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维廉老母曾姝嫁给叶世齐的时候,二十四岁,她头发是天然卷,剪得很短,显得脸又小又精致。曾姝参加香港小姐选美是念大学念得无聊,她没想过这样一件事会让她后半生完全变样。

  漂亮得像真人芭比的曾姝从海选晋级。晋级后排练的晚上,她在广播大楼底下碰到了已经是金茂酒楼老板的叶世齐。

  曾姝二十五岁生日前,那天应该是香港小姐选美淘汰赛的录制日。但那天她在夏威夷岛和叶世齐晒太阳。

  当年决出香港小姐冠军,第二天报纸上是曾姝站在金茂酒楼门口和叶世齐吻别的相片。她是那一年最瞩目的香港小姐,她让叶世齐离婚迎娶了她,而且第二年生下叶世齐的第一个儿子。

  叶维廉从有记忆开始,曾姝就是一个瘦削的身影,穿高级定制的绸缎睡袍,坐在露台上,一直吸烟。

  叶维廉会想到国文课本里刚学到的譬喻:金丝雀。

  曾姝在一个午夜忽然发了疯。管家差司机送她去了医院。叶维廉趴在窗前看着车子开走。他后来经常回想起那一幕,曾姝的头发已经养到很长,松松的挽在背后,透过半扇车窗,他可以看到自己老母像海草一样的头发,她好像被拖溺在黑夜里。

  叶维廉成年后才常去看她。曾姝坐在疗养院花园长椅上,看起来和普通在公园散步的女人一样。她的声音很好听,说话像吟诵。

  叶维廉几乎可以和她正常对话。

  叶维廉会和她说:“我又换人拍拖。之前那个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每天和我吵,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清净。”

  曾姝看着前面的一排油画牡丹发呆,发了一会儿,忽然问他:“阿廉开不开心?”

  叶维廉看着她。曾姝说:“你有人爱你吗?他们爱你吗?如果有的话,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叶维廉愣了一下。曾姝笑着看他说:“很可怜。你老豆也不见得爱你,你老母也没有。曾姝只喜欢她自己。”

  叶维廉知道,现在在和他讲话的,是他老母解离出来的第二个人格,是个四十上下的男人。

  “阿廉。” 曾姝搭着他的肩说:“这样活着你有没有觉得累过。住公屋,一无所有的人,至少还有家人会等他吃顿热食。”

  叶维廉看着她。曾姝说:“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好开心的。”

  那天叶维廉开车走,走到一半在进市中心的主道上发生了车祸。他追尾了一辆车。车主下车,几乎立刻认出他,指着他骂。叶维廉觉得很吵,两个人在路中央打起来了。他知道,明天又要上报章杂志。

  他被送去警署,叶维莉来保释得他。

  那晚他去夜场喝酒,喝得烂醉,在厕所跌倒,扭伤了脚踝。他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没什么力气爬起来。明明外边就是拥挤的人,吵乱的音乐,叶维廉忽然感觉自己进到了真空地带,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防身用的小军刀,一下一下割开了自己的手臂动脉。

  叶维廉闻到铁锈腥味,手臂上血涌出的地方很温暖,就像靠近了一个火源。他发现自己在流泪。他就盯着血喷出,一边笑一边哭,直到有人跌跌撞撞走进来上厕所,看到坐在地上的他。

  他们四目相对。叶维廉脑袋已经昏沉,他当时心里只有想法,这副神经病一样的样子被人看到了,杂志又有的写。

  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一间医疗室的躺椅上,手上挂着输血袋。医疗室里空荡荡,只有酒精冰凉的味道。他昂贵的夹克衫全部沾满了血,看起来像凶案现场过来的。

  有人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

  叶维廉看着旁边的人,一个年轻的男人,顾自己点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放回去。男人看到他醒,说:“离LUNA没有多远,这是最近的医疗点。待会舒服点了,我帮你联系家里人。”

  叶维廉没讲话,他问:“你认得我吗?” 他想说他是叶世齐的仔,全香港都知道。

  那个男人却说:“不认得也不能见死不救。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想不开,但我觉得一桩桩事情都会有办法解决,不要随便想不开。”

  叶维廉看着他,男人又看了眼手机时间,说:“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发现还算及时。我也不想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自杀。这样好了,我叫王义礼,是o记的助理警司,如果你有什么麻烦,可以随时来找我。”

  王义礼看了眼叶维廉,他想翻一张名片,但忽然想到自己来gay吧,没有带那种东西。他停下来,尴尬地摸了摸脑后,发现身边的人一直盯着他。

  王义礼说:“真的。你如果有问题,可以来找我。”

  叶维廉看着王义礼,他问:“王sir,你想起来了没有。你自己说的,如果有问题,随时来找你。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王义礼不响。警署后边的大钟敲响了十点整的钟声。他们站着的地方阳光有点太充足,王义礼穿着制服觉得很热。他低声说:“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