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赞小说>古代言情>爱人花碑【完结】>第5章 C5.特洛伊小行星群

  这里被人们喊做特洛伊市场,是一片肥沃的资源开采区。行星岛屿是散落其中的停靠站,每个都有不同的特色。有钱的太空航行家们把这里当成必要体验的地方。奔向行星岛屿的旅程就像是在西部荒漠的公路冒险。

  现在这片小行星群被改造得非常和谐。

  588和617号小行星早在二十世纪时就被天文学家分别命名为阿喀琉斯和普特洛克勒斯,两位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也是亲密至极的挚友。编号规则升级之后,仍然延续了两颗星球之前的号码和名称,现在是T0588和T0617。

  1080十分善于检索,且热衷于给驾驶员讲解闷故事,它说:“有一说法称这两位希腊勇士是一对同性伴侣,普特洛克勒斯身着阿喀琉斯的铠甲死在了战场上,而阿喀琉斯的遗愿是将自己的骨灰与爱人混合在一起……”

  浮士让它打住,说:“停一下,有和死亡无关的故事吗。”

  浮士只是对悲剧过敏,他想换个话题。但个性化太高的1080突然口出狂言:“人类的历史本就是已死之物的集合。”

  身为人类的浮士感觉自己莫名被个机器骂了。他调整了搞虚无主义的1080,并教育它:“你忽略了人类的精神。那是永不会逝去的东西。”

  1080说:“好的,浮士先生。”

  它挑了个童话里的爱情故事读,那里面没有死亡。

  第三份需要掩埋的花种是白色风铃草,很巧的是,阿佛洛狄也讲了一个神话故事。他说这些像白色铃铛的小花,是拼命摇响银铃的圣园守护者,在死后化成的。

  阿佛洛狄说,这个花种要埋在T1081号小行星上,为了祭奠友人。

  “斤生死了。”

  这四个字让浮士猝不及防,他蹙起眉来,亲自检查第三封信件,他以为是AI的扫描错误。

  但事实是,1080没有失误。

  “亲爱的导航员。你大概会感到很诧异。这太突然了,像是一个没有做好铺垫的故事。

  “可在我的身边,死亡就是这么的意外。寻不见任何伏笔,谁也预料不到自己随口说的‘晚安’,是否就是最后一声。

  “我一天前还和斤生聊过天,话题是他们刚适应太空生活时发生的一些趣事,他笑得很开心。说一定要带我和尔萨去次地球,让我们也感受适应异乡的滋味。

  “可一天后,我就接到了关于他的事故通知。

  “这次相撞的是两颗赤裸的小行星,其中的T1081是行星岛屿的候选者,不幸的是,它还未被安装上一个小行星级推动器。T1081其实并不是斤生的负责。真正该去工作的员工以外出有事为由,将修正勘测数据的任务私自拜托给了热心的斤生。

  “听说事故消息之后,愤怒的不落找到了那个在酒吧娱乐的员工,两人打了一架。直到太空站的城市治安警察将他们拘留。

  “在我出面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员工仍在不停地叫骂。烦躁的我拎了他的领子,告诉他,凭着他像垃圾一样的误差频出的数据报告以及他擅离职守的行为,足以让他滚蛋。他闭上了嘴。

  “我只带了不落回去。并通知一个副部带着停职合同过来,将对方认领出去。

  “不落脸上有伤,我想给他抹一点药膏。可担忧他会抗拒我的多管闲事,于是只把药瓶递了过去。我对他说:‘虽然这次事件属于意外,但他也会因个人行为不当而被开除。我会尽量处理好事故后续,包括安抚家属情绪以及……申请死亡赔偿。’

  “我瞄着他的神色,还是说了声:‘节哀顺变。’

  “不落终于愿意对我说话,他看着药瓶,说:‘斤生的家里只有父亲与祖母。斤叔……斤生的父亲一直不同意他去外太空工作。因为他害怕……他害怕自己永远都见不到儿子了。’

  “这是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对未知宇宙的本能恐惧,他们头顶上的不是星空,是死亡和迷茫。不落说:‘可斤生觉得自己有责任赚钱给祖母治病、给家里还债。当他说服父亲的时候,开心了很久,他觉得他爸终于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了。’

