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允这么一搅合,最终屋里剩下的三个人也都没了吃饭的心情。
许临熙未雨绸缪,提前在出行软件上为自己和母亲叫好了车,以此成功杜绝了让时长荣再把他们送回去的可能。
时长荣大抵是高血压又犯了,感觉胸口一阵阵发闷,头也跟着晕晕乎乎的。
临分别时,他站在门廊处拍了拍许临熙的胳膊,交待道:“好孩子,路上当心,照顾好你妈妈。”
许临熙的视线垂落,盯着袖肘刚刚被时长荣触碰过的地方,神色黯了一瞬。
须臾之后,低头淡淡“嗯”了一声,转身便拉过了母亲的手,默不作声往外走。
许临熙今天原本还有两组实验数据要记,下午被许艳萍临时叫出来吃饭,原以为就是在附近随便找个馆子坐一坐,用不了多长时间。
可谁知一出校门,在看到马路边还站着个陌生男人的时候,就意识到事情或许不像自己预想的那么简单。
即使之前对于许艳萍正处于恋爱期这件事略有耳闻,许临熙初时吃惊,却从未站在任何道德制高点对其有过约束阻止。
母亲当然有她追逐幸福的权利,她的身份不该因为自己这个“儿子”的存在而被规定在余生都一成不变的格式里。
可就在刚刚,让他见识到了时家那对父子之间平日里最真实、甚至可以说是最糟糕的相处模式。
做父亲的武断专行,为人子的那位同样不逞多让,暴躁无礼缺少最基本的家教。两人之间针锋相对,都想当然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状似有理,实际上全然不顾及对方的感受。
许临熙活了这么二十来年,很少用那种极端的词汇去形容身边打过交道的人。
但是这父子俩明显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许艳萍势弱,日后不见得能真正融入进这样的家庭。
许临熙平日里对母亲的个人生活极少过问,但今天不同,他私心里还是不愿看她冒然蹚进这趟浑水,于是在车子出了别墅区行驶到大路上以后,望着窗外飞速闪过的一排杨树,思索片刻,终是没忍住,率先开了口。
“这婚非得结么?”
许临熙问话时看向了母亲,车内光线昏暗,叫人辨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车子在经过路灯底下时自两人之间划过一道虚晃的光影,许临熙隐约看到了她嘴角那一抹淡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半晌之后,许艳萍握住了许临熙的手:“妈妈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都懂。”
都懂吗?
有时候人在局中,不见得事事都如你所料,真能看得那么透彻。
但许临熙没有反驳,始终都是那副商量的语气,提议道:“你要不要再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你时叔叔对我很好,这就够了。况且……”许艳萍说着顿了顿,黯下眼眸抿着唇浅浅一笑:“妈妈有自己的考虑。”
“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猛然听到这两个字,许艳萍眉眼微滞,几不可察短暂怔了一下,之后很快恢复清明。
“你这话说的。”她拍了拍许临熙的手背,叹了口气:“我都这个岁数了,哪还能单凭着喜不喜欢去做一件事啊。”
“那就是不喜欢了。”许临熙冷静地替母亲分析:“那你就更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也没有不喜欢。”
看他今天是铁了心要刨根问底,许艳萍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儿子解释,她之所以要跟时长荣结婚,不单单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伴这么简单。
但转念一想,或许这件事根本就用不着跟他多解释。知道得越多,只会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静不下心来好好学习。
思及此处,许艳萍逐渐收敛了神情。
“不说这个了。”
她将车窗降下来一点,对着窗户缝透口气换了个话题。
“我怎么听说,好像下学期你就要跟着导师去门诊实习了?”
