲一片,眸色深深。

  “那日,少帅您带着赤羽营和父亲为前锋强攻北谷,林帅查看地形,又指派了大哥绕行近北的绝魂谷为侧翼接应,林帅率领主营其余将官截断敌军,父亲临走前交托林帅,一旦敌军强势,可行油毡火攻之计,三天三夜的浴血奋战,主营终于将大渝主力全部斩落马下,林帅命令筋疲力尽的大军原地休整,我们越等越觉得不对劲——”

  卫峥接口:“本该前来接应的聂锋将军一直没出现,绝魂谷与北谷只有一面峭壁之隔,疾风将军再怎样也不该如此缓慢失期,少帅也察觉了不对,便命我回主营探查。”

  聂铎道:“林帅担心绝魂谷和北谷有失,命我前去绝魂谷探看兄长的情况。没想到——没想到这一走——”

  卫峥垂下头去,梅长苏声音飘忽:“接着说,卫峥你到主营之后的事,还有聂铎在绝魂谷的事。”

  二人对视一眼,卫峥开口道:“我刚刚到达南谷主营,连帅帐还未进去,夏江和谢玉的十万大军就到了,兄弟们都欢呼起来,我们、我们竟然会以为那是援兵,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个人拿起武器!谢玉的大军就举起了屠刀,少帅,您是知道的,主营的兄弟们伤亡惨重,已经到了军力危殆的地步——”

  聂铎用拳头狠狠垂向地面,愤怒地浑身颤动。

  “林帅拼死抵抗,可身边的部将一个接一个倒下,我拼命赶到林帅身边,林帅让我们逃,能逃一个是一个,可是麾下尚存的十名大将,林帅的所有亲兵,没有一个离开,林帅活着,他们就护着人,林帅死了,他们守着尸体,万幸的是,林帅没有看到北谷燃起熊熊烈火。”卫峥说到这看了一眼梅长苏,但梅长苏坐在逆光的方向,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当时不知道北谷为什么会烧起那么大的火,只想拼死赶回少帅身边,可斩下来的屠刀太多了,最终倒在了半途,是我身边的亲兵用尸体护住了已经奄奄一息的我,熬到了义父赶来相救。”

  “主营的将官,无一生还?”梅长苏轻声问道,若是不留意,根本听不出他尾音的颤抖。

  卫峥沉痛地摇了摇头。

  聂铎道:“绝魂谷应当是最先遭到屠杀的,我大哥,只怕早已命丧谢玉的屠刀之下,我走在半途,发现北谷起火,且火势迅猛,便也想先赶过去,却被大军追杀,情急之下跌落悬崖坠入冰河,等我醒来时,才听说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躲藏于山林,绕道北燕,后来被琅琊阁的人救下。”

  “陛下怎能听信谗言,赤焰军怎会叛国!”聂铎痛心疾首。

  梅长苏似是冷笑了一声:“听说谢玉收到了聂锋大哥的求救信,言曰:主帅有谋逆之心,吾察,为灭口,驱吾入死地,望救。”

  “混账!我大哥怎么可能背叛林帅!怎么可能构陷林帅和祁王殿下!”

  “可那封信是聂夫人亲自鉴定的,的确是聂锋大哥的笔迹。”

  血梅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聂铎赤红着双眼。

  “还有一个消息,”梅长苏冷然望着桌案上被风吹动的书页,“谢玉击退大渝二十万铁骑,全歼叛军,力保北境防线不失,被封一品军侯,陛下亲赐为‘护国柱石’。”

  卫峥忍着滔天的怒火,咬牙道:“是谢玉!”

  聂铎请命道:“少帅!让我们去杀了谢玉那狗贼!我一定提着他的头来祭奠林帅和七万亡魂!”

  梅长苏凌厉地扫了他一眼,让聂铎立刻停住了话头坐了回去,梅长苏重新恢复了疲倦而迷惘的状态,那一瞬,那灼热的眼神,似乎只是错觉。

  “你当然可以杀了他,甚至杀了所有参与到这件事的敌人,只要准备充分,轻而易举,但是杀了他们之后呢?”

  聂铎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杀了他们之后,祁王殿下仍然是逆臣,赤焰军仍然是叛军,更何况彼时朝堂一片混乱,大梁危殆,得益的是何人,受苦的又是何人?”

  “那就这么算了?少帅,这份血海深仇,岂能不报,赤焰冤名未洗,七万亡魂泉下有知,又怎会安心!”聂铎道。

  “你急什么,少帅定然已经有了想法。”卫峥忙拉住聂铎,这些日子,他与少帅相处日久,隐约知道一些想法,聂铎初至,自然焦心万分。

  梅长苏缓缓起身,推开房门,负手立于廊中,梅岭的修罗地狱仿佛还在眼前,七万亡魂难安,他是梅长苏,从地狱归来的人,那就让他,用这双手,将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拖入这红莲业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