  “不落深深地蹙起了眉,低头,说:‘斤生他不知道,其实斤叔偷偷找过我,给我送了很多鸡蛋、羊奶——他们家里所有拿得出手的贵重东西。他求我说,一定帮他看好斤生,不要让他出头、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他的嘴唇慢慢地张翕,‘上一次我登陆T1080完全是擅自做主,这个冒险的决定本身和斤生无关。我没有想到他会为了协助我而越级申请纳米级收拢网……但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恐怕已经葬身宇宙了。’

  “不落停了一会儿,痛苦地说:‘我辜负了斤叔。’我凝视着不落,重复事故判决:‘小行星碰撞属于不可抗力的意外。’

  “安静蔓延着。不落将半张脸埋进手掌里,他忽然说:‘长官,我求您。’他的声音在颤动,他说:‘开放我的驾驶员权限,我需要重回T1081,取回斤生的遗骸……如果找不到,我会死心的。’

  “不落一直没有抬头看我。他不擅长去说服别人,他陈述这些,是希望我能理解他的做法。

  “但我拒绝了他。

  “我说:‘你知道的,T1081已经变成废墟,环测部即将对它的残骸进行清理回收。你已经违反过一次规定,我绝不可能再批准你的行动申请,况且这次的情况与上次大相径庭,你没有着陆废弃星球的经验,不具备行动能力。’

  “不落静默着,他的希望也在经历一场死亡。他问:‘那负责清理T1081的会是谁。’

  “我说:‘是我。’

  浮士的飞船到站了。T1080有一片宽阔的降落场。这里的重力环境与火星差得多,但依仗于特制宇航服,浮士不至于行进困难。从它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无垠星空,这里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座海中孤岛,寂寥地等人降落。

  信上只说需要把白色风铃草埋在T1080,但没有说一个具体的位置。浮士问了降落场的其他飞行员,这里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飞行员想了想,指了一个方向,说:‘向着那里走,有个很著名的太空酒吧,它的旁边竖立着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与金苹果的雕塑。’

  敬业的1080及时地为它的故事做着售后,它道:“传说化作风铃草的守护者,就是因为保护金苹果不被盗窃而死的。”

  浮士和飞行员道了谢,让1080定位了这个地方,等了一辆行星岛屿上专有的公共交通工具,在全透明的管状轨道里,安静地看着荒凉的一切从他的身边路过。

  阿佛洛狄说。

  “那天出航的有四架飞船,我们需要先清理碎石,然后在四处指定的地点释放液态纳米级收拢网——待它聚合并将剩余的大块残骸覆盖住时,继续执行接下来的爆破。

  “不落执意要随行,我将他安排在了尔萨的飞船上。南也在上面,这样至少能够看住他。

  “我在飞船驶向四处之前,申请连通不落的频道。连接请求响了十分钟,他终于同意了。我对不落说:‘你在南或者尔萨身边吗。’

  “不落说:‘不在。’

  “我说:‘我……昨晚检查了T1081的勘测数据。发现它的元素组成似乎和其余的小行星不一样,我们不能使用平常爆破策略。但数据不完善,需要近地重新勘测。’

  “不落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声音起伏很大,他说:‘我去。’

  “我再次拒绝了他。说;‘负责人是我。’

  “不落说:‘你可以带一个助理的,长官。’

  “我说:‘我不需要。’

  “我告诉不落我与他通话的目的:‘我知道你申请随行是想做什么,把你那些激进的想法收起来,我会替你去T1081。’

  “不落愣了很久。他的声音像是小雨下泛着涟漪的水面,让我的心跳计时法短暂失效,他说:‘你会带他回来吗。’

  “我说:‘嗯。’

  “实际上,我欺骗了不落。勘测数据显示T1081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的飞船安全穿过陨石带,在星球的尸骸中大海捞针,尔萨和南前后给我发来通讯,问我发哪门子的疯。