“时间太快,一转眼我儿子还真是出息了,要当医生了。”
许艳萍说这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透着满满的骄傲,不是无端而起,母子俩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日子最苦的时候总是需要些信念以作支撑。
而许临熙这个优秀的儿子,无疑是由她亲手培养出来、最值得炫耀的作品。
医学生五年本科三年硕士,需要至少八年漫长的光阴去积累与沉淀,而这条路,许临熙现在仅仅走了一半。
跟着导师在附属医院临床实习并不意味着到达了终点,亦或者说,于整个行业而言,很多人终其一生根本就望不到终点。
他能理解母亲对自己抱有很高的期望值,故而没有纠正对方话里的错处。
许是心里搁着事的缘故,让原本话就不多的人一时变得更加沉默。
许艳萍是个聪明人,知道今晚这些话也就只能聊到这里为止,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中途恰好遇上个地铁站,她让司机停了一下,借着想独自溜达溜达的由头下了车,临别时回头往后座看了一眼。
留下一句:“临熙,在学校按时吃饭,好好照顾自己。”
之后关上车门,转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时允一连几天没跟家里联系,拿着饭卡顿顿食堂,不是不想改善伙食,是他没有手机,去哪都寸步难行。
周五下午,太阳打北边落山,时允一出教学楼大门,远远就看到了时长荣助理在树荫下等着。
他夹着书走过去,直入主题问对方来意。
助理手里拿了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给时允递过来,说让他消消暑。
大概是怕他控制不住自己又突然发疯吧,对方硬是等到周围下课的学生都散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说时长荣今晚在艾美酒店订了个包间,让把他一起接过去尝尝那边中餐厅研发的新菜。
时允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今天这饭桌上肯定不会只有他和时长荣两个人,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想下意识拒绝,可他这话刚到嘴边,助理却是先一步看出了端倪,掩着嘴轻轻咳了咳低声提醒道:“我建议你去一趟,你手机还在时总那里,他应该是想当面给你的。”
此话一出,时允当时便噤了声。
这一趟,看来是不去也得去了。
六月的炎炎烈日高悬在头顶,时允气闷,感觉自己就仿佛一条被困在蒸笼里的鱼,刚刚扑腾了那么两下,时长荣不过一句话的事,随随便便就能他掐死在手心里。
推开酒店包间的红木门,时允一抬头,看见时长荣和许艳萍就并肩坐在圆桌主位的两把椅子上。
许艳萍眉眼上弯、温和地冲他点了点头,时长荣拇指上戴了个玉扳指,放下擦手的毛巾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两人脸上都挂着笑,自然又轻松。仿佛那天激烈的争吵在几人间从未发生过,那个让他滚、让他这辈子都别回来的爹,转眼间又变成了一个仁厚和蔼的慈父。
时长荣让服务员给时允添了茶,看着他坐下,之后不动声色将盛瓜子的碟子往他跟前推了推:“临熙离这边远,没那么快赶过来,咱们得再等等。”
时隔一周再听见这个名字,时允反应了几秒,大脑像被触了隐形开关一样,又不自觉想起一连串那天在陈彬家所听与许临熙有关的事。
正出神时,面前伸过来一只手,递上一本酒店的菜单。
“该点得我都点过了,你再看看还有没有你爱吃的。”
时允面无表情接过,翻着里面的纸页随意瞄了两眼,愣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抬起头问时长荣:“我手机呢?”
时长荣闻言微微皱了下眉,但很快恢复正常。
他从兜里掏出时允的手机给人摆在桌面上,还特意对着屏幕敲了两下。
“没电了。”时长荣缩回手:“为了避免你说我侵犯你隐私,我碰都没碰,拿回去自己充吧。”
时允垂眸,幽幽往桌上瞟了一眼,之后将菜单合上递还给服务员。
“我不太饿,吃什么都行。”
“那就尝尝我点的吊烧脆皮鸭。”时长荣就着杯子抿了口茶:“他们酒店上个月刚换了主厨,这道菜现在可是这儿的招牌。”
时允来这儿本就不是为了吃饭,况且他讨厌一切油腻的东西,尤其是鸭子。
“除了吃饭,你找我来还有别的事儿吧?”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时长荣,神态极度懒散。
“也不是什么大事。”时长荣自顾自地笑了笑,之后转头,与边上坐着的许艳萍默默对视了一眼。
“我和你许阿姨商量了一下,虽然结婚的具体日子还没定下来,但也都是早晚的事。我们每天上下班本来就是一起走的,所以干脆让她和临熙搬到咱们家来住,一来她能尽快适应,二来嘛……”
时长荣说着顿了顿,语速慢了下来:“你知道我血压总是不稳,有你许阿姨在,我们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你血压不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王婶不能照应你?”
