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

  晏大夫施针后,云蘅很快就醒过来了,她第一反应便是看向明显已经重新包扎过的左手,晏大夫冲她摇了摇头,背着药箱漫步而出。

  云蘅抿了抿唇角,觑着坐在远处暗影里的梅长苏,一言不发。

  “苏哥哥。”最终还是云蘅忍不住唤道。

  门口候着的黎纲犹豫了一瞬,回身掩上房门离开了。

  梅长苏自暗影中走出,立于云蘅床前,面上没有怒色,眼底也不带一丝情绪。

  云蘅有些慌了,她情愿此刻梅长苏对她疾言厉色,也害怕这样的他,上次在药王谷自己擅自以血施针,他便是这样一言不发,同自己冷战多日,若非恰好碰见师兄来访,还不知道要怎样。

  云蘅伸手去拉梅长苏的袖角,脸上甚至带了一丝哀求:“苏哥哥?”

  “在这件事上,你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话是不是?”梅长苏见着小姑娘的神色,心中一软。

  “我没有,”云蘅连忙摇头,“我只是,只是师兄情况危急,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也只有十日而已,我心中有数的,苏哥哥,我没有不听话。”

  “只是如此么?阿蘅,只是如此么?”梅长苏的眉眼带了一丝哀戚,“若是如此,你为何不同晏大夫明言,你为何要在方子里加上掩盖血腥气的药材,你做的如此隐蔽,甚至连与你同出药王谷的楚家主都未曾察觉,阿蘅,你还要同我说,只是如此么?”

  云蘅有些惶然,她不知道明明连晏大夫和师兄都不曾发现的事,不通药理的梅长苏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你是不是已经算好了,某一天,也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给我用药,让我不曾察觉地吸干你的血,然后背负所有的痛苦和罪孽一个人活下去?云蘅,你以为你在救我么?你这是要把我打入地狱,永生不得饶恕啊!”

  云蘅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掉落,带着哭音道:“我没有,苏哥哥,我没有要害你!”

  梅长苏觉得自己眼眶发热:“你要以血养我,真相大白那一日,你血枯而亡那一日,我如何独活?我几次因此事与你争执,甚至威胁要赶你走,可你从来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你有没有想过救过你的聂真叔叔,有没有想过云夫人,有没有想过你的舅舅、哥哥,他们视你为珍宝,爱你护你,你如此又对得起他们么?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放过自己!”

  这句话太重了,云蘅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苏哥哥!”

  梅长苏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但他没有一日比今日恐慌,他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没有发现,是不是有一天,这个丫头真的会把命换给自己,更何况,若是连晏大夫和楚逴都不曾察觉,云蘅执意如此,那自己又如何去防?

  云蘅紧紧捏着梅长苏的袖子,一眨不眨,眼泪一刻也没停过,她生怕梅长苏下一句又要赶她离开。

  却听他叹了口气:“你身上有伤,休息吧。”便伸手拂开了云蘅的手,径直向外走去。

  云蘅无声地张了张口,最终瘫在床上。

  ······

  黎纲从堆积如山的江左盟暗折中抬起头,揉了揉脖子,叹了口气,姑娘离开已经快一个月了,而江左盟最精明的探子皆听命于她,无论盟里人如何软硬兼施,也问不出云蘅的去向,而这些事务则全部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一个月来江左盟仿佛被一股高气压笼罩,人人噤若寒蝉,生怕惹出什么是非来,便是飞流都不敢高来高去四处纵跃玩耍,而是老老实实走正门,最近苏哥哥连笑容都没有,好可怕。

  黎纲看着阴沉的天空,想着只怕又有大雪。一个月前,也是这样一场雪,他在梅长苏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之后,当天夜里,云蘅便离开了江左盟,杳无音讯。

  黎纲想,宗主是该生气的,姑娘受伤以来,各处奉上良药,众人更是小心翼翼,可转眼,她便为了楚家少主的毒瞒着宗主日日以血入药,直到医好了楚家少主,姑娘才终于坚持不住昏倒在宗主面前。

  他不在屋子里,但也知道宗主一定发了火,宗主出门时的神色极其冷峻,让他多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第二日,得知了云蘅不见的消息,宗主沉默许久,似是轻笑了一声:“也好。”

  梅长苏还是照例处理盟中大事,闲来也找鹤龄先生下几局棋,却总是输的时候比赢的多。

  也只有近身侍候宗主的人才知道,这些日子,他吃的越来越少,本来冬日便容易引发寒疾,如今这样,汤药似乎也不甚管用,夜里总要咳嗽半晌。

  晚间黎纲端了药,看着小几上几乎原封不动的饭菜,忍不住劝道:“宗主,您这样身子哪里撑得住?姑娘就是小孩子脾气,过几天就回来了,您别——”黎纲停住了,他也着实不知道如今梅长苏这般到底是在生气还是怎样。

  梅长苏晃了晃药碗,似是叹息一声:“你以为,我在气她用自己的血替楚逴解毒之事?”

  黎纲没说话,但露出一副“显而易见”的神情。

  梅长苏看了黎纲一眼,面上却露出一副悲切之情:“她这些年,一直在翻各类医典古籍,以血入药也并非突发奇想,她是在尝试。”

  黎纲奇道:“尝试?尝试什么?”

  “云蘅自幼靠药王谷的珍奇药材养大,血液里也入了药,她想知道自己能解什么样的毒,”梅长苏看着自己的双手,面露悲色,“她想,用自己的血,养我这条命。”

  黎纲吓了一跳,以血养命!那血枯而亡的那一天呢!他震惊地看着梅长苏惨淡的面容,忽然明白那日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楚少主承教于药王谷,精通医理,尚且无法发现云蘅一直在以血入药,那么···若是她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真的用自己的血养宗主的性命,到了真相大白那一日,只怕说什么都晚了。

  梅长苏收回目光,惨淡一笑:“她若就此不回来,也好。”

  黎纲欲言又止,收了空碗替梅长苏掩上了门,想着,只怕宗主想错了,以姑娘的性子,怎么会一去不回。

  房内寂静无声,梅长苏拉开书案下的暗门,伸手取出那张纸:“天地为证,血祭精魂,云蘅今日投身江左盟,生死不负,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恍惚五年过去,念起那个夜里,云蘅唇角露出得逞的笑容,像是一只得意的小狐狸,梅长苏忽然失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低声道:“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话音刚落,闭合的窗户被撞开,一抹黑影扑棱棱落在梅长苏面前,原来是只八哥。

  梅长苏认得这是云蘅驯养的八哥,似乎是受了琅琊阁的启发,云蘅接手沧巫阁后,便驯养了各种鸟传递信息,这只八哥是最为重要的。

  八哥傲娇地在书案上巡视一圈,偏着脑袋仔细打量着梅长苏。

  “过来,小黑。”

  八哥大叫一声,浑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显然对这个名字格外不满,梅长苏好笑,云蘅起的名字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八哥伸出淡黄色的腿,万分不情愿地将装着暗语信的小竹筒给了梅长苏,又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傲娇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梅长苏瞧着这副与鸟主人一般无二的神色,无奈摇了摇头,伸手合上了窗户,这才打开那封暗语信。

  “明日午时,隐山别院。”

  江左盟总坛设于廊州,取了依山傍水的好位置,而这隐山便是江左盟所处群山中的一座,地理位置极其特殊,不在特定的山头,根本望不见这座山,故被称为“隐山”。那里风景秀美,曾有前辈建了一座小别院,江左盟成立后,鹤龄先生特地命盟中懂纵地术的人挖了一条暗道直通隐山别院,以备不时之需。

  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