  “我怎么知道。

  “我的事故处理经验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丰富,情感羁绊也比他们每个人要少。这两件事是客观事实。由此得出,我应该是处理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是上天怜悯,我竟然找到了斤生和飞船残迹,这些东西在碰撞之下能完整保存的几率几乎为零。可供我收集的遗骸体积只有一个大收纳袋的容量。在我捧着他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斤生那背在身后、颤抖的手。

  “当时,在不落愤然离去之后,斤生走了进来。他坦然地接受了训责,并告诉我,其实他很害怕。

  “他说,他发现实操与模拟完全是两码事。他只是远程协助不落登陆T1080,就已经紧张得厉害,后期甚至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按照不落的命令进行操作了。

  “他说:‘我一直很羡慕不落,他做什么都很厉害。无论有什么事,也都会想着帮我,还会一声不吭地替我解决麻烦……从小到大有无数次了。我老是觉得,他这个朋友当得老气横秋,跟我爹似的。’斤生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歪头用食指挠了挠脑袋,难得腼腆地说:‘所以我挺想帮他一次的,就算您罚我,我也不后悔。’

  “他笑完了赶紧道:‘长官,您可别和他说。他要知道我在您跟前说这些,会骂我的。’

  “如果到生命尽头,上帝问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爱人。这是我承认的第一件事,因为这是我和斤生之间的秘密。

  “液态纳米级收拢网在感受到高温骤降时,纳米粒子的间距锐减,粒子密度增大,从而整体急剧收缩、回弹、硬化。均匀而缓慢地再次进行高温加热时,它会重新恢复为液态,具有很好的延展性。

  “爆破之中的T1081被巨大的收纳网包裹着,像一朵即刻绽放而又凋落的昙花,花瓣在瞬间绵延几千里,又收拢、萎缩,花冠慢慢化成了一颗银白色的核。

  “回航后,我与不落一起在太空站处理了遗骸。斤生住进了一个手掌大的盒子里。盒子上画着一束风铃草,白色的花冠垂着头。

  “不落说他们家乡的人一定要‘落叶归根’的,他要把骨灰送回到斤生父亲那里。我代表亚漫航慰问斤生的家属,也和他同行。这一切安排在了一个星期之后。

  “我们的关系恢复到了正常。

  “但不落的状态一直不太好,大概是没有考虑好如何与斤生的父亲交代。也许他需要一个人缓和,基于曾经受挫的经验,这次我没有过多的介入他的生活。南反倒与他走得很近,正好替我留一双眼睛。

  “几天后,南告诉我不落去了居民区的酒吧,之前我们相遇的那个。

  “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太放心,但是单恋主义者的行动准则让我少管闲事,当我的个人情感正在脑海里与前者打架,且不分上下的时候,不落忽然联系了我。

  “他说:‘你能不能来找我,阿佛洛狄忒。’

  “这是不落第二次唤我全名,每次他这样叫我的时候我都会记忆犹新。

  “争斗结果是,个人情感胜利了。

  “我很少见到他不穿制服的样子,他散着黑色的头发,趴在前台,听酒吧演出的末日复兴派吹卡祖笛、弹吉他。

  “我随身带了一瓶饮用水,坐在他身边的时候,往自己的玻璃杯里倒了一半,假装自己有酒,以拒绝服务员续杯的好意。

  “不落问我:‘你不喝酒吗。’

  “我说:‘酒精影响高精度操作。’

  “他是喝醉了,居然还会笑起来,说:‘可你在酒吧喝水很逊的。’

  “我单手抓着杯口,轻轻酌了一口,小声说:‘装得好就不逊。’

  “我们听了一会儿末日复兴派。我问不落为什么叫我来。他看着沉迷于节奏的乐手,说道:‘你喜欢地球人吗。’

  “我点头,望着他头顶的发旋,说:‘嗯,地球人很深邃。’

  “他继续说:‘你也很热爱你的事业,珍惜你的部员。’

  “我只能说这一个单音节字:‘嗯。’

  “我们离得很近。他忽然说:‘所以你喜欢的究竟是环境测试部的成员,是单纯的地球人身份……’他缓慢地吐字说:‘……还是我。’