时允目光游移在对面的两人之间,冷眼打量。
时长荣沉下脸,看样子有些不乐意,但仍旧耐着性子与他解释:“王婶毕竟是个外人,还是不方便。”
虽然全程状似商量的语气,但时允算是看出来了,时长荣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这女的同居。今天叫自己过来就是走个形式,省得到时候又闹起来,他那边不占理。
“你们俩商量好了,所以现在算是通知我?”
说话间,时允的视线忽而定在了两人落座时紧挨着的肩膀上,贴得极近,不留一丝缝隙。
不知怎么的,他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
没别的,就是笑他自己。
多余。
“我右边脸已经挨过一巴掌,现在要是说‘不行’,左边脸会不会也会跟着遭殃?”
时允这话算是主动掀起了矛盾,但时长荣的态度却不似以前,竟然没恼,盯着正前方斟酌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小允,那天打你是爸爸不对。”
这前面一句尚且能听,但很快,话锋一转,便又开始挑起了起时允的错处:“可你也该打。”
“你自己瞧瞧,你那天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二十多岁的人了,在长辈面前不能总这么没大没小的吧。”
时允像是知道时长荣会说什么,听到这些话并没有感到很意外。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神色却突然认真了起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打我,无非就是当着外人的面让你下不来台,戳着你脊梁骨了。”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反对你结婚吗?”
原本想今天一次性把话说个明白,可他这边话音刚刚落地,身后“吱呀”一声,包间门却在此时被从外打开。
许临熙今天穿了身浅灰色休闲衫,背着书包眼眶上还架着副银边眼镜,看样子不像是特地来吃饭的,倒像是正上着课被突然叫了过来。
他进门后没有急于落座,先是把包挂在了衣架上,随后转过身,跟时长荣和许艳萍分别点头打了声招呼。
时长荣一见到许临熙,面上的神色一秒由阴转晴,殷勤地拉着人入座。
时允在一旁瞧得真切,忽而低头自嘲般笑了笑,收起刚才讲到一半的话,转而道:“您亲儿子来了。”
他这话里嘲讽的意味过于明显,引得同处一室的六只眼睛,一时间不约而同向他看了过来。
“你不用跟我在这阴阳怪气的。”时长荣凝着眉,一脸严肃地纠正他:“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不分什么亲疏远近。”
“大可不必。”时允一字一顿。
即使互为血缘关系最亲密的家人,自己的感受也从未被时长荣纳入过考量。这种亲情,不要也罢。
他抹了把脸从椅子上站起来,长长叹了一口气,用余光瞟着时长荣:“反正你想干什么我也拦不住,你要结婚,让她们母子搬进来,随便吧。”
“有些人确实样样比我优秀,也难怪你要上赶着给人当这个后爹。”
时允说完这话,已经懒得去看时长荣脸上究竟会是什么反应了。他垂着眼皮嗤笑一声,撂下一句:“反正这个家有他没我,有我就没他。既然你一定要选他,那我自觉滚蛋就是了。”
说罢没再多停留一秒,主观屏蔽了身后传来的一切声音,朝着门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毋庸置疑,时长荣现在已经气得脸都青了。
许艳萍见状赶紧给自家儿子使眼色:“临熙,快去把小允追回来。”
平日里许临熙虽然很少忤逆母亲,但不代表他没有基本的判断力。
时允话里话外都对他们母子带着明显的敌意,这时候追上去,除了激化矛盾什么作用都不顶。
这么想着,他缓缓拉开身旁的座椅。
“许临熙!”
许艳萍隔着圆桌又喊了他一声。
许临熙手上的动作顿住,随即低头沉默了片刻。
见许艳萍板着一张脸,面上神色似是有些焦急,他想了想,伸手从桌上抓过一样东西,不再犹豫,转身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