  “我大脑停摆的时间比之前加起来的时长要更久,以至于一时没有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这三个选择都构不成并列关系。

  “可我的沉默似乎让不落误解了,这给他本就不稳定的情绪添了一点火。他的语气里掺杂着苦涩的笑意,他微醺着说:‘结果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蠢货在纠结、在自作多情,你从一开始就不是认真的,是吗。’

  “我反应过来,知道了他在说表白的事情。我对他说:‘不是的,你误会了。你说你暂时没有和同性恋爱的想法,我想自己没必要再打搅你。’

  “不落的眼睛太清澈、明亮了。他在夜晚的灯光下盯着我的时候,让我第二次误以为里面盛着委屈,他说:‘那你就不能等我一会儿吗?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我看着他,想起尔萨说的:不是每个人的情感都是即来即离的,我需要给别人一段缓冲时间。

  “他在这方面没有断然下定过决心,但他很想尝试着慢慢接触。他说:‘……可你让我感到不安,你像是一块没有感情的榆木疙瘩。’这是不落第一次如此坦诚,大概醒酒之后,他会后悔吐露得这样彻底。

  “沉默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生长着,思绪万千时,我把自己的饮用水喝完了,路过服务员趁机给我续上了红酒,他询问了我的意见,但专注于走神的我没拦他。

  “我终于想好的时候,问不落:‘那你现在的想法……有改变吗。’

  “不落冷淡地说:‘榆木疙瘩在说话。’

  “这是我大脑与心脏的高光时刻,它俩终于双线程运算出了此刻的最优解,于是我坚定地说:‘我想回答你上一个问题。’

  “不落没有回应是否可以,我便擅自答了:‘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我向往地球人,并珍惜我能和你共事的时间。这些并不冲突,一切是源于我喜欢你,不落。’

  “我说:‘我曾经以为我们的一切已经死于我的坦白,而你正在抗拒抵触我。是我的想法太武断、不成熟了。或许我该早一点像现在这样……和你聊一聊。’

  “我在他的侧旁单膝蹲下,仰头认真地盯着他埋在臂弯里的脸。我想这是一个可以让被仰视者感到安心的姿态。不落脸上带着不明所以的惊讶,他向下看着我。

  “我再次重复我的发问:‘如果我说我一直爱着你,从T1080上到现在从未停止过。你现在的想法……会有所改变吗?’

  “我数着心脏的跳动,他无声一秒,它的紊乱便增长一度。

  “我像在那颗星球上一样,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我望着不落。忐忑地喝了一口杯中的水。可我忘记那里面已经是颜色浓稠的红酒了。

  “我的舌尖浸泡在微妙的度数里,我想把酒吐掉。但不落的手用力地拦住了我的后颈。

  “醺红的液体顺着颈部的曲线流淌,把不落的下巴与衣襟给沾脏了。我慢慢将碍事的酒水咽下去,但它们刺得我的喉咙发痒——这是我第一次喝酒,狼狈得让我记忆犹新。

  “不过它的味道倒没有我想象得那样糟糕。

  “酒吧的其他人会对这一幕感到奇怪吗。

  “两个成年男人在吧台前蹲着身,藏在喧闹之下接了近十分钟的吻。像是两个天真的叛逆者在小心地躲着什么。俗世、迷茫、悲痛、欢喜都看不见它们。

  ……

  浮士在雕塑前埋好了花种,出于尊重,他站在那里默哀了三分钟。

  大概是太空酒吧招客的人,路过浮士身边的时候和打了个招呼,说道:“嘿,既然来了,不进去喝一杯吗。”

  浮士无所谓,他问1080接下来的行程,1080说:“下一份花种需要埋在地球,具体方位在现今亚洲东部的中国,江苏省级行政区。”

  这次的目的地并不陌生,他终于要离开深空,暂时回归地球一趟了。浮士叹了一口气,说:“那喝一杯吧。”反正亚漫航又不让自己碰飞船的驾驶室,自己跟个乘客没什么两样。

  浮士走进这家太空酒吧,门口的霓虹灯闪烁着它的名字——“褴褛之人”。